陳吟
小時(shí)候我就喜歡她。她長著一張?zhí)固故幨幍哪?,濃眉杏眼,唇紅齒白,一臉燦爛,是造物主心情愉悅時(shí)的產(chǎn)物。因?yàn)槟w色黝黑,姓氏前面便被加上了定語——“黑李子”。我們自然而然地叫她“黑李子姨”。
夫妻倆反差最大的當(dāng)屬她和老丁了。如果說黑李子姨是棵水蔥的話,那老丁就是咸蘿卜干;黑李子姨要是剛灌漿的麥粒,那老丁就是一棵旱地苗。這種差異讓我很好奇,一問才知道,她和老丁是從河北農(nóng)村私奔出來的?!熬褪且?yàn)槔隙∧馨盐覐睦^母眼皮下帶出來。我得活自己呀。那年我才17歲,第二年才和大我10歲的老丁結(jié)婚?!?/p>
我們喜歡她的最大原因是她經(jīng)常和我們玩。從相互交流書看,到講故事;從唱家鄉(xiāng)小調(diào),到玩石子棋、骨頭仔。就連她家閨女摔倒了哇哇大哭,她也不像其他母親一樣大呼小叫,只一回頭,說一聲:“哭啥?自己起來?!比缓笳諛釉摳缮陡缮?。她既是我媽她們的朋友,也是我們的朋友,所以,她去我家串門時(shí),我就和我媽搶著和她聊天。
那時(shí),她在建筑公司做臨時(shí)工,給師傅當(dāng)小工,終日一身工作服,沒事就抱著一本書看;不像我媽她們,聚到一起邊忙著手里的活,嘴上也不消停,家長里短的。有時(shí),她們會沖她喊:“嗨,黑李子,你家倆姑娘的鞋都張嘴了,也不說趕緊給她們做雙,看啥閑書?”她便吃吃地笑,不抬頭地扔出一句:“大姑姐給做著呢?!?/p>
每次,我媽她們都以一句“長不大”和“命好”結(jié)束對她的諄諄教導(dǎo)。
我工作后,每天晚上最喜歡去黑李子姨家。別人沒有的文學(xué)刊物和《大眾電影》她家都有。每次,她家燈下的一張方桌前,老丁默默地吧嗒著抽煙,兩個閨女埋頭寫作業(yè),我和黑李子姨各抱著一本書看。
好景不長。生活在老丁一次工傷后徹底轉(zhuǎn)了個彎。從工地的腳手架上失足跌下后,在醫(yī)院搶救了3天,老丁的命撿回來了,一條腿卻丟了。從此,黑李子姨就成了徹頭徹尾的家庭婦女,每天照顧著上高中的孩子和落下殘疾的丈夫。
我家搬家后不久,單位照顧工傷的老丁,給他家分了一套底層樓房。盡管住在一個城市,但一別就是經(jīng)年。起先,還能聽老鄰居們念叨起他們的消息,漸漸地,大家天各一方,沒了音信。
那天,在街上偶遇老鄰居,寒暄幾句后便同時(shí)說到了黑李子姨?!澳悴恢姥?,她家老頭得了尿毒癥。開始,每周去醫(yī)院做兩次透析,后來得去三到四次。那錢花老鼻子了。沒辦法,黑李子就在家里隔一間無菌房,自己給老丁做透析……”
當(dāng)我把這一消息告訴我媽時(shí),她沉吟片刻,說:“人的一輩子,就像一條河,不知會在哪里彎又在哪里直。你黑李子姨就是這樣……”
一晃,我也臨近退休了。一個周末的早晨到公園里遛彎時(shí),看到在一片樹叢邊上,有幾十個人在唱歌,為首的是一位滿頭銀發(fā)的女中音老太太。還有一次傍晚到公園散步,遠(yuǎn)遠(yuǎn)聽到一陣葫蘆絲合奏,順著聲音找過去,見是幾位老人正在練習(xí)。那陣仗一看就知道在排練。定睛一看,領(lǐng)頭的正是那天看到的銀發(fā)女中音。我笑著和同伴說了一句“多才多藝的老太太”,正欲轉(zhuǎn)身離去,一個聲音突然拉住了我的腳步——是的,那時(shí)我才知道,歲月能改變一個人的容貌,卻不能改變其聲音。
沒錯,是黑李子姨。
我拉著她到馬路對面的一家茶館,要了壺普洱,便聊了起來。她告訴我,十幾年前,她成了老丁的保健醫(yī)生,日夜伺候,最后老丁死在她懷里。大夫感嘆道:“如果沒有你的精心照顧,僅靠醫(yī)院,他早就入土了。”她舉起骨節(jié)粗大、皮膚干燥的雙手給我看,笑著說:“最不喜歡干家務(wù)的我,成了萬能保健醫(yī)加保姆?!?/p>
安排完老丁,氣都沒喘勻,她又回到老家,把90多歲癱瘓的老爹和病歪歪的繼母相繼伺候走了,然后又為在外地工作的倆姑娘忙活,等她們的孩子都大了,才回來。這不,想過過自己的日子了,卻也到了古稀之年。她笑著,用手拂了一下滿頭的白發(fā)。
我感嘆道:“真佩服您。滄海桑田,卻依舊那樣笑對一切?!彼f:“為啥不呢?反正人的一生必定都是有苦有甜,那就該咋就咋吧。年輕時(shí),我就想,不管咋活,都要有個勁頭。這不,我把該干的都干了,活得也算有滋有味?!?/p>
我笑著問她:“挺滿意?當(dāng)初和我們一起玩的時(shí)候,我媽她們老說你是大孩子?!彼f:“我就喜歡她們說我長不大。那時(shí)我心氣高著呢,用現(xiàn)在的話說,是有夢。現(xiàn)在老了,晚上睡不著的時(shí)候,回味起以前的經(jīng)歷,我特知足。你看,我活得是艱難,但哪一步都有風(fēng)景啊。我沒白活?!?/p>
然后,她又咯咯地笑了。那晚,她的笑聲一直陪伴著我,那句話深深烙在我的腦海里:人生的每一步,都是風(fēng)景。
(阿華摘自《品讀》2019年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