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詩燕意象芻議

莫立民，曹海月

(湘潭大學(xué) 文學(xué)與新聞學(xué)院，湖南 湘潭 411105)

一 燕意象的原初意義

“燕”，漢代許慎《說文解字》稱其為象形字。許慎這樣解釋：“燕，玄鳥也?；H口，布翄，枝尾。象形?！薄把唷笔且环N常見的鳥類，體型小而輕，毛色以黑色與藍(lán)色為主，或間雜少量紅黃色，尾巴像張開的剪刀。它是一種候鳥，常在人們屋內(nèi)或屋檐下用泥做巢居住。一般來說，我國古人常在候鳥身上寄托他們的親情、戀情、鄉(xiāng)土之情與人生感觸，而燕就是他們常常吟寫的對象。如《詩經(jīng).燕燕》：“燕燕于飛，差池其羽。之子于歸，遠(yuǎn)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燕燕于飛，頡之頏之。之子于歸，遠(yuǎn)于將之。瞻望弗及，佇立以泣。燕燕于飛，下上其音。之子于歸，遠(yuǎn)送于南。瞻望弗及，實勞我心。仲氏任只，其心塞淵。終溫且惠，淑慎其身。先君之思，以勖寡人。”又如盛唐詩人張九齡《詠燕》：“海燕雖微渺，乘春亦暫來。豈知泥滓賤，只見玉堂開。繡戶時雙入，華堂日幾回。無心與物競，鷹隼莫相猜。”這兩首詩聲情并茂，動靜相間，不僅真切地狀寫出燕子的習(xí)性與形態(tài)，而且還通過燕意象的描寫，刻畫出詩人彼時彼刻的心理活動與人生感思，堪稱中國古代詠燕詩中的名篇。

二 杜詩燕意象的意蘊

作為一代偉大的詩人，杜甫詩歌博大精深。其詩歌創(chuàng)作不僅反映重大的歷史事象，有“詩史”之稱，而且還對人類社會中的親情、友情、思鄉(xiāng)之情以及大自然的草木蟲魚有多樣而深刻的展示，其中燕這一禽鳥就是杜甫詩中不時描寫的對象。根據(jù)仇兆鰲《杜詩詳注》一書統(tǒng)計，杜詩中專力寫燕或涉及燕的詩歌合計共有51首，如《歸燕》《雙燕》《燕子來舟中作》《江村》等?！耙庀蟆币辉~，在我國古代典籍中出現(xiàn)得較早。南朝劉勰《文心雕龍·神思》篇中就有“窺意象而運斤”一語。又說：“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海?！彼^意象，大體而言，就是指滲透著作者思想情感而有所變化的自然物象。它是主觀情志和客觀物象的融合，是意和象的二元結(jié)合體。簡單地說，意象就是意中之象。杜甫詩中的燕子不是純自然的物類，而是滲透著詩人情志心性的“燕意象”。在杜甫51首詠燕詩中，主要寄托著詩人長期漂泊流離、客居他鄉(xiāng)的傷感情愫，也展現(xiàn)出他怡然自足的開朗情調(diào)，還不時流露出詩人心系民瘼、報效國家的赤誠心志。其分類如下：

(一)羈旅感傷與人生困頓的苦悶

杜甫一生雖有家中安居的時光，但為了求學(xué)、求官、交友，他時常漂泊在外。唐代安史之亂爆發(fā)，杜甫則身陷戰(zhàn)亂之中，為朝廷輾轉(zhuǎn)奔波，飽嘗顛沛流離之苦。為此，他常常用詩歌直接描寫他羈旅漂泊的生活情態(tài)。他在《旅夜書懷》詩中直接描寫他羈旅漂泊的生活狀況：“細(xì)草微風(fēng)岸，危檣獨夜舟。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名豈文章著，官應(yīng)老病休。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庇衷凇妒鰬选吩娭袀涫鏊诎彩分畞y中所遭受的狼奔豕突之痛：“去年潼關(guān)破，妻子隔絕久。今夏草木長，脫身得西走。麻鞋見天子，衣袖露兩肘。朝廷愍生還，親故傷老丑。涕淚授拾遺，流離主恩厚。柴門雖得去，未忍即開口。”不僅如此，杜甫還時常通過“燕意象”來間接抒發(fā)他所遭遇到的羈旅漂泊之苦與顛沛流離之痛，借此展現(xiàn)出他羈旅感傷、人生困頓的苦悶。

杜甫寫于唐玄宗天寶十四年(754)《夜聽許十一誦詩愛而有作》詩就寫到燕子。這首詩中的燕子主要用來比喻許十一的高妙詩才，但這首詩的整體語境又隱然有一種羈旅感傷的氣氛，因此詩中的“紫燕”也或多或少感染上這一氛圍。詩曰：

許生五臺賓，業(yè)白出石壁。

余亦師粲可，身猶縛禪寂。

何階子方便，謬引為匹敵。

離索晚相逢，包蒙欣有擊。

誦詩渾游衍，四座皆辟易。

應(yīng)手看捶鉤，清心聽鳴鏑。

精微穿溟涬，飛動摧霹靂。

陶謝不枝吾，風(fēng)騷共推激。

紫燕自超詣，翠駮誰剪剔。

君意人莫知，人間夜寥闃。

夜色沉寂，詩人聽到許十一在聲情并茂地誦詩，于是，他感受到一種風(fēng)雅與純凈之美，這給“離索晚相逢”、漂泊在外的詩人帶來了人間的溫暖。詩人不僅對許十一誦詩的高超技藝與美感大加贊美，而且又借“紫燕自超詣，翠駮誰剪剔”這一詩句來獎譽許詩的超逸絕倫。詩末“君意人莫知，人間夜寥闃”兩句意為許詩難遇知音，寂寥無人解會。這首詩的主旨是贊美許十一誦詩的美好與絕妙，但也隱含著詩人羈旅感傷的情懷。

杜甫在唐肅宗乾元元年(758)作的《立秋后題》詩，也寫到燕子：

日月不相饒，節(jié)序昨夜隔。

玄蟬無停號，秋燕已如客。

平生獨往愿，惆悵年半百。

罷官亦由人，何事拘形役。

《舊唐書》杜甫本傳：“明年春，琯罷相。甫上書言琯有才，不宜罷免。肅宗怒，貶琯為刺史，出甫為華州司功參軍?！贝颂幩f“明年春”，即為乾元元年(759)春。這年春天杜甫好友房琯因事罷相，杜甫據(jù)理力爭，同年初秋他也被朝廷罷去左拾遺之職，出為華州司功參軍。杜甫這首《立秋后題》當(dāng)為乾元元年(758)初秋他被罷職外放華州時所作。這首詩前四句寫秋后之景，后四句抒發(fā)詩人被罷官外放時的惆悵心情。他以“秋燕”自喻，言被罷官外放，如燕子離巢，頗為孤獨狼狽。是年杜甫年四十七，詩中所云“惆悵年半百”，舉其成數(shù)而言也。這首詩中離巢而去的“秋燕”，不僅展現(xiàn)出詩人被罷官外放的苦悶，也透露出詩人對前途漂泊不定的擔(dān)憂。

作于唐肅宗乾元二年(759)的《歸燕》詩，則為杜甫詠燕詩中的代表作之一。詩云：

不獨避霜雪，其如儔侶稀。

四時無失序，八月自知歸。

春色豈相訪，眾雛還識機(jī)。

故巢倘未毀，會傍主人飛。

仇兆鰲 《杜詩詳注》評此詩說：“《歸燕》，傷羈旅也。上四詠燕歸，下四詠燕來，方去而冀其復(fù)來，乃詩人忠厚之意。春色二句，作望燕之詞。故巢二句，代燕作答詞?！抖乓堋罚耗┠俗栽⒓阂猓m棄官而去，非果于忘世也?！贝篌w而言，這首詩詩人借詩中的“歸燕”，既表達(dá)了作者羈旅感傷、人生困頓的苦悶，又表達(dá)了他對朝廷的忠誠。以此，此詩既有“小我”的情緒，又有“大我”的境界，詩中所展現(xiàn)出來的堅定信仰與高尚品質(zhì)，頗有幾分戰(zhàn)國屈原的風(fēng)骨。屈原在《楚辭.哀郢》中的亂辭云：“鳥飛反故鄉(xiāng)兮，狐死必首丘。信非吾罪而棄逐兮，何日夜而忘之！”

此外，杜甫借諸詠燕來表達(dá)其羈旅感傷情愫的詩還有《春日梓州登樓二首·其一》《春日戲題，惱郝使君兄》《春日江村五首·其四》等。這些詩或借燕子來抒發(fā)詩人客居異鄉(xiāng)的孤獨，或借燕子表達(dá)其身世漂泊的苦惱，或借燕子暗示他對家居安穩(wěn)生活的向往，以此從不同角度多樣態(tài)地描摹其人生困頓、羈旅感傷的情懷。

(二)思?xì)w、眷土、戀親之情

杜甫的偉大，不僅在于他矢志不渝地忠于李唐朝廷，依依牽系著市井子民，而且，他還關(guān)愛他的妻兒，眷懷他曾經(jīng)生活過的故土，以此，展示出他人格的善良與美麗。他關(guān)愛他的妻兒，其《月夜》詩寫給妻兒云：“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遙憐小兒女， 未解憶長安?！逼洹对乱箲浬岬堋吩妱t表達(dá)他的兄弟手足情深：“戍鼓斷人行，秋邊一雁聲。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xiāng)明。有弟皆分散，無家問死生。寄書長不避，況乃未休兵。”除了這些直接抒寫其思?xì)w、眷土、戀親之情的詩歌外，杜甫還通過燕意象在其詩歌中或明或暗的抒寫其思?xì)w、眷土、戀親之情，從而從另一側(cè)面展現(xiàn)他的人性之善與人格之美。

杜甫在唐肅宗乾元元年(758)作的《送許八拾遺歸江寧覲省，甫時嘗客游此縣，于許生處乞瓦棺寺維摩圖樣，志諸篇末》詩，即通過燕子抒發(fā)詩人的思?xì)w戀鄉(xiāng)之情。詩云：

詔許辭中禁，慈顏赴北堂。

圣朝新孝理，祖席倍輝光。

內(nèi)帛擎偏重，宮衣著更香。

淮陰清夜驛，京口渡江航。

春隔雞人晝，秋期燕子涼。

賜書夸父老，壽酒樂城隍。

看畫曾饑渴，追蹤恨淼茫。

虎頭金粟影，神妙獨難忘。

這首詩為杜甫送別其友人許八而作。許八得到皇帝恩準(zhǔn)，“歸江寧覲省”，得以暫歸故鄉(xiāng)看望父母，這令杜甫十分羨慕?！笆コ滦⒗?，祖席倍輝光”，他認(rèn)為朝廷以孝治天下，讓許八“歸寧覲省”，這不僅讓許八盡了孝道，也讓許八在同僚餞別的宴席上倍感榮光。然而，詩人卻沒有許八幸運，他有家難歸，依舊在外漂泊，只好獨自感嘆?！按焊綦u人晝，秋期燕子涼”，春天遠(yuǎn)行的游子為早日回家聽到雄雞報曉就立馬起床，但秋天的燕子卻離開了自己的舊巢在遷徙的途中奔忙。詩中的燕子即是自然之燕，也隱然有有家難歸、在外漂泊的杜甫身影。

唐代宗寶應(yīng)元年(762)，杜甫賦寫一首《贈別何邕》詩。詩中的燕子一方面比喻何邕像燕雀一樣四處飄蕩，另一方面也借此抒發(fā)詩人萍飄天涯、眷懷故土之情。詩云：

生死論交地，何由見一人。

悲君隨燕雀，薄宦走風(fēng)塵。

綿谷元通漢，沱江不向秦。

五陵花滿眼，傳語故鄉(xiāng)春。

何邕為杜甫故交，曾任蜀地綿谷縣縣尉，但他馬上就要調(diào)任長安。客居成都的杜甫對何邕很是羨慕，但也同情何邕像燕雀一樣?xùn)|奔西走：“悲君隨燕雀，薄宦走風(fēng)塵?！碧贫奸L安是杜甫長期生活的地方，也是杜甫自認(rèn)的他的祖籍之所在，所以，他在詩中拜托何邕，當(dāng)他到了長安時一定要代自己向長安問好，也一定要將長安的新變化、好消息捎給自己：“五陵花滿眼，傳語故鄉(xiāng)春?！?/p>

杜甫寫于唐代宗廣德元年(763)的《雙燕》詩，一方面抒寫他“旅食”異地的酸楚，另一方面又表達(dá)出他的牽親眷土之情。詩云：

旅食驚雙燕，銜泥入北堂。

應(yīng)同避燥濕，且復(fù)過炎涼。

養(yǎng)子風(fēng)塵際，來時道路長。

今秋天地在，吾亦離殊方。

杜甫“旅食”在異鄉(xiāng)，而雙燕“銜泥入北堂”，與杜甫全家共同生活。在戰(zhàn)亂之中，杜甫要艱苦地養(yǎng)育兒女，“養(yǎng)子風(fēng)塵際，來時道路長”；而在戰(zhàn)亂之中，杜甫又要被迫離開他曾經(jīng)生活過的地方，“今秋天地在，吾亦離殊方”。這令杜甫心中滿懷苦楚，也讓杜甫對自己的家人與曾經(jīng)生活過的地方滿懷歉疚與難舍之情。這首詩中的“雙燕”則成為詩人抒發(fā)其牽親眷土情愫的最好起興對象。

唐代宗大歷元年(766)，杜甫又創(chuàng)作《秋興八首》首，其中第三首云：

千家山郭靜朝暉，日日江樓坐翠微。

信宿漁人還泛泛，清秋燕子故飛飛。

匡衡抗疏功名薄，劉向傳經(jīng)心事違。

同學(xué)少年多不賤，五陵衣馬自輕肥。

《秋興八首》是杜甫客居四川夔州(今重慶市奉節(jié)縣)時創(chuàng)作的以遙望長安為主題的組詩，為杜詩七律的代表作之一。其中第三首描寫晨曦中的夔府，秋高氣爽，江色清澄，漁人散淡逍遙，燕子自由飛翔，但這種寧靜帶給詩人的不是輕松快樂，而是煩燥不安。杜甫如匡衡、劉向一樣有才而不遇，但他年青時的朋輩則大多獲得朝廷的重用，在京城長安官居高位。“信宿漁人還泛泛，清秋燕子故飛飛”，漁人逍遙，燕子輕快，但這輕快的秋燕已離開故巢，似乎又有眷懷故巢、不知前路在何方的感傷。

杜甫寫于大歷五年(770)《燕子來舟中作》詩，可稱其詠燕詩中的代表作。詩中的燕子不僅是詩人看到的自然生靈，同時它也寄托著詩人漂泊異鄉(xiāng)的感傷以及在客居異鄉(xiāng)時思?xì)w、思念親友的感情。詩曰：

湖南為客動經(jīng)春，燕子銜泥兩度新。

舊入故園嘗識主，如今社日遠(yuǎn)看人。

可憐處處巢居室，何異飄飄托此聲。

暫語船檣還起去，穿花貼水益沾巾。

這是詩人晚年因為戰(zhàn)亂流落湖南時所寫的作品。全詩著力抒寫詩人漂泊動蕩的憂思。詩寫燕來舟中，似乎是來陪伴寂寞的詩人，而詩人眼中的燕子，一會兒像自己的老朋友，一會兒又似乎幻化成為詩人自己。全詩體物緣情，渾然一體，使讀者分不清究竟是人憐燕，還是燕憐人。這首詩以比興、象征、擬人等手法，通過描摹“燕子來舟”這一意象，形象且生動地抒寫出詩圣杜甫彼時彼刻客居異鄉(xiāng)時的感傷以及他思今故土與親友的摯情。

在杜甫詩歌創(chuàng)作中類似用燕來抒發(fā)思?xì)w、思鄉(xiāng)、思念親友的詩，還有《柳邊》《發(fā)潭州》《入喬口》《湘夫人祠》等作品。這些作品也像上述諸詩一樣，通過燕這一意象，或明或暗地描摹出詩人思?xì)w、思鄉(xiāng)、思念親友等情愫，從而展現(xiàn)出杜甫情感之真與人格之美。

(三)積極向上、歡愉快樂或怡然自足的開朗情調(diào)

杜甫固然善于寫悲情，可稱中國古代詩歌史上寫悲情最為卓越的詩人之一。但作為中國古代詩歌史上最偉大的詩人之一，杜甫是一位詩歌創(chuàng)作的多面手，他寫歡愉之情的詩歌也十分出色，可以和他筆下的感傷詩相頡頏。杜甫的詠燕詩也有一些寫歡愉之情的成功作品。

作于唐玄宗天寶初年(741)的《李監(jiān)宅二首》曾寫到燕子。這首詩中的燕子沒有杜甫詩中常見的感傷基因，倒有幾分積極向上的明快情思。詩曰：

華館春風(fēng)起，高城煙霧開。

雜花分戶映，嬌燕入簾回。

一見能傾坐，虛懷只愛才。

監(jiān)車雖絆驥，名是漢庭來。

這首詩為《李監(jiān)宅二首》中的第二首。仇兆鰲 《杜詩詳注》論此詩曰：“次章稱李監(jiān)好客，從宅景敘入。風(fēng)起、霧開，春晴曉色?；ㄓ场⒀嗷?，春時景物。李監(jiān)能傾倒座客，以其有愛才虛懷也。驥困鹽車，比官之閑冷。然天馬來自漢庭，終當(dāng)大用，蓋李為宗室之臣也。正與前首‘王孫’相應(yīng)?！崩畋O(jiān)為杜甫故交李令問，他是唐宗室子弟，曾任秘書監(jiān)，故杜甫稱其為李監(jiān)。這首詩描寫詩人在李監(jiān)家中做客，他感嘆李府華美綺麗，又對李監(jiān)懷才不遇表示惋惜。不過，杜甫此時的心情并不消沉，相反倒有幾分奮進(jìn)之心。他勸李監(jiān)不要因為暫時的懷才不遇而沮喪，理應(yīng)用平和之心來對待，他相信李監(jiān)最終必定會為朝廷所重用：“監(jiān)車雖絆驥，名是漢庭來。”詩中“雜花分戶映，嬌燕入簾回”中的燕子也不是感傷消沉的燕子，而是送來春天溫暖、積極向上的燕子。這些在李監(jiān)家中翩翩飛翔的“嬌燕”，不僅溫暖了杜甫的心，也讓李監(jiān)的家宅充滿了生機(jī)活力。

杜甫寫于唐肅宗上元元年(760)的《江村》詩也寫到燕子。詩中的燕子“自去自來”，逍遙自在，生動地展現(xiàn)出詩人閑適自在的生活與怡然自樂的心緒。詩曰：

清江一曲抱村流，長夏江村事事幽。

自去自來堂前燕，相親相近水中鷗。

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作釣鉤。

但有故人供祿米，微軀此外更何求？

唐肅宗上元元年(760)夏，飽嘗戰(zhàn)亂與漂泊之苦的杜甫終于在成都定居下來，并在成都浣花溪傍建成一草堂，他的心情愉快而歡樂。詩人寫作此詩借景抒懷，抒發(fā)他悠然自得的心情。詩歌首聯(lián)描繪江村“清江一曲”的優(yōu)質(zhì)生態(tài)。頷聯(lián)描寫燕子“自來自去”，鷗鳥“相親相近”，江村景色的美好躍然紙上。頸聯(lián)則寫老妻以紙畫棋盤，幼子彎針做釣鉤，逍遙自在，各得其樂。尾聯(lián)直抒其懷：只要有口飽飯吃，全家人團(tuán)聚在一起，我已足夠幸福，還有什么希求的呢？全詩狀景抒情生動貼切，且有濃濃的生活情趣，不管是詩中的燕子、水鷗、江流、老妻、稚子，乃至一花一草，均逸蕩著快樂與閑適的氣息，充溢著歡愉的情調(diào)?！蹲x杜心解》：“蕭閑即事之筆?！薄抖旁婄R銓》：“詩亦瀟灑清真，遂開宋派。”

杜甫作于上元二年(761)的《水檻遣心二首》詩，也寫于其定居杜甫草堂時期。詩中的燕子與《江村》詩一樣，寄予著詩人怡然自得的歡愉情趣。僅舉其中的第一首：

去郭軒楹敞，無村眺望賒。

澄江平少岸，幽村晚多花。

細(xì)雨魚兒出，微風(fēng)燕子斜。

城中十萬戶，此地兩三家。

作品通過描繪宏敞的自然空間和恬靜的草堂環(huán)境，狀寫出詩人遠(yuǎn)離塵世喧囂的愉悅心境和對大自然的賞愛之情?！凹?xì)雨魚兒出，微風(fēng)燕子斜?！边@是歷代被廣為傳誦的杜詩名句。詩人于此遣詞用意精微細(xì)致，描寫景物生動逼真。“出”，狀寫出魚兒的調(diào)皮與歡欣，“斜”，描繪出燕子的歡快與輕盈。葉夢得《石林詩話》評論這兩句詩云：“詩語忌過巧。然緣情體物，自有天然之妙，如老杜‘細(xì)雨魚兒出，微風(fēng)燕子斜’，此十字，殆無一字虛設(shè)。細(xì)雨著水面為漚，魚常上浮而淰。若大雨，則伏而不出矣。燕體輕弱，風(fēng)猛則不勝 ，惟微風(fēng)乃受以為勢 ，故又有‘輕燕受風(fēng)斜’之句?！?/p>

杜甫在唐代宗廣德二年(764)與永泰元年(765)還創(chuàng)作了《絕句二首》和《喜雨》詩，這些詩同樣寫到燕子。詩中的燕子或在“春風(fēng)花草香”中輕快飛翔，或在久旱逢甘霖中翩翩起舞?！督^句二首》之第一首曰：

遲日江山麗，春風(fēng)花草香。

泥融飛燕子，沙暖睡鴛鴦。

《喜雨》詩曰：

南國旱無雨，今朝江出云。

入空才漠漠，灑迥已紛紛。

巢燕高飛盡，林花潤色分。

晚來聲不絕，應(yīng)得夜深聞。

第一首《絕句二首》描寫春回大地的美好景象：陽光燦爛，和風(fēng)習(xí)習(xí)，風(fēng)兒送來花草的清香，此時秋去春歸的燕子，正繁忙地飛來飛去，銜泥筑巢，江邊暖和的沙灘上睡著成雙成對的鴛鴦。第二首《喜雨》詩寫南方久旱無雨，但突然之間雨絲飄飛，于是鳥巢中的燕子高興得展翅高翔，而樹木花草也因為這場大雨顯得分外蔥郁。這兩首詩均寫詩人愉快開朗的心情，詩中的燕子則烘托出詩人彼時彼刻的好心情，是詩人彼時彼刻好心情的最好映襯。

杜甫通過燕意象來寫其積極向上、歡愉快樂或怡然自足的開朗情調(diào)的詩還有《徐步》《江漲》《春歸》《即事》《大歷三年春白帝城放船出瞿唐峽，久居夔府將適江陵，漂泊有詩凡四十韻》《乘雨入行軍六弟宅》《堂成》《狂夫》《為農(nóng)》《江畔獨步尋花七絕句》等，這些詩歌從不同側(cè)面抒發(fā)出杜甫即事即景生發(fā)出的好心情，也展示出杜甫豐富多樣的情感與心性，詮釋出杜甫人格的深邃與高尚。

(四)報效國家的赤誠心志

杜甫最被后世史家稱道的地方，就是其對國家與人民的忠誠?！缎绿茣氛摱鸥χ揖龕蹏脑唬骸盀楦柙姡瑐麜r橈弱，情不忘君，人憐其忠云?！薄度圃姟氛f杜甫詩歌創(chuàng)作特質(zhì)云：“蓋其出處勞佚，喜樂悲憤，好賢惡惡，一見之于詩。而又以忠君憂國、傷時念亂為本旨。讀其詩可以知其世，故當(dāng)時謂之‘詩史’?！?/p>

開元25年(737)，青年杜甫寫作《對雨書懷走邀許主簿》一詩。此詩寫得胸襟坦蕩，氣度高遠(yuǎn)，其中“翻幕燕”意象體現(xiàn)了詩人的凌云壯志與報國之心。詩曰：

東岳云峰起，溶溶滿太虛。

震雷翻幕燕，驟雨落河魚。

座對賢人酒，門聽長者車。

相邀愧泥濘，騎馬到階除。

詩的前半段描寫云層之厚與雨勢之大，展現(xiàn)出一幅氣勢磅礴的情景，后半段則表達(dá)了自己邀約許主簿的誠意以及讓對方冒雨前來的歉意。此詩對許主薄等賢人充滿敬意，而“震雷翻幕燕，驟雨落河魚”雖為描寫雨勢之大的寫景之句，但“翻幕燕”“落河魚”兩意象也隱然有詩人懷才不遇、報國無門的苦悶之意。《杜詩詳注》曰：“《左傳》：吳公子札聘于上國，宿于戚，聞孫林父擊鐘，曰：‘夫子之在此，猶燕之巢于幕上?！瘒?yán)有翼曰：‘幕非巢燕之所，此言其至危?！?/p>

在唐肅宗乾元元年(758)創(chuàng)作的《奉和賈至舍人早朝大明宮》詩中，杜甫又寫到一只在“宮殿風(fēng)微”中展翅高翔的燕子，這只燕子凌云直上，體現(xiàn)出詩人深藏在胸中的奮進(jìn)之心。詩曰：

五夜漏聲催曉箭，九重春色醉仙桃。

旌旗日暖龍蛇動，宮殿風(fēng)微燕雀高。

朝罷香煙攜滿袖，詩成珠玉在揮豪。

欲知世掌絲綸美，池上于今有鳳毛。

唐肅宗時中書舍人賈至曾創(chuàng)作一首《早朝大明宮呈兩省僚友》詩，此詩主要表達(dá)賈至對朝廷的忠誠與感恩之心。詩云：“銀燭熏天紫陌長，禁城春色曉蒼蒼。千條弱柳垂青瑣，百囀流鶯繞建章。劍佩聲隨玉墀步，衣冠身惹御爐香。共沐恩波鳳池上，朝朝染翰侍君王?！睂τ谫Z至此詩，杜甫、王維、岑參等人都作了和詩。杜甫這首和詩，首先描繪皇宮桃花盛開，春色融融，旌旗在和風(fēng)中拂動，宮中燕雀展翅高翔，繼寫賈至父子均獲朝廷恩寵，賈至對朝廷表達(dá)感恩之情合乎情理，也必須如此。這首詩既贊美了朝廷，又贊許了賈至，同時也間接表達(dá)杜甫對朝廷矢志不渝的忠誠。詩中描寫的那只“宮殿風(fēng)微燕雀高”的燕子，也恰如其分地展示出杜甫高遠(yuǎn)而感恩的心情。

杜甫借詠燕來表達(dá)其忠君報國心志的詩還有《奉留贈集賢院崔于二學(xué)士》《題鄭縣亭子》等，這些詩歌與上述《對雨書懷走邀許主簿》諸詩共同抒寫出杜甫對朝廷的忠誠與對天下百姓的關(guān)懷，展現(xiàn)出杜甫作為偉大詩人的博大而高遠(yuǎn)的胸懷。

三 結(jié)語

燕是一種候鳥，春來秋去，遷徙漂移。明人李時珍說：“燕大如雀而身長，銜口豐頷，布翅歧尾。背飛向宿，營巢避戊己日。春社來， 秋社去。其來也，銜泥巢于屋宇之下；其去也，伏氣蟄于窟穴之中。”燕子由于其美麗的外形與特質(zhì)突出的生活習(xí)性，自古以來就是我國古人的歌詠對象，他們或借燕來表現(xiàn)春天的美好，表達(dá)愛春、惜春之情，如白居易《錢塘湖春行》中“幾處早鶯爭暖樹，誰家新燕啄春泥”，歐陽修《采桑子》中“笙歌散盡游人去，始覺春空。垂下簾櫳，雙燕歸來細(xì)雨中”；或借燕表現(xiàn)戀情的真摯與思念戀人的纏綿，如晏幾道《臨江仙》“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張可久《清江引》“花開望遠(yuǎn)行，玉減傷春事，東風(fēng)草堂飛燕子”；或借燕抒發(fā)時事變遷、今昔盛衰的感概，最著名的當(dāng)屬劉禹錫的《烏衣巷》“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另外還有晏殊的《浣溪沙》：“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杜甫的詠燕詩也是借燕這一意蘊豐富的自然形象，寄托他多樣態(tài)的內(nèi)心情感，從而形成杜甫詩歌獨特的抒情模式。杜甫通過燕意象的刻畫，不僅展示出他情感的豐富與細(xì)膩，也展示出他人格的高尚與純潔，比照其真實描繪現(xiàn)實生活的“詩史”之作，杜甫的詠燕詩從另一個空間向人們展示他的杰出與卓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