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人 行

1.客廳 日

10歲的男孩鳴昊，在客廳地板鋪的涼席上趴著看電視。

鳴昊爺爺，62歲的陳京山，在不遠處的沙發(fā)上睡覺，小聲打著呼嚕。

落地扇搖著頭，電視低聲播放著動畫片，知了聲尖厲聒耳。傳來一陣敲門的聲音，鳴昊跳起來，推醒了爺爺。

2.院子 日

鳴昊尾隨爺爺?shù)搅嗽鹤?。爺爺打開紅漆鐵大門，閃進鳴昊爸爸，38歲的陳春立。

鳴昊開心地從爸爸身邊擠過去，跑了出去。

爸爸放下手中的袋子和行李箱，摘掉帽子扇風(fēng)，露出頭上纏了一圈的紗布繃帶。

爺爺和爸爸異口同聲問對方：你這是咋了？

爸爸：小工傷，干活時候碰的，剛好趁著機會休假一段時間。你……

鳴昊慢慢從門外進來，頭低著。

爺爺：就你一個人？麗娜和月月呢？

爸爸：都沒回來。

鳴昊拉了拉爺爺衣襟。

爺爺：昊兒的金剛變形帶了沒？

鳴昊：爺，是變形金剛！

爸爸對鳴昊說：玩具在行李箱里，你先把成績單拿過來給我看看。

鳴昊低下頭，又拉了拉爺爺?shù)囊陆蟆?/p>

爺爺：成績單……怪我老糊涂，裝在兜里，前兩天洗衣服洗沒了。我看過那張紙，不假，紅筆寫的一個99，兩個98。

爸爸：你火急火燎地把我叫回來，是……

爺爺：一會兒再說，你先趕緊把許家托你捎回來的藥送過去，人家等著急用。

3.客廳 傍晚

桌子上擺著三個家常菜，一碟饅頭，一盤西瓜。鳴昊爸爸從外面進來，拿起一塊西瓜就吃：西瓜咋沒冰一下？(拉開冰箱門，沖著爺爺)這冰箱是不是從來就沒用過？

爺爺：就我們爺倆在家，恁大的冰箱，也就放碗剩飯。有錢燒的??？

爸爸：冰箱不用就算了，這么熱的天，那空調(diào)裝上又不是看的？昊兒，把遙控器給我。

鳴昊：爺爺把遙控器藏起來了。我爺最近老是咳嗽，連風(fēng)扇都不吹。

爺爺取出遙控器：你們嫌熱就開。

鳴昊擦了擦汗，把遙控器推給爸爸：我不熱！

4.廚房 傍晚

爺爺放下盛稀粥的碗，從兜里掏出紙包，快速將一把藥片吃下。鳴昊爸爸跟著進來，看到了，拉著爺爺就要往外走：現(xiàn)在就跟我去醫(yī)院！

爺爺：喊啥喊！去啥醫(yī)院？我就是感冒了，咳嗽兩聲，大夫開了點藥。

爸爸：一個小感冒，就把我從一千多里地叫回來？

爺爺掏出一個信封：我叫你回來不是我怎么了，是為了這個。

一個簡陋的信封皮上寫著“哥哥，陳京山收”，鳴昊爸爸拆開信封看信。

爺爺：這是你姑姑寄過來的信，整整35年了，你3歲那年，她跟著人家跑到那邊，我們再沒見過面?，F(xiàn)在她得了絕癥，想起我這個哥哥了，說啥我得去看看。

爸爸：哪兒又來了個姑姑，我聽都沒聽說過。就算是去，我給你買票，你去就是了，叫我回來做啥？

爺爺：我知道你會這么說，才把你哄回來。我打聽了，那個地方在很偏的山溝里，路不方便，坐車是坐不到的，況且我暈車得厲害。我盤算了好幾天，咱們騎摩托車去最妥當(dāng)，摩托車我已經(jīng)收拾干凈。路上的花銷也都準(zhǔn)備好了，不花你的錢。昊兒就送到他二姨那兒幾天。不管怎樣，你得帶我去。

爸爸：這都啥年代了，寄封信，好歹留個電話號碼吧！就這么個地址……

爺爺伸手奪過信封：你不愿意去，我就是走，我也要自己走去！

爸爸開口欲辯。

鳴昊聽到爺爺和爸爸的爭吵，早已趴在廚房門外半天，他沖進廚房：不！我也要去，爺爺去哪兒我都要陪著爺爺。他不去，我騎摩托車帶你去。不就是摩托車嘛，我騎過海洋家的電動車！我會騎！

爺爺生氣的臉不由得轉(zhuǎn)為笑臉，摟過鳴昊。爸爸也跟著苦笑。

5.院子 夜

爸爸從車棚里推出一輛紅白相間的摩托車，試著發(fā)動。透過屋里窗戶看，燈光下，鳴昊和爺爺在收拾背包。

黑場，出片名《三人行》。

6.院子 日

爺爺在摩托車后座上綁了一個鼓囊囊的背包，腋下夾著一張地圖。

爸爸：裝那么多東西干啥？都啥年代了，只要有錢，還怕有啥買不到？

爺爺：這是咱家地里產(chǎn)的苞米糝，給你姑姑帶的，沒打農(nóng)藥，沒施化肥，外頭哪里買得來！

爺爺把地圖遞過去，爸爸打開看了一眼，隨手扔到桌子上。他掏出手機晃了幾下：用不著那個，現(xiàn)在都用這個。手機地圖導(dǎo)航，又快又準(zhǔn)。

鳴昊抱著變形金剛從屋里出來，卷起地圖裝進身后的書包。他嘟囔著：這是爺爺好幾個晚上畫出來的，用壞了我兩根紅筆芯。

爸爸：一張紙壓不壞人，隨你吧！那個玩具就別帶了，又不是出門旅游！

爺爺搶著說：這個是我做的主，讓昊兒拿著，一個塑料殼子也壓不壞人。

爺爺用力把鳴昊抱上摩托車，從鳴昊手里拿過變形金剛，大步走過去，打開院子鐵門。摩托車轟鳴。

7.村路 日

晨曦中，摩托車行駛在兩旁各有一排整齊楊樹的村路上。爸爸戴著頭盔騎在前面，拿著手機的鳴昊夾在中間，爺爺抱著變形金剛坐在后座。

一群羊正橫穿村路而過。放羊人：帶著孫子旅游去啊，京山！

摩托車被圍在羊群中，鳴昊爸爸不停摁喇叭。爺爺哈哈大笑著應(yīng)答，從兜里掏出一根煙，扔給放羊人。

鳴昊調(diào)高了手機聲音：“……為您導(dǎo)航，全程824公里，前方……”

8.公路 日

摩托車駛出村子，上了雙車道的省道。

鳴昊舉起手機：爺，這手機導(dǎo)航上的字你能看清嗎？

爺爺瞇著眼：我可看不清。

爸爸：兒子，拿好手機，專心當(dāng)領(lǐng)航員。你看看，導(dǎo)航說前面的丁字路口怎么走？

鳴昊：向右。

爸爸：你應(yīng)該說，向右，爸爸！

鳴昊快速地：向右！

爸爸：你再看看，現(xiàn)在車的速度是多少？

鳴昊：42。

爸爸：42，爸爸！

鳴昊堅定地：42！

爸爸：離目的地還有多遠？

鳴昊：816公里！

爸爸：多少？聲音大點，我聽不見！

鳴昊大聲說：816！公里！

爸爸：8——1——6公里，爸——爸！

鳴昊咬著嘴唇，不再回答。

爺爺捅了一下爸爸：專心當(dāng)你的司機！

爸爸從左邊后視鏡里看鳴昊，鳴昊發(fā)覺，把頭轉(zhuǎn)向右邊。

9.面館 日

正午，陽光刺眼?！坝堰_面館”門口，一把大遮陽傘下，幾個男人站著圍看兩個人下棋。鳴昊爸爸支好摩托車，先進了面館，爺爺和鳴昊跟著進去。

面館里，一個被油煙熏黑的大吊扇轉(zhuǎn)動著，空著五六張小方桌，三個光膀子的男人圍坐一桌喝啤酒，大聲說話。鳴昊爸爸挑了一張吊扇下的桌子落座，鳴昊和爺爺跟著一起坐下。

爸爸：老板！來三瓶冰啤酒，三碗撈面！

爺爺咳嗽著說：你騎車不要喝酒，醫(yī)生交代我也不能沾酒。老板，拿三瓶汽水吧。

爸爸：不！兩瓶汽水，一瓶冰啤酒！

鳴昊小聲說：爺，我不想吃撈面。

爸爸：說話大點聲！別跟小女生一樣！

鳴昊指著桌子上的菜單，提高音量：我不想吃撈面，我想吃這個！

爸爸：你自己去跟老板說。

鳴昊低頭不說話。

爸爸：咋了？不認識這幾個字？

鳴昊突然起身，走到柜臺前：叔叔，揚州炒飯。(快速回到位子)

爸爸摸了下鳴昊頭：對嘛！這才像個男人！老板，單獨給我兒子來一份揚州炒飯，再加個蛋！

面館老板：沒問題，馬上就好！

服務(wù)員在桌子上放下一瓶啤酒，兩瓶汽水。鳴昊爸爸拿過一瓶汽水，把另一瓶推給爺爺，拿過玻璃杯，倒?jié)M一杯啤酒放到鳴昊面前：來，兒子，喝杯啤酒！

爺爺拿過酒杯：胡說！小娃娃喝啥酒？

爸爸：啥娃娃，我兒子現(xiàn)在長大是男子漢了，男子漢哪有不喝點酒的。

鳴昊突然拿起酒杯，往嘴里倒了一口，他馬上用左手捂住了嘴。爺爺上前奪酒杯，沒有奪走。鳴昊接著一口氣喝完了杯里的啤酒，爺爺用力奪走酒杯，重重放在桌子上。鄰桌喝酒的人朝這邊看過來。

爺爺咳嗽著：大的胡說，小的胡鬧！

爸爸嬉皮笑臉，伸手想拿過酒杯再倒酒，被爺爺一把推過去：你是不是工傷把腦子撞壞了！

鳴昊眼里噙著淚，低頭用力擺弄變形金剛。爺爺把汽水推給鳴昊，拿著杯子倒了一杯啤酒，一氣喝下。爸爸掏出手機，玩起了游戲。

面館老板端上面和炒飯，三人默默吃飯。爸爸幾大口吃光了碗里的面，咂嘴喝著汽水。鳴昊端起盤子，準(zhǔn)備往爺爺碗里撥煎蛋。

爸爸：不行！自己點的自己吃完，你看我的碗，吃得多干凈。

爺爺?shù)闪税职忠谎?，夾起煎蛋丟到爸爸碗里。鳴昊狼吞虎咽，扒拉光了盤子里的炒飯，跑出門，背對著面館站在摩托車旁。爺爺用現(xiàn)金付了飯錢，追了出去。

10.漫水壩 傍晚

夕陽，一條小河上筑的橡皮漫水壩，來往車輛和行人蹚水過河。

鳴昊爸爸卷高褲腿，推著摩托車過了河?；仡^準(zhǔn)備去抱鳴昊，鳴昊掙脫，卷起褲腿自己過河，短褲濕了半截。鳴昊爸爸再去扶已走到河中央的爺爺，爺爺擺擺手，同樣自己過了河。

11.鄉(xiāng)街 夜

一條鄉(xiāng)鎮(zhèn)街道上，各個店鋪前都閃著彩色燈帶，廣場舞和燒烤攤的音樂聲巨大。摩托車慢慢開著，爺仨左顧右盼。

爺爺：往前走，再看看。

爸爸：再走這條街就到頭了。剛才那家一晚上30，你還嫌貴。(停下摩托車)不走了，就這家了。不就30塊錢嘛，我出。

12.旅館 夜

盡管沒開燈，窗外的路燈光透過薄窗簾也照亮了屋子的一半。簡陋的房間里，有兩張鋪著涼席的單人床，床頭墻上掛著兩個電扇。

穿著大褲衩的鳴昊爸爸，四仰八叉睡在床上，鼾聲如雷。

鳴昊躺在爺爺?shù)哪_邊，悄聲說：爺，你睡著沒？

爺爺：你爸的呼嚕吵著你了吧？

鳴昊：這兒的蚊子太多了。

爺爺坐起來：走，咱爺倆拿著涼席到房頂睡去，跟在家一樣。房頂有風(fēng)，蚊子咬不著咱，讓你爸在這兒喂蚊子。

鳴昊笑出了聲：好！

13.旅館房頂 夜

房頂?shù)臎鱿?，鳴昊緊挨爺爺，頭枕著爺爺胳膊，爺爺拿一張報紙來回扇。

鳴昊：爺，我媽是不是又不要我了？

爺爺：誰說的，瞎說。你手里抱的是啥，這個變形金剛就是你媽接到我打的電話，聽說你考試考得好，當(dāng)天就去給你買的。

鳴昊：那她為什么這次沒回來？

爺爺：不過年不過節(jié)，廠里不放假，請一天假要扣好多錢的。你媽不是在電話里跟你說了，等過年，她就帶著你妹妹回來了。

鳴昊：我不想讓我妹妹回來。

爺爺：為啥？

鳴昊：她太嬌氣，一回來就吵著走，要回家，她說咱家不是她家。

爺爺：她還小，不懂事。我們昊兒長大，懂事了。

一陣風(fēng)吹過，吹走了爺爺手里的報紙。

爺爺：昊兒，還記得你奶不？

鳴昊：記得，我上幼兒園，我奶趴在窗戶上看我，老師攆都攆不走。

爺爺：爺不中用了，該去找你奶了。

鳴昊：爺才是瞎說。以前你天天說，讓我好好學(xué)習(xí)，以后送我去北京上大學(xué)，一起去天安門看升國旗呢。

爺爺：對，對，昊兒以后一定要考到北京的好大學(xué)去。

鳴昊：爺，你咋哭了？

爺爺擦了眼睛：爺沒哭，風(fēng)吹到眼睛了。睡吧孩子，明天還要早起。

鳴昊睡熟，爺爺睜大眼睛看著天空，沒有月亮，繁星滿天。

14.加油站 日

爸爸拿著油槍往摩托車油箱里加滿油，捂著肚子往廁所跑去了，鳴昊和爺爺站在路邊。

一個中年男人手里提著一串甲魚，朝爺孫倆走過來：老先生，買只甲魚吧，河里野生的，味道鮮得很，滋陰壯陽。

爺爺：不要，不要。

中年男人：不吃的話，買一只給您孫子養(yǎng)著玩也好得很。

鳴昊：我不要。我們是路過這里的。

中年男人：噢，你們是去前面廟里還愿的吧。老先生，那你更應(yīng)該買兩只，放生了最好。

爺爺：我們也不是還愿的。你說前面有個廟？

中年男人：是啊，靈得很。您買上兩只吧，便宜得很。

爺爺：多少錢一只？

中年男人：和老先生有緣，一只賣您50塊，純野生甲魚。

爸爸突然出現(xiàn)：干什么的？

中年男人：嚇我一跳。先生，來只甲魚吧，河里野生……

爸爸：去，哪兒涼快往哪兒待著。

爺爺：太貴了，再便宜一點，我要三只。

爸爸：你要干嗎？這是啥狗屁野生甲魚，敢賣50一只？趁涼快，抓緊趕路！兒子，拉著你爺走！

中年男人：您要三只，總共100塊錢，一分不能再少了，這是野生……

爸爸：沒完了是吧？趕緊走！

爺爺：輪不到你管！我花的是自己的錢。

爸爸轉(zhuǎn)身就走：對，你愛干嗎干嗎！

鳴昊爸爸發(fā)動了摩托車，揚長而去。

15.公路 日

爺爺左手提著三只甲魚，右手拉著鳴昊，走在公路右側(cè)的排水渠上。摩托車聲漸近，鳴昊爸爸騎著摩托車從他們身后出現(xiàn)，摁了一聲喇叭，爺爺沒有回頭，鳴昊爸爸又摁響了一聲。鳴昊停下，拉了拉爺爺。摩托車也停下。

16.河邊 日

一條寬闊的河，水勢平緩，岸邊草叢茂密。鳴昊爺爺解開系甲魚的繩子，把其中一只交給鳴昊，鳴昊用雙手小心提著。爺爺把另一只遞給鳴昊爸爸，爸爸漫不經(jīng)心地接過。

爺爺閉上眼睛，口里念念有詞。鳴昊學(xué)著爺爺?shù)臉幼樱]上眼睛。鳴昊爸爸看著爺孫倆，嘴里嘟囔著。

爺爺：放了吧。

爺爺蹲下，把甲魚放到岸邊草叢里，慢慢松手，甲魚滑入了水中。鳴昊照著爺爺?shù)姆绞?，把甲魚送進河里。鳴昊爸爸在鳴昊蹲下的同時，揚手把甲魚扔了出去，河水撲通一聲響。

爺爺轉(zhuǎn)身邊走邊說：走吧，走吧，都走吧。

爸爸自言自語：咱們走了，賣甲魚的就又來撈走了。

鳴昊：爺，你剛才在河邊嘴里說的啥？

爺爺：我看你跟著爺學(xué)，你說的啥？

鳴昊：我說讓它回家找媽。

爺爺：昊兒和爺想到一塊了。咱們放了那三只甲魚，它們找到媽媽，順著大河就能游到黃河里，再順著黃河就游到大海里了。

鳴昊：到了大海里，它們是不是就像小蝌蚪那樣長大，變成電視里見的那種大海龜了。

爺爺：對，變成大海龜，它們就能長生不死了。

17.集市 日

熙攘的小街，車和人堵成一條長龍。

鳴昊爸爸不停鳴笛，左右挪移，摩托車幾次熄火，又幾次發(fā)動，最終無法打著火。

爸爸：倒霉催的，這么堵的破街，車又壞了。下車推吧！

18.街市 日

鳴昊爸爸滿頭大汗地把車停好在修車鋪，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喘氣。鳴昊手里捏著兩根雪糕，和爺爺推讓幾個來回后，鳴昊低著頭把一根雪糕遞給了爸爸。

爸爸在衣服上擦擦手，接過雪糕：好兒子！

擴音器循環(huán)播放的聲音：“兒童水樂園，冰爽一世界，12種水上項目任你暢玩……”

爸爸：師傅，我這車修好得多長時間？

修車師傅：我得先檢查，這么熱的天，店里就我一個人，少說得一個半小時。

爸爸指著對面：兒子，玩玩去吧？

鳴昊吃著雪糕看看爺爺，不說話。

爺爺微笑著點點頭，鳴昊爸爸拉著鳴昊走到街對面。爸爸和兒童水樂園門口工作人員激烈地交談，一副很無奈的樣子掏出手機掃碼，挑了一條花色泳褲給了鳴昊，又和鳴昊說了幾句什么。鳴昊進入到露天的水上樂園。

爸爸返回修車鋪：什么道理？沒有泳褲不讓進場，那么個游泳褲頭要15塊錢，簡直宰人不眨眼！

爺爺：這不是咱那河灘，哪能光屁股遍地跑。

爸爸：昊兒也真不像我！這么大了還不會浮水。我這么大時候，漲水天照樣橫過洛河，一眼看不到邊的……

爺爺：和你比？孩子上哪兒學(xué)浮水去？你不知道現(xiàn)在什么情況，河灘盡是挖掘機挖沙留下的深水坑，學(xué)校和村里天天吆喝還管不住，見年村里都有孩子淹死。一放暑假，我每天都擔(dān)驚受怕。

爺爺說完一陣劇烈的咳嗽，背過身扶著墻，從兜里掏出小藥瓶，吞下幾片藥。爸爸張嘴想說什么，又把話咽了回去。

爺爺回到座位上：難得今天有這么個空當(dāng)，算是圓了昊兒的念想，在家跟我說過多少回了，要去什么水世界玩水。

爸爸：可惜我這頭沾不得水，沒法進去陪他耍。

爺爺：你就是頭好好的，昊兒也未必讓你陪。

爸爸又張了張嘴，沒有說出話。

爺爺：昊兒為啥不叫你“爸”，你心里明鏡似的。昨晚上他又問起麗娜，你們到底怎么樣了？

爸爸：這事……你不用操心。

爺爺：我操不了你們兩口子的心。我就是擔(dān)心昊兒，我哪天不在了，他跟著你們?nèi)ネ獾亍?/p>

爸爸：盡說些喪氣話，這次回來就覺得你不對勁。(起身，邊走邊說)和你說不成，我去那邊看斗地主，你看著昊兒，車修好了叫我。

爺爺看著鳴昊爸爸的背影，嘆息。

19.山間公路 日

摩托車爬一段長坡，手機導(dǎo)航的聲音：“前方連續(xù)上坡轉(zhuǎn)彎。”

鳴昊：爺，我今天學(xué)會了在水里憋氣，能憋25秒呢，王一涵幫我數(shù)的。

爸爸：王一涵是誰？

鳴昊沒有回答。

爺爺：昊兒剛才在水上樂園認識的。

爸爸：小子有兩下子，玩了一個多小時就認識個朋友。這點像我。

鳴昊：王一涵說他媽媽也是跟著別人跑了。

爸爸從后視鏡里瞪了鳴昊一眼，鳴昊沒有躲避，直直地看著爸爸。

爺爺：不要聽別人亂說。

鳴昊：王一涵把他爸爸買給他的游泳圈借給我玩了好半天，他爸爸還給了我一根大棒棒糖。

爺爺：等咱回去了，爺給你也買個游泳圈，帶你去縣城再玩一回。

爸爸：回去了，我?guī)闳ヌK州，那兒的游樂園更……

鳴昊：我不去蘇州！我要跟著我爺……

爸爸突然猛踩了腳剎車，鳴昊和爺爺慣性往前沖。鳴昊拿著的手機飛了出去，摔在地上。

摩托車開始順著坡往下滑，爺爺跳下車，雙手使勁兒推著，讓車停下來。

爸爸死死盯著后視鏡，滿臉通紅。

咳嗽不停的爺爺撿起了手機，手機屏幕被摔碎，黑屏。爸爸奪過手機，準(zhǔn)備再次摔出去，被爺爺一把拉住。

爸爸轉(zhuǎn)身連踹了摩托車幾腳，摩托車倒地。他邊踹邊喊：一路跟我作對！一路不讓我舒服一會兒，有本事找你那個媽去，找給你棒棒糖的當(dāng)爸去！就他媽不該出這個門，啥姑姑，哪門子來的姑姑！

爺爺上前冷不防抽了爸爸一個耳光，爸爸梗直脖子揚起手，做出要打爺爺?shù)膭幼?。鳴昊嚇得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20.山路邊 日

爸爸坐在路邊，低頭摳著手機上的碎玻璃碴兒。鳴昊站在摩托車旁抽泣。爺爺戴著老花鏡，手指在地圖上比畫：該走了，馬上天就黑了。

爸爸頭也不抬：手機這個樣子，沒有導(dǎo)航，怎么走？

爺爺：這不有地圖嘛，我看過了，上了這個大坡，左轉(zhuǎn)。

21.丁字路口 傍晚

爸爸：遠近連個問路的人影都沒有，確定左轉(zhuǎn)？

爺爺：朝著西南方向走，沒錯。

爸爸一把拿過爺爺手里的地圖：你拿這么大的地圖，根本就不顯示這種山路，你也是瞇著眼睛指路。左轉(zhuǎn)上坡還是山，眼看天就黑了，總不能晚上住在野外。聽我的，直走！

22.山路 傍晚

盤旋山路，時而下坡，時而爬坡。天一點點黑下去，鳴昊爸爸開了摩托車的車燈，一束光在山路上起起伏伏。

摩托車在黑夜中行駛，遠處燈光很亮，隱約有音樂聲。

23.村文化廣場 夜

一棵高大的楝子樹下，一個流動演出車搭的舞臺，臺上一個穿西裝的年輕人拿著話筒喊話，舞臺兩側(cè)各有一人，身后都排著長隊，排隊的都是上了年紀的老人。

西裝男：大家不要擠，人人有份！左邊排隊交錢，右邊抽獎！只需100塊錢，百分百中獎！恭喜這位大爺，又是一個一等獎！價值388元的高端全能清潔劑兩桶，另外送您價值299元的智能燒水壺一個！

鳴昊爸爸在人群外停好摩托車，掏出手機給了爺爺：你這樣兩手舉著手機，什么也別說，跟著我，裝作在錄我。

爺爺：你要干啥？

爸爸：這幫鱉孫，跑到這兒騙人來了，老子手正癢著呢，今天不把他們收拾了，我就不姓陳！

爺爺：你以為你是誰，還想再進去一回？到這兒咱是外地人，趁早別多管閑事。昊兒，咱們走，到村里借個宿。

爸爸：這是我的事，你幫不幫我都要去。你們先別走，一會兒頭上再掛彩了，好歹給我抬去包扎一下。

鳴昊：爺，把手機給我，我去！

爺爺：你看著摩托車，待在這兒別動。

爺爺笨拙地舉著手機，跟在爸爸身后。二人從人群里穿過。

爸爸一躍，跳上舞臺：小子！

西裝男：先生，抽獎?wù)埖较旅媾抨牎?/p>

爸爸：你看我像抽獎的嗎？認不認識我？

西裝男：不認識。

爸爸：不認識就對了。(沖著爺爺)過來點，拍他，拍清楚點。

西裝男：你們這是要干嗎？不要拍，懂不懂肖像權(quán)！

爸爸：你要是正經(jīng)賣東西的，還怕拍？還肖像權(quán)，信不信我一拳下去，立馬讓你破相！

西裝男：大哥，有眼不識泰山，您別喊，咱有話好說，這邊請……

爸爸：少來這一套！識相的拿著你們的破爛兒，趕緊滾蛋！(對著爺爺)拍清楚了吧？

西裝男：大哥，你讓大叔把拍的東西刪掉，我們馬上就走。

爸爸：再啰唆，我就打電話叫人了！

24.村文化廣場 夜

鳴昊站在摩托車旁邊。不遠處舞臺下面，排隊的人群朝舞臺涌了過去，西裝男下臺叫幫手往車上裝東西。

人群里走出一個中年人，把爸爸扶下舞臺，二人說了幾句話，中年人拍拍爸爸肩膀，又和爺爺握手。

25.村長家 夜

中年人(村長)家客廳，一張桌子上擺滿菜，幾瓶啤酒。

村長：今晚上就住在這兒，休息好了明天早上再走。也是緣分，你們走錯路，才到了我們這兒。(對著爸爸和爺爺舉杯)敬二位見義勇為的客人，還有這個小客人。趕巧我今天和會計到縣里開會不在家，要不是你們出手阻攔，村里那些老人就都上了當(dāng)，花一百塊錢抽的那些東西全是假貨，在我們這兒掙上一百塊可不容易?。?/p>

爸爸：我最恨這些騙老人的家伙！可惜手機壞了，沒拍到他們臉，不然就能送他們進去住幾天。

村長：有勇有謀！(對著其他人)你們還不知道，這位兄弟從河南過來，千里迢迢陪著父親，到四川尋姑姑去。蜀道難，這一路可不好走??！真真的大孝子！

眾人：佩服，佩服！大孝子，大孝子！

爸爸滿臉通紅，一杯接著一杯喝酒。

26.村長家客房 夜

爺爺輕聲打著呼嚕，鳴昊躺在爺爺身邊睜大著眼，門突然被推開，鳴昊忙閉眼裝睡。

爸爸大醉，進門躺倒在另一張床上，自言自語：你狗眼看人低，就撇下我和兒子跑吧，跑了就再也別回來！我兒子爭氣得很，考試一門99，兩門98！趙麗娜，看在你給我兒子買玩具的分上，你把我頭打破我也不會還手，我不會再打女人了，再也不會了。你別拉我，我要回去，回去找我爹，看我兒子去……

爸爸說著醉話，漸漸睡著了。

鳴昊輕聲爬起來，看了看爺爺沒有反應(yīng)。

鳴昊脫了爸爸的鞋，給爸爸蓋了薄毯子。

面朝里背對著鳴昊的爺爺，睜著眼，一行淚流了下來。

27.村長家客房 日

鳴昊爺爺示意讓鳴昊和爸爸輕聲出門，他從兜里掏出一百塊錢，壓在桌子上的一個茶杯底下。

28.村口 日

爺爺：這天陰得重，怕是要下大雨，得趕緊走，村長說到鎮(zhèn)上還有30多里地呢。

爸爸：昨天走錯路，多走了這么遠，油箱的油不知道能不能撐到鎮(zhèn)上。

爺爺：走著看吧。

29.山路 日

大風(fēng)中，大雨滴開始落，雨越下越大。

爺爺：停下，找個地方避避雨，別淋壞昊兒。

爸爸：油不多了，趁著這段下坡，再往前多走一段。

爸爸停車，爺爺從包里拿出雨衣給鳴昊穿上，爸爸要把頭盔給爺爺戴，被爺爺拒絕。爺爺脫掉外套，雙手撐起來，努力替爸爸擋雨。

爸爸：你們坐穩(wěn)了，我得騎快點。

鳴昊伸出右手試了一下，輕輕抱住了爸爸腰。爸爸擦了擦右邊后視鏡，看了一眼。

摩托車開始卡頓，發(fā)動機的聲音越來越小。摩托車停了下來。爸爸使勁左右搖晃，依然打不著火。

爸爸：什么鬼地方，連棵避雨的樹都沒有。

爺爺：冒雨往前再走一段吧。

爸爸吃力地推著車，爺爺在后面推，鳴昊也跟了過去。

一輛皮卡快速駛過，爺爺和鳴昊忙揮手，皮卡車沒有減速，開了過去。

一個長長的陡坡，爸爸在前，鳴昊在后，推著摩托車走。爺爺落在后面，不住咳嗽，走走停停。

爺爺突然兩腿彎曲，暈倒在了地上。

鳴昊：爺！爺！

30.醫(yī)院病房 日

鳴昊趴在床邊睡著了，爸爸呆呆地坐在一邊。爺爺動了動腿，醒了。爸爸上前，鳴昊跟著也醒了。

鳴昊：爺，你可算醒了！

爺爺：這是哪兒？

爸爸：鎮(zhèn)上的醫(yī)院。

鳴昊：你上坡時候暈倒了……

醫(yī)生進來，遞給鳴昊爸爸一張紙：沒什么大問題，淋了雨，發(fā)燒得厲害，現(xiàn)在燒退了就好了。大叔，您的慢性支氣管炎有段時間了吧？

爺爺：支氣管炎？不是……昊兒，和你爸先出去，我問醫(yī)生幾句話。

31.病房門口 日

鳴昊踮著腳，趴在門上的玻璃往里看。鳴昊突然雙腳懸空，回頭，發(fā)現(xiàn)是爸爸抱起了他。鳴昊下意識地扭了一下，沒有繼續(xù)掙脫，眼睛忙回到病房。

爺爺和醫(yī)生小聲說了幾句，醫(yī)生握了握爺爺手，轉(zhuǎn)身開門出來。

醫(yī)生：您父親剛才跟我說，他之前在你們老家被診斷是肺癌晚期，您知道嗎？

爸爸連連搖頭：我爹？肺癌晚期？我一點也不知道。

醫(yī)生：一會兒具體再做幾項檢查。應(yīng)該是誤診，不用太擔(dān)心。

32.病房 日

鳴昊和爸爸一進門，爺爺就開始痛哭，鳴昊跟著哭出了聲。

爺爺：昊兒，爺爺跟你們?nèi)鲋e了。我根本不知道你姑奶奶的地址，只知道她在巴中，那封信，不是你姑奶奶寄過來的，是我自己寫的。你姑奶奶也沒有得癌癥，都是我編的。那幾天我接連咳嗽咳出血絲，我就害怕了，以為和老楊一樣，也是肺癌，村里診所老張開了藥，說不敢下診斷，讓我到縣醫(yī)院檢查。我都到了縣醫(yī)院門口了，不敢進去，我怕萬一結(jié)果出來，真的是肺癌，為難的是你們。我不想和老楊那樣，弄得人財兩空。我想了好幾天，覺得這輩子最對不起的就是你姑姑，說啥我得去找找她，能見上一面我再走，也沒什么遺憾了。我本來想自己去，可我又擔(dān)心自己活不了多久，我怕自己萬一死在路上……我這才編了個謊，把你哄回來。

爸爸低頭沖出病房。

33.商店 日

爸爸一路從醫(yī)院跑到商店門口，抓起一瓶水，一飲而盡，被水嗆到，爸爸咳了幾下，蹲在地上，低聲哭了起來。

34.醫(yī)院門口 日

爸爸幫著貨車司機，把摩托車往貨車上裝。

鳴昊扶著爺爺下樓梯，醫(yī)生從后面追了過來：大叔，你們著急走，藥都忘了拿。

鳴昊：謝謝阿姨！

醫(yī)生：沒見過這么懂事的孩子。大叔，上了年紀了，往后有小毛病就趕緊上醫(yī)院，可不能拖。

爺爺：一定，一定。

爺仨上了貨車駕駛座，貨車開動。

35.村口 日

字幕：15天后。

鳴昊和爺爺、爸爸站在路邊。一輛客車開過來，爸爸提著行李上了車，揮手告別。車已經(jīng)啟動，鳴昊突然隔著車窗，把手里的小包扔了進去，車開走了。

36.班車里 日

爸爸打開小包，里面裝著玩具變形金剛和兩張紙。

一張紙上寫著：媽媽，對不起，我撒了謊，我把成績單上的7都改成了9。這個變形金剛，放到您那里，等您過年回來，我一定要考到真的9，到那時，您再把變形金剛送給我。

另一張紙上，畫了一幅畫：一輛正在行駛的摩托車上，一個頭上纏著繃帶的男人身上寫著“爸爸”，一個背著包的男人身上寫著“爺爺”，一個男孩身上寫著“我”。畫的右側(cè)，豎著寫了三個字——“三人行”。

(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