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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海回聲

      2019-11-15 02:29:33
      長江叢刊 2019年3期
      關(guān)鍵詞:二哥媳婦大哥

      陜西師范大學(xué)附屬中學(xué)分校

      我爹總說我是全家三個兒子里最沒出息的一個。也對,大哥在國企工作,二哥已經(jīng)是赫赫有名的生物學(xué)家,而我只是個普普通通的漁夫。

      說來當(dāng)漁夫的日子也過得不差,除了辛苦些,家中房子雖然小但也翻新了,媳婦嬌美可人,倒沒什么不滿足的。只是逢年兄弟幾個去看爹的時候,兩個哥總有一種優(yōu)越的神氣,這種神氣總讓我拉不下面兒。

      今年冬天北方雪大的很,正和爹商量著給在北京工作的二哥寄些什么,二哥電話來了。他一聽是我接的電話,立刻不耐煩地讓我把電話給爹,說是有什么項目沒做完,今年過年就待在實驗室里頭。我忙不迭地遞過去,沒想到爹剛和二哥說了幾句就咳嗽起來。

      “我早就說過……咳咳……不要做那個項目!拿人做實驗,呸!你老子也活不了幾年了,哪天你還不得拿我這條老命做實驗?”爹在電話這頭吼,“你甭給我推,一年就團聚見你老子這么一回,老三都比你孝順!”

      我隱約聽到了電話那頭二哥的抱怨,爹卻置若罔聞,又聊了幾句便掛了電話。二哥那個項目我聽說過哩,那種新藥可以治療孩子的許多先天疾病,可是研制階段就拿生病的孩子做實驗,顯然爹是極反對的。我們漁人敬奉海神,所以我也總對二哥“掌握生命規(guī)律”的觀點有些質(zhì)疑。

      大哥在臘月二十就回家了,我們幫爹打掃了屋子,又添置了不少物件。即使是南方,冬日里也有一絲寒意,媳婦還是給爹添了床輕輕軟軟又暖和的被子。二哥直到年三十兒才匆忙趕回來,娘又忙著張羅飯菜。

      年夜飯桌前,爹總叨叨著,你們也快四十啦,多想想辦法要個孩子吧。我和媳婦點頭,大哥的孩子都上了高中,我們知道老人家想抱第二個孫子呢。娘遞來個小本本,都是爹平日記的偏方。密密麻麻的字,有剪貼的紙片,也有老人笨拙的筆跡。

      不知是偏方起了作用,還是老天知道了爹的心意,年過完沒多久媳婦就懷上了。一大家子都高高興興,盼著媳婦生出個大胖小子,一天三頓更是變著花樣做,想讓她多吃點好的。眼見著一天天過去,一眨眼五六個月就沒了。媳婦也緊張的不得了,成天躺也不是站也不是,總怕給孩子帶來一丁點不適。盼著盼著到了生產(chǎn)的那一天,全家都守在產(chǎn)房門口,果真是個七斤多的大胖小子,爹娘笑得合不攏嘴,不茍言笑的大哥也因家里新添的子孫多了幾分笑意。

      可沒過多久我們就發(fā)現(xiàn),這孩子幾乎不會吃奶。

      當(dāng)他又一次吐奶時,醫(yī)生在病房里嘆息。小兒癡呆,是天意嗎?幾輩上下已經(jīng)沒有人得過的病,偏偏隨著我兒子的身體降臨于世。我沒敢告訴媳婦診斷結(jié)果,但她畢竟是孩子的娘,恐怕早就感覺出來,這幾天總郁著。

      該怎么辦?去哪里治?從沒經(jīng)過這種事的我們焦灼凌亂如無頭蒼蠅。二哥勸說我將兒子送去他們實驗室,用二哥在研制的新藥嘗試治好孩子,可爹堅決反對,也便不了了之。

      兒子這病,我們這小城市肯定治不了,只好連夜帶著兒子坐火車到上海去治。醫(yī)生的答復(fù)模棱兩可,兒子的病打娘胎里就有,身子經(jīng)這些天的折騰也弱得多,看病的錢依然高到令人咋舌。大概住了一個半月,我家著實一點積蓄都沒了,大哥接濟著又住了半月,我無計可施,只好私下里找二哥。

      能治好嗎?看情況,這肯定有失敗率。

      有多大可能治好?不好說,畢竟是個實驗。

      之前做成功過嗎?之前……之前不是我做的。

      每一個問題都回答的模糊,如果當(dāng)時我夠理智,很容易就能拆穿二哥不搭前言的謊話。可當(dāng)時我也把二哥是做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理智和冷靜早就不屬于我,哪怕只有一點點的成功率也要搏一搏。然而事實證明,如同漁夫搏不過過海上的風(fēng)暴,生命也同樣搏不過疾病和命運。

      二哥實驗室里的人走來走去,往兒子的身上扎了許多針,采了許多東西。兒子本能地對那些明晃晃的針頭產(chǎn)生恐懼,又不知道怎么表達(dá),只好哇哇大哭。我和媳婦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一天天捱過去,前期準(zhǔn)備已過大半,兒子每天被打進(jìn)些不知道是什么的藥水,我們卻看不到什么變化。

      最后,我們眼前的就是一張實驗失敗的通知單,實驗室里的人卻仿佛早已習(xí)慣,看不出一絲因為這事而起的悲傷。二哥所謂“掌握人類生命規(guī)律”的實驗失敗了。那些日子我每天近乎以淚洗面,難以接受兒子的生命力即將一點一點消逝,直至離開。

      在兒子離開前,我和媳婦盡全力讓他看到更大的世界。他看不懂文字,聽不懂言語,但看到那些圖片時,眼睛里有光。他在我們的手機相冊里游覽了北京、紐約、倫敦、巴黎……他總斜著頭笑,我卻要用盡全力才能讓自己不哭出來。每看到一處,媳婦總是問:“喜歡嗎?”兒子則是迷茫的,他并不知道什么是“喜歡”。

      可是當(dāng)媳婦翻到一張照片,再問時,兒子眼睛忽然很亮?!安āǎ 彼氖殖粤Φ靥饋碇钢?,興奮地說,“波……波!”

      我眼眶濕了,那是我第一次出海時的照片,我知道那是兒子對他在海面上意氣風(fēng)發(fā)的爹的呼喊。我看到兒子用手指自己,又指照片,表情忽然激動起來。安撫之計,我聽見了幾聲破碎而含混的叫喊:“那,幾,幾豁安(那,喜歡)?!?/p>

      兒子和我一樣,我們都熱愛大海,可他脆弱的身體讓他只能維持幾乎一瞬的生命。那雙隨他媽媽的大眼睛一點一點黯下去,他開始越來越嚴(yán)重的發(fā)燒,總陷入幾個小時的昏睡。

      我的兒子還是死了。

      他死在我親哥的實驗室里。

      這時我甚至沒有一絲眼淚,我明白自己的心已經(jīng)干枯破裂,隨著兒子一同離開人世。我想去揪住二哥,抓住他的衣領(lǐng),把他就那么掐死在斷送了我們一家人生活的手術(shù)臺邊上——可是我不能。我還有家庭需要承擔(dān),我還要親手將兒子安安穩(wěn)穩(wěn)地送上路。我?guī)缀醪荒艹惺苋魏呜?,可它確確實實發(fā)生了。

      我的媳婦,總默默承擔(dān)的妻子,從高樓上一躍而下。

      一切都結(jié)束了,我竭力忘記這一切,忘掉兒子痛苦的顫抖,忘掉妻子絕望的一躍,可一大一小兩只骨灰盒又時時刻刻提醒著我,這些全部在我的生命里清清楚楚地存在。我沒有將他們埋掉,而是將它們都放在小小的漁船里,因為他們都喜歡海。

      海面上忽然起了大風(fēng),暴雨頃刻傾盆,風(fēng)浪如之前的每一次兇險滔天而至。迷離之中,兒子恍惚站在我眼前,身體小小的,眼神懵懂渙散。

      我對著海面大聲呼喊兒子的名字,拉長了音,卻一個字一個字地被撕碎,消失在令人驚懼的海面之上,又仿佛被海浪卷挾著吞噬。我忽然慶幸兒子和媳婦的骨灰就在船上,在浸透生命的疲憊中我不再掙扎,抱著那兩只盒子,一點一點的沉沒。

      當(dāng)我的頭、軀干、四肢悉數(shù)浸沒,水包裹住整個身體,一點點想要擠壓進(jìn)入鼻腔,頭發(fā)如靜止一般懸在水中。那是如死一般的寧靜與恐懼,藏在心底,終于爆發(fā)的。周身的水無時無刻不松開它帶來的緊窒,仿佛束縛住這具身體的所有情感,壓抑而銳利。

      我聽到來自大海深處的聲音,如魔音回蕩在耳畔——如同回應(yīng)我之前的呼喊,“這是他的宿命!”

      人總是妄圖打敗自然,卻總是忘記自己也靠自然的給予才降生于世。宿命,經(jīng)過一切努力也無法改變的結(jié)果:

      回歸于自然之中,這是我們的宿命。

      我極有限的文化知識告訴我,人也是從海里來的。我的頭腦忽然震悚,我發(fā)現(xiàn)人類繞了一圈,自以為掌握了自己生命的規(guī)律,并妄圖修改它時,卻又回到了原點。

      我把兩只盒子緊緊抱住,終究溺亡于寧靜而波濤洶涌的深海。

      ——這也是來自深海的回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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