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 島
婚期定在了九月。
挑選伴娘時,小米覺得很犯難。她坐在工位上,按照通訊錄的姓氏排序,從上拉到下,細細排查一遍,還是沒能物色到合適的人選。閨蜜桔子早幾年就結(jié)了婚,年初還添了寶寶;大學時期最要好的室友佳佳去年也步入了婚姻殿堂。適齡未婚的女性朋友倒也是有的,但都不夠親密。小米希望,在這個人生最重大的時刻,能有一個貼心的人伴在一邊,這才是伴娘的意義。
挑來選去,皆不稱意。小米編輯了條信息發(fā)給父母:找不到合適的人選,要不就不請伴郎伴娘了吧。
片刻過后,一條語音回了過來。
點開,母親略顯尖銳的聲音在聽筒里響起:誰讓你拖到現(xiàn)在才結(jié)婚的呢?
接著又是嗖嗖幾條長語音信息。
小米一時語塞,只覺心中一團火苗忽地躥起。自從結(jié)婚一事提上議程,此后發(fā)生的一切不順意,皆被歸因于小米的晚婚?;檠缣F,婚紗照要價高,最重要也最有力的論點是,一套婚房掏空了兩家人的積蓄。早點兒結(jié)婚,就不會存在這些問題。
小米很想懟回去,怎么自己什么時候結(jié)婚還得根據(jù)房價來決定了?但這火不能燒起來,之前沒控制住,大燒一場,損兵折將,殃及池魚。
那會兒她跟亞文剛松口,答應辦一個簡單的婚禮。五一假期,兩人回了趟老家,和父母商定婚禮事宜。小米覺得,既然辦了,自然辦成自己想要的樣子。她想要一個小小的私人儀式,只邀請至親密友十來人,婚慶司儀,通通不要,閑雜人等,一概不請,這個想法剛說出口就被否決了。
眾人一通圍剿,人情世故呢?社交往來呢?往俗了說,隨出去的份子錢總得收回來吧。表姐撇撇嘴說,這哪由得了你做主啊。
這句話讓小米感到莫名地憤怒,我結(jié)婚由不得我做主,由你做主?
表姐被嗆得臉孔煞白,轉(zhuǎn)身就走,假期剩下的幾天都沒再露面。小米親自登門求和,才算是和緩了過來。
此后再發(fā)生此類事情,小米選擇隱而不發(fā),指尖將火苗硬生生摁在心頭嫩肉上,滋啦一下,滅成一縷青煙。畢竟,雞同鴨吵架,能吵出什么結(jié)果來呢?何況雞還受了鴨的恩惠,一套房沒收了小米的話語權(quán)。
小米把手機倒扣在桌上,抱臂做深呼吸。終究還是按捺不住,一條訊息發(fā)給桔子。
這個婚結(jié)得,真他媽沒意思。
等了一會兒,沒有回音??戳丝磿r間,四點半,離下班還早。小米有些坐不住,拿上水杯,起身拐進茶水間,撥了桔子的電話。
桔子還在家休產(chǎn)假。手機彩鈴唱了足足一分鐘才被接起,電話那頭嬰兒的哭聲慌亂一片,桔子匆匆開導了幾句就掛了。小米一肚子的話才開了個頭,又生生咽了回去。
掛了電話,小米接了杯涼水,一口一口慢慢喝完,然后折身回到辦公室。其實,聽到小孩哭聲的瞬間,桔子就有些后悔撥這個電話。比起育兒的壓力,還貸的重擔,她的這點兒委屈實在算不得委屈,幾近矯情,但她又確實是覺得憋屈。
桔子開導她的話大意是,算了,都不是大事兒,順乎他們點兒,就當盡孝了。
小米無言以對。
兩家老人大半輩子攢下的積蓄都投進這一套房子里了,小米是得有點兒犧牲精神。但此刻,小米覺得這種犧牲一眼望不到頭,如同開了泄洪的閘門,一旦打開,就再難關(guān)上。
起初,小米并不想結(jié)婚。跟亞文從學生時代就開始戀愛,畢業(yè)后又一同赴京工作,到現(xiàn)在,感情一直比較穩(wěn)定。小米覺得,保持穩(wěn)定的最穩(wěn)妥辦法就是維持現(xiàn)狀,對此,亞文表示尊重。兩人租房住了幾年,期間換了幾次住處,房東一句話,兩人就得搬家。搬來搬去,實在倦了,痛下決心湊錢買房。地理位置,居住環(huán)境,房屋狀況,層層篩選下來,心儀的倒是有幾處,但兩人手里攢下的錢離首付還差了一大截。
兩邊父母聽到準備買房的消息,心情倒是很振奮。買房是個好兆頭,意味著兩個人定下來了,定下來就意味要結(jié)婚,結(jié)婚則意味著添孫子。一連串的聯(lián)想后,紛紛滿心歡喜地主動要求出錢出力。
小米堅決不肯要錢,一來,不想啃老,二來,拿人家手短,后一點尤為重要。
兩人剛畢業(yè)時,雙方父母尚且淡定,待工作了幾年依然毫無結(jié)婚跡象時,都有些按捺不住。這邊覺得,這男孩兒是不是不想娶你,耗著你呢?那頭兒覺得,這姑娘什么意思,奔三的人了還不嫁,莫非是騎驢找馬?
在結(jié)論上,兩親家倒是出奇一致,不行就趁早分。
你沒法兒跟五十歲的人探討婚姻是社會發(fā)展到一定階段為維護社會穩(wěn)定而出現(xiàn)的契約形式。小米曾出于盲目的無知和自信,試圖以此說服父母,最后被斥為幼稚,自私,乃至上升到道德感缺失層面的譴責。因而,最好的辦法是噤言以對,按兵不動,氣定神閑地繼續(xù)過自己的日子。反正天高皇帝遠,逢年過節(jié)時應付一下,倒也相安無事。
但倘若接受了父母的資助,情況就不一樣了。
在是否接受資助的問題上,小米跟亞文產(chǎn)生了重大分歧。亞文覺得,即便想方設法湊到首付的錢,后面也要面對高額的銀行貸款利息,為何要跟錢過不去?小米認為,放棄經(jīng)濟自主權(quán)即意味放棄其他自主權(quán),亞文此舉短見,且庸俗。大吵一架后,亞文做出妥協(xié),跟朋友打電話挨個借了一圈。大家年紀相仿,都是用錢的時候,多少也湊了一點兒,還是不夠首付。輾轉(zhuǎn)間,心儀的房子接二連三售出。有一天晚上,亞文和同事聚餐喝了幾杯酒,回來躺在沙發(fā)上默不吭聲。朦朧醉意間,嘟囔了一句,我真是沒用啊。小米聽了,心里很不是滋味。
第二天就接過父母的錢,又貸了些款買下了這套兩居室。
后來事情的發(fā)展也像小米預想的一樣,兩家都出了錢,不結(jié)婚,房本上名字怎么寫?既結(jié)了婚,婚禮怎么能不辦?一樁接著一樁,小米覺得自己被一股無從反抗的外力推著走。
六點一到,小米打卡下班,經(jīng)過茶水間時,正好碰上領導。雖已是下班時間,小米心里還是一陣慌亂。領導平日里都要待到八九點才下班,小米幾次加班,領導都在。小米曾為此自省,自己的事業(yè)心還是不足。桔子聽了嗤之以鼻,說,我要是像你領導那樣,兒子已經(jīng)出國留學了,老公也常年不在家,叫我住單位去都行。小米并不認同,主動的熱愛與消極的妥協(xié),其間的態(tài)度有云泥之別。
素日里,領導對小米頗為器重,自從小米公布婚訊后,關(guān)系就有了幾分微妙。
剛得知小米要結(jié)婚的消息時,領導臉上微漾起一層驚訝。早前,小米一直表現(xiàn)出投身工作的十二分熱情,信誓旦旦不婚主義,如今想來,這未必不是領導頗為器重她的原因。掩下這層驚訝,露出頗為親切的微笑,恭喜你。小米見狀,趕緊遞上婚假申請表,法定婚假十天,拼上周末,一共兩周。領導接過去一看,臉上又漾起一層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小米裝作沒看見,等著簽字。領導簽了字,頭也沒抬地遞了回去。
之后的幾天,小米聽到一些閑言碎語,大抵是說她小米放下手頭工作不管,休這么長的假,實在是缺少一個職場人的素質(zhì)跟覺悟,難以委以重任,以及,這個年紀結(jié)婚,免不了要緊接著添個孩子,心思就很難再放工作上了。此話源頭不詳,但既傳到她耳里,自然是有人想讓她聽到。又因源頭不詳,小米很難當面反駁,自此,再碰到領導,總不免有幾分尷尬。
“秦主任,我先走了。”
領導依舊露出職業(yè)的微笑,頷首致意。擦身而過時,突然停下來,“對了小米,手頭的幾個項目處理得怎么樣了?”
“我一直在跟進,您放心。”
“我跟張總商量了一下,必要的話,跟小袁做一下交接,讓她負責一部分?!?/p>
小米吃了一驚,“秦主任,這幾個項目從頭至尾都是我負責的,小袁臨時接手恐怕不熟悉,我能處理過來的?!?/p>
“還是交接一部分吧,小袁單身,比起你有家有口的,時間精力都多。我跟她說了,她很樂意幫忙?!?/p>
小米再欲辯駁,領導已目不斜視地離開,空留一個背影。
小米目送了幾秒,覺得心口那簇幽藍的火焰順著脖頸蔓延,炙烤得太陽穴隱隱作痛。
時已入夏,辦公樓外,天色尚明。半個月前,天氣就燥起來了,此刻,離開涼氣宜人的中央空調(diào),撲面襲來的熱浪讓小米有一種邁入海市蜃樓的暈眩感。站臺邊,面目相似的公交車來了又去,紅的,藍的,綠的,唯獨沒有小米等待的那一輛。等待近半小時后,要搭乘的那路公交終于慢悠悠停到跟前,人群一擁而上,小米幾乎被推著上了車。據(jù)說,日本東京的公交及地鐵門外,有專門的推手將乘客用力往車上推,直至車內(nèi)再無單腳站立之地,這樣的職業(yè),在帝都似乎顯得多余。
一上車,小米就被推著往里走,直擠到公交車尾的電機箱旁方站定。一只手費力地握緊黏膩的吊環(huán)扶手,一邊竭力跟身旁一個汗?jié)窳撕蟊车闹心昴腥吮3謳桌迕椎木嚯x。密閉的空氣中,刺鼻的機油味和餿臭的人油味混在一起,空調(diào)的冷風呼呼地吹,徒增一份濃稠腥膩感,小米有些犯惡心。車一站一站地停,急促的剎車沖得人東倒西歪。許多人擁下去,又有許多人擠上來,有如天下熙熙,有如天下攘攘。小米左腿換到右腿,覺得自己挨不過下一分鐘,甚至下一秒她就要在大庭廣眾之下吐出來了。
大學時期,小米抱著一腔理想主義的熱情,執(zhí)意選了個“形而上”的專業(yè)。畢業(yè)后,又是出于同樣的理想,直奔帝都,投身一個幾乎注定邁入夕陽的行業(yè),領取一份與付出不成比例的微薄薪資。此刻,她第一次感到懊悔。對于一家公司而言,成本大于一切,初心又算什么呢?從未婚到已婚,表面上僅僅是社會身份的變更,底下卻潛藏著巨大的觀念的暗流,它們以約定俗成的方式,用個體無法反抗的力量輕易沖毀先前的一切積累。
那么,選擇不結(jié)婚?小米覺得像個笑話,不婚不該是為了這個理由。
同亞文的戀愛關(guān)系持續(xù)了近八年,同居而不婚,很難說完全沒有出于事業(yè)方面的考慮,但即便有,也僅微乎其微。在小米看來,婚姻需要穩(wěn)固可靠的品質(zhì),那種近似金屬的密度和硬度。但除此之外,總需要一些別的什么,一些務虛的東西,或曰愛情,或曰默契,或曰精神交合。
她跟亞文的初識,是在大學的詩社。新入會的社員依次朗誦自己喜愛的作品,亞文站在臺上,頭發(fā)剪得簡單清爽,發(fā)梢下是一張少年人獨有的干凈面龐,聲音穿過人群,清晰而沉靜。
夏天盛極一時
把你的陰影置于日晷上
讓風吹過牧場
讓枝頭最后的果實飽滿
再給兩天南方的好天氣
催它們成熟,把最后的甘甜壓進濃酒
夏末的余溫尚在,騷動著每一個毛孔。小米在臺下,心臟的搏擊聲穿過高密度的肌肉紋理,有力地跳躍在耳廓,咚咚,咚咚。臺上,亞文繼續(xù)念,小米在心中應和。誰此時沒有房子,就不必建造/誰此時孤獨,就永遠孤獨/就醒來,讀書,寫長長的信/在林蔭路上不停地/徘徊,落葉紛飛。虛幻的東西總是很美,卻又如那片飄落的葉子,不可掌控,難以捉摸。唯一的判定標準是感覺,而感覺是最不可靠的,是婚姻最不需要的一種品質(zhì)。但在小米這里,它卻又是用積木搭建起的房子中最底下的那一根,抽走,整座建筑轟然倒塌。
那個背誦里爾克的亞文,與眼前這個說著“干嘛跟錢過不去”的亞文,如同正午和黃昏時陽光下的影子,小米想方設法,也無法將之重疊。不知從哪個時刻起,一道縫隙從某個截句中悄然出現(xiàn),越來越大,不知不覺中壯闊成一條涉不過的語詞的河流。小米時常覺得自己站在河的一岸,與另一岸的亞文遙遙相望。奔騰而過的流水聲淹沒了每一個呼喊的嘗試,他們彼此看得見,卻聽不清。
先前成功請到了婚假,小米興致勃勃地做起旅行攻略,去哪個國家,走哪條路線,嘗哪些美食。規(guī)劃了半天,小米突然意識到,自己在憧憬和幻想這趟旅程時,沒有把亞文放進去。她期待的僅僅是這趟旅行,而不是和亞文一起旅行,這讓她陷入深深的惶恐。她有些弄不清,自己恐的是婚姻,還是同亞文的婚姻,換個人,會不一樣嗎?
但這個念頭即便剛露苗頭,也會令她感到深深的羞愧。當初,亞文是為了她才來的北京,為了他們倆的面包和牛奶,百無一用的書生毅然決然轉(zhuǎn)行做了口吐蓮花的產(chǎn)品銷售。在桔子看來,這是一種比虛幻更為珍貴的品質(zhì),不該不珍惜。她說,亞文很好,你是飄在云朵上的風箏,他是牽著你的線。
也許,確實是自己過于苛刻了。
公交車駛離市中心,先前擁擠的人群此刻疏朗了些。小米坐到了靠窗的一個位置,用力將窗玻璃推開一條縫,一陣清新的風拂面而入。車一轉(zhuǎn)彎,駛上了高架,眼前突然開闊起來,一片緋紅的天空映入眼簾。白天下了場大雨,此刻,云層像被風吹散的炊煙,五彩斑斕的顏色均勻地暈染其上,朱紅,絳紫,明黃。小米將頭挨在玻璃縫隙上,嗅著窗外的空氣,一邊在心里默誦。
五月將盡
連日強光普照
一路一路樹蔭
呆滯到傍晚
紅胸鳥在電線上囀鳴
這是那次詩會上小米選的詩,她仍清晰地記得亞文在臺下看她的眼神。窗外,建筑大樓湛藍色的玻璃如同平靜無風的海面,映射出天空的絢爛圖卷。公交車緩緩移動,小米覺得自己似乎像乘著一艘穩(wěn)固的輪船,開往安全的港灣。藍紫鳶尾花一味夢幻/都相約暗下,暗下/清晰,和藹,委婉/不知原諒什么/誠覺世事盡可原諒。小米突然感到一陣釋然。城市偌大,立交橋下的人群如螻蟻般奔波,而她能在黑夜來臨前,走進屬于自己的一方容身之所,這多虧了父母的慷慨贈予。明天,她將繼續(xù)做自己依然熱愛的工作,至于領導那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下頭究竟有怎樣的深意,又何必深究?而亞文,對待亞文,自己也該盡力去體諒一個三十而未立的男人倉皇的內(nèi)心。
接近終點站的地方,小米下了車。經(jīng)過路邊的蔬菜店時,進去買了點西藍花,等到了家煮一煮,再切兩片牛肉,晚飯就對付過去了。亞文幾乎每天都要加班,很少回來吃晚飯。
到了小區(qū)門口,小米發(fā)現(xiàn)新支起一個花攤。以前,小米租住的小區(qū)附近也有類似的花攤,每當天色將晚,花販們紛紛騎著三輪車過來,把各色鮮花鋪放一排。一枝香水百合在店里要十塊錢,在花攤上可以買到三枝,夠插滿一個窄口花瓶。小米是常客,每周買一束,插在玻璃花瓶里點綴房間,極大地提高了自己的幸福指數(shù)。當然,這是買房之前的事兒了,自從買了房,手頭一直頗為拮據(jù)。鮮花不比西藍花,不是生活必需品。
一度,小米覺得鮮花也是生活的必需品,沒有鮮花和音樂的生活多無趣啊。亞文對此的評價是,你呀,是還沒被茶米油鹽的生活所壓垮。小米白了他一眼,調(diào)笑道,庸俗,茶米油鹽中就不能開出幾朵花來?話系玩笑,但多少也帶點真情實感。生活要真只成了過日子,那還有個什么勁兒。但心底里,小米深知,自己又何嘗能免俗。自己用十塊錢將亞文打入庸俗的群體,可若漲到一百塊呢?她也會變成俗人,都不過是在尚能周轉(zhuǎn)的余地中算算計計,跟生活斡旋罷了。
經(jīng)過花攤時,小米的目光略一流連,老板娘趕緊搭話。姑娘,買花嗎?說著從乳白色的花筒里抽出一束香檳玫瑰,鵝黃色的花骨朵半開未開,花瓣上還沾著幾滴水珠。
“晚上剛拿的貨,新鮮著呢,賣別人二十,算你十五,帶一把?”
小米湊上去聞了聞,沒禁得住誘惑,掏出手機,掃碼支付。
捧著花束,快步回家,天色已徹底暗下來了。鑰匙剛插進鎖孔,小米就聽到悟空從黑暗中躥到門邊的聲音。
門一開,悟空躥到腳邊。
“空空,餓了吧?有沒有想我呀?”
悟空是只虎斑貓,雄性,是年5歲,“母親”桔子。它的背脊處有一朵祥云狀的白斑,桔子說,這多像腳踩七彩祥云的齊天大圣呀,就叫它悟空吧。去年,桔子懷孕,她婆婆不知從哪里看到寵物身上的寄生蟲對嬰兒有影響,強烈要求把貓?zhí)幚淼?。桔子覺得不可理喻,但是誰也沒法兒讓一個五十歲的準奶奶相信,貓對嬰兒的健康而言影響微不足道。
從心平氣和地講道理,到充滿情緒化的不管不顧,桔子一直堅決不松口。這時候桔子丈夫說了句,算了,就把貓送走吧。悟空最初是桔子丈夫要領養(yǎng)的,這樣的表態(tài)讓桔子憤怒,養(yǎng)了四五年你說送走就送走,我懷疑我能不能給你這么涼薄的人生孩子!
對方的回應是,你還算是個母親嗎?為了只貓連自己親生孩子都不管?
小米聽說這件事,一通電話打過去,把桔子丈夫臭罵了一通。對方默不作聲,等她說完,只撂下一句話,我跟你說不清,等你以后結(jié)婚了就懂了。
事情僵在那里,進退兩難。最終,為了家庭和諧,桔子做出讓步。妥協(xié)方法是,把悟空寄養(yǎng)在小米家,過一年半載寶寶大一些再接回去。
對此,小米是熱烈歡迎的。悟空是桔子的貓兒子,也算是她的干兒子了,但亞文平日里不喜歡貓,太高冷了,盯著人看怪嚇人的,亞文說。但在收留悟空這件事上,亞文二話沒說,表現(xiàn)得很大度。為此,桔子再次重申,亞文挺不錯的,你倆該結(jié)就結(jié)了吧。這件事在小米決定結(jié)婚的諸多緣由中,很難說不是推波助瀾的細微一股。
給悟空準備好貓糧,小米煮飯,炒菜。剛吃完,桔子的視頻電話打了進來。
“空空,你媽給你電話了?!毙∶走厗疚蚩者^來,邊接通電話。
手機屏幕里,桔子的面色顯得很疲憊。
“剛把寶寶哄睡著,養(yǎng)小孩真是太累了?!?/p>
“你老公呢?”
桔子嘁了一聲,“我能指望他?”
小米不知如何接話,只能安慰她,“熬一熬吧,過幾個月大一點就好了?!?/p>
桔子含混地哼了一聲,開始逗貓。半晌,說,悟空可能要在你這兒多待一段時間了。
小米趕緊說沒事兒沒事兒,我還舍不得把它送回去呢。
小米沒問為什么,不用問,也不能問。當初選擇這樣一個折中的方案,小米深知桔子強作灑脫的表情下掩藏了怎樣的失望。但小米只能勸,像桔子勸她一樣。都不是原則性問題,不必自己和自己過不去,雖然小米時常會想,到底什么是原則性問題呢?
她們像是撐一片孤帆在海上航行,身后的海岸越來越遠,前方,明知海面下可能有暗礁,也只能一路向前??捎行┌到敢坏└〕龊C?,難免會讓人失去繼續(xù)航行的勇氣,恰如有些話不能挑明。小米明白,她和桔子都不是勇字當頭的人。
聊了一會兒,桔子說要掛了,自己要趕緊補覺去。
小米起身,收拾碗筷,擦洗桌面。玫瑰已插進了花瓶,放了些水養(yǎng)了起來。這個季節(jié),它們大概能綻放一周。小米把花瓶挪到了餐桌的中央,柔和的燈光下,煙青色的桌布襯托得鵝黃色花瓣愈加嬌嫩。小米又湊上去嗅了嗅,淡淡的清香,是夏天的味道。小時候,小米常去鄉(xiāng)下的爺爺奶奶家過暑假。后屋院子里,有一大片薔薇花,開得熱鬧非凡。小米在院子里玩耍逗留,摘下來好多花骨朵,壓在枕頭下。夜里,做玫瑰色的夢。
回到沙發(fā)上半躺下。悟空跳了上來,挨在小米的小腹旁蜷縮著,十分乖巧。小米隨手拿了本書,邊翻邊等亞文回來,沒一會兒,就陷入了昏昏欲睡的困乏中。
快十點時,亞文終于到家了。
小米睡得迷迷糊糊,“今天怎么這么晚呀?”
“開部門會議,沒完沒了的?!闭f完,癱倒在沙發(fā)上,一言不發(fā),這是亞文每日回來的常態(tài),她理解,他太累了。但是兩個人一天都沒交流了,總該說幾句話。
“晚飯吃了吧?!?/p>
“嗯。”
“吃什么了?”
“就隨便點了個外賣?!?/p>
“哦?!?/p>
小米沒了話,目光瞥到桌上的花瓶。
“看我今天買的花,香檳玫瑰,好看吧?”說完,又補充了一句,“才十塊錢?!?/p>
明明十五塊錢的花,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少報五塊。
亞文含糊地哼了一聲,閉上眼睛,仰頭對著天花板,“你開心就好。”
無緣由地,她在這句話里聽出了指責的意味。
沉默無言。
隔了好一會兒,小米想起伴娘的事兒。
“跟你商量件事,我想婚禮上就不請伴郎伴娘了?!?/p>
亞文聽到這話,睜開眼,“怎么突然這么決定?我已經(jīng)跟小川提過讓他做伴郎的事兒了?!?/p>
“可是伴娘不得是最親密的朋友么,桔子跟佳佳都結(jié)婚了,其他人我不想找?!?/p>
“你跟你們單位小袁不是挺好的么,請她唄。”
小米突然感到一陣胸悶,音量一下提了上來,“她又不是我好朋友,我為什么要喊個無關(guān)緊要的人來當伴娘。”
亞文詫異地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再說了,本來就是個形式,為什么一定要請伴娘,哪條法律規(guī)定了?”
亞文有些不耐煩,“沒有法律規(guī)定,但是你自己也說了,都是形式。既然你都覺得是形式了,還有什么好在意的?”
小米噎住,半天沒有說話,把臉轉(zhuǎn)向悟空的方向,一邊摸著悟空的肚子,一邊竭力不讓眼淚流出來。
亞文摸了摸她的后背,“好啦,好端端地生什么氣,你要真不想請就不請唄?!?/p>
小米把臉埋在悟空軟軟的毛上,鼻子哼哼了一聲。
“今天跟桔子電話了,她說悟空可能得長期寄養(yǎng)在我們這兒了,一時半會兒接不回去。”
亞文摸著小米后背的手明顯停頓了一下。
“短期內(nèi)是沒問題,但時間久了,總得送回去的啊?!?/p>
小米回過頭來,“為什么呀,我看你跟悟空相處得挺好的呀。”
“我本身是沒意見的,但是以后備孕生孩子不還是得送走么?!?/p>
小米愣住了,挺直了身體。
“我們什么時候談過生孩子的事兒了?”
亞文說,“這不是遲早的事么,早晚要生的啊?!?/p>
“怎么就是遲早的事?這難道不應該是我們倆的共同選擇嗎?”
“那你想怎么樣,一輩子不生小孩?”
“我從沒說過這樣的話,可如果我真就這么想的,難道就不行嗎?”
小米反問的音色過于尖利,如刀尖劃過玻璃,驚得身旁的悟空一躍而起。
亞文的聲音也跟著高起來,“你能不能不要跟個小孩子一樣任性?”
“什么叫我任性?這樣的事情你不覺得應該跟我商量一下?”
“算了,不說了吧,今天太晚了,先休息吧,要談以后再談?!?/p>
小米突然站起來,開門出去。
亞文在后面喊,“這么晚了你去哪兒?”
“家里太悶了?!?/p>
一路奔下樓梯,到了單元門口,小米停了停,她不希望亞文追上來,想一個人靜一靜。可是回頭發(fā)現(xiàn)亞文沒追上來時,還是感到深深的失望。
路燈都亮著,橘黃色的燈光將小米的影子扣在地面上,影子拉長,變短,然后沒入黑暗。這是個老舊小區(qū),樹木濃密,道路狹長。小米在黑暗中快步向前,直到走進下一片暖黃。小時候,她總是跟自己玩這個游戲,光亮處是安全區(qū),兩燈之間的黑暗則意味著危險。她從一個橘黃的邊緣沖刺般地穿越黑暗,直奔下一個明亮之地,心臟因緊張而劇烈地跳動,仿佛身后有最可怕的怪物在追逐。每一次重新踏入明亮,她都有一種劫后余生之感。
在一盞路燈下站定,小米仰頭望了望。居民樓掩映在濃密的樹梢后面,一扇扇窗接二連三地熄滅,這個城市要入睡了。夜深人靜,小米可以聽到自己沉重的呼吸聲,她想去找桔子,可是太不妥。身上未帶分文,靜立良久,終于決定回去。
大門沒有關(guān)嚴,一道燈光從縫隙里瀉出。進了門,發(fā)現(xiàn)家里沒人。小米沒有撥亞文電話,坐在沙發(fā)上等了會兒。隔了一刻鐘,亞文回來了。
“我下樓找你了?!?/p>
小米覺得心里好受了些。
“怎么門也不關(guān)?!?/p>
“怕你沒帶鑰匙,進不了門?!?/p>
“哦?!?/p>
依然是沉默,但是和好的氣氛了。兩人默默地收拾明天上班要帶的東西,洗漱,睡覺。
睡前,小米發(fā)現(xiàn)悟空沒有像往常一樣湊到床尾的位置。在屋子里找了一圈,發(fā)現(xiàn)貓不見了。
門沒關(guān)緊,一定是那個時候跑出去的。兩個人趕緊下樓,沿著小區(qū)的路來回尋找,邊跑邊喊,“悟空——”
有貓叫聲從草叢中響起,小米驚喜萬分。打開手機電筒一照,只是一只不認識的野貓。
兩人環(huán)繞著每幢樓仔細尋覓,找了一圈,毫無所獲。小米急得掉眼淚,這怎么跟桔子交代。
亞文安慰她,“別擔心,貓認路,沒準這會兒已經(jīng)自己找回去了。”
“萬一跟別的流浪貓跑了呢?”
“怎么可能,從小家養(yǎng)的貓,跟野貓哪能一樣。天天吃著貓糧長大的,到外頭哪能活下去?就算今天不回來,明天也會回來的。別太擔心了。”
亞文邊說邊往前走,繼續(xù)尋找悟空的身影。
小米聽了,突然愣在原地。那只被驚擾到的野貓還在長一聲短一聲地叫,叫得小米有些恍惚。這只野貓是哪兒來的,也是從家里跑出來的嗎?悟空呢?悟空現(xiàn)在回去了嗎?小米忽然覺得,悟空不會再回去了。亞文已漸漸走遠了,他的背影在光與影的交織中忽隱忽現(xiàn),愈漸模糊,幾乎要融入越來越暗的夜里。小米呆呆站了一會兒,終于深深呼了口氣,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