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優(yōu) 游
嗨,你好,又見面了。
為什么用“又”?多年前,拙作《我奮斗了18年,不是為了和你一起喝咖啡》發(fā)表于《青年文摘》,之后,全網轉發(fā),“喝咖啡”成了很多小鎮(zhèn)青年的“接頭暗號”。文章講述了他們從小縣城或農村,來到北上廣這樣的大城市,在巨大的代際鴻溝與生活差距之間不知所措卻又不放棄的故事……
文中那個冷靜地穿越大半個北京城去做家教、趁著酷暑在清華圖書館搬書以貼補家用的男主,是我的先生。我記錄下發(fā)生在他以及自己身上的點滴,只是想作為我們這一代人曾經努力過、拼搏過、生活過的證明。
這些年發(fā)生的所有事情,回想起來好像有點不可思議。就像當初高考報名一樣,誰能料想一個十八線小縣城的孩子,真能考上北大呢?我們的縣城小到,即便在房價已經高聳入云的今天,它的房價依然安靜地在4000元左右徘徊;小到,我小時候從沒真正見過一架飛機。
“天空中沒有翅膀的痕跡,而我已飛過?!碧└隊枌懴逻@樣的詩句。但當時的我們,聽到有人喊“飛機,飛機來了”,只會發(fā)足向室外狂奔,最后只看到一串長長的白色尾煙。
去看一個更遼闊的世界,去擺脫“打麻將、趕人情、扯皮”的庸常生活,去經歷我幻想的金庸群俠傳式的傳奇……成為年少的我最大的夢想。當然,報考北大中文,也是源于霍達的《穆斯林的葬禮》中對北大校園的渲染。所謂“少女心”,就是有一顆戀愛腦和一腔“佛擋殺佛、魔擋殺魔”的勇氣。
北京,我來了!
行走在柔美靜謐的燕園,仿佛置身于四書五經織就的卷軸中。更讓我目瞪口呆的,是一系列的聞所未聞與啟蒙:比如,男生和女生,在秋天的銀杏樹旁擁抱;比如,大一的節(jié)目匯演,北京的同學已經駕輕就熟地扮演小王子、狐貍和玫瑰花;比如,男生們穿著“北京四中”的T恤打籃球,可他們明明已經是大學生了啊,后來我才知道,躋身北京四中比進入北京大學還難,對孩子來說,是一生的驕傲……
我們的高中,并未像某著名高中一樣實行軍事化管理。但孩子們已高度自覺地中午不休、24點熄燈。我花了很長的時間來理解,為什么北京的孩子還需要花錢請補習老師,《名偵探柯南》和《七龍珠》為何在他們的生活中扮演如此重要的角色。
我們好像生活在平行宇宙里。這兩個宇宙維度不同,懶得相交,但在這一刻,如此激烈地匯集與碰撞。
那時的校園,女生不流行整容,男生們也不蜂擁打游戲。大家津津樂道的是老師的名字,誰是才子,誰是碩儒,誰的“魯迅”講得好,誰擅長演繹“千古文人俠客夢”……能讓我們佩服的學子,是憑借個人實力拿到麻省理工全獎、來自農村的孩子,而不是靠父母資助赴美留學的二代。
貧富差距也初露端倪,但還不是那么驚天動地的距離,300元、500元已拉開了服裝的檔次。一個廣東“富豪”女孩,每月生活費是800元,已讓我們悄悄地“奔走相告”。
師傅告訴他,原始記錄是總結經驗、摸清操作規(guī)律的依據,記錄過程千萬草率不得。董松江把這句話牢牢地記在了心里。他每填寫一個數據,都要核對儀表多次,以防出錯。每班456個數據,四五年間,他記錄了近76萬個數據,沒有一次漏記錯記。
一位練體操的前世界冠軍,就住在隔壁宿舍。她瘦小、寡言,眼睛晶亮有神,她和我們一樣打熱水、去食堂吃飯、早起讀書。
那真是一個和平時代!我一度以為世界會一直這樣美好下去,從未想過接下來會面臨層出不窮的“靈魂拷問”。
出了校門,現實開始現實起來。我的職業(yè)是記者,每天的工作就是質疑別人和被別人質疑。匪夷所思的事情冷不丁便會出現,一次采訪活動,主辦方端著白酒大聲說道:“喝了這杯酒,不然下次的發(fā)布會就不邀請你了!”這兩者是可以交換的嗎?
另一次,坐公交車去采訪賣寶馬的女人,她儀容優(yōu)雅,妝飾奢華,好端端地聊完了,又說:“現在國產寶馬也不是很貴,我們新出的一款低配才30多萬,你可以考慮一下?!蔽荫娉执蠓接侄Y貌地拒絕了,盡管內心是崩潰的。
黃蓉為什么會愛上郭靖?大家說因為郭靖是個土豪,他有頂配級的座駕汗血寶馬,舍得為黃蓉一擲千金。可金庸先生把黃蓉的心理活動寫得明明白白:“我穿得美若天仙,人人都會喜歡我,這有什么稀奇?”只有郭靖,在她還是衣衫襤褸、人人捂鼻嫌棄的小乞丐時,會笑盈盈走上來,稀罕她,溫暖她。
摯友見于微時,患難始得真知。莫欺少年窮啊,各位“賢達”。
2019年初春,我與一位90后吃飯。在我眼里,他已是相當優(yōu)秀的男孩,畢業(yè)3年,年薪達到30余萬。他和女朋友攜手打拼,不靠父母,已在中部城市付了一套房的首付。比起掏空六個口袋的年輕人,坐在我面前的,稱得上新時代的“四有青年”。
他一聲長嘆,說:“老師,我奮斗的路還任重道遠。在深圳,攢每一分錢都很不容易,房租6000多元,日常吃飯3000多元,加上房貸,月工資所剩無幾。如果我們想在深圳安營扎寨、生兒育女,我的工資杯水車薪?!?/p>
年薪30余萬是“杯水車薪”,聽起來似乎矯情,可的確是事實。在這座二手房均價5萬的城市里,他要奮斗15年以上才能購買100平方米的房子,這期間,還得保證經濟不能衰退、公司的新品要持續(xù)受歡迎、個人業(yè)績優(yōu)秀不受同事上級排擠、父母要身體健康不能出半點問題……
奮斗有意義嗎?要拼搏那么久,才能抵達一個尋常本地人的起點,這是不是命運開的“斯芬克斯”玩笑?
一時間,我沒法回答他的問題。我們都心照不宣地放棄了對這個話題的深入討論。
直到各自踏入歸途,我才記起自己去年冬天的一次旅程。2018年11月底,我有幸進行了一次中美文化交流之旅。我游覽了包括常春藤名校普林斯頓大學在內的美國高等院校,參觀了位于紐約的聯合國總部,還應邀在聯合國外交官餐廳進餐,與不同膚色的人們齊聚一堂,親切交談,令我領會了“美美與共、世界大同”。
從18歲前沒見過飛機為何物,到飛躍重洋、赴聯合國參觀,對我來說,本身已蘊含了太多命運的福澤與啟示。
成功的定義,不是戰(zhàn)勝同齡人、戰(zhàn)勝時代的王者,而是從你的起點到你現在站立的地方,所跨越的緯度。“起步”那天,我哪里知道,這條道路有這么難走,如果知道,興許我寧可燙著頭打麻將;我哪里知道,為了抵達這里,要穿越多少孤山,要多少次提醒自己,霧霾中還有一絲微光。
如果第一次采訪,面對頭銜那么響亮、氣場那么強大的大人物,我望而卻步,如果第一次去青藏高原采訪,我拔下氧氣管說,“拜拜了您吶,甘巴拉”;如果當男人們說,女人那么拼干什么,我就乖乖地回家洗手做羹湯;如果遭遇嘲諷、背叛與中傷時,我選擇放棄,不僅放棄事業(yè),甚至放棄生命……那我可能沒有機會,看到這云蒸霞蔚、萬水千山。
奮斗的意義,不在于它給你一個明晰的回答。它是一小步一小步挪出來的天路;是今天背3個單詞明天背3個單詞,10年后成為該領域的專家,是以分寸之功,咬牙積累的山海之勢。
行之力者則知愈進,知之深者則行愈達。
多年前,我寫下《我奮斗了18年,不是為了和你一起喝咖啡》時,是有一份“骨子里的驕傲”的,對咖啡桌的另一邊,有一份隱隱的疏離、抗拒之心。而如今,經歷得越多,越是看清咖啡桌的兩邊。致力于鴻溝的消除、天塹的連通,在“平行宇宙”之間開辟自由穿梭的“蟲洞”,是我今后愿意去探索的方向。
少年時,常常想仗劍走天涯,現在,江湖飄零久,這樣的圖景時常浮現于眼前:水晶簾動微風起,與你滿庭咖啡一樽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