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流粵方言“著”(陽入)的多功能性及其探源*

林華勇 陳秀明

中山大學(xué)中文系 廣東 廣州 510275

提要與廣州、廉江等粵方言相比，廣西北流粵語“著[?k21]”(陽入)的功能要豐富得多，可做“遇，受”“用，要”義動詞、義務(wù)情態(tài)動詞、被動標記、動相補語和實現(xiàn)體標記。結(jié)合語義地圖模型、語法化等理論方法，通過與廣州話、廉江話、早期粵、客方言以及北流周邊粵語、客家、平話、桂柳官話及壯語的比較，認為：“著”(陽入)語素表示“用，要”、義務(wù)情態(tài)、被動標記、實現(xiàn)/經(jīng)歷體標記等多種功能，是廣西語言/方言接觸形成的一項區(qū)域性語法特征。

1 引言

(1)廣州：燒(得)著。((能)燒著。) 【“燃燒”】

廉江：著嘚[t?21]。(點燃了。)

(2)廣州：遇著你真系好彩！(遇著你真幸運！反話。) 【“到，見”】

(3)廣州：好心著雷劈。(好心遭雷劈。) 【“遇到，遭受”】

廉江：著風(fēng)(受風(fēng)) | 著年著節(jié)，著春(應(yīng)時節(jié)，應(yīng)季)

(4)廉江：錯抑試=[t5si33]著？(錯還是對？) 【“正確”】

(5)廉江：嗰只嘢著幾多錢？(這個東西值多少錢？) 【“值”】

為什么廣西北流粵語的“著”(陽入)具有如此多的功能？其來源如何？本文在對其多功能性進行描寫的基礎(chǔ)上，嘗試重構(gòu)其語法化路徑，并結(jié)合周邊的客家、平話、桂柳官話、壯語等語言/方言，探討廣西北流粵語“著”(陽入)多功能性的形成問題。本文的研究事實再次說明，廣西是個研究語言/方言接觸的理想場所。

北流(縣級市，受玉林市管轄)地處廣西東南部，東面與容縣毗鄰，南面和粵西茂名接壤，西北面和廣西興業(yè)、桂平相接。北流粵語屬粵方言勾漏片(《中國語言地圖集》1987)，與當?shù)乜图以捰忻芮械慕佑|關(guān)系，且較為強勢。本文的北流粵語指的是市區(qū)及周邊鄉(xiāng)鎮(zhèn)的土白話。(1)北流粵語有9個聲調(diào)：陰平55，陽平31，陰上33，陽上24，陰去51，陽去21，上陰入55，下陰入51，陽入21。

2 “著”的動詞用法：語義演變

2.1 著1：“遇，受”義

“著1”表“遇，受”(遭遇，遭受)義，是非自主的行為，帶有不愉快的色彩，可以分為“著1a”和“著1b”?！爸?a”后可接體詞性賓語，也可接謂詞性賓語。例如：

(6)樣米著蟲咧，冇吃得咧。(這些米遭受蟲害了，不能吃了。)

(7)著咧咁多次都冇醒在。(遭遇了這么多次都還不醒悟。)

(8)阿姐從來冇著過批評，你就著過無數(shù)次。(姐姐從來沒被批評過，你就被批評過無數(shù)次。)

“著1b”后一般接謂詞性賓語，通常表示由于外界因素促使事件主體被迫施行某動作行為，而事件主體在主觀上帶有一定的不情愿。例如：

(9)冇位置坐咧，著徛緊。(≈沒位置坐了，得(2)這里“得”的意思接近“挨”(遭受)，表示遭受、遭遇了某種行為。站著。)

(10)去早過頭，阿明著等咧好耐。(≈去太早了，阿明等了好久。)

(11)車壞開咧，我著行做去學(xué)校。(≈車壞了，我得走路去學(xué)校。)

“著1b”前可以加否定詞“冇”。例如：

(12)我冇著等有幾耐就輪到我咧。(≈我沒等多久就輪到我了。)

“著1a”和“著1b”二者存在區(qū)別：第一，“著1a”句的主語是受事，“著1b”句的主語是施事，如例(8)的主語“阿姐”是“批評”的受事，例(10)的主語“阿明”是“等”的施事；第二，“著1a”可以帶“咧”“過”等體標記，是句子的主要動詞，而“著1b”不帶體標記。兩者具有“遭遇，遭受”的語義，暫歸到一種語義中去。

“著1”的語義特征記做[非自主，遭受]，句法特征為[～+NP/VP非情愿]。

2.2 著2：“花費”義

“著2”表“花費”，是指客觀情況下或情理之中需要花費/用錢，帶有較強的情態(tài)意味，用于表花費金錢，不表花費時間。例如：

(13)買同樣個嘢，為乜你著個銀紙比我哋個多？(買相同的東西，為什么你花的錢比我們的多？)

(14)你買門票著咧幾多銀紙？(你買門票花了多少錢？)

(15)今日超市打折，買咧咁多嘢都冇著有乜銀紙。(今天超市打折，買了這么多東西都沒花多少錢。)

(16)入去參觀著銀紙個。(進去參觀花錢的。)

例(13)“你著個銀紙(你花的錢)”是關(guān)系小句；例(14)“著”后跟實現(xiàn)體“咧1”(“了1”)；例(15)的“著”受否定詞“冇”限制，并且后跟“有”，“著有NP”結(jié)構(gòu)是北流粵語常見的“V(C)有NP”結(jié)構(gòu)，用來肯定事件的現(xiàn)實性；例(16)“著”后的名詞做賓語。以上說明，“著”作“用，要”解時仍是個典型的動詞。

“著2”是非自主地花錢，不能用于表自主花錢的句子。例如：

(17)*細佬著咧老豆好多銀紙。(弟弟花了老爸好多錢。)

(18)*我有大把銀紙，隨便著，冇使憂。(我有大把錢，隨便花，不用擔(dān)心。)

(19)*要著幾多銀紙至買得到蘋果手機？(要花多少錢才能買到蘋果手機？)

“著2”排斥同義的“要”等動詞。例如：

(20)入去參觀(*要)著銀紙。

“著2”的語義特征記做[情勢需要/非自主，花費]，句法特征為[～+NP]。

2.3 著3：義務(wù)情態(tài)動詞

放在VP前，表示情理上或事理上的必要或應(yīng)該，大致相當于普通話的“得(děi)”。例如：

(21)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要來檢查，下午著搞大掃除。(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要來檢查，下午必須搞大掃除。)

(22)名單明日就著交上去咧。(名單明天就必須交上去了。)

(23)你著講畀佢聽至得。(你必須告訴他才行。)

(24)佢比你大一輩，你著吆佢阿叔。(他比你大一輩，你應(yīng)該叫他叔叔。)

(25)我著諗多陣至決定得到。(我得多想一會兒才能做決定。)

(26)你著快粒咧，咩就遲到咧。(你必須快點了，不然就遲到了。)

“著3”前不能加否定詞“冇”(與“著1b”不同)，如若上述例子要換成否定式，要用“冇使”(不用，不必)表示。例如：

(27)名單冇使/(*冇著)交上去咧。(名單不需要交上去了。)

(28)冇使/(*冇著)咁快個，大把時間。(不必那么急，大把時間。)

“著3”的語義特征記做[非自主/情勢需要，義務(wù)]，句法特征為[～+VP]。

“著1b”和“著3”有相似之處，如都出現(xiàn)在VP之前。但兩者還是有別：第一，“著1b”不可用助動詞“要”替換，“著3”可以。例如：

(29)a.著老師罰，佢著1b徛緊上課。(≈被老師罰，他得站著上課。)

b.#著老師罰，佢要徛緊上課。(被老師罰，他要站著上課。)

(30)著3(/要)講畀佢聽。(得/應(yīng)該講給他聽。)

例(29)a和括弧內(nèi)普通話譯句的意思不完全對等，譯成“得”并沒有將“不情愿”的意思表達出來。廣西有些方言的遭受義動詞是“挨”，當?shù)厝藢ⅰ鞍ぁ边w移到普通話中，出現(xiàn)“挨等了很久”“挨站著”這樣的普通話句子?！鞍ぁ焙汀爸?b”一樣，表達的是“遭受”“不情愿”的意思。如“著1b”替換成“要”，句子就沒有了不情愿的意味(#表示句子能說，但意思變了)。

第二，“著1b”前可加否定詞“冇”，“冇著1b”表示不用“遭受”做不情愿的事了。例如：

(31)明日冇著去學(xué)?？?明天不用去上學(xué)咯！)

(32)自己搬張凳去，就冇著徛緊咯□[w?21]。(自己搬凳子去，就不用站著了。)

“著3”前不能加否定詞“冇”，如例(27)-(28)。

3 被動標記：動詞前發(fā)生的語法化

“著”在動詞前語法化為被動標記(記為“著4”)，構(gòu)成“NP1+著+(NP2)+VP”結(jié)構(gòu)。例如：

(33)佢著老師批評咧一朝。(他被老師批評了一早上。)

(34)件衫著風(fēng)吹趄開咧。(那件衣服被風(fēng)吹跑了。)

(35)句話著佢講中咧。(這句話被他說中了。)

(36)佢作弊著老師當場捉到。(他作弊被老師當場抓住。)

施事NP2有時可不出現(xiàn)，這與廣州話的“畀”不同。例如：

(37)樣衫褲著淋濕齊開咧。(衣服都被淋濕了。)

(38)我著偷過好多次。(我被偷過好多次。)

VP通常不能是光桿動詞，多有補語或別的成分，只有少部分單音節(jié)動詞可以不受這個限制。例如：

(39)講出去怕著人笑。(說出去怕被人笑話。)

“著”字被動句表達的通常是不情愿發(fā)生的事情，表積極意義的句子一般不用“著”,要用“得”。例如：

(41)阿紅得(/*著)評為“三好學(xué)生”。

其他被動標記“畀[pi33]/分[fn55]”和“被[pi21]”不如“著”常用。北流粵語最常用的被動標記為“著”?！氨弧眱H限于高語體使用，而使用“畀/分”做標記時，施事必須出現(xiàn)且一般指人。例如：

(42)你要識得自愛，冇使畀(/分)人□[nok55]睇得咁衰。(你要懂得自愛，不要讓別人看不起。)

(43)a.答案畀/分佢猜中咧。(答案被他猜中了。)

b.*部車畀/分偷開咧。(車被偷了。)

(44)阿明被評為“三好學(xué)生”。

“著4”的語義特征記做[+非自主，被動]，句法特征為[～+(NP)VP非情愿]。

4 動詞后發(fā)生的語法化

4.1 著5：動相補語

“著5”做動相補語，多出現(xiàn)在復(fù)句或連謂句中，一般不用于簡單句。描寫如下：

1)表示產(chǎn)生了某種結(jié)果或影響，通常是消極的。例如：

(45)佢切著只手兒，出咧好多血。(他切著手指，流了好多血。)

(46)今日搭著你個車系我夠衰。(今天搭到你的車是我倒霉。)

(47)嚇著我，只貓突然間溜出來。(貓突然跑出來嚇著我了。)

(48)衰著咧，飲水都著□[kh33]。(真倒霉，喝水都被嗆！)

偶爾可以是積極的結(jié)果。例如：

(49)好彩你碰著我呦，咩你就麻煩咧。(幸虧你碰到我了，不然你就麻煩了。)

(50)你娶著佢系你個福氣。(你娶到她是你的福氣。)

“V著”不受否定詞“冇”的限制?！皟覸著”中的“著”并非動相補語，而是體助詞。例如：

(51)你冇嚇著我。(你沒嚇我。)

例(51)的“著”是實現(xiàn)體助詞，“冇嚇著”否定“嚇”的動作具備現(xiàn)實性，即“嚇”的動作并未發(fā)生。如要表達“沒嚇著(zháo)我”，要說“冇嚇著到我”?！癡著5”只能用于已然句，不用于未然句。例如：

(52)*望路，冇要撞著扇門。(看路，不要撞到門。)

2)表示受影響義，某一動作一經(jīng)發(fā)生就會引起相應(yīng)結(jié)果的出現(xiàn)。例如：

(53)只腳受傷咧，郁著都痛。(腳受傷了，一動就疼。)

(54)佢人好講，有乜事喊著佢都會來。(他好說話，有什么事喊到他都會來。)

動相補語“著5”和動詞結(jié)合緊密，沒有可能式。例如：

(50’)*你娶得著佢系你個福氣。(你娶得到她是你的福氣。)

“著5”的語義特征記做[+消極，(+積極)，+結(jié)果]，句法特征為[V+～，復(fù)句/連謂，已然句]。

4.2 著6：實現(xiàn)體助詞

“著6”黏附在動詞、形容詞之后，表示動作行為或性狀變化的過程處于事實狀態(tài)之下(劉勛寧1988)，只用于已然句，屬完整體。例如：

(55)阿紅個面冇紅著。(阿紅的臉沒有紅。)

(56)荔枝子啱熟著三分一，冇得摘在。(荔枝才熟了三分之一，還不能摘。)

(57)a.今日出著兩分鐘熱頭就落水咧。(今天就出了兩分鐘太陽就下雨了。)

b.*今日出著熱頭。

(58)a.我淋著菜呦，冇淋著花。(我只澆了菜，沒澆花。)

b.*我淋著菜。

(59)偷偷望睇佢睡著覺未曾。(偷偷看一下他睡覺了沒有。)

(60)你寫著齊作業(yè)冇？(你有沒有寫完作業(yè)？)

(61)佢明日仲冇來著個話，就取消佢個資格。(他要是明天還沒有來，就取消他的資格。)

例(57)-(61)的“著”用在動詞之后；例(55)-(56)的“著”用在性質(zhì)形容詞后。例(56)-(58)的“著”表示主觀限量，分別表示“才”“只”“就”，不用于簡單句?！爸?”緊跟謂詞之后，沒有“VO著”和“VC著O”，例(59)、例(60)不能說“睡覺著”“寫齊著作業(yè)”?！爸?”只關(guān)心動作或性狀是否發(fā)生了，并不關(guān)心過程是否完成。

“著6”的語義特征記做[+實現(xiàn)，-結(jié)果]，句法特征為[V+～，已然句]。

5 “著”的語義演變及語法化路徑

5.1 多功能詞“著”(陽入)的語義句法特征

為更方便地觀察“著1-6”的聯(lián)系與差異，將上述“著”的語義特征及句法特征列舉如下：

語義特征 句法特征

“著1” [非自主，遭受] ～+NP/VP非情愿

“著2” [情勢需要/非自主，花費] ～+NP

“著3” [非自主/情勢需要，義務(wù)] ～+VP

“著4” [非自主，被動] ～+(NP)VP非情愿

“著5” [消極，(+積極)，+結(jié)果] V+～，復(fù)句/連謂，已然句

“著6” [實現(xiàn)，-結(jié)果] V/A+～，已然句

從語義特征上看，“著1-5”的語義都較為主觀，都反映出非自主或消極的情態(tài)，語義上具有連續(xù)性。“著6”的語義相對較為客觀，但仍可表“主觀限量”。從這個方面說，語法化的結(jié)果不一定就是主觀化。從句法特征上看，“著1-4”都在其他成分之前，與“著”的動詞性有關(guān)；而“著5、6”緊跟在動詞或形容詞之后，和“著5”相比，“著6”的語義更虛，語法化程度也更高。下面具體談演變過程。

5.2 “遇，受”義動詞(著1)>被動標記(著4)

和普通話“被”類似，“著”由“遭受”義動詞語法化為被動標記。例如：

(62)樣地豆著蟲咬咧。(花生遭/被蟲咬了。)

例(62)-(63)的構(gòu)成是“著+NP+VP”，“著”既可以分析為“遇，受”義動詞，也可重新分析為被動標記?！爸x”(遭受蟲害)、“著□[k55]”(受騙)已有詞化的傾向：

(64)樣地豆著蟲咧。(這些花生遭受蟲害了。)

5.3 “遇，受”義動詞(著1)>義務(wù)情態(tài)動詞(著3)

義務(wù)情態(tài)動詞表示情理上或事理上的“必須/應(yīng)該”，動作的執(zhí)行常常帶有強制性，句子主語可以理解為廣義的受事(朱德熙 1982)。以下例句可以看出北流粵語“著”由“遭受”向“義務(wù)”演變的過程：

(66)冇位置坐咧，著1b徛緊。(≈沒位置了，得(3)這里“得”的意思接近“挨”(遭受)，下例(67)同。站著。)(遇，受)

(67)偷嘢著1b去勞改個喔。(≈偷東西得去勞改的哦。)(遇，受)

(68)感冒就著去打針。(遭受/義務(wù))

(69)佢比你大一輩，你著3吆佢阿叔。(他比你大一輩，你得叫他叔叔。)(義務(wù))

(70)佢始終都系你大佬，你著3回去睇睇個。(他始終都是你大哥，你應(yīng)該回去看看。)(義務(wù))

例(66)-(70)“著”由“遇，受”向義務(wù)情態(tài)演變，事件主體都是迫于外部因素的作用而去承受某事，只是道義情態(tài)的外部因素通常是有權(quán)威的個人或組織，可能是道德、法律規(guī)則等，或者是某種內(nèi)在動力(Loyns 1977：823)。例(68)是演變的中間狀態(tài)，可兩解。

由“需要”語法化為必要性情態(tài)標記是常見的語法化路徑，Heine & Kuteva(2002)列舉了英語、巴斯克語(Basque)、豪薩語、阿科里語(Acholi)等語言的相關(guān)語法形式由“NEED”到“OBLIGATION”演變的例子。但考慮到北流粵語的“花費”義后面是NP，語義上“花費”跟“需要”還存在一定差距，因而暫排除“花費”與義務(wù)情態(tài)之間的直接關(guān)聯(lián)。

5.4 “遇，受”義動詞(“著1”)>“花費”義動詞(“著2”)

“遇，受”義做“遇到(某節(jié)氣、節(jié)日)”(即“正值”)義解時，可進一步引申出“值”“花費”的用法。例如：

(71)廉江：又冇著年著節(jié)，點得新衫褲著咧？(又不正值節(jié)日，怎么能有新衣服穿呢？)

(72)北流：著兩蚊紙。(花兩塊錢。)

廉江：著兩蚊紙。(值兩塊錢。)

(73)北流：買咧咁多嘢都冇著有乜銀紙。(買了這么多東西都沒花什么錢。)

廉江：買嘚咁多嘢都冇著乜銀紙。(買了這么多東西都不值多少錢。)

北流的“遇，受”義少了例(71)廉江話的說法，例(72)-(73)廉江、北流的“著”用法、意義都接近，因而可以認為北流的“花費”義、廉江的“值(多少錢)”義，由“遇，受”義進一步引申所至。

至此，“著”的語義演變或語法化路徑暫構(gòu)擬如下頁圖1所示。

圖1 “著”位于動詞前的演變路徑

5.5 “遇，受”義動詞(著1)>動相補語(著5)>實現(xiàn)體助詞(著6)

先看以下例子：

(74)佢切著5只手兒，出咧好多血。(他切著手指，流了好多血。)

(75)你娶著5佢系你個福氣。(你娶到她是你的福氣。)

(76)外低出著6熱頭未曾？(外面出太陽了嗎？)

做補語時“著”前的“V”的語義類型大多包含[+接觸]的語義特征，諸如“切”“搭”“碰”“娶”“搶”等。這些動詞與表“遇，受”義搭配，“V著”表示這些動作接觸進而“遇到”NP，“著”就由“遇，受”義演變成動相補語，表示動作的終點。當動詞的類型擴大到?jīng)]有[+接觸]語義特征的動詞，如“吃”“起”“洗”“開”“出”等，動相補語就進一步虛化為實現(xiàn)體助詞。

此外，北流粵語還有以下有歧義的句子。例如：

(77)我犯著你??？(我招惹到你了嗎？/我招惹你了嗎？)

“犯”的動作性較弱，帶有抽象的“接觸”義。如果強調(diào)動作造成的影響，“著”為補語；如果強調(diào)動作的實現(xiàn)/發(fā)生，“著”為實現(xiàn)體助詞。

綜上，北流粵語“著”的語法化路徑可以構(gòu)擬如圖2所示。

圖2 北流粵語“著”的語法化路徑

近代漢語的研究中，“著”由“附著”義演變出結(jié)果補語或動相補語的用法已有一定的共識(蔣紹愚和曹廣順2005:212；吳福祥2015:261)。而“附著”與“遇，受”義非常接近。廣西平南的國安粵語中，“著[?k21]”仍可作為“附著”義動詞使用，“著”的用法與北流粵語幾乎平行。例如：(4)廣西平南國安粵語的例句由黃明陽先生(男，平南國安人，27歲，研究生學(xué)歷)提供。

(78)“附著”義動詞：你手割傷開，唔要著水先。(你的手割傷了，先不要碰水。)

(79)“遇，受”義動詞：佢著過幾嘢。(他中過幾次招。)

(80)“用，要”義動詞：買門票著開一百文。(買門票花了一百塊。)

(81)義務(wù)情態(tài)動詞：明日我著去開會。(明天我得去開會。)

(82)被動標記：花生著蟲咬開了。(花生被蟲子咬了。)

(83)動相補語：佢淥著手了。(他燙著手了。)

(84)實現(xiàn)體助詞：晏晝我冇吃著飯。(中午我沒吃飯。)

比較例(78)和例(79)，“著水”意為“碰水”，“碰水”與“遇/受水”實際上是一個意思。因此，可考慮將“附著”義與“遇，受”義合二為一。北流、國安粵語“著”(陽入)的概念空間及其分布如下：

圖3 北流、國安粵語“著”的概念空間

6 “著”的多功能性探源

北流粵語“著”的多功能性和廣州、香港等地粵語迥異，但和當?shù)乜图以?見下文)及周邊粵語(如國安粵語)的“著”卻有較高平行性。如果這些多功能是粵語本身具備的，那么應(yīng)該可以從早期語料中找到佐證。目前發(fā)現(xiàn)的早期粵語語料主要以廣州或香港粵語為主，雖然與北流粵語沒有直接關(guān)系，但這些早期語料保存了較多粵語的古老成分，仍可以作為參照對象。同理，下文所用早期客家話材料也是如此。

6.1 早期粵語的“著”和北流粵語“著5”的來源

通過對早期語料的歸納整理，我們發(fā)現(xiàn)早期粵語的“著”(陽入)做動詞時，可以有“穿著”“燃燒”“遭受”的意思，做形容詞時是“恰當，正確”的意思，還可以用作動相補語。早期粵語語料來自香港科技大學(xué)“早期粵語口語文獻資料庫”和“早期粵語標注語料庫”。分別舉例如下：

1)“燃燒”義動詞

(85)我點著燈咯。(我點著燈了。)(《1872 馬可傳福音書》第八章第二部分。為語料庫中的例句出處，下同。)

2)“恰當，正確”義形容詞

(86)呢件事論起嚟系佢唔著。(這件事說起來是他不對。)(ProgressiveandIdiomaticSentencesinCantoneseColloquial1931，第四十九課)

3)“遭受”義動詞

(87)張?zhí)鞄熤砻浴?Cheong teen sze infatuated by demons, not withstanding his astrology.The language of self regret for having done some foolish thing.)(《土話字匯》1828：SECTION ⅩⅤ)

(88)有銀著銀累無銀得覺睡。(He who has silver has silver anxiety; he who has no silver may soundly sleep.)(《土話字匯》1828：SECTION ⅩⅦ)

4)動相補語

(89)我在街上偶然逢著佢。(I met him by accident, or accidentally in the street.)(《土話字匯》1828：2)

(90)我父親切著手指。(EasyPhrasesintheCantonDialect1877，第二十課)

早期粵語的“著”(陽入)可以表示“燃燒”“遭受”“恰當，正確”及動相補語，但沒有“花費”義動詞、義務(wù)情態(tài)動詞和實現(xiàn)體助詞的用法。這說明，“著1”“著5”是粵語的固有用法，而“花費”義動詞、義務(wù)情態(tài)動詞、實現(xiàn)體助詞則可基本排除源自早期粵語。

6.2 北流客家話和早期客家話的“著”

本文所說北流客家話是指北流西埌鎮(zhèn)客家話。(5)北流客家話的例句由陳孚經(jīng)先生(男，北流西埌鎮(zhèn)人，57歲，高中文化)提供。分別舉例如下：

1)“燃燒”義動詞

(91)一點就著誒嘅。(一點就著了的。)

2)“恰當、正確”義動詞/結(jié)果補語

(92)件衫冇著得著誒，買過件新嘅。(這件衣服穿不合適了，重新買件新的。)

3)“遭受”義動詞

(93)著過一擺就知錯誒。(遭受過一次就知道錯了。)

(94)去得太早，著等開好久。(去得太早，等了很久。)

4)“花費”義動詞

(95)著銀紙買嘅，保管好來！(花錢買的，保管好！)

(96)買車票著開幾多銀紙？(買車票花了多少錢？)

5)義務(wù)情態(tài)動詞

(97)明朝日你著去講分佢聽正得。(明天你得去告訴他才行。)

(98)你著勤粒正考得上大學(xué)在。(你得勤快點才考得上大學(xué)。)

6)被動標記

(99)佢在學(xué)校著人家打。(他在學(xué)校被別人打。)

(100)阿弟又著喊去幫做工。(阿弟又被叫去幫干活。)

7)實現(xiàn)體助詞

(101)等著個兩分鐘你就講厭誒！(才等兩分鐘你就說煩了！)

(102)你今日食著家伙冇？(你今天有沒有吃東西？)

和北流粵語不同的是，“著”不能用作動相補語，而得用上聲的“倒[tau23]”。例如：

(103)a.*佢跌著只腳，冇去得學(xué)校誒。(他摔著腿了，去不了學(xué)校了。)

b.佢跌倒只腳，冇去得學(xué)校誒。(他摔著腿了，去不了學(xué)校了。)

要分析北流粵語“著”和北流客家話“著”之間的關(guān)系，有必要了解早期客家話“著”的用法。以下是早期客家話“著”(陽入)的用例：

1)“燃燒”義動詞

(104)點著一條細細個洋燭火又擱竟就去睡。(點著一條小的洋蠟燭就去睡覺。)(《啟蒙淺學(xué)》1879：一百八十)

2)“恰當，正確”義形容詞

(105)盲佬系好凄涼，愛思量佢正著。(盲人好可憐，要關(guān)心他才對。)(《啟蒙淺學(xué)》1879：一百零九)

3)“遭受”義動詞

(106)今下看倒就著驚。(現(xiàn)在看到就受到驚嚇。)(《啟蒙淺學(xué)》1879：一百四十一)

(107)腦系著里傷，人就好危險。(大腦要是受傷，人就很危險。)(《啟蒙淺學(xué)》1879：六十九)

4)義務(wù)情態(tài)動詞

(108)佢著唔著捉穩(wěn)這條關(guān)涉其生命介索麻。(他應(yīng)不應(yīng)該抓緊這根事關(guān)生死的麻繩。)(《客話讀本》1936：第二冊第152課)

5)動相/結(jié)果補語

(109)佢話：“兩條路都去得著，不過這條路過近，該條路過遠?！?他說：“兩條路都去得到，不過這條路比較近，那條比較遠?！?(《客話讀本》1936：第一冊第97課)

早期的《啟蒙淺學(xué)》和《客話讀本》兩種客家話課本(6)根據(jù)莊初升和黃婷婷(2014)，《啟蒙淺學(xué)》(1879)所記主要是香港新界的客家話。據(jù)石佩璇和楊靖雯(2016)推測，《客話讀本》(1936)所記主要是粵東五華地區(qū)的客家話。中，“著”沒有“用，要”義，也不能充當被動標記和實現(xiàn)體助詞。這些用法暫排除是客家話的固有用法。

6.3 周邊方言“著”、壯語tk8的多功能模式

如果“用，要”義動詞、義務(wù)情態(tài)動詞、被動標記和實現(xiàn)體助詞都不是粵語和客家話本身固有的，那么這些用法來自何方？我們搜集了廣西境內(nèi)其他漢語方言和壯語的材料，發(fā)現(xiàn)除了北流客家話和前文提到的平南國安話的“著”具有平行的多功能模式外，廣西賓陽平話、桂柳官話和武鳴壯語的平行語素也具有多功能性，與北流粵語大致平行。

(110)“附著”/“遇，受”義動詞：你個手著傷了，先唔要著水。(你的手受傷了，先不要碰水。)

(117)“燃燒”義動詞：一點就著了哩。(桂林市區(qū)/永福,劉玲調(diào)查提供)

(118) “花費”義動詞：哪有恁好的事，吃飯沒著錢? (哪有這么好的事，吃飯不花錢？)(桂林永福，肖萬萍2010a)

(119)義務(wù)情態(tài)動詞：明天你著來。(明天你得來。)(桂林永福，肖萬萍2010a)

(120)結(jié)果補語：猜著了。(猜到了。)(《柳州方言詞典》1995：109)|這件衣服穿不著了，再買件新哩。(桂林市區(qū)，劉玲調(diào)查提供)

(121)實現(xiàn)或經(jīng)歷體標記：沒講著。(沒說。)(《柳州方言詞典》1995：109)|才等著兩分鐘你就講煩了。(才等兩分鐘你就說煩了。)(桂林永福、柳州融安，劉玲調(diào)查提供)|要借錢的事他和我講著。(要借錢的事他跟我說過。)(桂林永福，肖萬萍2010a;柳州融安的說法同，劉玲調(diào)查提供)(11)此處的“經(jīng)歷體”“實現(xiàn)體”暫合并到一起，原因是經(jīng)歷、實現(xiàn)或完成體的意義相近，如“講過”“講了”。

桂柳官話除了“著”，語素“捱(挨)”也具有類似用法。例如：

著 狗 咬 只 羊 那 死 去

(狗把那只羊咬死了。)(李方桂 2005：48)

(127)“致使”義動詞：(13)tk8后接的VP通常是不愉快的事情，與“遭受”或“遇，受”有相通之處，據(jù)此暫把“致使”與“遇，受”相聯(lián)系。kau1tk8te1tai3h1.

我 把 他 弄 哭了

(我把他弄哭了。)(林亦2009:13)

明天 我 得 去 買 菜

(明天我得去買菜。)(潘立慧2014：55)

(129)被動標記：kau1tk8te1da5.

我 被 他 罵

(我被他罵。)(林亦2009:10)

(130)結(jié)果補語：ha:p10tk8le4au6ha3p4mo:i2te1o5ha3bi3lk8a:u1te1ip8lo2pi3.

(八字)合 對 了 就 讓 個 媒人 那 送 給 邊 女孩 那 十 筒 餅

(八字合對了，就讓那個媒人給女孩那邊送十筒餅。)(張均如等1999:862)

6.4 “著”(陽入)/tk8的概念空間及語義地圖

綜合以上材料，可以把北流、國安粵語、北流客家、賓陽平話、桂柳官話、武鳴壯語以及引言中廣州、廉江粵語中“著”(陽入)及其平行語素tk8的功能歸納如下頁表1。

黎奕葆和錢志安(2018：699)把廣州話的“瞓著”“遇著你真系衰”的“著”(陽入)分別歸入動相補語和“巧合動詞后綴”，本文都看成動相補語。

根據(jù)語義地圖模型的鄰接性要求(contiguity requirement)，把上述方言“著”(陽入)的概念空間排列如圖4所示。

圖4 “著”(陽入)的概念空間(局部)

需說明，本文所考察方言不明顯存在“放置”、介詞等功能，圖4的概念空間只是局部的，主要基于西部粵語等漢語方言及壯語。若加入粵東閩語的情況將如何？以粵東揭陽閩語“著”(陽入)為例，揭陽閩語有以下功能：(黃燕旋博士提供)

(131)“燃燒”：火著了。(火著了。)

(132)“遇，受”：著瘟(中了瘟疫)|著驚(受驚)

(133)結(jié)果/動相補語：摸著幅墻。(摸到一面墻。)

(135)義務(wù)情態(tài)動詞：汝著去蜀下。(你得去一下。)

表1 各地“著”(陽入)等語素的多功能性

武鳴(壯)賓陽(平)桂柳(官)北流(客)北流、國安粵廉江(粵)廣州/早期粵早期客燃燒--++-+++恰當,正確-----+++致使++------遇,受++++++++花費,值++++++--義務(wù)情態(tài)+++++--+被動+++++---結(jié)果/動相+++(+燃燒/合適)?+(+入睡)++實現(xiàn)/經(jīng)歷-++++---

揭陽話不存在“致使”“花費，值”義動詞及被動標記的用法，基于表1的揭陽閩語等漢語方言的“著”(陽入)及壯語的相應(yīng)語素的多功能性表現(xiàn)如下頁圖5、圖6所示。

通過圖5、圖6可見，廣西境內(nèi)北流客方言、賓陽平話及桂柳官話均比北流、國安粵語多了一種功能，或多了“燃燒”義，或多了“致使”義?？梢哉f，廣西境內(nèi)方言“著”(陽入)語素的多功能表現(xiàn)較為一致。以武鳴為代表的壯語也只是少了實現(xiàn)體標記這一項?？紤]到“著”(陽入)在漢語史上的多功能性表現(xiàn)，可以認為，武鳴壯語tk8的多功能性應(yīng)由接觸而得，不光借了tk8(著)這一語素形式，而且把tk8這一語素的多功能性也借到了壯語中去了。

早期客家“著”(陽入)的功能以《啟蒙淺學(xué)》《客話讀本》為例，多了義務(wù)情態(tài)動詞的用法。而粵西的廉江粵語則多了“花費，值”義動詞(“著幾多錢”)的用法，該用法可視為粵西與廣西粵語(合稱“西部粵語”)的共同特征。如果再考慮揭陽閩語、早期客家方言都存在義務(wù)情態(tài)動詞的情況，廣東與廣西方言在“著”(陽入)的多功能性上，表現(xiàn)出一定的差異：廣東方言普遍存在“燃燒”“恰當，正確”義，而廣西方言普遍存在“花費，值”“義務(wù)情態(tài)”“被動標記”及“實現(xiàn)體標記”的用法。相對而言，“致使”(或“使役”)用法在廣東的方言中則不大普遍。

圖5 揭陽(閩語)、北流和國安(粵)、北流及桂柳官話“著”(陽入)的語義地圖

圖6 賓陽平話“著”(陽入)、武鳴壯語tk8的語義地圖

圖7 廉江、廣州話及早期粵語、早期客家“著”(陽入)的語義地圖

7 結(jié)語

從以上各地“著”的語義地圖可看出，“著”義語素(陽入)的“花費”“義務(wù)情態(tài)”“被動標記”“實現(xiàn)/經(jīng)歷體標記”功能是廣西漢語方言及壯語(tk8)較為普遍的語法特征。通過與廣州話、早期粵語、早期客方言“著”(陽入)的語義地圖比較，可以推測：

1)北流粵語“著”(陽入)的多功能性中，“遇，受”“結(jié)果補語”用法是早期粵語等漢語的保留；

2)而“花費”“義務(wù)情態(tài)”“被動標記”則可能是受桂柳官話或客家話的影響；

3)從共時平面看，“實現(xiàn)/經(jīng)歷體”用法可能是廣西客家、桂柳官話及北流粵語等漢語方言通過語法化(動相/結(jié)果補語>體標記)共同創(chuàng)新的結(jié)果。

廣西語言接觸區(qū)域內(nèi)的一些平行語法現(xiàn)象，如“持執(zhí)”義動詞、“給予”義動詞、“去”義動詞在漢語方言和壯語方言中的平行多功能現(xiàn)象(覃東生2012；郭必之2014等)，已經(jīng)證實是語言接觸的結(jié)果。本文對多功能詞“著”(陽入)的考察，進一步說明這一區(qū)域的語言/方言接觸非常活躍，很值得進一步考察。

本文借用語義地圖去比較不同方言/語言的“著”(陽入)的功能，通過語義地圖的邊界直接顯示其功能差異，并聯(lián)系早期粵、客方言的情況幫助觀察不同功能的可能來源。實踐證明，語義地圖模型可以與語法化、語言/方言接觸結(jié)合起來使用，其好處是一目了然，便于后來的研究在此基礎(chǔ)上繼續(xù)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