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倬豪(重慶工商職業(yè)學院,重慶 400052)
生活在當今社會的我們如何能夠想象:一個人能不知道自己的歲數(shù),并且父母也不知道自己親生孩子的出生年月,孩子的年齡要靠醫(yī)生檢查牙齒的生長情況來判斷?!八活w乳牙都沒了,也就是說這個孩子沒有13歲,也至少有12歲了”。影片最開始的一幕,看起來只有八九歲的小男孩,被醫(yī)生判斷實際至少已經有12歲了。這個小男孩就是黎巴嫩女導演拉巴基給大家呈現(xiàn)的故事片《何以為家》的男主角贊恩。贊恩一家是生活在黎巴嫩貧民窟里的敘利亞難民,十多口人沒有一個人有證件,父母和孩子們擠在一間狹小、擁擠且又凌亂的出租屋里,全家的生活來源靠小小的贊恩給人打工送貨,有時還得帶著年幼的弟弟們在街上賣自制果汁來維持。影片開頭混亂破敗的貧民窟,污濁骯臟的大巴扎,聚眾抽煙的男孩們,自制木槍的戰(zhàn)爭游戲,在這種烏煙瘴氣環(huán)境下的小男孩贊恩,居然有著整部電影為數(shù)不多的笑容。再之后,畫面一轉,贊恩戴著手銬在法庭上控訴自己的父母:為什么要生下他。
為什么要生下他,讓他小小年紀就肩負起養(yǎng)家的責任;為什么要生下他,讓他早早嘗到與最親之人陰陽永隔的痛苦;為什么要生下他,讓他長大的回憶盡是暴力、是虐待、是侮辱或毆打、是被鐵鏈鎖、是被水管澆、是被皮帶抽;為什么生下他,但給他聽過最親昵的話只有“給我滾臭小子”或者“走開滾蛋”這種惡毒的語言;為什么生下他,讓他被命運折磨,像地毯一樣被人踩在腳底下。
導演拉巴基在貝魯特的貧民窟、收容所和監(jiān)獄調查走訪了三年,在充分了解了人們的生活之后,她并沒有選用專業(yè)演員來表演,而是選了與她心中預想故事有相似經歷的小男孩贊恩去演繹。在拍攝的實施過程中,沒有拍攝場地、情景等預算,也沒有給出“演員”具體的臺詞是什么,而僅僅是告訴“演員”現(xiàn)在是處于什么情況,剩下的交由他們自由發(fā)揮,攝像師的工作也只是負責記錄真實的反映。這樣整個故事并不是“演”出來的故事,而是真實存在的每天都在發(fā)生的事實,也正是在他們生活中日夜上演的真實的“悲劇”。他們在半年里拍攝了500多個小時的素材,又花了一年半的時間將素材剪輯,第一個版本長達12小時,在此基礎上又剪輯到現(xiàn)在126分鐘的故事。導演給本片取名Capharnaüm——阿拉伯語和法語的“迦百農”,原意是圣經之中的地名,耶穌最開始傳道時,曾遷居至此,但早已成為廢墟,“迦百農”就是無處安放的信仰,無處停泊的靈魂,所以中文直接將電影名稱譯作《何以為家》。但導演用的“迦百農”卻是它的引申意義,即為“失序”。
導演拉巴基似乎想用“失序”這個詞語來描述她所見到的人們的生活,失序的社會,人們正經歷著戰(zhàn)爭而不得不東躲西藏以免被驅逐;失序的親情,父母為了能夠生存下去不得不把11歲剛剛月經初潮的妹妹薩哈送去給房東阿薩德當妻子以至于其因懷孕大出血而亡;失序的理智:母親為了監(jiān)獄里的兒子易卜拉欣更好地生活不惜將毒品溶入換洗衣物中混入;失序的行為:泰格斯特為了能獲得一張死人的身份證不惜把嗷嗷待哺的兒子留給同樣是孩子的贊恩照看;失序的責任:贊恩最后因實在照顧不了年幼的尤納斯不得不將他賣給了人販子……
似乎每一件事,都是失序的。但是這場失序的本源又在哪里呢?
經歷了生活磨難的贊恩最終因傷人而入獄,可是在獄中,母親告訴他,她又懷孕了,忍無可忍的贊恩最終將父母告上了法庭,原因是:你們不要再生孩子了,不要再折磨無辜的小生命了?;浇讨杏小霸铩币辉~,“它是基督教最重要的教義之一?;浇躺駥W倫理學中的重要概念。根據(jù)圣經《創(chuàng)世記》的記載,亞當夏娃受到蛇的誘惑,違背了上帝的禁令,偷吃了伊甸園里的智慧果,因而犯了罪。根據(jù)基督教神學論證,亞當和夏娃是人類始祖,因而這一罪過便傳給亞當夏娃的后代,成為人類一切罪惡和災難的根源,故稱原罪。因此,引申出人生而有罪,人性本惡,人生就是贖罪的過程”。[1]這不過是上帝的一場游戲,自己卻毫無理由地吞下這苦果。贊恩不想父母再把無辜的生命帶入這個世界,像自己一樣,一生都在贖罪。
但可怕的是造成這一切的父母也很委屈,贊恩爸爸含淚說自己現(xiàn)在出去會被口水淹死,但是他從來也沒有想過會發(fā)生這種事,別人都說不生孩子日子就沒指望,還有人說孩子能給他們希望,讓他們能挺起腰??裳祭壅哿?,生不如死了,現(xiàn)在還要蒙羞,一開始就不應該結婚自找麻煩。贊恩的母親其實比他的父親還要委屈,導演對贊恩母親的刻畫很細致:她是個愛美的女人,這從她出場的妝容還有她的耳環(huán)可以看出。無論家里生活如何艱苦,她始終戴著一副黃金吊墜耳環(huán),化著濃濃的妝,穿著和家庭環(huán)境格格不入的體面的裙子。大兒子因傷人入獄,她去看他的時候還開心地和親戚家的孩子打招呼,說兄弟都關在一起很不錯??吹接捌暮箢^,才發(fā)現(xiàn)那里確實不錯,有獨立的床,有電視看,不需要承擔全家的經濟重擔,每個月還有家人送來的東西,多么諷刺的一幕。將女兒送走,作為母親,她是不舍的,但這又是最簡單的能夠緩解家庭生活困難的辦法,她不得不這么做。女兒死了她也傷心,但是女兒的死她也有責任,她是難民,沒有證件,孩子們都沒有證件,甚至什么時候出生的她都已記不清楚了,所以醫(yī)院不肯救治薩哈,犯罪的父母其實比贊恩還要委屈和無助。
贊恩的父母是這場災難的本源嗎?就因為他們生了這么多孩子?顯然不是??稍斐蛇@一切的原因是什么呢?當然他們依然是犯罪了,我們應該嚴厲懲罰犯罪者,但同時要了解犯罪背景,努力從自己做起,減少該類事情發(fā)生的可能性,并更加關注體制問題和社會結構固化問題。
當贊恩終于從那個破敗不堪且沒有任何親情的家里出走的時候,他的心情應該是喜悅的。在家的時候他需要承擔家庭冗繁的責任還要保護妹妹們。出走后,當他第一次看見游樂場和蜘蛛俠的時候,他的孩童天性被激起,迫不及待地從大巴上下來,來到這個從未見過的世界。
當贊恩看到游樂場中女性模型設施的時候,他剝去了其外衣。他只是個12歲的孩子,也渴望母親,他這么做只是因為他的潛意識里想尋求母親的庇護,并非惡意。這一幕正好被泰格斯特看見了,此刻她正有個嗷嗷待哺的兒子藏在衛(wèi)生間里,她尤其明白贊恩的感受。這僅僅是孩子的原始本能,他渴望庇佑,所以她收留了贊恩。贊恩很幸運,遇上了同樣需要有人幫助照顧孩子的泰格斯特,泰格斯特和自己的母親不一樣,她為了兒子尤納斯可以付出所有,贊恩和泰格斯特母子一起度過了一段短暫的美好平靜的時光,在這里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人間的愛。
直到泰格斯特因為籌錢買假的身份證被捕之后,贊恩不得不從受庇護的孩子的角色當中迅速抽離,帶著尤納斯生存下去,要想生存下去,自己必須快快長大。贊恩在家的時候,他是以孩子的身份反抗他認為錯誤的事,主要的矛盾對象是他的父母。但是在出走之后,帶著尤納斯,他的身份便不再是孩子,即使他還是個孩子。他所承擔的責任儼然是尤納斯的“父母”,成為與這個血淋淋的社會直接對抗者。他要面對的不再是父母要將妹妹送給別的男人這一件事,而是如何在這個殘酷的世界,帶著尤納斯繼續(xù)活下去,直到找到泰格斯特。在這沉重的社會責任下,贊恩才真正意義上長大了。
當贊恩用盡了方法,甚至連在父母身邊學會的賣曲馬多飲料仍不能照顧好尤納斯的時候,贊恩終于認清了自己面對這個社會的時候也是如此無能為力,如同父母將妹妹送走一樣,他最終還是將尤納斯給了,或者說是賣給了非法偷渡組織,當然他不知道那是犯罪組織,他認為那是對尤納斯最好的安排,這個時候贊恩的心理一定是失衡的,他一方面因為照顧不了尤納斯而強烈地自責,但又因將他送到更好的歸宿而欣慰;他一方面鄙視著父母將那么小的妹妹給人當妻子的行為,一方面又做了同樣的事。送走尤納斯之后,贊恩在理發(fā)店的鏡子中照見了自己的弱小和無能為力,理發(fā)師給他理發(fā)的時候呼應了之前泰格斯特為了錢賣掉最心愛的長頭發(fā)時的眼淚。那一刻贊恩終于明白:自己被這個社會拋棄了。
在影片中,我們能夠清楚地看到贊恩和別的孩子的不同,命運雖然以痛吻他,但他仍報之以歌,小小的身體消瘦的肩膀卻比很多大人都更有力量。贊恩在那群打鬧的孩子中看起來是最弱小的,但他卻是最清醒地認識這個世界,他的眼神中沒有那個年齡該有的單純和天真,只有對這個社會的無限警惕:他清楚阿薩德給妹妹方便面和糖是為了等她長大了能夠嫁給他;他懂得女孩來月經后要瞞著父母,否則會被父母拉去嫁人(這點甚至女孩都不知道);他懂得收貨的大叔對他的齷齪的用心,他會毫不猶豫地打掉大叔的手;他懂得阿薩德來家里就是向妹妹提親所以做準備打算帶妹妹走;他知道泰格斯特是真心對他好,所以他無論如何也要好好照顧尤納斯直到她回來;他敏感地知道有人去醫(yī)院了,那個人就是自己的妹妹;他知道妹妹去世就是因為壞男人;他知道母親又懷孕了,生下來的孩子只能重蹈他們悲慘的覆轍;他清醒地認識到父母是罪人、社會是罪人,有一天自己也會變成罪人,那還不如從未來到過這世上,所以他控訴自己的父母,讓他們不要繼續(xù)生了。贊恩的理智與清醒,讓人驚訝于這是一個12歲孩子的內心,而周遭的大人,都把自己裝進套子里面對這個世界。贊恩的父母以薩哈嫁人能吃飽、能睡在床上為由,阿薩德以周圍的人都是11歲結婚為由麻痹著自己。
贊恩一直在掙扎,即使他進了監(jiān)獄,尤其是當母親來看他,并且告知自己又懷孕,還要將肚子里的孩子取名“薩哈”的時候,贊恩的憤怒達到了極點。他打電話給求助類節(jié)目要起訴自己的父母??墒撬麅H僅要控訴自己的父母嗎?父母也不過是這個失序的社會的一枚蜉蝣,只能逆來順受。妹妹的死亡也是因為社會的壓迫和命運的侵襲,與其說贊恩在訴訟,其實他更像是一種控訴,控訴父母的愚昧,控訴社會的不公,控訴體制的殘忍,控訴這個荒謬的人世間,控訴這場失序的源頭。
這部電影的敘事手法和以往的印度電影“遭遇挫敗—解決挫敗—遭遇更大的挫敗—更努力地解決—最終獲得成功”的模式不同,這部電影中的孩子并不是單純的孩子,他是還沒有長大的“小大人”,“他沒有天真的童年,他越是接近腌臜的社會真相,他能夠依賴的就越少,他所需要肩負的責任就越多;他接觸到更深層次的社會現(xiàn)實,就發(fā)現(xiàn)自己的渺小,他最終對本源的控訴”這樣的線索來發(fā)展故事,以贊恩的視角展示他認識社會的過程:在父母身邊沒有選擇權利的時候救不了妹妹,單獨帶著尤納斯有選擇權的時候仍然救不了他?!白锓父改浮北茸约焊訜o助,救世主始終沒有出現(xiàn),即使抗爭了也沒能成為英雄。在環(huán)境的底端人到底能改變什么,能依靠什么,能拯救什么。既然終究會失去,不如賭上自己來控訴自己的源頭。社會是罪人,父母是罪人,假如我也會變成罪人,那不如從來沒有出生過。
其實黎巴嫩是不允許孩子起訴父母的,最后也只是導演給人們編織的美好的夢,讓人們相信生活還是有希望的,她甚至親自去扮演贊恩的律師來將這個夢圓得更真實。拉巴基說:“我不想天真地說電影可以改變世界,但如果它可以改變你看待這些孩子的態(tài)度,或是你看待你自己生活的態(tài)度,那么它至少可以一定程度地改變你。當千千萬萬的人可以用不同的視角看待這些問題時,真正的改變才會開始發(fā)生。”從這個角度說,她成功了,這部電影獲得了包括71屆戛納電影節(jié)評審團大獎等四項獲獎及提名。它在全世界發(fā)行上映,讓人們知道了遠在黎巴嫩,還有像贊恩一樣頑強地和命運抗爭的孩子存在。影片的最后,贊恩笑了,因為他得到了一張有自己名字和照片的身份證明,雖然這并不代表他所有的煩惱都煙消云散。但拉巴基說:“這是在隧道盡頭給你的一點點勝利的光芒,正是這點光芒,讓你可以繼續(xù)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