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黃成龍
父親去湛江住院了。聽到這個消息,我正在案幾上忙得焦頭爛額。一直到深夜,才拖著疲憊而饑餓的身軀回到出租屋,每次加班回來開門即見睡熟的妻兒,此次也不例外。一個人在客廳,吐露著煙圈,于裊裊煙霧中放空自己的心事。翻看手機相冊,無意看到父親的MR檢查報告單照片。頓時,悠悠煙卷把我引進歲月的皺褶里,搖動著我困頓和勞累的身心。
這是父親第二次住院。我慌忙撥打了父親的電話。和以往一樣,父親開口便噓寒問暖,聲音卻極低,仍然故作一副無恙的樣子。多年來,父親總是不愿意給我們感受到他傷痛的樣子,哪怕是從貨車上摔倒在地,哪怕是被工作中的電鋸割傷了腿,父親給我們更多的是他忙碌的背影。
從我記事起,都是看見父親忙碌的身影,披星戴月,東奔西跑,在外不停地騎著摩托車奔波。每逢上學之際,我總是比他同學晚幾天交學費,偷偷拿著厚厚一疊零錢去學校教務處報名。記得好幾個學期,我不敢拿著零錢在教室里找老師報名,害怕被同學們看到我用袋子包著一疊疊厚厚的一元、五元和十元,甚至是五角錢,開學幾天都沒有應答老師關于誰還沒有報名的問題。那些零零碎碎的錢,被我緊緊捂著,就像被我緊緊捂著的衣服補丁。
自從那天傍晚,外公風塵仆仆帶來了父親的右眼被斷開的電鋸齒輪插入的消息,家道開始中落,失去了有保姆和夜夜有宵夜的日子。那是1993年,父親第一次在湛江住醫(yī)院,當時年幼,我不知醫(yī)院是什么地方,而且醫(yī)院內(nèi)出入都有縣里面沒見過的直升電梯,每次跟隨爺爺去醫(yī)院,都跑去玩電梯,后來被躺在病床上的父親痛罵一頓。因為年幼,無法理解父親眼睛傷痛的程度,甚至持著父親的殘疾證去學校報名,也感受不到報名費減少的含義。多少個歲月,那只假眼塞進父親的右眼孔,仿佛父親和世界的另一半光明緊緊連在一起;多少個歲月,父親堅持著信念,走南闖北,一點點地賺取我們的生活費和讀書費;多少個歲月,父親對假眼愛不釋手,仿佛命根子,走到哪里都帶著,人也似乎滄桑了許多。
父親從不在我們面前說苦說累,卻總是鞭策著我們讀書。特別是買文具用品,他從不猶豫地讓母親從抽屜里拿出生活費給我們,自己和母親卻總是舍不得吃又舍不得穿。特別是暑假和寒假,父親為了攢齊我們的學費,每天連續(xù)奔波一整天,半夜才回來休息,天蒙蒙亮又騎著摩托車去車站搭客。曾幾何時,早上4、5點,我在父親駛出的摩托車聲中醒來,這種轟隆隆的摩托車聲聽了近十年,讓我聽得心痛不已,也盼望自己快快長大,出社會工作賺錢,減輕父親的生活壓力。因為,我工作后,可以努力賺錢,讓父親不要再那樣勞累,讓他和母親一起過上好日子。
朝昔夢歸故園,書香歲月蹉跎。2006年高考后,我成為家族里唯一一個考上大學的人,到了距離故鄉(xiāng)600多公里的陌生城市讀大學。在這三年求學的日子里,我開始接觸了新鮮事物,漸漸地淡忘了故鄉(xiāng)和父親,很少打電話回家,等到暑假甚至寒假才回一趟故鄉(xiāng)。每次匆忙返回學校讀書,都是父親騎摩托車載著我到20多公里以外的停車區(qū)坐大巴。殊不知何時起,父親不再去車站搭客,操起了木材倒賣的活兒賺錢供我讀大學,那是一份極其耗體力又極具風險的工作,更何況父親還強忍著眼睛過度勞累而引起的疼痛。即便如此,大學期間,我仍未能體會到父親的勞累以及蒼老,只是在2007年母親節(jié)寫了一首《我愛您,母親》提及父親:
母親,我以詩歌的名義打開您的名字
在這個手機欠費停機的母親節(jié)
一切好嗎?母親
兒子還有兩元吃晚餐
只是不能作為回家的路費
父親運載木頭回來了吧
聽您說過二弟學了發(fā)藝,我放心
聽您說過三弟考上了市重點高中,我放心
聽您說過要取消家里電話使用,叫我怎么放心
母親,我很健康,您放心
母親,我還有兩元,您放心啊
今晚我還會抬頭看看故鄉(xiāng)的月亮
今晚月光還會照到您和家
我也會坐到一棵苦楝樹下
想想您跟父親搬樹的情景
在我童年閃光的日子里
這一切似曾相識
母親,告訴我,現(xiàn)在以及未來沒有這一切
我愛您,母親
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大學畢業(yè)后,我到了一家報社實習。剛剛步入社會,怎樣做人做事,怎樣才能有所作為,未來的路又怎樣走,我很茫然。這種渴求,在那些年一直使我適應不了燈紅酒綠,常常埋首書中寫詩作文,結識了許多文朋詩友。只是內(nèi)疚的是,由于收入低微,實習那年還要父親寄來生活費。一年到頭,也很少回家,通常都是過年才回故鄉(xiāng),和父母團圓。每年新春回家,都是短短一周時間,便又匆匆告別父母返程工作。平日里,對老家慢慢蒼老的父親生活所知甚少。
歲月如梭,不知不覺我已到了三十而立之年。如今,我也身為人父,買了房買了車,卻仍然懵懵懂懂地要離開父親在異地工作生活。平日里,總是聽到父親身體每況愈下的消息,無奈又痛心。
每年的花開花落,都意味著父親又蒼老了一年。四季光陰不復還,我們的年齡也在不斷地增長。晝夜一天天不停地更迭,時間的年輪記錄著我們的青春,也如刀刻著父親額頭上的皺紋和疤痕。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父親老了。我再也見不到父親往日年輕的身影,歲月傳來的卻是父親不斷的咳嗽聲以及打點滴的身影。就像現(xiàn)在,父親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孑然聽著一滴滴點滴滴落的點滴。
看著父親的MR檢查報告單,仿佛在看著父親的身體狀況。駐足窗臺,面朝故鄉(xiāng)欲言又止。父親憑借一只眼睛,給我們尋覓到了生活的曙光,靠著一輛摩托車,風風雨雨不停地搭客和倒賣木材,不但養(yǎng)活了全家,而且操辦了我們幾兄弟娶妻生子的大事,還讓我們從比較低矮的平房住上了寬敞明亮的三層樓房,甚至讓我們買了城里房子,過上了和城里人一樣的幸福生活。這些,都是我們幾兄弟小時候不敢想的事情。
如今呵,父親孤獨地躺在醫(yī)院里,我還在他鄉(xiāng),望著窗外明月,起風搖曳,搖落一地苦楝樹花,仿佛看到住院前的父親騎摩托車摔倒在地血洶涌而出的臉,仿佛看到路人抬著暈倒過去的父親上救護車的場景。和父親短短的通電話時間,讓我突然感到生命誠可貴。之后的日子里,常常半夜夢醒,縈繞在我心頭的永遠是那一聲聲揮之不去的故鄉(xiāng)的呼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