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姝璇 中央民族大學 北京市 100081
我未能見上祖母最后一面.
時值中考,焦頭爛額于題海中掙扎的我突然接到了來自老家的一道急電.彼時,我才在一張空白的試卷上略帶煩躁地寫下自己的名字——"你奶奶去了."腦中竟一瞬空白,而非暴風驟雨、山海翻倒的悲痛."什么?"我問接電話的母親,囁嚅的嘴唇發(fā)出了顫抖的聲音,還是空白."你奶奶走了,剛剛走的."母親攥緊手機、指節(jié)泛白,又重復了一遍,聲音艱澀的很.空白與茫然仍牢牢籠住我,把住陶瓷杯的右手不知怎么松了勁.雪白的杯子自由落體而下,在我眼中宛若慢放的黑白默片,無聲地摔在了地上,一地狼藉.
望著那尖利寂靜的碎片,心中驀地冒出了一句話:"祖母買的".緊接著又是一句,"祖母不在了."
這一句宛如洪水之閘、萬獸之首,一聲令下,方才蟄伏默然的情感便朝我轟然涌來.我聽見我的喉嚨發(fā)出一聲哽咽,淹沒在淚海之前,我模糊地想著:"不知祖母是否還有想對我說的話."
"沒有."父親回答了我的問題,簡短的很 一面將黑紗袖巾遞給了我,袖巾上還有白晃晃的兩字:孫女."戴上."我也就不再多言.祖母未給我留話,也未給我留下什么遺贈,剩下的似唯有些生活用品罷了.
家里的親戚分成了三撥,一撥在殯儀館準備喪禮事宜,一撥互相嚎哭安慰、嘮話家常,還有一小撥回到老宅小院里整理祖母的遺物.我有些木然地望著啜泣著裁紙錢的姑奶們,和追憶歲月回憶祖母往事的姨奶們 她們都揮著手叫著我的名字喚我過去.
我又怔然在了原地——名字,也是祖母教我寫的.
于是我毅然自告奮勇加入最后一撥——沒人在我耳邊絮絮,也就不會太想祖母了吧.
而且,我想要個念想,祖母只留給我的、特殊的念想.
踏入小院,一物一景皆與舊時相同,回憶于是悄然而至.蚊帳頂那個逗我笑的花筒還在,床頭柜上我的照片還在,那塊我總是歪歪扭扭寫自己名字、還頑固地要教祖母寫字的寫字板還在,廚房里,我最愛的小碗還在……一切都還在,祖母不在了.祖母未與我說最后一句話,未親手交給我重要的物件,未拉著我的手合上眼睛,那么它們就不是留贈,是遺物.
我不愿接受.
我從小養(yǎng)在祖母膝下,至五歲時回到父母身邊.說是"回到父母身邊",然父母工作仍然極忙,無暇照料我.于是祖母邊從老家遙遙趕來,悉心處理我們一家的大小家務 最主要的,還是教養(yǎng)我.祖母照顧我起息,送我上學.在祖母的自行車后座上,在祖母牽著我坐上的公交車里,我走完了幼兒園、小學、初一的上學之路.那時,祖母的背景和側臉,是我上學路上最溫暖的風景.
人生的前十幾年,我都浸在祖母無微不至的照顧中,無憂無慮.日子緩緩的流、我慢慢地長、祖母悠悠地老,有序卻美好,歲月喜人,當時的我,一心認定祖母會一直伴我,伴我上高中、大學、看我結婚、生子,伴我到老.
初二上下,祖母突然查出了膠質瘤.于是開始輾轉于各個醫(yī)院.我的上學路上,只剩了我伶俜一人.
"開刀嗎?""風險太高,不開."祖母一向是個果決獨立的人.她做出的決定無人能左右,于是祖父陪著她回到了小院.父親轉述我時,我張了張嘴,疑問并未出口.父親瞧見我的臉色,補了一句祖母的原話,"風險太高,不開.我寧愿多拖幾年.要是就這么沒了,我還怎么看我孫女兒長大."
淚水奔涌而出,回憶猛然間像一記重錘砸在胸口上,沖擊帶來的壓力從心臟傳到每一根毛細血管,全身的細胞都停止住代謝和思考,仔細的聆聽這一剎那的震蕩,淚腺也開始松懈,我伸手一把抹去那咸澀的液體,一回頭卻又看到放在了沙發(fā)旁的寫字板一回頭卻又看到放在了沙發(fā)旁的寫字板.
"我?guī)ё甙?"我說.
祖父頷首,半晌冒了一句,"你奶也會寫.不過就會你的名字和她自己的名字."
忘了是幾歲時,祖母帶回了這塊寫字板.太過幼時的回憶早已斑駁,像老照片一般被時光磨出了毛茸茸的邊.于是祖母的在當年、當天陽光中的側臉也變得溫柔而模糊,只有這塊寫字板顯得格外清晰.她飽經滄桑的大手握住了我的,穩(wěn)穩(wěn)地、熟練地、一筆一劃教我寫了自己的名字."這是你的名字."祖母笑了,笑意在一片模糊中洋溢開來,像是宣紙上溢漫的水墨."奶奶的呢?"我聽見稚嫩的我如此發(fā)問.祖母笑意更深,握住我小手的大手又動了起來.那一刻的祖母,鍍了閃閃的金光,不知是陽光,還是我內心的崇拜之光.我?guī)缀跻凰簿蛺凵狭藢懽值母杏X——向祖母看齊.
后來大些我才知道,祖母并不識字.會的字惟有自己的名字.待覺得我應該識字寫字時,花了很久很久,學會了我的名字.
"你奶奶寫字時總會念叨,一定要看到小孫女考上好大學,她就圓滿了."祖父說話時眼神呆呆的,粗糲的手掌摩挲著寫字板.我一時不知該不該接過,也不知該不該回應,怔忪間眼淚又不爭氣地掉了下來.祖父回過神來,看我早已淚流滿面,伸手拍了拍我的腦袋:"你是你奶帶大的,一定能考上.我們都相信你.她沒什么遺憾."我伸手接過寫字板,低頭痛哭.
不日便到了葬禮之時.認識的、不認識的親戚,望見我,都會忙忙上來抱我,摸摸我的頭,上下眼打量,再來一句:"總聽說你這個寶貝小孫女,現(xiàn)在長大了."她們的眼淚縱橫,沾濕了我的肩頭和衣襟.話里話外的悲喜與深情我都聽得懂,一句句都深深刻在心間——祖母喜我長大,她們悲其早逝,還有她對我的教養(yǎng)深情.
父親作為長子在葬禮上講話時,姑奶奶輕輕用手肘碰了碰我:"你和你奶奶的性格很像,你也一直是她的驕傲."我低頭,吸了吸鼻子:"我會讓她更驕傲的."
葬禮畢,我須得趕回自己的小城準備中考.走時,我將寫字板遞給了父親.
"不帶走了?"父親問."不帶了."我搖頭."念想夠了."
寫字板只是物件,更重要的是祖母對我的教養(yǎng),付出的疼愛,我懂的,我都懂.
至于留贈,我有了,隨身帶著——現(xiàn)在的我,就是祖母對我最好的留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