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馬識途詩詞隨記

張應中

作為作家，馬識途主要精力放在小說創(chuàng)作上，詩詞是其馀事。二〇一六年出版《岷峨詩侶·馬識途卷》，選錄二百多首詩詞，在內容和寫法上不乏可圈可點之處，今試舉例說明。

一、寫景。寫景、抒情是傳統(tǒng)詩詞的主要內容，可以看出一個人詩詞寫作的基本功?！耗軐懻婢拔?，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王國維語），高手必能『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梅堯臣語）。馬識途的紀游詩較多，寫景多從大處著眼，抓住特點，逼真鮮明。如『接天流一水，拔地起千峰。船泛青云外，山搖碧浪中』（《漓江行》），寫出桂林山水的特點?！呵降未滹w紅雨，萬壑生風吐紫煙。 霧里松林騰綠浪， 云中素練落藍天』（《廬山晨游》），寫出廬山多云霧的特點。馬識途寫景善于敷彩著色，上舉兩例即是。又如『云來絕壁齊天黑，霜過楓林滿地紅』（《重過劍門》），『山老峨眉紅葉亂，風翻大渡碧波流』（《登東坡樓》）等等，色彩如畫，讀來有身臨其境之感。

二、抒情。『感人心者，莫先乎情』（白居易語）。先有真情、深情，再以詩詞形式藝術地表達，必能動人。馬識途已有百馀歲高齡，經(jīng)歷坎坷，所見者多，所感者豐，其詩詞情感充沛而豐富多樣，直抒胸臆者有之，含蓄蘊藉者有之，后者佳作較多。一九四一年一月，馬識途的妻子劉惠馨在恩施被國民黨特務逮捕，數(shù)月后慷慨就義。七十年后，馬識途作《劉惠馨就義地告靈》：『暌隔陰陽七十年，今來祭掃淚漣漣。我身愿作恩施土，雨夕風晨了夙緣?！坏磕钔銎?，感人至深。后兩句雖受陸游詩句『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的影響，猶是自家創(chuàng)作?！堵牉┞曈懈小罚骸呵飦韻{里聽灘聲，萬里江山故國情。沙梗橫陳隨處險，風波蕩到幾時平。』此詩借『沙?！弧猴L波』言『故國情』，憂患意識見于言外，含蓄蘊藉，堪稱佳作。

三、哲理。詩詞寫到一定程度，就是寫胸襟，寫思想。詩詞中含有哲理，是思想的結晶，智慧的洞察，讓人豁然開朗，也足以發(fā)人深省。馬識途詩中往往有之。如『沙里藏金淘始出，石中蓄火擊方來』（《與傳茀論詩紀念岷峨詩稿發(fā)刊二十期》），以沙里淘金、擊石生火喻選詩、作詩，亦可喻示其他，馀味不盡。又如『未出土時先有節(jié)，及凌云處尚虛心』 （《勁竹》），寫竹之本性，極見精神，對仗工整，無懈可擊，詠竹佳聯(lián)似無出其右者。其他如『皎皎易污隨處是，峣峣必折古今同』（《初遇彭大將軍于南充》），典出《后漢書·黃瓊傳》：『峣峣者易缺， 皦皦者易污。』『春樹嫩芽摧陳葉， 清溪后浪逐前波』（《初春游草堂贈青年作家三首》），化用劉禹錫詩句『芳林新葉催陳葉，流水前波讓后波』，皆含哲理。

四、反諷。反諷是一種修辭格，言在此而意在彼，常常說與本意相反的話，包括諷刺、戲弄、揶揄、掩藏等因素。反諷在現(xiàn)代主義、后現(xiàn)代主義文學中屢屢可見。馬識途的詩中時或見之，顯得別有意味。一九六五年，馬識途下放南充，作七律《無端》，頸聯(lián)云：『文章有骨身當罪，宦海無能命似雞』，前一句正話反說，后一句調侃，飽含無奈，獲得黑色幽默的效果?！何幕蟾锩怀?，馬識途又因文字獲罪，與李亞群、沙汀被誣為四川的『三家村』，馬識途被指定為『黑掌柜』，被捕入獄，在獄期間寫了不少詩抒發(fā)憤懣，頗有些聶紺弩的詩味。如『一生清節(jié)同腐鼠，半世功名付濁流』（《夢蝶》），前一句是反諷。『指示無窮隨俯仰，文章有罪合沉淪』（《獄中春》），后一句是反諷。一九八七年作《贈尹痩石畫師》，有云：『當?shù)烙⒚鲝牟诲e，小人愚昧自捐身。』尹痩石曾被錯劃為『右派』，前一句是諷刺，后一句是調侃，亦是反諷。

五、幽默。馬識途的詩詞多家國情懷，風格剛健質樸，但并非都是板著面孔說話，其中也不乏輕松幽默之處。如一九三八年作《冷板凳會》：『你來海角我天涯，乞食八方入冷衙。忍看虎狼當大道，何堪狐鼠共城鴉。白天無事翻陳報，夜晚無聊喝淡茶。同病相憐冷板凳，管他娘的國和家?！恢S刺國民黨統(tǒng)治時期虎狼當?shù)溃蚴痴咔舐氂谘瞄T，無事可做，報國無門，如同坐冷板凳。詩句風趣幽默，飽含無奈。又如『近瞎?jié)u聾還未傻，崇廉惡諂拒盲從』（《九十自壽》），前一句幽默，后一句嚴肅，相得益彰?！簮u居上苑香千代，愿共山荊臭萬年』（《書愿》），后一句自我調侃，亦具幽默味。

馬識途曾說：『既是律詩，應該合律；既是填詞，應該合譜?！唬ā栋l(fā)展中華詩藝，繁榮中華詩壇》）這一主張無疑是對的。 不過在實踐中他并不較真，近體詩時有出律，如七律《歸故園》頸聯(lián)：『激昂雞唱將明夜，慷慨劍嘯欲曙天?！黄渲械摹簞[』二字當平；七律《龍泉吊桃花》韻腳字依次為『泉、天、綿、年、魂』，『魂』字出韻；七絕《贈綠林好漢》『荒山間』三平尾，『間』字出韻，結句孤平。雖是無意于工，若稍加琢磨，當更為出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