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溪客石

□文／李文凱

丁酉初秋，我從巫溪帶回一塊卵石，將它輕放桌面，它立即自動搖擺起來，叩擊又發(fā)出咿咿呀呀之聲，好似一個不舍娘懷的孩兒，任性撒潑后又漸歸平靜。

卵石陽面如夸張變形的臉譜，陰面似翩翩起舞的少女，石形扁鼓凹凸，細細觀來十分有趣。它質(zhì)地堅硬，不知是哪座山體分娩的遺棄嬰兒，也不知是何時流浪到大寧河，最后躺在“白龍過江”的岸灘上的。

那天上午隨手撿起，便如獲至寶。此刻，它靜臥若客，故授之名曰“客石”。

據(jù)有見識的朋友說，這是一塊生物化石。

一

巫溪，位于大巴山與神農(nóng)架交匯處，群山萬壑，交錯綿延。據(jù)考證，新石器時代已有先民在此生息。他們?nèi)壕由蕉?，以燧石點火，使用磨制石器，在樹林摘果捕獵，在水里打魚撈蝦。隨著生產(chǎn)力的發(fā)展，漸漸出現(xiàn)了種養(yǎng)業(yè)和手工業(yè)。他們用石頭鋪道路、造田土、筑獸窩……

然而，在遠古時代，巫溪山地，石多田少，如何滿足日漸增長的眾多人口的物質(zhì)需求呢？

也許是生存絕境逼出了智慧，他們在大寧河上游尋找生存希望。相傳，先民獵捕一只白鹿，追至寧廠古鎮(zhèn)寶源山下，白鹿忽然消失，卻在白鹿忽然消失的地方發(fā)現(xiàn)有石洞涌出一股鹽泉。先民用肉眼目測天然鹽鹵，憑著嗅覺取水分析鹽液，不知用了什么土辦法，熬制出了人們不可或缺的食鹽。

自古以來，鹽就被官家列為特殊物資加以管理。巫溪早在先秦就出現(xiàn)了“鹽官”，統(tǒng)籌安爐灶、架鐵鍋、燃火煮，出現(xiàn)了“一泉流白玉、萬里走黃金”的盛況，直至清朝仍然享有“萬灶鹽煙”的美譽。巫溪食鹽不斷向外交易，換取富足的生活用品。因此，鹽業(yè)曾經(jīng)讓巫溪人“不稼不檣”也享有安居樂業(yè)的日子。

我們習慣把重慶及周邊生活的人群稱之為“巴人”，也許因鹽而起吧？據(jù)鹽史文獻記載，中國食鹽產(chǎn)地分布廣泛，巫溪寶源山是目前已知的中國最早鹽泉富庫，在巴蜀深井采鹵技術發(fā)明以前，巴人控制著鹽泉資源，壟斷了遠古人類食鹽。難怪，如今川渝等地區(qū)方言，仍然把鹽稱作“鹽巴”。據(jù)考證，巫溪大寧廠一帶先后稱為巫臷國、巫咸國等，均為以鹽興國。這里從舜時起，便與遠近部落國經(jīng)常發(fā)生因鹽而起的鹽巴戰(zhàn)爭。在歷史上的一個相當時期，整個漢中盆地、兩湖盆地、四川盆地，以及鄂西等地食鹽，都需要大寧鹽場供應。

巴人為了將巫溪鹽外運出山，他們開辟了八條共計四千里陸路和四百里水路，還順山依勢隨崖壁凌空高搭木板路。如今寧河兩岸，猶存萬余孔方形石洞，蜿蜒兩三百里，這便是秦漢鑿孔楔樁建棧道和架連竹筧引鹽鹵至巫山留下的棧道、覽槽孔洞痕跡，可以想象當年為了引鹽鹵和開通運鹽通道而付出的巨大艱辛與偉大智慧。這些孔洞痕跡，讓我們眼前浮現(xiàn)出昔日大寧鹽場商賈云集的繁榮景象，以及那些各地運鹽的客商，沿大寧河出三峽達楚地、爬武陵崇山峻嶺至湘西，在山霧迷蒙中時隱時現(xiàn)背夫騾馬馱鹽的身影，在江河激浪里穿梭載鹽的船舟。

隨著制鹽科技的發(fā)展，熱鬧繁榮的寧廠古鎮(zhèn)安靜了下來，古街道、吊腳樓、作坊、鹽灶等等遺跡被時間冷落，只能靜靜懷念“上古鹽都”的輝煌了。

二

巫溪崇山峻嶺，云環(huán)霧繞，透出誘人的野性。

放置桌面的客石乃屬巫溪的遺物，它見識過大山的雄魄，經(jīng)受過急流險灘的磨礪。難怪，它始終保持著沉穩(wěn)，散發(fā)出不可名狀的神秘氣息。

過去，我對巫溪、巫婆、巫教等字詞，為何搭配“巫”字沒有探究，民間對不平之事、疑惑之事用“巫教場合”一詞概括也弄不明白，用“人對斷腸人”“兩人同工無緣見”猜字謎，謎底為“巫”也不甚清楚，到了巫溪竟恍然大悟。這里的巫文化十分濃烈，處處都與“巫”有著關聯(lián)?！拔住钡淖中危舷聝蓹M代表天地，小篆體的人像人在舞動長袖，意會溝通天地之人。“巫”字在甲骨文、長江流域出土的文物上均可看到。先民面對復雜夢境、自然現(xiàn)象和生存危機，認為天地有神靈，意圖通過祈禱、禮祭等形式求得“恩賜”。人們把治病救人的和以舞請神的職業(yè)者尊稱為巫師，希望巫師“代言通神”，為民消災免難。

巫咸是遠古時代的神權(quán)名人，以他為首的靈山十位巫師，經(jīng)常在巫溪寧廠古鎮(zhèn)寶源山采藥、煉丹、冶金、制鹽。屈原《九歌·東皇太一》“吉日兮辰良，穆將愉兮上皇。撫長劍兮玉珥，璆鏘鳴兮琳瑯……”充滿浪漫情懷地贊美巫師祭祀的原始宗教儀式?？梢韵胂螅讕燒S戒熏沐，身披花草，口中念念有詞，誠請?zhí)斓?，敬詢宗祖，大事小事聲聲問卜，律令如飛的莊嚴場景。施醫(yī)藥輔以巫祝之法驅(qū)疾，解謎釋惑擇以占星卜卦之術避兇求吉，形成了巴渝地區(qū)最早具有漢族特色的巫文化。據(jù)儒家《周禮》所述，就傳統(tǒng)美德而論，巫女那黑發(fā)垂腰、眉目含情、皓腕凝雪，那立如芍藥、坐若牡丹、行猶百合的飄逸神采，當然眾皆疑為女神！那時肯定沒有電影電視演員明星，但音樂舞蹈已經(jīng)在巫術中廣為運用，可以說巫女便是原始的神職演員。她們頻頻出現(xiàn)在大庭廣眾集會的場所，身著奇裝異服，配以神秘道具，身份尊貴，還能與神對話，她們集表演、生活明星于一身，具有很大的魅力。巫術在上層和民間廣泛運用與流傳，巫溪地區(qū)便是巫文化的核心區(qū)域，其巫術活動更是十分講究和莊嚴。他們用石頭和木材搭建神壇，使用規(guī)范神圣的面具、樂器、服飾，用神秘而外界難懂的咒語、口訣、身體語言和法器舉行盛大儀式，再佐之以珍貴的祭品，神奇的歌舞，就構(gòu)成了完整的巫術活動。《書·益稷》記載的“擊石拊石，百獸率舞”，是描寫演奏音樂敲擊石磬的方法，展現(xiàn)敲石時的癡醉情態(tài)，百獸紛紛起舞的場面，還有巫女妖冶艷麗、千嬌百媚的舞姿。那場景，絕不亞于當今“百姓大舞臺”的熱鬧表演。

自古女美無過錯，但英雄卻難過美人關。傳說巫咸和夔是舜帝的戰(zhàn)將，在反擊蚩尤侵戰(zhàn)中，夔因女纏身而誤事致敗。舜帝憤而殺夔，命巫咸把夔皮制成鼓，用夔骨擊其鼓，誰料聲震如雷，蚩尤聞聲退敗。舜帝感動夔之忠心，遂把他戰(zhàn)斗過的地方封為夔山。巫咸仙逝后，夔門之東的靈山被封為巫山，夔門、巫山地名也沿用至今。

巫溪處于“巴夔戶牖，秦楚咽喉”，天時、地利、民心和樂，孕育了神秘的巫文化，成為中國巫教發(fā)源地之一，也是世界原始宗教的重要組成部分。

三

我們追溯巫溪先民的蹤影，除了從有限的龜甲、獸骨等古物上去推敲，還得從巖石、墓石等古跡上去發(fā)現(xiàn)信息。大寧河沿途廟峽、荊竹峽等兩岸，戰(zhàn)國巴濮族人在臨江千仞的絕壁上，擱放整木剜挖而成的懸棺群，每具棺重千余斤，是怎樣放置上去的？成為千古之謎。先民把山崖石罅派上“高置祖骨”的用場，正如楚辭“魂兮歸來，反故居些”“層臺累榭，臨高山些”等詩言，寓意升天降地、靈魂永生、庇佑子孫，如此奇特的葬式，也是一種守望山石的巫文化遺風。

有資料顯示：1980年7月，四川大學考古專家在荊竹壩取下一具懸棺，考證為距今兩千余年的文物。棺內(nèi)有銅帶、銅鐲和兩具尸骨，一具是十三四歲的男孩，一具是十五六歲的女孩。女孩后腦骨有鈍器擊打致死的痕跡，推論男孩是權(quán)貴之子，女孩是陪葬。

苦難之地，宗教易生。東漢中后期，統(tǒng)治階層腐朽，社會動蕩，自然災害頻繁，民不聊生。中國道教開始創(chuàng)教，它從形式到內(nèi)容吸納巫術眾多精髓，以尊道貴德，追求自然和諧、國家太平、社會安定為目標，很快便在中國大地盛行開來。隨后，佛教、儒家思想也盛行于巫溪地區(qū)。現(xiàn)在，巫溪還保留有文廟、佛塔、道觀等儒釋道宗教古跡。

宗教不能解決所有問題，當社會矛盾發(fā)展到一定程度時，武裝斗爭就成為必然。勞苦大眾不信神仙皇帝和王權(quán)救世主，用宗教和夢想麻痹人們思想，欺騙人民創(chuàng)造人類幸福的方式也不可能持久。巫溪英雄輩出，紀鸞英反唐、明朝鹽場灶夫起義、明末李自成部下賀珍抗清，均為生存而斗爭。如今去紅池壩景區(qū)，必經(jīng)當年紅四方面軍轉(zhuǎn)戰(zhàn)地。川東游擊隊員堅守主戰(zhàn)場，他們趴伏地上饑餓難忍，咀嚼著草根樹皮，當他們遙看那些直指蒼天的乳型峰巒，也絕不會渴望圓潤山頭流淌出豐沛的乳汁……

四

巫溪地處“渝東邊陲，與鄂西陜南接壤，南近長江天險，北臨巴山要隘。肇始東漢、設縣郡監(jiān)州，政區(qū)迭更、隸屬多變、沿革紛呈?！睅浊陙?，山河依舊，香火傳承，子孫繁衍，留下許多神話傳說、詩詞歌賦，也留下了很多土得掉渣的民間歌謠。其中，“五句子”山歌內(nèi)容豐富流傳廣泛，或記載歷史，或記敘勞動，或記錄生活，或表白愛情。比如“大河漲水小河渾，打魚船兒朝上撐；打不到魚兒不收網(wǎng)，嫖不到幺妹不收心！鬧得寧河水不清！”用毫不客氣的“嫖”“鬧”，表現(xiàn)毛焦火辣的求愛心態(tài)。

民歌“五句子”生動形象，直白表露，揭示心理，真切地反映著秦巴山區(qū)人民的生存原態(tài)。從唐朝開始流行的《竹枝詞》是一種由民歌發(fā)展而來的文人詩體，它具有通俗易懂，不拘格律，以詩存史的特點。據(jù)傳《竹枝詞》即是由“五句子”山歌演化而來。

巫溪縣城山環(huán)水繞，綠樹成蔭，空氣清新，民風灑脫。大寧河浪花歡騰，穿城而過。夏秋之夜，人流如織，沿河兩岸，桌子擺放幾里遠，我見此情景，不覺詩興大發(fā)，口占打油詩一首：安坐竹椅賞群山，赤足入河泡涼爽，吹牛罵趣撩水灑，踩穩(wěn)卵石吃燒烤，暢飲美酒醉星辰，恬淡安適樂逍遙。

巫溪是傳染快樂的地方，俘獲著來自五湖四海的游客。連野外的卵石，也能讓塵俗之心風清月白。品讀客石，回味巫溪，想那兒可以饋贈一塊石頭，一枚紅葉，甚至一個天府，但那兒是搬不走的秦巴山人的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