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洲
傍晚的時候,我正在和小胖打?qū)殻业亩伎燧敼饬?,二姐的書本子都被我撕來疊寶了,可仍是輸。
我正氣惱著,要想法子把老本贏回來,就看到村頭賣馓子的玉良?xì)獯跤醯嘏芰藖怼?/p>
“二毛,給我找先生去!”還有不少一段路,玉良就喊了起來。
“非要這個時候找他?”我問玉良。
“你先去找,找回來,等結(jié)婚的時候給你多幾顆糖!”
我知道先生在哪兒。
這個時候,他一定帶著他的那只瘦羊在青河蘆葦坡吃草。黃昏時候鄉(xiāng)里人幾乎都要趕著羊啊牛啊從地里、河邊回家來了,他卻慢悠悠地牽羊出門,不到天黑絕不回家。
太陽像個黃金大餅掛在遠(yuǎn)處的蘆葦叢上,水鳥嘰嘰喳喳。這青河里到處都是蘆葦,河?xùn)|是我們村的地,河西就是鄭莊的了。蘆葦坡正是青河水拐彎流向葛村和鄭莊田地會合的地方。
這地方是一小片平緩坡地。坡地上不知道什么人什么年代在那里種了幾株柳樹,如今郁郁蔥蔥,長得很粗,幾個人伸著胳膊都抱不過來。有一棵柳樹旁邊有一眼甘甜的泉水。這就是先生告訴我的。坡上面是葛村和鄭莊的墳地,除了清明、十五、過年等上墳的時候,少有人來。先生經(jīng)常在這里放羊。
果不其然,他的羊正在夠河坡淺水里的嫩蘆葦頭。蘆葦長高了些,那羊夠不著,使勁兒勾著脖子,也只吃到了幾片葉子。先生正坐在一棵柳樹旁逸的樹干上,搖頭晃腦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先生,玉良喊你寫喜字?!蔽疫h(yuǎn)遠(yuǎn)地喊開了。
他沒理我。
“先生!先生!玉良喊你寫喜字,他兒子過幾天娶媳婦!”
他仍不理我。
“噢!九如!玉良叫你寫喜字!”
他這才抬頭看了看我:“你怎么老忘!我們可是朋友!”
我只好撓撓頭:“我一時么想起來?!逼鋵嵨覊焊鶝]覺得九如有先生這個名字順口。
先生本名張志文,雖說這個名字幾乎可以算布口村最有文化的名字了,可他總是不滿意,他給自己取了個名字叫九如。自從他決定和我做朋友以來,就要求我喊他九如。他說這就是他的筆名。
“九如你知道嗎?”先生搖頭晃腦,“君子九如。詩曰:如山如阜;如岡如陵;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壽,不騫不崩;如松柏之茂,無不爾或承?!?/p>
“你知道這是什么意思嗎?”眼看先生就要長篇大論,我趕緊打住了他:“別管啥意思,你說叫啥就叫啥?!?/p>
但村里人不管什么本名筆名,什么君子小人,只管喊他的外號:先生。
教書的才是先生,那是尊稱,但對于張志文來說,這一聲先生是實實在在的帶有寒酸和挖苦的意味了。
先生是有點神經(jīng)不正常的。村里人都這么說。但我常常見他,也并不覺得他有哪里不對。他喜歡和小孩子一起玩,尤其和我要好。但我實在也不怎么認(rèn)為他是我的朋友。
先生雖有些神神道道,但他讀過高中,大學(xué)沒上成,但也幾乎算是布口村最有文化的人了。布口村還有一個文化人小宇,據(jù)說是先生的同學(xué),但早已經(jīng)不在村里了,他已經(jīng)變成了城里人。
給玉良家寫好喜字,先生得了兩包煙,一包糖,煙他自己留著,糖讓我和小胖分了吃了。
夏天的午后,炎熱十分,這時候我們就會跟著先生去蘆葦坡,蘆葦坡的那幾棵大柳樹下,實在是涼爽宜人,那兒離村子遠(yuǎn),又離外村的墳地近,去的人少。村頭河邊也有幾片乘涼的好去處,但不是被打八張的大人們霸占,就是被比我們大的孩子們占著。大人們打牌倒還好,大孩子們無趣起來就會欺負(fù)我們?nèi)妨?。上次東亞和谷雨他們當(dāng)著一群人的面就把小胖的短褲給扒了,可其中還有很多女孩子!不然,就總愛指使我們當(dāng)中的誰去小商店給他們買東買西的,又沒有半點好處!總之我們見著他們都是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
而且,如果先生在那里,大人們的樂趣就來了。牌也不好好打了。
“先生,你的光明找到了嗎?”說這話的是初中生小顧。當(dāng)然他已經(jīng)不再是初中生了,但他畢竟初一上過半學(xué)期,大家就叫他初中生小顧。我們就哈哈大笑。笑完,小胖會一字一句地背:“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來尋找——光明!”然后又是一場哄笑。
“你們懂什么?!懂什么!這是顧城,顧城你們知道嗎?!詩人!”先生認(rèn)真地生起氣來。
“顧城我知道,是我兄弟!”初中生小顧哈哈大笑,“我還知道海子呢,你知道嗎?”
“海子我不喜歡!”先生說。
“那你喜歡誰?”酒鬼書華醉醺醺地問。
“他喜歡鄭莊的那個小娘們!”二橋大聲喊。
先生的臉一下子漲紅了,嘴里嘟囔著“生活不過是一片混亂,充滿了各種可笑的、齷齪的事情,它只能給人們提供笑料,但是他笑的時候卻禁不住滿心哀傷?!比缓箢D頓腳,轉(zhuǎn)頭走了。背后是一群歡笑不止的人們在重復(fù)他最后的幾個字“滿心哀傷,滿心哀傷?!?/p>
“鄭莊的那個小娘們”據(jù)說以前是先生的對象,但后來不知怎地,嫁到遙遠(yuǎn)的別處去了。
以前蘆葦坡我們也是不敢去的,聽人說那里鬧鬼,經(jīng)常有嗚嗚咽咽的聲音傳來。后來才知道,是先生在那里吹笛子。也不知道他從哪里弄來的一支破爛笛子,吹起來漏風(fēng)漏氣的,嗚嗚咽咽活像鬼哭。而先生最拿手的,是吹口哨。他那張嘴,不知道是什么做的,吹的流行歌曲和村頭廣播里播的一模一樣。村里再喜歡戲謔先生的人,聽到先生的口哨,也會嘆一聲:這個先生!真是絕了!如果說先生有什么能讓小胖我們佩服的,絕對是吹口哨了。我們曾纏著先生,求他教我們,卻笨嘴拙舌,怎么也沒有學(xué)會,自然也放棄了想在其他人面前一顯身手的想法了。先生還會用樹葉吹,不管什么葉子,柳樹的葉子、洋槐樹的葉子,楓楊樹的葉子,他都能吹。
“柳樹濕潤,溫柔,它的葉子適合吹舒緩的、輕柔的曲子;洋槐樹甜蜜、多情,適合吹甜美的曲子;楓楊樹持重、低沉,適合……唉,說了你們也不懂?!毕壬瓦@樣搖頭晃腦,略等于自言自語。因為我們在他說話的當(dāng)兒,早已爬上一棵好樹,找一個舒服的樹杈坐著互相用彈弓攻擊對面樹上的人。然,久而久之,他說得多了,吹過的曲子多了,我們大約也能判斷出他用的是哪一種樹的葉子。
當(dāng)著我們的面,他很少用楓楊樹的葉子吹什么曲子。
有一天,天氣陰沉,雨要落未落,我放羊回來,正好在村頭碰上先生牽著他的瘦羊往蘆葦坡去。他攔住我,邀我一同前往蘆葦坡:“二毛,今日我讓你聽一首新曲?!笨墒翘鞖馊绱岁幊粒也⒉幌肴ィ骸盎厝ネ砹耍覌屢R??煜掠炅耍覄衲阕詈靡矂e去了。天可涼起來!”先生搖搖頭:“二毛,你不懂,只有這樣天氣,我才能吹出這個新曲。你把羊送回家,我在蘆葦坡等你。噢,我還帶了幾塊糖。”
我一路晃著往蘆葦坡去,還沒到跟前,就聽見先生的口哨聲,那是我從未聽過的凄涼調(diào),低緩、深沉,仿佛有冷風(fēng)從蘆葦坡上吹過來,吹得柳葉沙沙作響。我走過去,看到先生正斜倚著一棵大柳樹,一雙手捧在嘴邊,那曲調(diào)正是從他手中傳來。他的那只瘦羊沒什么可吃的,就懶懶地臥在他的腳邊??匆娢襾砹耍壬矝]有停下來,我爬上他靠著的那棵柳樹,一邊靠著樹枝,一邊搖晃著垂在空中的兩條腿。先生的曲子像一個滿腹心事的人咿咿呀呀在向著飄蕩的空氣訴說衷情,有點哀怨,有點悲傷。像薄霧漸漸從四周圍攏過來,仿佛要將我們包圍。
曲終了,先生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二毛,霧來了,咱們回家吧。”薄霧漸漸融化,變成雨絲,打濕了我的頭發(fā),我半仰起頭,看看先生,他一如既往地沒有表情,長長的睫毛上掛了幾滴霧氣凝結(jié)成的水珠,看上去有些憂郁。
后來他說,那天是二十四節(jié)氣的霜降,他吹的曲子叫《木葉落》,用的是楓楊樹的葉子。“‘木葉’,你懂么?”先生問我。我搖頭?!啊U裊兮秋風(fēng),洞庭波兮木葉下’,想必你也沒聽說過吧?!蔽胰允菗u頭?!鞍?。你哪里懂哦!”先生如往常一般嘆了一口氣。
那天,先生忘了給我他帶的糖,我也忘了管他要。
先生父母早亡,家里只剩他一人,除此之外,就還有那只瘦羊了。他一個人守著兩三畝地,“草盛豆苗稀”,先生這樣說自己的地。這句我們懂,一看他家的地,就全都明白了。他家在村東頭那個拐角處,兩間土坯房,門口靠右邊搭了一個小棚子,拴他的那只瘦羊;左邊是一大片空地,空地上有一棵高大的楸樹,和一棵歪斜的泡桐樹。樹下一片硬沙土般光潔的平地,是我和小胖最愛玩的地方,打?qū)?、彈彈珠什么的最合適了。
春天接近尾聲的時候,泡桐樹先開了一樹的甜香的花。等到泡桐花落結(jié)實,再長出一樹濃郁的葉子,楸樹就開花了。淡紅色、帶著絲絨般邊緣的花在樹葉叢中閃啊閃。兩樹花期時,先生就在午后搬著他家唯一的一把躺椅,在樹下捧著一本書念。有時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有時是“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還有時我聽不懂的英語,更多的時候,他會念“我可否將你比作一個夏日”“靈魂選擇自己的侶伴”……
據(jù)說他有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他們自己談的。他還曾經(jīng)為了那個女孩而逃過婚。逃婚的事我聽大人們說起過。結(jié)婚前一天,要去送過轎禮,媒人,也就是他一個院里的叔叔,遍尋不著他的人,婚事告吹,賠了人家女方一些名譽損失費,那個叔叔恨鐵不成鋼,直嘆:扶不起扶不起!愧對大兄愧對大兄!之后也就幾乎和先生斷了來往。
但后來,先生也沒能和他為之逃婚的女孩結(jié)婚。那個女孩在一年后遠(yuǎn)嫁他鄉(xiāng)了,他也沒有再娶。那女孩,大約就是大人們說“鄭莊的小娘們”。說實在的,像他這般,無依無靠無積蓄,又神神道道,整日里胡言亂語的,再加上還有惡劣的“逃婚史”,誰還會愿意給他再做個媒,介紹個對象呢?
先生有時候會說一些奇怪的語言,我們是聽不懂的。比如“辣五”,比如“發(fā)哎臥”,又比如“黑特”……初中生小顧說“先生說的是英語,他那是顯擺他的英語呢!英語那么好,不也沒上成大學(xué)!”小顧對此頗為不屑一顧,“他是不是說過辣五游之類的話?”我點了點頭?!昂?!”小顧從鼻子里發(fā)出一聲,“騷情樣!都被甩了,還辣五來辣五去的!”
我想追問,小顧卻甩過頭走了。
先生并不總說英語。他有時候會莫名其妙來一句“人生的悲劇不是人會死亡,而是他們不會再愛了”“一個男人深深地愛一個女人,并非意味著他就希望下半輩子和她共同度過”諸如此類的話,一聽到“愛”字,我和小胖總是互相擠擠眼吃吃地笑。我們還從未從身邊任何一個大人的嘴里聽說過“愛”這個字眼。
有一次,高高坐在樹梢上的小胖在先生又說了一遍“人生的悲劇不是人會死亡,而是他們不會再愛了”之后,大聲沖著先生喊:“你愛誰?”
先生似乎沒有聽見,抬起頭看了看小胖,又低下頭自言自語起來。
因為先生說得次數(shù)太多,我印象過于深刻,過了很久,在我讀過幾本書以后,才在毛姆的書里看到過這樣的話。
春節(jié)在一場接著一場的大雪中到來。那一段時間,先生家是最熱鬧的。找他寫春聯(lián)的人一個接著一個。人們帶著紅紙,帶著為春節(jié)準(zhǔn)備的饅頭、包子、馓子、丸子、瓜子、糖之類的吃食,到先生家里來。也只有在這個時候,大家才不會帶著戲謔的語氣跟先生說話。我和小胖理所當(dāng)然成了先生的副手,裁紅紙,幾副長的,要貼大門,短的,寫橫批,寫六畜興旺、身體健康、出門見喜,還要裁幾張大方形、小方形寫福字。裁好紙,先生就開始寫了,他寫一條,我們移動一條,小小的昏暗的屋里,到處是寫過的春聯(lián)。一家一家的,只有我和小胖分得清楚。
等到最后一家寫完,先生才用剩下的紅紙,為自己寫上兩副。他不給自己寫紫氣東來啊,爆竹一聲舊歲除之類的。他寫得怪。有一年他寫的是“故鄉(xiāng)今夜思千里,霜鬢明朝又一年”。寫完他還一遍一遍地念,念完后,他就無視我們似的說,“哎呀,絕望的時光又少了一歲了?!?/p>
弄得我和小胖都覺得春節(jié)忽然變得令人憂傷了。
剛吃過晚飯,陳蕓就搬了小凳子坐在門口和鄰居嫂子一起剝玉米。
“這兩天得趕緊弄完曬干賣掉。天氣預(yù)報說過明天有雨,地里還有沒拉回來的玉米呢?!编従由┳討n心忡忡。
中秋節(jié)正好是秋收的大忙季節(jié),大豆、玉米、棉花一樣一樣都成熟了。
“豆子價格不好,這幾年種豆子的人少了。玉米種得多一些。省事?,F(xiàn)在玉米不要人工砍了,都是機(jī)器,砍到了自己再從玉米秸上掰掉。”鄰居嫂子說。
陳蕓回家探親,先坐火車回了老家看正在上學(xué)的弟弟,待幾天,然后再去上海父母打工的地方和他們團(tuán)聚。
到了家,弟弟卻只放了兩天假,就回學(xué)校上課去了,她準(zhǔn)備第二天就去上海。這幾天村子里人都在忙著收莊稼。
“你哥腿不好,我們家的活兒干得慢多了?!编従由┳右贿吢槔貏冇衩滓贿厙Z家常,“你不要剝了,你沒剝過,別把手磨出泡了。咱姊妹倆說說話,拉拉呱就行。”
陳蕓很久沒有剝過玉米棒子了。小時候在家里,地少活兒不多,媽媽又能干,一個人就把活都干完了,她和妹妹幾乎沒干過什么活,弟弟就更不用說了。這不,才沒剝多大會兒,大拇指和食指就火燒火燎地疼起來了。
但她仍舊一邊聽鄰居嫂子聊天一邊慢慢地剝玉米皮。
“小桑的事你知道嗎?”鄰居嫂子壓低了聲音。
小桑的事,陳蕓知道一些。是聽妹妹說的。小桑是妹妹的小學(xué)初中同學(xué)。妹妹初中畢業(yè)不念書了,小桑成績好一直上了高中,讀了大學(xué),念了研究生。剛畢業(yè)一年,正和男朋友談婚論嫁,卻突然查出了一種毛病,幾乎成了植物人,全靠機(jī)器維持生命。
“現(xiàn)在小桑怎么樣了?”陳蕓問。
“不行?!编従由┳訐u搖頭,“全靠管子。渾身都插滿了管子?!?/p>
雨點啪啪啪落了下來。
“哎喲!下雨了!”鄰居嫂子尖聲喊道,“二平!快把帆布拿出來蓋玉米!”
二平哥從院子里拖著帆布迅速出來了。他在院子堆那些剝過皮的玉米,剛堆到一起蓋好了帆布,就落起雨來。
陳蕓和鄰居嫂子和二平哥七手八腳地把帆布扯開蓋在玉米上,雨卻又不下了。
再抬頭看,天上還有稀稀疏疏的幾顆星。
“花了可不少錢了!”鄰居嫂子嘆氣,“聽說小桑的同學(xué)老師都給捐款了。她那個對象也幫了不少錢?!?/p>
農(nóng)村人,能有什么錢啊,小桑爸媽供小桑和小桑妹妹上了大學(xué)已經(jīng)很不容易,小桑又念研究生,工作都沒穩(wěn)定,哪里來的錢啊。
“不是說她那個男朋友就去醫(yī)院看過她一次還是兩次就沒有去過了?”陳蕓聽說,小桑男朋友是個沒情義的人,本來都要結(jié)婚了,一聽說小桑生了這種治不好的病,就去醫(yī)院看過一次。
“哪兒的話!”鄰居嫂子說,“小伙子不錯的!我們都見過,小桑沒生病的時候就不錯,開車帶著小?;丶?,還請了左鄰右舍吃飯,你二平哥還去了。小桑生病,話不會說,人也不認(rèn)識了,但一看著她對象就流眼淚?!?/p>
“去醫(yī)院看得次數(shù)少,他也得上班,忙得很。不上班哪有錢啊!小桑這一住院,倒花了人家不少錢?!编従由┳邮呛苷驹谛∩ο筮@一邊的。
“小桑媽說小桑對象蠻好的,外人說啥都抵不上人家小桑家人說話啊?!编従由┳诱f。
是啊。小桑家人說好,那么小桑這個對象就是不錯的。未婚女朋友生了絕癥,還能跑前跑后,出錢出力的男人越來越少了。照鄰居嫂子這么說,人是很不錯的了。
“那小桑這怎么辦?。俊标愂|問。
“還能怎么辦?能堅持一天是一天唄。北京的大醫(yī)院都檢查過了,沒有辦法,在那里住院一天都好幾千,再加上那些什么儀器的,一天得萬把塊?!编従由┳又边谱?。
“昨天小桑家來人了。半夜回來的。一輛面包車停在院子里的。你二平哥看燈亮著就進(jìn)去看看,想問問小桑的情況,看需要不需要幫忙。你猜看到啥了?”鄰居嫂子壓低聲音,有些神秘地說,“也怪你二平哥冒失了?!?/p>
“看到啥?”陳蕓問。
“小桑爸在敬神!”鄰居嫂子說,“要知道他們從來不信這一套的?,F(xiàn)在來敬神了。想來也是沒有辦法了?!?/p>
“你和蕓蕓亂說啥!”一直沒說話的二平哥插了一句嘴。
“那有啥!蕓蕓又不是外人,這不是俺姊妹倆拉呱呢嘛。”
“蕓蕓是大學(xué)生,聽你說這些亂七八糟的?!倍礁缯f。
“說說有啥關(guān)系嘛,二平哥,看你說的?!标愂|假裝生氣。
“就是嘛。他們家從來不拜的,現(xiàn)在拜起來了。有啥用哦。哎。小桑也是可憐的孩子?!编従由┳勇曇衾飵е耷弧?/p>
說得陳蕓也鼻腔發(fā)酸。小桑一直是周圍孩子的榜樣,小時候小桑就是爸媽口中“別人家的孩子”。家里做飯,下地干活,上學(xué)考試,沒有一樣不好。小桑勤快懂事,嘴巴甜,村里的大人幾乎沒有不喜歡她的。即使討得了大人的歡喜,小孩子們也不討厭她。比她大的孩子盡管不跟她玩,但她能帶著他們的弟弟妹妹玩,給他們省了不少心。小桑是比她小的孩子的孩子王,孩子們盡管天天聽著大人說小桑這兒好,小桑那兒好,卻也嘻嘻地笑,毫不嫉妒。漸漸大了,孩子們初中畢業(yè)后,上學(xué)的上學(xué),打工的打工,才漸漸少了來往及至失了聯(lián)系。盡管陳蕓也上了大學(xué),但和小桑不是一個年齡段,也沒有聯(lián)系過。想來也有七八年沒有見過小桑了。
鄰居嫂子一說,陳蕓眼前浮現(xiàn)的卻是十四五歲的小桑的樣子。瘦瘦的小桑扎著羊角辮,手里拿著幾根彩色的絲線正準(zhǔn)備教妹妹編手鏈。那時候五年級和初中的女生中間流行編手鏈,小桑最早學(xué)會,她不僅會編,還會好幾種不同的花式,幾乎是那一幫女孩子中的老師傅了。
“做這事的時候,有些忌諱人家闖進(jìn)去的?!倍礁鐡蠐项^,有些不好意思,“我看到煙霧繚繞的,就趕緊退出來了。”
“過了一會兒,小桑爸從堂屋里出來了。我沒敢走,想著要給他賠個不是?!倍礁缯f,“小桑爸一走到院子里,我就說我聽見你家來人,想看看是不是小?;貋砹?。”
“小桑爸?jǐn)[擺手,‘小桑不行了?!乙宦犘睦锞鸵怀??!倍礁缯f。
“其實大家都知道小桑不行了。但還有管子,就還算活著啊!怎么能忍心讓她走呢?!编従由┳诱f,“這費用可是不少。哎?!?/p>
“小桑爸說,再過一個月,過完小桑27歲的生日,再沒有好轉(zhuǎn)的跡象,就不治了。拉回家來?!倍礁缯f。
“都是命?!编従由┳訃@一口氣,“上大學(xué)有啥用哦。還不是一天福也沒有享?!?/p>
風(fēng)嘩嘩吹過門口的楊樹。葉子簌簌往下落,像下一場雨。
“今天晚上沒有雨下了,就看明天可下雨了。”二平哥說。
“晚上露水重,也得把玉米蓋好?!编従由┳诱酒饋砟脪咧惆褎兊舻挠衩灼叩揭欢眩贿呎f,“蕓蕓你明天就去上海嗎?你幾年沒見你爸媽了?”
“快三年了吧,還是上次見你的時候見的。那年回來就沒回來過了?!?/p>
“有空就多家來看看,你說說,這人啊,命都這么賤,說沒就沒了。”鄰居嫂子又是一聲嘆息。
天上的星星看不見了,灰蒙蒙的一片。風(fēng)還在吹動楊樹的葉子,像一場下不完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