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向前
路是連通,也是阻隔。世界巨大的部分在路的那頭,我在路的這頭。
從城市到山鄉(xiāng),從密集的樓宇到零散的村莊,一條路就夠了。完成了使命的路,坦然躺那兒晾氣,如一條絲巾拴在村姑的肩上,風(fēng)情、質(zhì)樸,淡淡的優(yōu)雅。
路把喧囂、熱鬧、浮躁、繁華擋在了村外。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也很無奈。村莊清靜,靜得可以聽見鳥鳴和自己的心跳。手機(jī)上裝的聯(lián)通卡沒有信號,撥不出去也打不進(jìn)來。剛剛好。世界難得安然,世界如此安然。
我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看我亦如是。多少有點自作多情的胡思加亂想。世界安靜了,心也就安靜了。心安靜了,世界就呈現(xiàn)出本真和原生態(tài)來。
草們緊張起來。在城里,它或許是人們的好友;在鄉(xiāng)村,它永遠(yuǎn)是人們的敵人。一個陌生男子拿著一把鋤頭走過來。陌生產(chǎn)生恐懼。她們不認(rèn)識我,心中自有一種恐懼滋生蔓延開來。核桃樹搖了搖手,那口老井也認(rèn)出了我。草們是母親上季收割莊稼后冒出來的,頗有點搶灘登陸的味道。
大地的小孩,不與土地親近,如何稱道。不理會草們的抗?fàn)幒蛿骋?,我蹲下身來,伸出武器一般的雙手,左右開弓,蠶食草們。草們奮起戰(zhàn)斗,血濺手心。這血有點綠,或者像萇弘三年化碧之色,碧血丹心。
母親指揮著我翻土,拾撿草根。鋤頭起落之間,心氣下沉,地氣上升。新鮮的泥土突見光明,興奮不已,與風(fēng)、與云、與天空、與草木訴說久違的心事。揮舞頓挫的形神,演繹著原始的人類圖騰。鋤把子,筆桿子,都是人與世界對話的方式。鋤把子強(qiáng)健肌體,筆桿子熔鑄靈魂。鋤把子巨筆如椽,筆桿子柔軟如絲。一個沒有握過鋤把子的手,捏著筆桿子似乎有些發(fā)虛。這些東西,土心里明白,字心里透亮,糊弄不得。
平直的菜伢子站起來了,土地完成了一次輪回,或如草樹,或如人命。太陽趁人不注意的時候,悄悄躲山后面玩去了。我坐在田塍上休息,風(fēng)跑過來擦汗,殷勤、周到,小心翼翼。
青山不墨畫中有我,綠水無弦叮咚彈琴。日光慵懶了,一幅水彩淡成素描,我幻化成天地間一個模糊的剪影。輪廓清湯寡水,凸顯出一點點瘦骨嶙峋的美感。
我一直追尋,從城市到山村,從柏油路到泥土路; 從東到西,從南到北;從身體到情感,從語言到架構(gòu)。奈何,風(fēng)依依,吹舊了時間。
遠(yuǎn)處的路急劇收縮,被蠶食被吞沒,止不住地恐慌,被逼得在夜色中含恨自盡。
夜晚是生命的黑洞。黑洞內(nèi)的人物容易被稀釋,膠片中的內(nèi)容經(jīng)常被忽略。
燈泡慣常的居高臨下,把光亮隨意地撒開,既不冷淡,也不熱忱,如捕魚的網(wǎng),把我和母親罩住。陰影總是有的,那些被物件擋住的地方,也許有著渴望的眼神。
熒光屏閃閃爍爍,如一條釣線,釣著人們的心,起起落落。母親瞇著眼,盯著熒光屏上。不得不說一下,母親的眼力很好,看電視從來不需要戴老花鏡。電視是個神奇的東西,比孫猴子的戲法還多,沒有窮盡。它收割著歲月,只是不分季節(jié),悄無聲息,不痛不癢。讓人哭笑,讓人酸爽,沉迷其中而惘然。這是我和母親的共同科目。
母親看著說著——習(xí)慣使然,有一搭沒一搭的。我接話也是有一搭沒一搭的。我躺在左邊的床上,母親躺在右邊的沙發(fā)上,身上蓋著一件長的厚衣服,或者薄的小被子。正上演的《鐵道游擊隊》已經(jīng)放了好多遍,母親仍然看得津津有味。當(dāng)然,她有時看的新潮現(xiàn)代的電視劇,同樣不在我的視覺頻道上。這絲毫不影響我們相處的時間。母親不說話的時候,偶爾我能小寐半晌。
熒屏太薄,經(jīng)常變換。變換的是顏色、人物、情節(jié),缺乏思想少有深度,它不能把人帶入更寬廣的天地,讓思想自由馳騁。母親頭也沒抬。我起身走向門外,一股水聲響起。夜太黑,抬頭望天,總覺山村夜晚的天空比城市的天空高遠(yuǎn)深邃,有許多城市所沒有的景物和聲音。城市的天空被橫平豎直的樓宇瓜分得凌亂不堪。嗞嗞嗞……咦咦咦……嗚嗚嗚……不同的音色各異的蟲們在歌唱,聲音時高時低,時斷時續(xù),時長時斷,時急時緩,時停時起……或細(xì)聲細(xì)氣,或高亢激昂,或委婉矜持。夜色成了一個舞臺,昆蟲們開始交流聚會。嘎的一聲,一只不知名的鳥清脆地叫了一聲,加入到合唱聲中,演繹成舞會的停頓。蟲們、鳥們都很收斂,不破壞自然的規(guī)律,沒有大媽們那么奔放和狂野。它們很低調(diào),低調(diào)也是一種美。星星眨著眼,看夜色撩人。風(fēng)摸了一下我的臉頰,幽會去了——它沒有固定的男朋友,誰都去招惹,對誰都不負(fù)責(zé)。
我習(xí)慣躺在床上看書。累了,我抬起頭來,白色的墻壁輕輕地接住了疲憊的深情。去年剛刷新的一堵墻,很平實,卻可能增加一篇文字的分量。我喜歡與墻對視,我覺得它是有生命的。在我思緒混亂,或者茫然的時候,它讓我穩(wěn)定、沉淀、平復(fù)、安寧,幫我捋清思路。黑夜中,它最能讀懂我的心情。更確切地說,它能接納,或者容許一個講述者安放他那質(zhì)樸清純的靈魂,一個思想者鋪排他那深深淺淺的迷惑。這就夠了。
呼嚕聲傳來,通過門縫的間隙隱約地傳來。我掩了門,但并沒有關(guān)嚴(yán)實。腳尖著地,我輕聲移到外屋,把電視上的花花綠綠人來人往關(guān)掉。手電筒微微地?fù)伍_一片光亮,讓屋子黑得并不結(jié)實。我小心地給母親掖了一下被角。母親面容安詳,熟睡如嬰,只是染了多次的頭發(fā)再次如雪。在我幼小的時候,母親也許多次地注視過我。歲月鋒利如刀,誰能招架? 誰也招架不了——不是什么都能拒絕或抵擋。母親真的老了,就像我不再年輕一樣。
手電光啪地一聲熄滅了,陰影迫不及待地壓了下來,墨色吞噬了一切。我在黑暗中移動,也在黑暗中思索。這種觸及心神的體悟比任何時候都來得更深刻更猛烈。一顆疼痛的心自由切割,在煎熬中尋找時間的出處。
黑夜有多黑,就如永遠(yuǎn)有多遠(yuǎn)。
天麻麻亮的時候,母親叫我起床,跟著她去趕場。麻麻亮這個詞著實高妙,也見古人智慧之光??床灰姷?“麻”,似有若無??床煌傅摹傲痢?,亮中稍有不清。
我和母親就在這麻麻亮的天色中上了路,母親背著一個背兜,我則甩手甩腳地跟在她的后面。泥路也是田塍,從小就有。我踩著它上了小學(xué),上中學(xué),然后遠(yuǎn)走多年,沒有說一聲再見,也沒有說再不見。它已經(jīng)不是唯一通往外面的路了,一條水泥硬面的大路已經(jīng)擺在院壩前。路,和人的行為生存方式一樣,有了多種選擇。之所以選擇它,近一點是個原因,我還是喜歡腳下那種綿軟的感覺。
趕場是我每次探親回家的一次必修課程,說不清什么原因,總有去逛逛轉(zhuǎn)轉(zhuǎn)的沖動。不知我們老家怎么叫 “趕場”,這個詞源于何處,我沒有深究過。它與北方的趕集、云南的趕街、嶺南的趕務(wù)、福建廣東的趕圩意思差不多,是鄉(xiāng)鎮(zhèn)定期的一種集市貿(mào)易活動。有一段時間里,我有點討厭這個詞,嫌它土氣,盡量回避它,怕它泄露我的身份和淺薄,可見我的虛榮?,F(xiàn)在我之所以堅持用“趕場” 這個詞,是我突然意識到這也是一種文化,精深的傳統(tǒng)文化。更多的新鮮的帶有鄉(xiāng)村味道泥土氣息的地域文字,自覺地進(jìn)入到文學(xué)之中,呈現(xiàn)地域的多樣性和文化的豐富內(nèi)涵,是件好事。
彎彎曲曲的泥路,通到一座石拱橋跟前戛然而止。橋不算高,十米、八米高的樣子,叫高橋。高橋不高,自然就想起了西湖,想起了西湖的孤山不孤,長橋不長,斷橋不斷,陡添些許哲學(xué)的意境來。高橋曾經(jīng)是這片地方的一個路標(biāo)。有了它,人們理所當(dāng)然地踏橋而過。假如沒有它,人們過河就成了難題。這條河妖嬈盤旋,將我們村子恰好割裂在河的北岸。而集鎮(zhèn)、縣城,乃至更遠(yuǎn)的省城、外面的世界,通通通過這座橋向南挺進(jìn),向外延伸。無橋,小河就是鴻溝,是割裂,或者天塹。無,倒是更能顯示它存在的重要性。橋如此,世間諸多情物何嘗不是如此。小時候放學(xué),不愿早早回家,橋就成為一個玩耍的聚點。橋上拍紙殼,下五子棋,橋下摸魚兒,捉泥鰍,好不快活。探頭下望,河水清亮如許。一個曾經(jīng)光腳光屁股潤澤少年的臉上已經(jīng)溝壑縱橫,意味深長,隨著蕩漾的河水一起蕩漾。
路旁的胡豆苗興許還記恨我,怔怔地站著一言不發(fā)。在胡豆還沒成熟飽滿的時候,我偷食過它的伙伴。它的主人笑呵呵地嚇唬我說,吃了它會拉肚子死人的。我擔(dān)心了好多天,惴惴不安。還好,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那個年代,有什么能吃的呢,又有什么不能吃的呢。
鄉(xiāng)場上人頭攢動。原來沿街一里多地零散擺放各自叫賣的攤點,統(tǒng)一挪到一片新修的集貿(mào)市場里了。地方雖不寬大,卻更顯熱鬧。戰(zhàn)線縮短了,便捷了買賣。折耳根、萵筍、青菜、包菜、花菜、桔子、橙子……產(chǎn)自自家地里的蔬菜、水果應(yīng)有盡有。還有魚兒,大多是農(nóng)家池塘里養(yǎng)的鯽魚、鯉魚、草魚,少有珍稀魚種。正在大盆里游泳的魚兒,突然間被一只手猛地抓起——這是一個老手,動作之快如閃電,捉拿部位之準(zhǔn)不差毫分。未眨眼間,魚已被狠狠地摔在地上,心疼眉皺。鮮活變得麻木,一過秤,刀就上了身子,快速游動,鱗甲四散飛濺。一條黑色的塑料袋給了魚黑色的世界。魚說,聽不見為安。魚還說,眼不見為凈,且讓一切自去喧囂。
母親沿攤逡巡,看上了就買下裝入背兜中。我不是白跟在后面的,我的任務(wù)主要是付錢。這是一年中少有的日子,可見我回家是多么稀少。母親興高采烈,多多少少還有點炫耀的樣子,碰到熟人,總是熱情地打招呼,說這是我兒子。少小離家人不識。鄉(xiāng)親們大多會認(rèn)真地看我兩眼,然后用似乎有點羨慕的口氣與母親拉上兩句話。
滿載而歸時,碰見剛?cè)ペs場的二舅。分別后,我問母親,二舅中午會不會來家里吃飯,要不要多做兩個菜? 不會的,幾年都沒有往來了。母親臉上云淡風(fēng)清。我有些茫然。我小的時候,多親熱的一大家人,聲音洪亮的外公,小心翼翼的外婆,意氣風(fēng)發(fā)的舅舅們,青春靚麗的舅娘們,還有與我同齡的表兄弟們。如今,祖輩大多離世,長一輩的親人也年屆古稀。曾經(jīng)淘氣的那些表兄弟們四處飄零,再難如昨。時間都去哪兒了? 是我們改變了世界,還是世界改變了我們?
等了半晌,二舅終是沒來。
母親坐在灶臺前,往灶堂里添柴火。城里人已經(jīng)開始用手機(jī)掌控生活一切包括做飯,我和母親仍然燒著柴火灶,蒸煮著農(nóng)家人的憂愁歡樂。我站在灶臺一側(cè),開始做麻辣魚。母親知道我喜歡吃魚,每次回家都做。
往年是母親親手做,這次我自告奮勇當(dāng)主角。母親添柴火,給我說著什么時候放調(diào)料,炒香,放水煮,什么時候?qū)Ⅳ~塊下鍋……
吃飯的時候,我問母親味道怎樣,母親說,好吃,好吃。
吃魚的母親臉上花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