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永忠
為了我哥的婚事,我媽又一次托媒人去鄰村問人家女兒。媒人回話說,姑娘要親自上門來看看。
我哥的婚事一拖再拖,多半是我造成的,我很后悔??扇耸篱g哪里買后悔藥去?在農(nóng)村,那些老人家常說,一個人命運是注定的,婚姻也是如此,陰差陽錯的事經(jīng)常發(fā)生。想不通,怪老天捉弄人,捉弄了你又能怎樣,這是命。這樣的論調(diào)不足為奇,農(nóng)村人有他們的生活哲理,艱難的境遇,有時是需要這樣的自我慰藉。
我哥大我四歲,也就是說,他早該結(jié)婚了。我不急,還早呢。他這幾年都在相親,只是,之前那幾次,都是媒人領(lǐng)著他上女方家去相。人家姑娘藏在門背后悄悄地瞅一眼,就不肯出來見面了。這回可是個好兆頭,姑娘愿意跟著媒人走一趟,上我家來,親眼看我哥。我媽還不相信,哪有這種相親法,那妹子就不曉得害羞?媒人說那姑娘也老大不小了,只比我哥小半歲。在農(nóng)村,像這樣的歲數(shù)再不趕緊把自己嫁出去,恐怕要變成老姑娘,以后就不好選人家了。她父母急得不可開交,把她從打工的地方叫回來,逼著去相了幾次親,也沒遇上合心的。
那天一早,趁媒人還沒把姑娘帶到,我媽打發(fā)我哥去田壩里割挑牛草。我哥有些不情愿,心想,明明是他相親,為什么讓……他暗淡的目光在我和我媽之間快速地挪動了一下,眼睛里藏著的話:哥有好事,弟弟得替哥去割草才對。我媽斜睖了他一眼,他低下頭去。從小,我媽對我們哥倆管得很嚴(yán),從來不許我們違背她的意愿。寨上的人都說我媽教子有方,兩個兒子從來不去哪家串門,更別說四處閑逛。這會兒我哥縱有些想不通,自然也不敢違抗我媽的眼神,還是乖乖出了門。
人家都說我哥做活路是把好手。我欣賞過他干活的樣子。每年秧苗返青的時候,家里的牛就不能放出去了,怕它糟蹋莊稼。割草喂牛是我們?nèi)粘5牟钍?。我一直掌握不好割草的刀法,鐮刀一伸過去,那些草好像故意逗我,把腰一閃,就躲開了。門口那一壩稻田,田埂上的草跟秧苗賽著趟兒長,嫩油油的,隨便哪家的田埂都可以去割。但有一點,你要割就得好好地割,割得齊齊整整才行。好比剃頭,你把人家的頭剃得坑坑洼洼的,像馬啃過一樣,別人肯定不高興。我老是不得要領(lǐng),東一下西一下,大半天也割不了多少不說,還把人家的田埂也割亂了。我哥不一樣,他好像生來就是割草的料。選準(zhǔn)一條草長得豐茂的田埂,唰唰揮舞著鐮刀。刀鋒所到之處,嫩草無處可逃。他手臂上的肌肉,一股一股的,像幾股麻繩絞在一起,有力度有韌性,刀鋒有節(jié)奏地一口一口咬過去,只聽見脆生生的聲音,不大一會兒,田埂被剃得像水泥抹過的一樣,平平展展。
可是那天,他不在狀態(tài)。我是后來聽田老寶說的。
田老寶是我哥在寨子上唯一玩得來的同伴。我哥同他說過,那天我哥尋思著要趕在媒人路過田壩前把草割好,先于她們待在路邊。他假裝在歇氣,等媒人領(lǐng)著姑娘到了跟前,他就悄悄瞄姑娘一眼,正好,姑娘也在瞄他,兩束光,在空中碰在一起。然后他擔(dān)上草,在前面引路。走這段路,媒人在后面告訴姑娘,眼前這個人,就是你要見的,叫大毛,一大早就割了一擔(dān)草,多勤快。姑娘在心里記住了大毛的名字,也許她還輕聲地念了兩遍。
要在往常,我哥會將割下來的草一小堆一小堆碼在田埂上,等差不多了,再將它們裝進(jìn)草籮里。每放一次,用腳踩一下,踩得貼貼實實。擔(dān)起來有分量,扁擔(dān)在肩上有節(jié)奏地一閃一閃的。路上遇著熟人,人家會夸贊我哥,說這草多嫩,割了這么多,真是做活路的一把好手。彼時,我哥有些偷懶,他只意思意思割了幾把,胡亂地蓋在草籮上,看上去好像也是一擔(dān)草,但里面卻是蓬松的,沒有幾根。那是因為,他心思不在這上面,想快一點到路上去等著,怕不一留神錯過了媒人和姑娘。
想歸想,可真到了眼前,我哥卻沒敢抬頭看姑娘,也不知道姑娘看了他沒有。他那時怕別人瞧他,盯他的額頭。媒人叫他,他低低地應(yīng)了一聲,好像連自己都沒聽到,然后把頭歪到一邊,假裝看遠(yuǎn)方。他也沒在前面帶路。等兩人走遠(yuǎn)了,他似乎發(fā)現(xiàn)姑娘轉(zhuǎn)過頭來,只是他仍在原地,沒接住那束光。
沒過幾天,媒人帶來姑娘的話,說她看上了“大毛”。
我哥心里清楚,她看上的大毛不是他自己,而是我,他的弟弟小毛。
我不敢說我長得有多帥氣,只是個頭我比我哥還高一些,臉上也要白一些,沒有傷疤。那天是我第一次以相親的名義出現(xiàn)在一個陌生姑娘的面前。她看上去也不是我想像的那樣害羞。媒人在向她夸“大毛”的時候,我多半時間在低頭,因為我扮演的就是“大毛”。而她一直在看我,我經(jīng)不住她那樣地看。只有當(dāng)她把目光移到我媽或者媒人身上時,我才快速地掃一眼,她的臉有些紅潤,眼睛清澈,很黑很粗的獨辮子從耳旁垂到胸前,那兒的衣服有明顯的起伏,我不敢久看……我有些頭暈,親就這樣稀里糊涂地相完了。
我同我哥都明白我媽和媒人的用意,擔(dān)心又像往常一樣——姑娘只要看了他腦門上狗舌頭一樣的傷疤,就搖頭沒了下文。我也明白,我是扮演我哥,希望這次能成。不然,我心里一直會內(nèi)疚下去的。
我哥額頭上的傷疤是我挖的。有一次,我們倆跟著我媽在地里干活,我哥佝著頭撿我媽挖起來的紅苕。我還小,做不了正事,又想幫忙,常常是事與愿違,搞出不少亂子。那次就是最好的例子,我用小鋤頭挖著玩,一不小心就挖在哥的額頭上。當(dāng)時只挖了一小塊,流了幾滴血水,我媽從土坎上扯了一把艾蒿,丟進(jìn)嘴里嚼爛了敷在他的傷口上。農(nóng)村孩子沒有那么金貴,我哥當(dāng)時一聲都沒哭,也沒叫疼,過了幾天就沒事了。只是后來,隨著年齡增長,額頭變寬,那道遺留下來的猩紅色的疤痕越來越明顯。要不是有人拿它取笑,我哥也許會忘記他額頭上還有一道他弟給他挖的傷疤,他也不會像變了個人似的。學(xué)校那些同學(xué)也不好好學(xué)習(xí),就知道找別個的缺陷,拿人家取樂。他們不叫他大毛,叫疤子毛。疤子毛很生氣,把拳頭比過去,很多時候戰(zhàn)果不太理想,又被人打出新的傷疤來,再說叫的人多了,你打哪個,也打不過來。疤子毛就這樣在同學(xué)的戲稱中長大,他越來越不喜歡那些同學(xué),不喜歡讀書,更不喜歡講話,臉上的表情漸漸變得麻木起來。
很快,我媽就要安排“過禮”了。按照當(dāng)?shù)鼗樗?,過禮是大事。禮物至少要包括豬肘子一對,酒兩壇,雞鴨各一只,給對方父母的衣料、鞋襪各一套。當(dāng)然,姑娘的訂婚禮物更是必不可少,還得封一個紅包。這些東西事先由媒人同雙方分別協(xié)商好。此外,男女雙方要互換生辰八字,八字合了,兩家人看好日子,下步才好準(zhǔn)備舉行婚禮。
就在我媽準(zhǔn)備過禮這件大事的時候,媒人跑來告訴她,也不知道是誰走了嘴,那姑娘知道了相親的不是我哥。我媽立即緊張起來。那怎么辦,這事是不是泡湯了?媒人的表情倒是很輕松,她說,姑娘當(dāng)時是有些生氣,但隨后姑娘說出一句話卻讓媒人松了口氣。姑娘說,她不管誰是大毛誰是小毛,反正她對那天看到的小伙子是滿意的。于是我媽的表情馬上從驚愕轉(zhuǎn)成了微笑。對媒婆說,也好,兩個都是親兒子,看上一個是一個,就怕一個都沒看上。
只是怎么把這事告訴給我哥呢?我媽想了一整晚。第二天,她把我們哥倆叫在一起,開了個家庭會。大概從這件事起,我媽不再像以前那樣命令似的安排她的兒子們。她先講了這些年,母子三人怎么樣在別人的白眼中過來的,現(xiàn)在兩兄弟已經(jīng)長大了,她也老了……話繞了一圈,才把這事說出來。我媽的姿態(tài)從強(qiáng)硬一下子變得柔軟起來,我哥沒說話,我也沒出聲。
婚事酒席剛散沒兩天,鎮(zhèn)上的計生干部就到家里來拜訪。他們消息可真靈,全鎮(zhèn)那么多村子,不管哪里有婚嫁的風(fēng)吹草動,他們都曉得,聞風(fēng)而至。女干部對我和妻子說,結(jié)婚了呀,是好事,但要辦證。
辦證,什么證?
該有的證都要有。拿戶口本來看看。
戶口本在我媽那里。我媽是過來人,她知道怎么應(yīng)付。
對,就是這個兒子,我媽指著戶口本上大毛的名字說,瞧,都22歲了,響應(yīng)國家政策,屬于晚婚。媳婦的戶口還在他娘家,還沒來得及遷過來呢。
我服了我媽,竟敢在光天化日下,當(dāng)著干部的面,硬生生把我和我哥的名字偷換過來。這樣小毛就變成了大毛。要不然呢,我剛滿18歲,按照《婚姻法》,還沒到法定的婚齡。如實說了,就是早婚,然后就是早育,不罰個傾家蕩產(chǎn)才怪呢。
趕集那天,我媽安排我跟妻子到鎮(zhèn)上民政辦以我哥的名字領(lǐng)取了結(jié)婚證。
明明是為我哥介紹的媳婦,偏偏給了我。給了我不說,當(dāng)哥的連名字也一并贈送了。當(dāng)了22年的哥,這下要當(dāng)?shù)芰?。你說我哥沒有想法,那怎么可能。我哥一定恨死我了。他不敢恨我媽。我也不敢對我媽說不。
解決了一個兒子的終身大事,我媽自然是高興。早年我爸得病走了,她苦守這20多年,就是為了這一天??墒?,依農(nóng)村的慣例,先大后小,把我哥解決了才能輪到我??捎袝r老天偏偏不按她的安排,好比藤上的兩個瓜,先長成的那個雖然熟透了,摘瓜的人卻覺得它長歪了,就把嫩一點的,長得好看的摘走了。
我挖在我哥額頭上的傷疤,被同學(xué)嘲笑,他回到家里在我媽面前怨過我,可我媽眼睛一睖,他就不敢怨了。我媽后來也同他說,當(dāng)時弟弟那么小,不懂事,當(dāng)哥的吃點虧,哪有跟自家弟弟計較的。這回,弟弟又挖了他一鋤,不同的是這一鋤挖在心里,留下的傷疤雖然看不見,卻無比的疼痛。之前安慰他的那番話,我媽也不好再講,因為兩件事不能同日而語。我媽清楚大兒子心頭的苦,就說,大毛啊,你別急,好姑娘在后頭呢,聽說上寨有個姑娘,比你弟媳還好看,我已經(jīng)托人打聽了,過兩天就回話。暗地里,她還交代我跟妻子要對當(dāng)哥的好。接下來的日子,我媽同媒人說了一籮筐好話,使的好處一次比一次大方。然而介紹的姑娘只要看了他的額頭,看了他八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的樣子,就沒了回音。
四鄰八寨的姑娘只要聽到講是沉默憂郁的大毛,頭就搖得像貨郎鼓,媒人不敢再接我媽的好處了。最初那兩年,我們覺得對我哥有虧欠,說話做事都要拿個小心。可越到后來,我哥的脾氣變得古怪起來,不說話則已,一說就罵娘。他不僅罵我的娘,還罵老天的娘。我的兩個孩子也不敢叫他大伯。沒有人敢惹他,他自己惹自己,把東西摔出響聲,摔得粉身碎骨。
有一次,我哥從外面回來,我們正坐在飯桌前有說有笑,見到他進(jìn)來,三張嘴巴立馬閉緊,也許是臉上的笑意還來不及收起,被他瞧見了。我媽就說,大毛回來了,快洗把臉好吃飯。我媽剛轉(zhuǎn)身進(jìn)屋去拿臉盆,不想擺在院里的一桌飯被大毛一腳踢翻。
兩個孩子嚇哭了,躲進(jìn)我妻子的懷里。我忍了許久的怒氣終于爆發(fā)了。
我要與他過招。
我媽緊緊抱著他的腿,我妻子則跪在地上拽住我的衣角。她們在求兩頭紅了眼的牛犢消消氣。
這個家待不下去了。
過了兩天,我攜妻帶崽,離開了家。
后來,我哥也從家里消失了。
留下我媽一個人整日以淚洗面,不久一病不起。
我媽去世,我哥沒回來。
辦完我媽的后事,我再次離開。
自從同我弟小毛干那一架之后,我再也沒有回家,一次都沒有。我媽去世我也沒回。我恨我媽,恨我弟。是他們害了我,我不想見到他們。
要不是警察找到我,即使死在外面也不會回來的。
要不是警察找到我,我還真不敢相信世間的事情竟有那么巧合——這么多年,我與弟弟居然在一個城市打工。警察說,前段時間,在一處工地上,有個叫張大毛的為討要工錢伙同民工打死了包工頭。警察通過他們的辦法與我老家取得聯(lián)系,認(rèn)為我就是兇手。他們把我?guī)Щ亓思?,正好,有個扶貧干部也為理不清張大毛這個幫扶對象焦頭爛額。
我沒有辯解,我知道問題出在哪里。我讓警察把我弟媳找回來,一切都清楚了。
弟媳回來的時候,我快要認(rèn)不出她了。她臉色蠟黃,長滿了斑點,頭發(fā)像蓬亂草,眼睛也沒有光澤。我得知,她的大女兒已經(jīng)嫁在那邊的鄉(xiāng)下了。這次跟著她回來的是兩個還在讀書的女兒。
警察、扶貧干部以及我終于從弟媳那里看到了戶口本。弟媳說,那是小毛在我媽過世時回來辦的。當(dāng)時就把我媽銷戶了,戶主的名字霍然寫著張大毛,而實際信息卻是小毛的。真正的張大毛以張小毛名字登記為家庭成員的最后一名。
弟媳回來沒多久,終于有了弟弟小毛的消息。可是,就在他們?nèi)〉寐?lián)系的那天夜里,小毛卻意外的死了。弟媳憤怒地問警察,他都答應(yīng)去自首了,你們怎么開槍打死他?縣里的警察說,非常抱歉,是當(dāng)?shù)毓搏@取了你們與小毛通話信息,就去抓捕他,不想,小毛進(jìn)行了抵抗拒捕,還襲擊警察,結(jié)果被擊斃了。
有些事,從開始那一步就好像注定了走向。如果沒有我們兄弟倆的名字互換,我們的那個家就不會一下子散了,我媽也不會被氣死,弟弟也不會客死他鄉(xiāng),我也不會那么多年在外面飄泊,不會記恨我媽和弟弟一家。
如果是不存在的,死去的人一了百了,活著的人還得繼續(xù)。
自此,我不打算出去了。外面這些年的風(fēng)雨已經(jīng)讓我嘗盡了苦頭,現(xiàn)在我媽和弟弟都不在了,我還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回來后,我學(xué)會了扎掃帚。不管是用小荊竹扎的掃曬谷壩的大掃帚,還是用糯米草或者高粱穗子扎的掃堂屋、窗臺的小掃帚,我都會做,一絲不茍地做。比如做高粱穗子的,我會選那種比較精神的脫了粒的穗子,連同它下面那截桿兒用細(xì)線捆成一小把,然后坐在地上,掄起木錘一遍遍地錘,把穗子上粗糙的空殼錘掉,把桿兒錘軟。備好四到五小把的料了,把它們排成扇面,那軟軟的五股細(xì)穗子像姑娘的頭發(fā),我耐心細(xì)致地辮呀辮,一邊辮一邊用細(xì)竹篾將它捆牢扎緊。
起初,我只為寨上的人扎掃帚,別人要了,我才扎。有人把之前那把用舊了,再來找我,覺得不好意思開口。就說大毛,你好歹收點錢,我才安心找你幫我再扎一把。無論如何我也不收人家的錢。他們說我做的掃帚好用、耐用。很快,附近的七村八寨都知道我的手藝。來要的人多了,有時做不出來,人家也愿意等。
也不知怎么的,沒過多久,有遠(yuǎn)方人上門來要給我下訂金,有多少要多少。沒想到,小小的掃帚會改變著我的人生。這可是個好事呀,于是,只要空下來,我就不閑著,整天在門口錘呀辮呀,日子就在錘和辮的過程中流走。等堂屋和院子層層疊疊摞滿了掃帚,那人就開著貨車上門來收走。
幾年下來,我在矮木屋旁邊蓋起了二層小洋樓。
這時,有人主動給我介紹女人。說真的,經(jīng)歷了這些,我好像對女人不再感興趣,每次都拒絕了別人的好意。
精準(zhǔn)扶貧的幫扶干部找到我,說我和弟的名字得換回來。要不然,弟媳一家就享受不了幫扶政策。
旁邊的老屋已經(jīng)破敗不堪,住不得人了。我將弟媳和兩個孩子安置到新屋里。
現(xiàn)在讓我和弟媳感到有點難堪的是,假的大毛死了,真的大毛還活著,如果不糾正過來,以后日子還會遇到麻煩。扶貧干部來到家里,弟媳主動提出如何解決這個問題。
弟媳說,打工這些年,小毛用的身份證是哥哥的出生日期,結(jié)婚證也是哥哥的名字。哥哥一直是黑戶,孤苦伶仃一個人,都是因她而起。弟媳覺得對不起我?,F(xiàn)在小毛死了,應(yīng)該糾正過來。
我也認(rèn)為要改過來,不是因為我自己。我想到的是弟媳一家今后的生活。
扶貧干部咨詢過婚姻登記部門,夫妻雙方如果一方死亡,婚姻關(guān)系自動解除??墒牵芟钡那闆r比較特殊,縣鄉(xiāng)辦事的人都沒遇到過,還要請示上級才能得出解決的辦法。
另外一個問題也讓扶貧干部感到棘手——現(xiàn)在摸底下來,脫貧對象不是我,我的家庭情況也不符合政策要求,這明顯的不精準(zhǔn),違反了精準(zhǔn)脫貧政策。而現(xiàn)在真正需扶助的對象是弟媳一家,可是她的家庭信息又不對稱,優(yōu)惠政策惠及不到她……如何是好?扶貧干部感覺像團(tuán)亂麻,總也理不出個頭緒。
這錯位的信息已經(jīng)進(jìn)入了民政和公安的電子系統(tǒng),要修改得從上面改起,需要上面領(lǐng)導(dǎo)同意。扶貧干部說。
他讓我和弟媳不要著急,他既然接了這個任務(wù),就會一幫到底,由他去想辦法,到時只要我倆配合就行了。
自從弟媳回來后,我的家和院子變得干凈整潔起來。弟媳多次說我,別老是穿邋邋遢遢的,胡子要經(jīng)常刮刮。她覺得這些年虧欠我太多了,這是說不明道不白的。每當(dāng)說起這事,她是那么小心翼翼,她說,雖然和小毛在外打工生活這么久,心頭總像掛著幾片帶鋸齒的草葉,毛毛糙糙的。有時,連小毛也覺得對不起哥。我說,事情都過去了,你也不必老掛在心上。
星期五的傍晚,剛擦黑,我從地里回來。一進(jìn)屋就看到弟媳和兩個侄女坐在飯桌前一齊看著我,我突然感覺有些異樣。還是小侄女嘴快,還沒有等我坐穩(wěn),她就開心地說,大伯,生日快樂!弟媳細(xì)心,讓至今還孤身一人的我,在五十歲過了人生中第一個生日。我眼睛里瞬間濕潤了。
兩個孩子幾下扒完飯,各自上樓去了,余下我跟弟媳,一對復(fù)雜的人對飲。
弟媳敬我酒,敬了好幾杯,說對不起我。我覺得弟媳醉了。都過去了,早就放下了,還提它干嘛,現(xiàn)在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樣的生活。小毛不在了,想跟他和解都沒了機(jī)會。
弟媳說,那時候看人,真的太幼稚了……弟媳可能真的醉了,她說著就失聲痛哭起來。我也有些酒意,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就等她哭吧,把委屈都哭出來。她把手伸進(jìn)自己的頭發(fā)里,狠狠地抓了一把,頭發(fā)就亂了,亂在潮紅的臉上,亂在肆意的淚水里,似乎也亂在我的心里。于是,在等她哭的過程中,我獨自又喝干了兩杯。
好看當(dāng)不了飯吃,他打我,沒有錢的時候,他喝了酒就打我,打孩子……弟媳哭夠了,在我扶她回房休息時,她還能清晰地說出這幾句。然后,她就沉醉過去了。
過了兩個月,扶貧干部帶來了好消息,說民政這邊要我和弟媳去“離婚”。要先把離婚手續(xù)辦了,才能重新登記戶口。省里已經(jīng)同意以實際情況為依據(jù)在系統(tǒng)里更改我和弟媳的戶口信息。
我和弟媳去辦離婚手續(xù)前,我們?nèi)ソo兩座墳上了香。我說,媽、小毛,我去把我的名字換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