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黃禮孩
“像唐詩宋詞一樣美的半島歌謠”,《越古老越美好:品讀雷州半島歌謠》,這本書的開篇以此來比喻雷歌。雷州歌謠在粵西雷州半島人的心目中什么時候都是一首雋永的詩。關于雷歌作品集或者雷歌研究的書有不少出版,但用散文的方式來解讀一個地方的歌謠卻少見,所以說徐聞縣文聯(lián)組織編寫的這本書,文筆輕捷,有情感的徘徊,有文史的普及,也有鄉(xiāng)愁的涌動,以及赤子之心的回響。編者帶著真正的熱情投入其中,守護著和翻譯著方言文學的密碼,努力表現(xiàn)出對地方文化的榮譽感。由此就有了辨別性,一下子與其他書區(qū)別開來,有了自己的性情和格調(diào)。
歌謠是一種文化形態(tài),它包羅萬象,記載了勞作、婚戀、祭祀等民間生活,而它的家常理短、兒女情長在歌唱里卻是不朽的藝術。雷歌于我而言,已漸行漸遠,成為一種記憶。但這記憶卻像樹影拖得再遠也離不開樹根。雷歌,是雷州人濃郁滄桑的文化根系,是生命中最初的歌謠,它印記在童年的大地上。隨著現(xiàn)代化的擴張,各種視聽藝術、流行的東西進入鄉(xiāng)村,民間藝術幾乎后退到博物館,退到歷史中,退到人們內(nèi)心的懷念里了。現(xiàn)在回到鄉(xiāng)下,已難覓茶前飯后雷州人拉二胡、吹笛子、唱雷歌的情景,已看不到雷歌的影子,仿佛雷歌已成為農(nóng)業(yè)文明時代的遺址。雷歌來自民間,又消失在民間,人心粗糙了,精細的民間藝術便從粗陋里開始消失。與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到處傳唱的情形相比,已如昨日黃花,風流云散。
雷歌在半島的鄉(xiāng)下,誰都可以哼上幾段,勞動之余輕輕的一唱,倒也是一種放松的好方法。在山高皇帝遠的流放之地——雷州半島,也許惟有鑼鼓家什聲才能為寥寂的鄉(xiāng)野添上一點生氣。萬歷十九年,湯顯祖被貶到徐聞任添注典史,在《黎女歌》中,他寫到:“黎人春作踏歌戲”,說的就是當時徐聞人的歌唱情形。雷歌有八百多年的歷史,其如何誕生,如何發(fā)展,我知之甚少。此書寫到了:“雷州歌謠流行于粵西的雷州半島,其唱詞通用當?shù)氐睦字莘窖约蠢字菰捹x就。雷州話屬于閩南語系,其語源可上溯至漢魏以前的吳語,當時操吳語的居民主要聚居在福建莆田、泉州、漳州一帶,與當?shù)赝林用竦恼Z言有過借鑒和融合的過程,逐漸形成了系統(tǒng)的閩方言。隨著歷史上的幾次遷徙,閩南居民大部分又遷往廣東潮州及雷州地區(qū),大約到了后宋,遷至雷州的吳語居民又與當?shù)鼐用裾Z言再次融合,才形成了今天的雷州話。雷州人民用自己的話唱自己的歌,自娛自樂,妙趣橫生,形成了雅俗共賞、獨具一格的雷州民歌。”這段話算是簡單交代了雷歌的來龍去脈和歷史淵源。
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雷州半島一些鄉(xiāng)村,村莊每年都要擇一個日子請雷劇團演出。村里每家每戶按人口集資請來有名的雷劇團演出,有了演出費就請村里懂戲的長者去請戲班。幾個長者到縣里或鄰縣去看上十幾本戲,在進行比較后,認為男女主角的雷歌唱得精彩,戲又好看,談好價錢就挑個好日子請回來演。那時候,舞臺是村莊自己搭的,演出設備十分簡陋,村里沒有通電,還要自己發(fā)電,甚至挑著“汽燈”(一種汽油點燃的燈)演戲,但村民依然看得如癡如醉。有一些唱了幾十年的老戲,戲迷對所唱的旋律已爛熟于心,其有聲,有形,有色,有味,老戲迷是百看不膩,百聽不厭,百品不煩。我想,打動他們一定是來自土地的,最內(nèi)心和本質的東西。一本好的書不僅在其描述的本身,也在這本書引發(fā)的往事?!对焦爬显矫篮茫浩纷x雷州半島歌謠》,它穿越時間的迷霧,讓你回到記憶生活的領域中來。
這本書著墨點在歌謠,不過雷劇更是讓雷歌“生動的在場”。雷劇除了吸引老戲迷外,年輕人也十分喜歡,這是因為那個文化匱乏的年代,人們沒有什么選擇。很多時候,年輕人喜歡的不是雷劇,而是雷劇表演本身帶來的熱鬧。只要知道哪一個村莊演戲,他們便早早約好,像趕墟一樣趕場,他們從四面八方騎著單車,或開著拖拉機來。姑娘喜歡坐在車的后架上邊看戲,邊與意中人傾吐情竇愛慕的心境。我二哥與二嫂便是在雷劇團相識相愛的。那時相鄰幾個村莊的年輕人自發(fā)組建雷劇團。我二哥喜歡繪畫,會拉二胡,又會唱雷歌,自然成為骨干。劇團里有一個女演員雷歌唱得聲情并茂,二哥私下與她談上戀愛,后來那個女演員變成了我二嫂。想想,他們能走到一起,正是拜雷歌所賜。每首歌謠的后面都有其生活的故事,它似乎是遠古的,也是當下的。
更早的時候,電影還是奢侈物,唱雷歌看雷劇成為半島人民全部的精神生活。因為都是村民自掏腰包請來演的,所有的人都可以免費觀看,村莊像過年一樣熱鬧,每一個人都可以找到自己喜歡的一部分。真正的戲迷十分投入地看戲,年輕人趕場談情說愛,還有一些人在唱雷歌演雷劇的日子在劇場里吃飯喝酒和賭錢。劇場是露天的,后場空曠,提供了娛樂的場所。每到演出的季節(jié),人們在后場擺出美食,賣各種水果、食物,還有一些有賭性的人自設賭場,小賭一把,輸贏相安無事。偌大的一個劇場真正顯示著民間藝術的天性和它暗藏的生活情趣。
雷歌于我而言,是童年生活中的一部分,演雷劇的日子,是小孩的節(jié)日。對于舞臺上唱得婉轉的歌或催人淚下的戲,我似懂非懂,最愛看的只是小丑的表演,小丑有節(jié)奏的念白,把人生百態(tài)說盡,直逗人笑里帶淚。雷州人把看雷劇說成看雷歌,可見雷歌演唱的重要性。其實,雷歌之美在于它的唱腔。唱腔屬于專業(yè)術語,我并不懂,我接觸到的第一位雷歌唱腔設計家是鄒光福先生。鄒光福,人稱“福伯”,是當?shù)剡h近聞名的人物。福伯與我的朋友是同事,所以去朋友那里多后就混熟了,我在廣州讀書時,每到假期回徐聞,我都會去找福伯玩。福伯為人爽快、熱情。他是我見過的當?shù)鼐哂屑澥匡L度的人。有時,我想,如在舊時代,他便是一個風雅之士。所以每次見到福伯,他的頭發(fā)梳得光亮,穿的西服筆直,領帶打得好看。福伯看起來是典型的雷州半島人,他有些瘦小,但卻非常精干,他的胡子很有味道,像歌星林子祥。福伯對民間音樂十分熟悉,各種民族樂器,他都會弄。事實上,當他穿著西服,吹起薩克斯時,味道就更濃了。我很少見到穿西服弄音樂的藝術家,況且他搞的是最原始最民間的唱腔。福伯為雷劇《抓鬮村長》一戲設計唱腔,拿了國家五個一工程獎,為雷劇在民間藝術上長了臉。我的一個遠房親戚唱的雷歌,在這片土地上遠近聞名。她叫黃華文,天生麗質,而且擁有夜鶯的歌喉,重點是她會演戲。有一年,母親帶我去她家,見到她果真是名不虛傳,她給我們唱了一些經(jīng)典的雷歌,她那甜美而感性的雷歌如山野之間里流淌出的清澈泉水般,讓人直入潔白無暇之境。在我看來,她深諳雷歌文化,是雷歌女神的化身。后來,我很少見到她,但關于她的傳說卻甚多。有時候一種藝術與一個人有著莫大的關系,比如劉三姐的“山歌好比春江水,這邊唱來那邊和……”但如今有傳說的戲曲演員已幾乎沒有了。再也沒有牧童騎牛吹笛子唱雷歌,男人在田耕地唱雷歌,女人在家里曬稻谷唱著雷歌的情景,也沒有窮人唱著雷歌,把財主氣壞的故事。想想我這位遠房親戚時內(nèi)心生出幾分惆悵,她是那個時代的美麗和哀愁。之所以寫到黃華文這段往事是因為作者在書中對雷州女子有著更多的贊許,認為她們都是靈魂有香氣的女子。
作者不僅僅寫這篇土地上的人與事,還把時間與空間拉開,涉及到古典文化和外國文學,把雷州鄉(xiāng)野的歌謠放到一個大的文化背景上去觀察、連接和思考,從而產(chǎn)生新的文化,這使得這本書不同于以往的雷州歌謠書籍?,F(xiàn)在我們?nèi)ネ诰蛞恍┕爬系念}材,本身就應該以新的思想姿態(tài)回應過去,也就是學者姜丹丹、何乏筆提到的,中華文化的復興,召喚對新時代所提出的精神挑戰(zhàn)的深刻自覺,于此同時,也需要在更廣闊、更細致的層面上展開文化的互動,在更深入、更充溢的跨文化思考中重建經(jīng)典,既包括對古典的歷史文化資源的梳理與考察,也包含對已成為古典的“現(xiàn)代經(jīng)典的體認與奠定”。
雞角子,雞角歌,
飛去菜園吃菜秧,
飛去南山吃竹籽,
飛去海南吃檳榔。
檳榔青,檳榔紅,
檳榔結籽吊燈籠。
《雞角子,雞角歌》是雷州歌謠中的經(jīng)典,今天看來有點精神考古的復現(xiàn),但并不迭出我們的生活。編者也在本書中提到:“這是一首充滿鄉(xiāng)愁的歌謠,主要記述了海南人遷徙到‘海北徐聞’后,對家鄉(xiāng)的思念之情。”其實,歌謠是人生的行李,會唱的人才會體悟到那種別的語言無法帶來的韻味和溫暖情緒。方言中的歌謠是鄉(xiāng)音,是離鄉(xiāng)人內(nèi)心的月光,是日漸縹緲的低吟淺唱,是遺落在歲月里的鄉(xiāng)愁。每次唱這首歌,就有往事涌上心頭,它已經(jīng)不是海南人遷到徐聞的愁緒,它變成了童年與家園的記憶。雷歌就這樣,留在生命里,它與自然一起給了我無窮無盡的源泉。如果說一個鄉(xiāng)下孩子與城里的孩子有什么不同,那便是我們擁有來自土地上原汁原味的民間藝術?,F(xiàn)代文明把一些古老的東西趕盡殺絕,雷歌已經(jīng)成為非物質文化中的稀有動物。缺少雷歌的雷州半島將失去許多樂趣,失去人對生活的想象,失去雷州人對自己文化的記憶,也顯示著人與土地的疏離。最近聽說一些有識之士在對雷歌進行搶救和推廣,荒蕪的內(nèi)心似乎多了一份濕潤的呼吸。羅伯特·列文在《時間地圖》中說:“時間不是絕對的,時間帶著口音發(fā)言,每種文化都有一套獨特的時間紋路。了解一個民族或者群體,就是了解他們看待時間的價值?!崩赘枋且粋€有著近千年歷史的“人文地圖”,經(jīng)過漫長歲月延續(xù)下來的雷歌就此消失,實在是后人的罪過。
這些年,我有幸到一些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去采風,常常為他們還保有原生態(tài)的藝術所感動,為他們的文化遺產(chǎn)而感慨。我們必須對這些文化遺產(chǎn)進行解讀,去了解這些文化遺產(chǎn),才會產(chǎn)生新的文化遺產(chǎn),文化才有它的生長性。雷歌是民間性和詩意性共存的文化圖像,但是作為民間的傳唱藝術,如果不在藝術上吸收現(xiàn)代的藝術元素,只沿襲以往的模式,雷歌的陳舊將為時代所棄。
一次在一個場合聽到雷州年輕音樂人用流行音樂來譜曲、用雷州方言來唱的雷歌,一下子喚起我對過往歲月的隨想,多了一份來自出生地文化上的寬慰。今天,《越古老越美好:品讀雷州半島歌謠》這本可讀性很強的著作的出版,就像舊陽光也變成了新的光線。客家說:“寧賣祖宗田,不忘祖宗言”,可見家鄉(xiāng)的歌謠什么時候都是“舌尖上的鹽”,是時間歌喉中永不停息的韻律。我們作為讀者,如果閱讀、歌唱、傳承,那就達到了作者所期待的:“歌謠是一種歷史的記憶,是一塊土地上的養(yǎng)分。一種文化如果失去日常生活的支撐,缺少我們的傳承,那么這種文化離消亡不遠了。我們希望,在徐聞這塊土地上,古老的歌謠一代又一代地唱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