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李立
“他們每天都用水沖地板呢?!鼻貗寣ε畠赫f。兩眼不自覺就瞄向女兒身后,她瞄見的是巨型扶梯光亮的金屬外立面,秦媽在上面能大略看清自己的身形輪廓,腰身隱約還在。
扶梯比秦媽此前見過的所有扶梯都長,從超市一層出口,微微傾斜著插入車庫。此時扶梯上有幾位疲倦的顧客,推著滿載的購物車,都只有僵直的上半身,慢悠悠地在秦媽視線里平行移動。秦媽覺得這樣看過去,這電梯還有些神奇,像某種魔術(shù)。
扶梯是福貴超市里的“小長城”——按陳天鯉的說法。不過秦媽沒跟女兒說“小長城”的比喻,因為擔(dān)心女兒尋根溯源,說到陳天鯉。
“然后呢?”女兒不解地問。
如果你有個三十歲的單身女兒,你最好成天躲著她,秦媽想。
她看著女兒緊皺的眉頭突然記起,女兒小時候?qū)ψ约翰粫龅臄?shù)學(xué)題也這樣皺眉。那時秦媽還擔(dān)心她的五官會因此再不能舒展開了——年輕的母親才會這樣,為所有無足輕重的事情擔(dān)心。
但如果你不能躲起來,還被她找到了,就只能說無關(guān)緊要的事了,比如用水沖地板。
這一個月,秦媽都盡力不去想女兒小時候的事。這是唯一難克服的。女兒其實很棒,名叫葛燁。只是秦媽如今認(rèn)定,女兒無論姓或名,都跟自己沒關(guān)系。既然沒關(guān)系,她就能心安理得地躲開她。何況葛燁一個月前這樣宣布過——“求您別說了,跟您沒關(guān)系啊?!?/p>
“那我就走唄?!鼻貗屃⒖檀?,她當(dāng)時氣瘋了,覺得自己才不想跟老葛小葛有關(guān)系呢。
一個月前那天,是葛燁過三十歲生日,想來很值得紀(jì)念,何況葛家老小歷來喜歡過生日——這家里有一套專為生日設(shè)計的流程,其中的關(guān)鍵是秦媽的長壽面和膩到可怕的奶油蛋糕。但秦媽宣稱,如果葛燁在這天之前已經(jīng)結(jié)婚的話,才配得上自己去做碗長壽面。所以那天晚餐氣氛僵硬,也在意料中。話題從長壽面說到結(jié)婚年齡,隨后女兒就說了這些“跟秦媽沒關(guān)系”的話。奶油蛋糕沒人動。
“然后?我覺得這樣很好。每天都沖地板,干凈得要命?!鼻貗屨f,她已經(jīng)在超市做了保潔員,這是第二十六天。不過她不負(fù)責(zé)拿水管沖地板,橡膠皮水管并不輕省,有秦媽的大腿粗,得兩位姑娘合力才能搬動。秦媽喜歡看她們沖地板,大股的水流能把地磚縫隙里的黑色泥漿飛快地擠出來。
“這不是理由。”葛燁不皺眉了,換成搖頭。秦媽不喜歡看她皺眉,也不喜歡她搖頭。她想果然跟她父親學(xué)會做領(lǐng)導(dǎo)那一套,以為親媽也是她手下那些毛頭小子。
葛燁在一家新聞單位工作,也算是管著三五個人的小領(lǐng)導(dǎo),原本很令秦媽得意。沒多久,秦媽得知,她那單位出品的所有東西,都只能在手機(jī)上看。沒有報紙、沒有雜志——葛燁把時間和才華都浪費在手機(jī)一閃即逝的光亮里,讓她再沒工夫去找個光亮的男朋友。
秦媽不愿再談下去。地下一層與樓上福貴超市之間,這片形似閣樓的空間,員工們習(xí)慣稱作夾層,亦是保潔員休息時間的好去處。她們時常聚在這里吃零食,喝保溫杯里溫?zé)岬乃?。只是穿堂風(fēng)也喜歡這里。葛燁迎著風(fēng)站,也許是剛修剪過的劉海,全被刮得倒豎起來——她的額頭像父親葛建華,寬闊得足以成為秦媽的煩惱。更為煩惱的是,葛燁十二歲之后便不再允許秦媽拿剪刀碰自己的劉海了——頭發(fā)也不能,身上所有東西都不能。如果好好對付劉海,沒準(zhǔn)她還能早點把自己嫁出去。在劉海的問題上,秦媽無疑又是失敗的一方——如果她可以算作經(jīng)歷了一場三十年之久的戰(zhàn)爭的話。
秦媽不去看眼前明晃晃的額頭,擔(dān)心終究忍不住,說出那些不該說的話。她離開家,以為就能把某些事忘掉了,像水流沖走地板上的污泥那么簡單——難怪才格外惦記水管呢,她暗自斟酌。
她盡量只說超市的事,這些事近在眼前,拿起來就能說:水管沖地,可以擦地板的電動小車,以及自己身穿這套工作服,超市免費發(fā)放,百分之五十棉百分之五十毛,深藍(lán)色。秦媽估計市場價,三百元。
“不過如果不干了,還得還給人家。”秦媽摩挲著上衣,低頭看閃光的金屬紐扣——可惜連這紐扣也得還給人家。
其他的也可以適當(dāng)說一些,比如超市給她們提供四人間宿舍,就在附近小區(qū)。葛燁問地址。秦媽警覺起來,沒說。只說另外三名室友,都來自湖北同一處地方,但她們從不用家鄉(xiāng)話交談,秦媽猜她們是怕秦媽聽不懂,產(chǎn)生自己被她們冷落的想法。總之,跟她們很容易相處。室友的普通話口音很重,秦媽聽來新鮮,“我是不是也有湖北口音?”她問葛燁。
葛燁又搖頭,意外地,竟讓她的劉海從頭頂滑下來,蓋住了額頭。
“這就順眼多了?!鼻貗屨f。
葛燁說:“那你打算什么時候回家?”
秦媽接著說室友的口音,初聽很鄉(xiāng)氣,再聽就很洋氣,真是奇怪。她從不知道中國還有這么多不同的語言。
葛燁糾正道:“是方言?!?/p>
葛燁就不說話了。秦媽畢竟在離家出走——按照老葛對小葛的說法——既然如此,那么,如此和風(fēng)細(xì)雨的天,還是不能跟女兒聊太久。
秦媽“離家出走”第一天,就開始干這份包吃住的工作,她固然是為此提前準(zhǔn)備過的。
“五十五歲,本地戶口,看起來也精精神神的,是個利索人?!蹦谴螒?yīng)聘,她從超市經(jīng)理口里得到這樣的評價。她被一同應(yīng)聘的同伴告知,“經(jīng)理都這么說了,我看你是妥妥的,畢竟本地戶口一般都不愿干這個。他們招來一個本地戶口,比一個外地戶口,能省下他們多少事呢?!鼻貗尡緛韺γ嬖嚊]把握,聽人這么說,不僅放了心,還略微有些自豪呢。
在超市沒新鮮幾天,葛燁找來,要秦媽回家。
“你怎么找到我的?”秦媽問。
葛燁說:“你以為我的工作是干什么的?現(xiàn)在哪兒沒攝像頭,找人還不容易?還有,你以為我們住一輩子的門頭溝小縣城,能有多大?誰還不知道誰在哪兒?”
之后葛建華也來過,總共來了三次。
第一次來,他戴金邊老花鏡,小眼鏡片爍爍閃光,穿那件米白色高領(lǐng)羊絨衫。
陶保良也認(rèn)為,“中國為小農(nóng)制的國家,現(xiàn)在仍停留在農(nóng)村經(jīng)濟(jì)社會的時代,生產(chǎn)教育,固為當(dāng)世急務(wù)”。生產(chǎn)教育必須顧及農(nóng)村的經(jīng)濟(jì)狀況,以改良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技術(shù)為主,而“中國的工業(yè),仍為手工業(yè)時代,用機(jī)器以替代人工的大規(guī)模工廠,除外人投資經(jīng)營外,中國公私方面所經(jīng)營的是寥若晨星”。因此“在現(xiàn)在生產(chǎn)教育上必具之條件,須以發(fā)展農(nóng)業(yè)為主;擴(kuò)充工商業(yè)為輔的一個原則”[6]。
秦媽在“小長城”下面看見他時,他正在扶梯入口處伸腿,又縮回去,猶豫不定,他不敢踩上去。秦媽索性倒退幾步,從上行扶梯退出來,抬頭再看,葛建華一手指向她,在上面跺腳。
秦媽笑起來,想他心里害怕電梯那道陰影,終究還沒過去。
葛建華不坐電梯,因為去年他遇上電梯事故,獨自在電梯里關(guān)了兩小時,獲救時前胸后背全汗?jié)褚淮笃?/p>
“這是常有的事,這棟樓的電梯比這樓還老,算工齡都二十多年,早該退休了?!毙揠娞菽俏还と说膭裎坎]有讓葛建華寬心,卻造成他長久的幽怨,以及一場持續(xù)三個月的感冒,可能也不是真感冒。反正三個月里他逢人便宣稱自己“狀態(tài)不好”,讓熟人們都推測,這是不是就是剛退休的人的那種“狀態(tài)不好”?
“電梯退休?這個說法不合適?!蹦翘烨貗屢糙s到電梯外,可以適時提醒年輕的電梯工人,她希望他以后遇上類似葛建華這種人,就別再提“退休”兩個字。只是她的提醒可能也再度加重了葛建華的幽怨。
從電梯蹣跚著挪步剛出來,葛建華就一下蹲在電梯間了。他兩臂繞著膝蓋,全身顫抖,像在啜泣,孩子似的,就是不起身。
這么一蹲,秦媽發(fā)覺他的身體似乎被壓縮過,變得格外小巧。她依稀想起年輕時,她需踩上臺階才能跟他拍出身高匹配的合影——現(xiàn)在跟他合影,怕是不需要臺階了。
年輕的電梯工埋頭在收拾工具箱,她想趁工人背過身去的片刻,把葛建華拽起來。她不知他是否用了死力,她確實感到他在跟她別扭著,像塊生根的石頭,幾乎把她也拽到地上去了。然而他又不像在使力的樣子,因為竟然都沒有憋氣——她知道使大力氣的人都得憋著氣才行。他大口喘著氣說:“那里面……沒氣兒了?!彼硪恢皇诌€能指向肇事電梯。
葛建華第二次來超市,就不打扮了。金邊眼鏡和高領(lǐng)羊絨衫是他出席重要場合的裝扮(不過退休后,他的重要場合就僅限于家人的生日了)。在煤礦廠他這一身總是顯眼,因為太白凈,色調(diào)比旁人都淺幾號。他很愛干凈,尤其愛白色,大約因為一輩子都待在暗沉沉的煤礦廠的緣故。
秦媽在家拖地時,葛建華一根手指戳著地板說:“這里不行,你得多用水,用水沖?!?/p>
秦媽心疼水,從來沒用暢快過,在北方丘陵地區(qū)度過的少女時代還是在她心里留下些障礙。這讓他更有理由指責(zé)她了。
不過用超市的水沖地,她不心疼。
上次來找秦媽,葛建華屈服于電梯,第二次來,他干脆不進(jìn)超市了。晚上十點,超市停止?fàn)I業(yè),秦媽開始做一天中最后一次衛(wèi)生。白天她都坐在電動清掃車上,在超市內(nèi)開S形路線,清掃車底部有特殊裝置,車開過的地板就被裝置上的毛巾擦得亮亮堂堂。秦媽的工作十一點結(jié)束。不過她通常都會留下來,繼續(xù)看姑娘們在冷凍生鮮的柜臺后面,用水沖地板。比起電動清掃車,她覺得握著水管更踏實,有大股的水齜出來,才能把邊邊角角的污垢沖走呢。
十一點半左右,秦媽正式下班。她們結(jié)伴走員工通道,需要磁卡打開走道盡頭的玻璃門,她總是忘記,于是站在門內(nèi),在自己身上摸索那張小磁卡,就見外面黑暗中,閃著兩道熒光綠,恍惚呈現(xiàn)出一個熒綠色的人形。她走在最前,三位年齡小膽子也小的室友,紛紛退到她身后。
“熒光綠”湊過來,認(rèn)出是葛建華,身穿葛燁的夜行衣,衣袖上有長長兩道熒光帶。葛燁大學(xué)時,有一段時期迷上單車,晚上出去騎車,跟一些頭發(fā)炸開的年輕人一塊兒,每天沿著門頭溝縣城騎一圈。騎車的年輕人都穿這種衣服,容易被遠(yuǎn)處的司機(jī)看見,好及時避讓。只是眼前的葛建華穿上女兒的衣服,竟出乎意料合身。于是秦媽再次發(fā)現(xiàn),丈夫在縮小。
連語氣也縮小了。
葛建華輕言細(xì)語,說:“剛下班,?。俊?/p>
從前他在電話里大聲嚷嚷,她多年來已經(jīng)明白他最大的本事不過是記住人名,適當(dāng)時再把對方名字嚷出來,無論那是什么人。
“做領(lǐng)導(dǎo)嘛,記住對方的名字就夠了,別人就會愿意替你辦事。”這是葛建華的哲學(xué)。就像他平日里不管怎么大呼小叫,只需要適當(dāng)時候惺惺作態(tài)一番,比如在生日的時候鄭重其事舉舉酒杯,然后所有事都有秦媽自動替他完成一樣。秦媽就是討厭他這套哲學(xué)。
她幸災(zāi)樂禍地想,可惜他的好日子已經(jīng)過去,連單位司機(jī),都被安派給新任領(lǐng)導(dǎo)。如今他得親力親為,她不吃他這套啦!
她點頭。
他又說:“回家吧?”
“不回?!?/p>
“還生氣呢?”他笑出一臉勉強(qiáng),可能是因為這不得不低聲下氣的腔調(diào)。
“哪兒能呢?”
“那為啥?”
“要掙錢?!?/p>
“一個月掙多少錢?”
“不多,夠自己花?!?/p>
“多少?”
“三千。”秦媽四舍五入給自己加了工資。
“我給你三千?!?/p>
秦媽笑說:“你的就是我的,你給我三千,算什么?”
葛建華也許仍在回味這話里的滋味:你的我的——似乎說明秦媽并沒有徹底決絕地就此離去。見他一時楞在原地,秦媽便趁機(jī)走開。
走幾步,她回頭看,只見兩道綠色熒光線,心里一動,想他還是很知道惜命的。
他沒準(zhǔn)是過分惜命了,才會在電梯事件后,一件接一件換掉家中物品,大到電冰箱,小到水龍頭,都被他換個遍。
“再換個老婆子最好?!鼻貗屨f。
葛建華一本正經(jīng)答:“老婆子又不是物件?!彼亲永锏囊槐菊?jīng),她從前還曾覺得挺幽默的,是那種諧劇正演的滑稽感。
言下之意,不能說換就換。秦媽那時候聽來,卻是不同滋味,她在他眼里是不是物件?是不是她可以離開他試一試?
第三次,葛建華就被秦媽的室友們認(rèn)出來了。她們一口一個“姐夫”地叫起來。她們還想把他帶到夾層,因為秦媽正在夾層講善惡因果的理論,話題由一件新聞事件引起,秦媽發(fā)表看法,說所有事都有報應(yīng)?!安皇遣粓?,時候沒到?!?/p>
葛建華拒絕站上“小長城”:“不,你們下去又上來也不行,我知道沒事,但就是不行。”隨后他頤指氣使起來,“你們把她給我叫上來!”
秦媽當(dāng)然不上來。夾層的空氣對流良好,下午的細(xì)風(fēng)和暖宜人。
秦媽聽室友們說,姐夫來了。
秦媽順嘴兒笑道,是報應(yīng)來了。
說完她往電梯的方向探出身去,腦袋差不多懸在扶梯上,她看見葛建華,在扶梯入口踱步,背著手,身上是月白色夾克,不平整,因為沒人給他熨燙了。
葛建華沒看見她。
她縮回身子,就聽一個聲音說,“跟誰躲貓貓呢?”
尋聲音去,她見陳天鯉就蹲在扶梯上,手里一把清潔刷,刷頭立起來,正與扶梯扶手等高,這樣他只用蹲在扶梯里,來回幾趟,清潔刷便自動把扶手抹干凈——他很會給自己省力。
這是陳天鯉的工作,清掃和維護(hù)扶梯——他的“小長城”。他只是偶爾過來,他還在別處有工作。不過沒人知道他在別處做什么,他跟自己那身打扮同樣神秘——每天都戴著一頂褐色鴨舌帽,眼鏡片也是褐色,鏡片后面的眼神卻又直來直往地盯著人看,讓被盯住的人慶幸好在還有副眼鏡,攔截了一部分直挺挺不拐彎的目光。
“那你可沒躲好,讓我瞧見了?!鼻貗屨f。
“嘿,我有什么好藏的,是‘小長城’擋著我了?!标愄祯幷f。說話間扶梯已把他帶到地庫。
秦媽用手梳理了半天頭發(fā),上行扶梯才把陳天鯉帶回來,但他頭也不抬,只說:“是你們家那位?”手里的清潔刷還是穩(wěn)穩(wěn)卡在扶手上下兩端。
“還能是誰?”秦媽說,手掌已經(jīng)從頭發(fā)上落下,擱在“小長城”扶手邊緣,搭在一起,做出閑適的架勢。秦媽的短發(fā)燙成了滿頭小卷兒,風(fēng)一吹就像無數(shù)蓄勢待發(fā)的小彈簧,蠢蠢欲動。
陳天鯉跟著扶梯往上,在高處遠(yuǎn)遠(yuǎn)說著什么。不過風(fēng)太大,秦媽沒聽清。
陳天鯉照看“小長城”這工作,明眼人很快就能看出他對其是漫不經(jīng)心的。他上上下下,經(jīng)過夾層時,抓緊時機(jī)跟女工們聊天,哪怕一句半句,都能逗笑她們。他跟秦媽的聊天,因為時刻都在改變位置關(guān)系,在秦媽心里似乎也就比平常的聊天有趣。
也大概因他難得經(jīng)過夾層,每句話后要許久才輪上下一句,每句話都像經(jīng)過醞釀,多了幾分智慧,智慧得足夠讓人原諒他的漫不經(jīng)心。
葛建華來過三次,不再來了。
之后,來的是葛燁,幾乎天天來。
這天她說:“您快過生日了,生日總得回家吧?”
秦媽想,生日有什么緊要,那個家又有什么緊要。
她對女兒說:“東西全被你爸換過了,現(xiàn)在那是你爸的家,不是我的家?!?/p>
葛燁只當(dāng)沒聽見,又問:“要不告訴我您住哪兒?”
葛建華是電梯事件之后,著手給家里換東西的。剛開始他只對電器下手,她還以為是電梯事件,讓他對與電有關(guān)的事物失去信任,擔(dān)心它們跟他一樣,超齡退休,體內(nèi)原本精巧的設(shè)計,無法精準(zhǔn)運轉(zhuǎn),隨時會崩壞、會“狀態(tài)不好”。冰箱、電視、洗衣機(jī)、微波爐……就這么依次換過。
這一階段,秦媽還理解,任隨他去。
初開始,他也戴著金邊老花鏡,又很矛盾地手持放大鏡,一字一句念說明書,手把手教秦媽使用。秦媽幾乎花光了大半生智力,勉強(qiáng)掌握了功能復(fù)雜的新式家電。但她總感覺,這種掌握是不確定的,似乎一覺睡醒,它們又會成為嶄新的冷漠的機(jī)器。這種掌握,也有她自己在他面前強(qiáng)撐起來的虛榮的成分。不能讓葛建華小看,她想。但她一輩子都在這個家工作,她知道這或許讓她自己先小看自己了。一開始自然是出于無奈,夫妻間總有一人更重要,那當(dāng)然是他。再往后,他們的生活沒那么多的無奈了,但這種模式卻像是已有了慣性,重要的那個人,自然還得是他。
葛燁對父親退休之后操持的“以舊換新”的大工程,很是贊賞,甚至偷偷給她父親予資金支持。自從她自己動手剪劉海的時候開始,就跟她父親站在一邊了?!艾F(xiàn)在科技很先進(jìn)了,既然換新,就選些功能更強(qiáng)大的?!?/p>
葛燁口中的“功能強(qiáng)大”,到秦媽這里也強(qiáng)大,是強(qiáng)大的障礙。到她再也操控不了電視機(jī)搖控器時,葛建華正好獨占了電視機(jī)。
看電視時,她陪他看圍棋比賽,沒完沒了的黑白子,圍棋盤像當(dāng)年葛燁用過的稿紙。再看,似乎圍棋盤也成了動物園里橫平豎直的籠子,讓她懷疑自己在沙發(fā)上的坐姿也是受困動物的姿勢。似乎她是不得不這樣坐的,把自己坐成自家一位頂不重要的客人,在陌生的客廳窘迫地盯著陌生的電視屏幕上陌生的比賽,陪襯著主人葛建華的喜怒。葛建華偶爾嘆息,并不是因為她故意踢翻了拖鞋;偶爾也叫好,一聲“好棋”,幾乎嚇得秦媽全身痙攣、心動過速——而他叫好也不是因為她出于“要反客為主”的小心機(jī),才賭著氣主動遞到他手中那杯溫度適宜的濃茶。
家中電器換過,外面的電梯不能換,所以電梯仍是他無可奈何的敵人。但他還可以避開“敵人”——不再乘坐電梯就是了。
他每天走樓梯上下,去附近公園散步,又不愿承認(rèn)這是心中消散不了的陰影。遇見鄰里,他主動解釋,說走樓梯是出于鍛煉身體的需要。他的謊話張口就來——還以為她不知道,他上下樓梯時膝蓋像按下又彈起的琴鍵上下抖動,有時她還能聽見咯吱一聲,是膝蓋關(guān)節(jié)在抗議——這所謂“鍛煉”,適得其反,不如不煉。
她不總是陪著他走樓梯,盡管他們家在三樓,樓梯還沒有漫長到讓她望而退步,她的膝蓋可比一輩子坐在辦公室的他要強(qiáng)健。她乘坐電梯也許是出于要示范的心理,要親身向他展示電梯安全便捷的優(yōu)越性,而電梯事故么,不過是概率極小的突發(fā)狀況。
不過這一套,對他沒用。他頑固得一如當(dāng)年追求她的時候,那位口齒不清、說話臉紅的煤礦廠機(jī)關(guān)辦事員,要她的父母務(wù)必相信他會大展宏圖的。
秦媽跟陳天鯉的話,說到了這天的第三句了,這句是:“他膽子小,不坐電梯。”
陳天鯉正在下行扶梯上,估計再經(jīng)過夾層一次、再說一句話,他這天就大致收工了。他說:“看著就像是個金貴人?!?/p>
秦媽思索這話是夸贊還是諷刺,想不出來。再轉(zhuǎn)臉,陳天鯉就出現(xiàn)在自己身后。他上了夾層,手里握著刷子,刷柄上掛著紅毛線勾出的小花?!拔覌屌模f是避邪。要不要,送給你們家那位金貴人?”他說。
秦媽搖頭,“不要,保佑你就成。”
陳天鯉說,“也對??茨慵夷俏蛔髋?,你也不該干這個來,圖什么?”
秦媽說,“圖自在?!?/p>
“怎么不自在了?”
“在家住不慣?!?/p>
“在這兒就住慣了?”
“也住不慣。不過不操心了。”
秦媽隨后告訴陳天鯉,葛建華都干了什么。
換電器后,葛建華的新目標(biāo)是家具。
送貨師傅興師動眾接連上過幾次門,客廳臥室的家當(dāng)就基本換過了。秦媽親手將衣柜電視柜里積攢二十年的物件掏出來,再往新家具里放進(jìn)去。
“五十多歲還要翻箱倒柜。天底下還有更慘的事么?”
還有!那就是更麻煩的書房在等著她。葛建華指揮秦媽,將占據(jù)三面墻的書柜里的書,統(tǒng)統(tǒng)搬出來,暫時堆在客廳。等奶白色的新書柜送到了,再從客廳一堆堆抱進(jìn)書房。他自己也動手,不過指不上他,時常他拿著一本書,就看進(jìn)去了,叫也叫不應(yīng)。奶白色新書柜讓屋子發(fā)亮,但她只看見擱板上天長日久勢必積下的浮塵。
“又不是不知道我們這兒灰有多大,挨著煤礦廠?!彼龑﹃愄祯幷f。
沒人不知道門頭溝的大小煤礦再過兩年就將全部關(guān)閉的消息。葛燁的單位一年前就發(fā)布過這特大新聞,雖是手機(jī)新聞,卻并沒有轉(zhuǎn)瞬即逝,而是激起長久的余波。陳天鯉顯然也知道,因為他忽然站起來,踢開剛坐的凳子,說早該關(guān)他們狗日的。
“怎么還罵上人了?”秦媽說,其實她暗地里也明白,陳天鯉與煤礦是有過故事的,這里大部分人都跟煤礦有故事,不奇怪。
秦媽接著說她自己,說她怎么埋怨葛建華的,“電器會老化,連家具也換?家具還會不聽你使喚?”她還把書一本本扔地上,甩得噼里啪啦。但她沒說她之后又把它們都撿起來了。
“家具當(dāng)然要換,螺絲都擰不緊了,抽屜也不好使?!备鸾ㄈA說,之后又給她看手機(jī)里的新聞,有個小孩被五斗柜砸死。手機(jī)里的新聞軟件當(dāng)然是葛燁替他安裝的。
秦媽看著滿地的書,想起那些兵慌馬亂時著急逃離的落難夫妻,漫長又瑣碎的整理過程,讓她有工夫回憶他們真正算得上是“落難”的年代。是20世紀(jì)90年代中期,生活拮據(jù),葛建華剛失去事業(yè)上的伙伴,他眼見著那位伙伴被埋在礦里。萬幸的是,他提前撤離出來了。他們是一起下礦去的,作為機(jī)關(guān)代表去視察——這向來是萬無一失的象征性“下礦”。事情發(fā)生之后幾個月,他一直“狀態(tài)不好”。再后來,仿佛是作為補(bǔ)償,他也因此被表彰,被委以重任,開始在各種會議上做報告,痛哭流涕地回憶英年早逝的伙伴——他們從小一塊兒長大,成長經(jīng)歷相似到完全可以互換簡歷。那次事故也是他們生活的轉(zhuǎn)機(jī),否極泰來,讓她相信好的報應(yīng)終于降臨。她當(dāng)時相信這是大難不死才有的后福,是福報。
到換家具這時候,葛燁對父親的支持就動搖了,她說:“新家具里的甲醛,危害很大。”
葛建華說,“換都換了,置物不費?!?/p>
秦媽也學(xué)會了說這八個字,一邊默念,一邊布置好簇新的家。新的床鋪和衣柜、床頭柜、五斗櫥,統(tǒng)統(tǒng)擠在臥室,怎么看怎么奇形怪狀,晚上躺在床上,似乎住在陌生人家里,連床單被罩都是買床時商家贈送的新品。舊臥具也被葛建華扔掉了,他每天閑得沒事就迷上了扔?xùn)|西。秦媽惋惜,說可以留來做鞋墊。葛建華說:“你要走多少路,需要這么多鞋墊?”
老床是結(jié)婚時木工打的,秦媽的娘家出木料。所以“那該算是我的東西”,秦媽躺在被稱作“新式古典”的新床上失眠時會這樣嘀咕。
“你的不就是我的嘛?!备鸾ㄈA半醒著答話。
新床單洗過兩次,她覺得依然有家居賣場的味道——她在賣場聞過,也見過,幾乎所有人經(jīng)過時都忍不住要在這張可愛的床鋪上面躺一躺,人們外套上的浮塵便印在其上卡通動物的臉上。以為過一段日子就會習(xí)慣,當(dāng)初的家具家電不也是從新到舊,日漸熟悉起來的么。只是年紀(jì)越大,習(xí)慣越難改變,她總是去衣柜的同一個地方拿襪子,不過新衣柜那處位置并沒有一個專屬她的抽屜。
“我換得起??!這不是挺好?!备鸾ㄈA在家中走動,像電影中琢磨戰(zhàn)略戰(zhàn)術(shù)的將軍,仿佛謀略與計劃就在走動間逐漸成型。
她明白他的言外之意,每一分錢都是他掙來的,他為什么不能讓自己享受一個全新的家?何況他還有“安全”作為借口,理由充分而強(qiáng)大。對煤礦人來說,這個理由就是緊箍咒,一念出來,再伶俐或蠻橫的猴子也都乖乖認(rèn)命了。
她見他的步子越走越慢,想起二十年前,他們搬進(jìn)這里,他跟她合力抬一張寫字臺,他想把寫字臺換個位置——那張寫字臺如今身在舊貨市場。葛燁當(dāng)時上小學(xué)三年級,見他們吃力搬運,高聲朗誦起“他們艱難地挪動著……”這是她剛背誦過的課文,講的是黃繼光的戰(zhàn)友——在草地匍匐著,艱難地挪動。
他們都被她逗笑。她還能現(xiàn)學(xué)現(xiàn)用,盡管用的場合一點兒都不恰當(dāng)。一笑,一家人就都泄了氣,再也沒法抬桌子——寫字臺歪斜著落在他們兩人之間。
陳天鯉嘆氣,說秦媽身在福中不知福。誰不想更新?lián)Q代,引領(lǐng)時代?他還一直盯著秦媽看,用陳天鯉式的那種目光。
“可是,”秦媽答,“要是換完就舒服了就好了,但一點兒也不舒服,他也不舒服,我也不舒服?!?/p>
“你不舒服我理解。他為什么還不舒服?這不是他的主意嗎?”
秦媽忍住沒說往下說。這件事說不得。反正葛建華之后還是每天在家中背著手踱步,神情總像思索國家大事,眼睛卻審度著地板上哪一處還有煤灰是秦媽沒弄干凈的。
于是秦媽就這樣答陳天鯉說,“這跟居住環(huán)境怎么樣其實沒關(guān)系,他不懂這個道理,他就是心里有事,然后全身不對勁兒,就折騰我?!?/p>
說完秦媽被自己驚了一驚。因為她自己的做法,跟葛建華多么相像啊,她躲在超市,葛建華找來的時候她就躲在“小長城”背后,以為換個環(huán)境就能換個腦子。這跟葛建華“換家大計”簡直如出一轍,似乎也是注定要失敗的。
想來想去,她沉吟著,慢悠悠問陳天鯉,“你說人待在哪里,心思就會不一樣嗎?”
“可能。不過有些事是跟人走的,到哪里你都得帶著,擺脫不了……一輩子都是。”他說。這“一輩子”的話里有股哀怨。她也就怔愣著,無言以對了。
沉默片刻,陳天鯉的胳臂忽然筆直伸過來,掌心托的,是一把圓滾滾的糖炒栗子。秦媽全接過來,放腿上,剝開一顆,問他吃不吃。
他不客氣,但抓了好幾次,才把秦媽手心金黃的栗仁抓走——也許他是緊張了。
栗仁轉(zhuǎn)瞬便進(jìn)了他嘴里。其間秦媽都不敢看他的眼睛,那種能把糖炒栗子都炸開的眼光里,似乎有秦媽弄不明白的東西。他們同歲,他沒有妻子,是一直沒有,因為跟老母親同住一套老公房——他是這樣替他為何是個老單身漢作出解釋的。
她想其實他沒必要解釋。
這些內(nèi)容都不是他一上一下地干活時斷續(xù)說的,而是在夾層,沒人時候他悄聲告訴她一個人的。“超市的人都不知道,我很少跟別人說我的事,沒什么好說的。”她不知怎么就聽出他其實是個可憐人的意味了,因為事實上他也沒把自己的事說出任何究竟來。
無論如何,他們似乎就親近了。但再親近也隔著什么似的,也許因為秦媽真想傾訴的東西真不好啟齒。說到底,這場“出走”又當(dāng)不得真,福貴超市離她家只兩個路口遠(yuǎn),葛燁再努力努力,很快也能找到她宿舍的地址。她知道自己總歸是要回去的,除了半輩子都在做的單純又辛勞的家庭婦女的勞作,她想不出自己還有什么別的可能。她只是不希望自己這樣勞作了一輩子,還被葛建華大呼小叫地罵作蠢。
所以當(dāng)時她也是不得不離開的。她確實在跟葛建華斗氣,只是現(xiàn)在她開始時常擔(dān)心,葛建華其實連她為什么斗氣都不了解。他也許以為她不過是一個被不結(jié)婚的獨生女逼得出走的老母親。門頭溝這些煤礦上的熟人,恐怕都是這樣以為的。她相信葛建華也會這樣跟別人解釋她的出走,說在葛燁的生日晚餐上,母女是因為“催婚”吵起來的。他沒準(zhǔn)還會假戲真做地埋怨女兒幾句——多讓人操心啊,看看,把她媽媽都?xì)庾呃病?/p>
那她也不打算跟熟人們?nèi)ソ忉?,解釋是沒用的。她一氣之下會想,就讓人們這樣以為好了,這樣門頭溝煤礦人的嘴,就不會再對她興風(fēng)作浪了。何況她也不知道怎么解釋,說因為她在生日晚餐前沒用水沖干凈地板,被葛建華說了幾句難聽的話嗎?之后她一個晚上都?xì)夂艉舻模艜馃钜埠诹四?。所以這場出走的緣故不好啟齒,至少一時半會兒她啟不了齒,她只能先躲開一段時間。
她偶爾也想,比如吃栗子這種時候(一起吃栗子讓她想起高中時代,那時的栗子似乎更甜,可能因為更奢侈),有沒有可能,她就不回去了。反正她有了工作,還有了個朋友,她可從來沒有過自己的朋友,她以前那些朋友本質(zhì)上都是葛建華的朋友,不是她的。盡管陳天鯉這位朋友,確實有些古怪,不過他對她格外尊重。她相信這是因為她現(xiàn)在有了微薄收入的緣故,有收入的人才會贏得別人的尊重——葛建華在家中的地位,不就是因為他能拿工資嗎?現(xiàn)在她也可以了呀。
何況陳天鯉多會用心啊!栗子吃完后,他又變出了柿子,再往后的日子里,還有冬棗、花生和桃酥……他用盡了高中生討好女生的所有甜食,而他們的關(guān)系仿佛也被這些甜膩的零食腌漬過了,又甜又暖。
她繼續(xù)讓他相信,她離家出走是為逼女兒交個可心的男朋友,這個出走的理由真是好用啊,秦媽都想感謝葛燁了?!拔遗畠赫f她不打算結(jié)婚了。本來有個男孩很不錯,她煩死人家了,原因嘛,你猜都猜不到,她說那是個小心眼兒的男人。心眼兒有多小呢,就因為那男孩在她面前說,粉底沒有抹勻!這就算心眼兒小了?對,他又不是說她!他是說別的姑娘,他說另一個姑娘粉底沒抹勻,讓他感到很失望。她就也對人家失望了,我就說她,說你心眼兒比那男的小多了,她就來氣了,說不關(guān)我的事,那我就走唄?!?/p>
他似乎是信了。他頭頂?shù)镍喩嗝弊笥覔u起來,順?biāo)男乃颊f了一番“人還是應(yīng)該結(jié)婚”的大道理,每一句都像是秦媽跟女兒說過的,那種陳詞濫調(diào),而每一句都像是他這個老單身漢在做自我批評。這讓秦媽覺得他很可愛。
“我是年輕時想找,沒人看得上?!标愄祯幾詈罂偨Y(jié)道。
“憑什么沒人看上?”秦媽假裝詫異。
“下煤礦的,我還是管放炮的,誰能看上?”陳天鯉的回答在她意料中,不過秦媽聽出了敷衍。
無論如何,秦媽認(rèn)為這一個月過得飛快?;丶业娜兆铀坪踹b遙無期,但一切也仍在她的掌握中。
直到陳天鯉問她“想做什么”的時候,她開始覺得失控了。
話題又是從生日開始的:我該送你點小禮物。不需要。別客氣,值錢的我送不出來,就圖個心意。真不是客氣,什么也不缺。那你喜歡什么。喜歡?我喜歡平平安安、問心無愧地過日子。這是當(dāng)然。當(dāng)然嗎,我怎么覺得特別難呢?說難也難,說不難也不難,關(guān)鍵看是什么人,各人有各人的想法。這倒是。不過有你想做的事兒嗎?想做什么?是的,就是那種想干又一直沒痛快干的事兒。
想做什么?沒人問過她想做什么。她認(rèn)為她現(xiàn)在做的事就是她一直想做的。但她可不能這么說,他會誤以為她不夠真誠,還顯得很蠢,世界上沒有一個人應(yīng)該以做超市清潔工為最大愿望。不過她說出口的那個愿望顯然更加愚蠢,仿佛是另一個秦媽跳出來搶著替她發(fā)言——“拿水管沖地板,算嗎?”這脫口而出的另一個秦媽,比她認(rèn)識的那個自己,更是蠢多了。
“什么?”希望他是真的沒聽清。但很糟糕,他立刻又說,“哦,我明白了,難怪你每天都看她們用水管沖地板?!?/p>
才知道她的小動作從來都不是秘密。
超市的姑娘們在心里,也許會埋怨秦媽在場、耽誤她們提早收工,但也從沒趕過她走。為此,她得跟姑娘們聊天,沒多久就把幾位姑娘的出生成長全問遍,否則她一定會感到無與倫比的尷尬。
“我就是想試試。”秦媽做出解釋。
“那是,夠痛快的?!彼麘?yīng)承著,“網(wǎng)上說有那種強(qiáng)迫癥,什么東西都整齊干凈了,心里才舒服,要不就難受。你是不是也是有強(qiáng)迫癥?。繘_走臟東西才覺得痛快。要不我們試一試。”
“哦,算了吧,我可弄不動那個水管。”秦媽說。不過她想,如果能試一試,或許那根水管也沒那么重。強(qiáng)迫癥的說法,她也知道,但她認(rèn)為葛建華才是個強(qiáng)迫癥,她不是。她在家用水沖刷地板的時候,幾乎都是被葛建華指使的。如果她哪處地方?jīng)]弄干凈,讓他著急起來,他就會沖她吼幾句難聽的話,質(zhì)疑她的智商。在他最近一次沖她吼過的那個晚上之后,她就離家出走了。她當(dāng)時以為他是潔癖,現(xiàn)在懷疑也許他還有強(qiáng)迫癥。
“怎么會呢?她們兩個小姑娘都可以搬動?!标愄祯幷f,“何況我們倆?!?/p>
“那倒是,你其實沒必要為我——我是說,我就說說而已?!彼_始困惑自己想拿水管沖地板,是否只是為了向葛建華證明什么,比如證明她能做好這件事,不像葛建華那句難聽的話那樣,“地板都弄不干凈,你是豬腦子嗎?”所以,這都不關(guān)陳天鯉的事。
“沒什么,真的,又不是,什么大事?!标愄祯幪职养喩嗝泵鄙嗯?,這動作正適合說一件事“不是大事”的時候。
她必須說幾句客氣話了,但她總是在這種時候很難把握分寸,所以她停了一會兒,才呆板地說,謝謝。
他說:“真不必客氣。這小事我能幫上忙,何況,我們還是朋友?!?/p>
事情就這么決定了。掌握水管的那幾個姑娘,早知道秦媽的特殊嗜好,以前她們只是擔(dān)心水管太重,讓她閃了腰,不過有陳天鯉做保證,她們也樂得偷上一日閑?!爸唤胁蛔尳?jīng)理知道,你們天天替我們沖地板,又有什么不可以呢?”陳天鯉給她們準(zhǔn)備了瓜子,她們嗑著瓜子上到夾層,等著收工去了。
超市沒有現(xiàn)成的防水的行頭,他們穿的還是姑娘們的皮圍裙。黑皮圍裙一套上身,秦媽看陳天鯉的樣子就有些滑稽了。但想著陳天鯉看自己也差不多滑稽的模樣,秦媽突然就先失掉了一半興致。
于是他們乘著“小長城”往超市一層的生鮮柜臺去的時候,她只想著要拿些家常話來敷衍過去,就說,“難為你,也要這么晚才下班了?!彼浪趧e處還有活計要忙。而她自己又是每天都晚下班的人,實在過意不去。
他答道,“沒關(guān)系,我回家去,也只是一個老娘?!?/p>
“沒個人照應(yīng)?”
他不說話了。她不確定自己是不是失言了。超市很安靜,白天的熙熙攘攘像被魔術(shù)師用黑布抹了去。旁邊的大玻璃門都掛上了鐵鏈鎖,玻璃上花花綠綠的促銷海報被幾盞射燈的光映照得有些詭異。
電梯無聲無息地,就到了頭。他們沉默著往放水管的地方走過去。皮圍裙窸窣作響,她忽然就感到這樣走得真是很不自在??墒撬@段時間做的所有事,明明不就是為圖心里自在來的嗎?
不過大股的水從水管口涌出來的時候,秦媽馬上感受到了那種暢快。她還沒有從地上抱起水管來,水先就漫溢在腳上,膠鞋濕了底邊兒。姑娘們平日穿雨靴沖地板,但她們的雨靴尺碼都太小,秦媽穿不上,但她覺得反正膠鞋濕了也容易清洗晾干,不礙事。
“從那邊兒開始?!彼笓]著她,喊“一二三”,兩人一合力,果真把水管抬起來了。
他力氣大,因為她完全沒感覺手里受著什么力,只覺得跟握著鍋鏟的重量差不多輕巧。
他們讓水流從角落開始沖刷。角落處的生鮮肉類柜臺下面,沖出來一汪汪血水。白亮的燈光把血水都照成了粉紅色。他問她怕不怕。她大笑過,才搖頭,說,雞都?xì)⑦^,還怕這個。
他們繼續(xù)干活,剛開始兩人的配合不算好,都走了幾個踉蹌步,逐漸就適應(yīng)了。這時她發(fā)現(xiàn),只需手上稍微扶著水管,憑他去調(diào)遣,兩人的力氣就不會始終別扭著了。
只是,她也漸漸發(fā)現(xiàn),他是個沒準(zhǔn)頭兒的人,也難怪他從不摘下來的褐色鏡片的眼鏡——她琢磨他可能是個高度近視,眼神兒不好。
但他力氣很大,幾乎都是他在控制水管的方向。這方向不時歪斜一下,有幾次,水柱都沖著墻面噴過去了。所幸墻面也是滿貼著黑瓷磚的。
又有幾次,水流對著兩人的腳面過來了,秦媽使足力氣想挽救,只是她又怎么擰得過他的力氣呢。兩次三番,兩人的膠鞋最終還是都濕透了,連褲腳也濕淋淋地貼到膝蓋。秦媽想反正就這一次,弄完了換掉就好。
其實事發(fā)當(dāng)時,她就反應(yīng)過來了——陳天鯉身子往后摔下去之前,他就丟開了水管,可能出于某種下意識罷。他下意識這樣做的緣故,是想保護(hù)她。要不他摔倒的時候會拖累她,讓她也跌跤。
秦媽的膠鞋大概還比較防滑,反正她站住了。她喜歡水,但害怕滑。只是她也沒能抱住水管。水管砸在地上,清亮的水流還在不斷涌出來,很快就汪成了一大灘。她就站在這一大灘水里,竭力保持了平衡。她確認(rèn)自己穩(wěn)穩(wěn)站住了,才回身去看陳天鯉,他躺在那兒,四腳朝天,像條放棄掙扎的黑魚。水正往他頭頂漫延過去。
她嚇得不輕,倒不是因為他一動不動的模樣,讓她擔(dān)心他真的摔出什么問題來——這是她后來才開始擔(dān)心的事。
在當(dāng)時,她嚇得不輕,因為她看見了陳天鯉的一只眼睛,左眼。
他從不離身的眼鏡和帽子,這時早就滾到別處去了。她看見不遠(yuǎn)處地上的那副眼鏡,鏡片像是碎了一只,亮晶晶的玻璃渣滓,撒落在亮晶晶的水里。
那只眼睛,是見不了天日的——它就像樹干上的木頭疙瘩,又粗糙,又烏黑。
他有一只假眼。
秦媽被假眼駭住了,她知道自己應(yīng)該極力不讓驚恐的樣子表現(xiàn)出來,因為這肯定會冒犯到他的,或者,還會令他傷心吧?始終想藏掖起來的缺陷被發(fā)現(xiàn)了,誰會不傷心呢。他肯定不想任何人知道這只假眼的存在的。一定是的。否則他為什么需要褐色的鏡片呢?可怕的是,她現(xiàn)在知道褐色鏡片后的秘密了。那他會怨她嗎?會再也不理她嗎?
秦媽一時陷入胡思亂想,她目瞪口呆地杵在水中央。她對腳下四周眼見得越積越深厚的水泊毫無知覺,更不知道此時在陳天鯉眼里,她儼然就是一座噴泉中被風(fēng)化腐蝕的雕塑了。
直到她聽見他喊出那聲,“去關(guān)水龍頭??!傻婆娘!愣著干什么!”
傻婆娘?秦媽更加發(fā)愣起來。
她想他著急起來的吼聲,還真像葛建華對她呵斥過的那些話。
只是他怎么會這么叫她,傻婆娘?
她才不是傻婆娘。
確認(rèn)無疑,因為他又重復(fù)了一次:“去關(guān)水??!傻婆娘!”
她回過神來,又回憶了一下水龍頭的位置。她踩著水跑起來,撲上去,雙手?jǐn)Q著水龍頭。她關(guān)了水,回身看水管那頭,幾秒后,再也沒有水從管口涌出來了。她這才撫著自己胸口,感到心跳得很重,都快跳不動了似的。
我不是傻婆娘!她盯著水龍頭,仿佛在等著水龍頭回答她。
不過后來,陳天鯉很快就向她道歉了。解釋說,都是因為他太著急了,又說,他們這種干活的人,粗言粗語一輩子,早習(xí)慣了,請她原諒他的口無遮攔。
讓他那么著急害怕的事情,是水會逐漸漫上電源插座的高度,從電源里露出電來,再電死他們兩個?!拔业故撬谰退懒?,你就不值得了?!标愄祯幷f,這時他已經(jīng)重新戴上了眼鏡,幸好破掉的是右邊的鏡片,他露出來的,是那只好眼?!拔矣痔稍谀莾?,想起來又一下起不來,真是忙慌了?!?/p>
她想,他不需要解釋的,就像他也不需要對她解釋他為什么是個老單身漢。
他又說,您這樣家庭出來的人,是輕言細(xì)語慣了的。
她一下就想起了葛建華口里的“豬腦子”,還不如“傻婆娘”呢。
要沒有這句話還好,那她就會當(dāng)真為這個“漏電”的說法感動了,雖說只是一點感動吧,畢竟他也是害怕他們被電死,他也是為了救她。他著急也是因為想活命。盡管她對電源會不會因為進(jìn)了水就漏電出來的事情,也不確定。不過她愿意接受他的說法,因為相信一種解釋總比懷疑要簡單多了。
但是,她果真是傻婆娘嗎?她想問他,但知道不能問。
被一個殘疾人叫成傻婆娘?
對了,他還是殘疾人。她從沒想到他竟然會是殘疾人。
比起剛剛的險情,更讓她長久沉浸于驚愕中的,倒是他那只假眼——他那種奇怪的目光,原來并非心靈窗戶打開了來作展示,而僅僅只是因為,它本來就是沒有生命的。它沒有任何意義,它的存在只是讓瞳仁不至于空洞。要不空空蕩蕩的眼窩會嚇壞多少人?那么,很多與此有關(guān)的東西,是不是就都沒意義了?
秦媽想,眼鏡、眼神,為何是個老單身漢……似乎都得到解釋了。
只是這解釋,好像總有哪里不對。秦媽百思不解,似乎面對著女兒小時候玩過的那種萬花筒,五光十色,等萬花筒有一天摔壞了,倒出來一把糖紙似的彩色紙片,一下就讓人覺得,沒意思透了。
“是天生的?”她回過神來,才小心翼翼問,問的時候也沒敢往他臉上看。那只假眼盡管待在眼鏡片后面,但也真奇怪,她發(fā)現(xiàn)一旦她曉得那只眼睛是假的之后,就再也沒法把它當(dāng)成真的——看來世間事多半如此。大概葛建華也是這樣吧:他一旦有了那樣的念頭,就沒法當(dāng)它從沒出現(xiàn)過。
剛剛她還掃了掃地面的積水,沒敢再讓他動手。她擦地的時候才開始后怕,怕他萬一真摔出好歹,她就難辭其咎了。只是這種意外,誰又預(yù)料得到呢?這話一想,她又覺得耳熟。走神的片刻,她恍惚猛地看見葛建華的大腦門,映在地板磚上似的。秦媽一哆嗦,懷疑自己是驚嚇過度,出現(xiàn)幻覺了。又狠狠拖了兩下地,想到這話確實是葛建華說過的——這種意外,誰又預(yù)料得到呢。那一年他在井下遇上的危機(jī),也是誰都想不到的。
好在陳天鯉無礙,他起身后自己還蹦了兩下。雖是五十多歲的人,但也是一輩子受苦做體力活兒的,摔一下也能經(jīng)得起。只怨他穿的鞋不好,她剛瞥過一眼,就知道鞋底磨損得厲害,光溜溜的,怕是在干爽的平路上走著也能打幾滑的那種。
秦媽拖地、打掃的這陣子,陳天鯉就蹲在一處角落里,就是剛剛沖出過血水的那個角落,只是發(fā)呆。
沒多久,兩個姑娘按照約定的時間從夾層上來了。秦媽招呼著她們,嘻嘻哈哈地說著就快干完活兒的話。她們大大咧咧地嬉笑,準(zhǔn)備下班,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
等姑娘們走了,秦媽和陳天鯉又回到夾層,開了四十瓦的燈,他才告訴她:“不是天生,是事故?!?/p>
她猜中了七八分,“事故?”這兩個字對他們來說,都太熟悉了。
“二十多年前的事兒了,被炸了,好在老天給我留了右眼,哦,留了這條命?!?/p>
“大難不死?!彼f。
“那難也不大,還沒到底下呢,就是在地面上,引線被煙頭火星兒點了,沒旁人在,就傷了我一個,還是我自己的責(zé)任。廠里什么也不負(fù)責(zé),早該關(guān)了這廠?!?/p>
“說來不大,對你肯定大得很了?!鼻貗屨f,她開始省悟過來,他為什么那時會說,各人有各人的活法,這種話。
“也是我自己反應(yīng)快,救了自己一命,我一跳,跳到矮墻后頭,后來我再沒蹦過那么高。當(dāng)時不知怎么,鬼使神差,就蹦過去了,一米多高的院墻啊?!?/p>
“我聽說人都有求生意識,這是一種本能。”這話是葛建華說的,秦媽現(xiàn)在用上了。
“求生本能?這話說得真好。我想也是。后來炸了,命保住了。也是命里該我的,一塊兒餅干大小的鐵片,飛過來,崩進(jìn)眼睛里。”
“我現(xiàn)在信了。”她說,葛建華這樣說的時候,她還半信半疑。
“信什么?”見他耍弄著清潔刷上的紅色毛線花。她猜給他做這花骨朵兒的老母親,肯定也是信著某種東西的。
“求生本能。那種時候,人做不了自己的主,都是本能在做主?!彼f。不過,她的疑惑還沒完全釋然呢——難道他在本能里也認(rèn)為她是傻婆娘嗎?
“這么說我就懂了。還有那院墻在廠里面,都被叫做,小長城?!?/p>
“小長城?原來不是電梯?”她第一次聽說。
“那院墻跟長城一樣,是防守用的,你知道那時候我們哥幾個兒都想跟廠里要賠償,就鬧事啊。我們守在小長城后頭,領(lǐng)導(dǎo)干部在小長城另一邊,拿我們沒轍,也是年輕氣盛,早知道煤礦全得關(guān)停,那時候費什么勁呢?!?/p>
她知道那幾年工人們鬧事,因為葛建華就在院墻另一邊,提著高音喇叭對墻那邊的工人們喊話。
他又說:“我們把酒瓶子到處扔,玻璃渣扎傷好幾個人,扎的自行車胎,那就更數(shù)不清了?!?/p>
她不知道當(dāng)時葛建華面臨的局面有這么嚴(yán)重,他從沒說過。
陳天鯉嘆口氣,說:“最后我們什么也沒要來,我就出來自己打零工了。然后就到現(xiàn)在了。你說,我怎么不單身一輩子呢?”
秦媽也跟著嘆氣。但心里竟然有一絲高興閃過,因為葛建華能應(yīng)付這么嚴(yán)重的局面,游刃有余的。
他接著說,“好在我還能找三份工作,我在三個地方,打掃三個電梯,晚上隔天還去當(dāng)停車收費員。他們愿意找我干活,正是因為我是殘疾人?!?/p>
“為什么?”
“嗯,這種單位都有必須招殘疾人的名額,可以給企業(yè)免一部分稅。再說我這一只眼干的活兒,比兩只眼干得還好呢?!?/p>
“那——”秦媽問,“你怎么把電梯也叫小長城?”
“嘿,”他貌似完全恢復(fù)了平日狀態(tài),說,“因為它也擋著我,讓我有個地方躲啊。”
“有個地方躲?”
“你不也是嗎?都從家里躲到這里來了?誰不想要個藏身的地方呢。我在家里其實也待不住,都在照顧我媽?!彼f著,而她只看見他一只眼里的閃光,她發(fā)現(xiàn)人如果兩只眼睛不對稱的話,一真一假還真是有些可怕。他接著說:“所以我還得求你,別告訴別人我眼睛不好,超市除了管理層,底下的人都不知道。我還是自尊心強(qiáng)的人吧,不想那么多人知道?!?/p>
她點頭,說:“我一個字也不講?!?/p>
兩天后,秦媽回家了。她帶著行李,這次她是徹底回來了。
回家這天正趕上她生日第二天,老葛小葛決定為秦媽補(bǔ)過一個生日。秦媽賭氣說不要。葛燁壞笑著說,那你可別后悔。
沒想到葛燁指的,是她這天出乎意外地領(lǐng)回來一位白凈的男孩。葛燁喜滋滋地給父母介紹,說這就是她男朋友了,“喏,你們?nèi)账家瓜氲?。?/p>
秦媽握著男孩的手,盯著男孩那雙大眼睛看。
男孩大眼睛閃閃躲躲,一口一個阿姨地叫,此外再說不出別的話了。秦媽問他別的話,他開口前都先瞄一眼葛燁,葛燁給個眼風(fēng),男孩才低頭小聲作答,很局促的樣子。秦媽發(fā)現(xiàn)兩人的小把戲,心里先就不痛快了,但她覺得大概只因為第一次見女朋友父母,把男孩緊張壞了吧。
葛建華像是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晚飯時,他端居上座,安排調(diào)停著桌面上的菜肴,照顧旁人,忙得不亦樂乎,他更不會忘記鄭重其事祝秦媽生日快樂。老套的生日過場依然如故。
前一天秦媽回家的時候,葛建華也沒意外,他繃著臉,一副一切盡在掌握的模樣。他戴著老花鏡,從鏡片上方看著秦媽,半天說了一句,“回來就好”。
“往后再別提了?!鼻貗屨f,她擔(dān)心老葛小葛以后都拿她離家出走的事取笑她。
葛建華“嗯”了一聲。秦媽見他嘴角上抿,知道他在心里偷樂。又過了半天,他才湊到秦媽跟前來,柔聲問道:“真沒事兒了?”
“沒事兒了?!彼胨邕@么柔聲細(xì)語跟她說話就好了,那就什么事兒也不會有了??墒撬麑λ敲磧?,年齡越大越兇,動不動就罵她“豬腦子”。
“我也是心里有疙瘩,你就饒了我吧——當(dāng)時情況那么緊急,我光顧著救自己了,哪能想到,其實,也許,我再盡盡力,也能把他救上來呢?”他說。這話一個多月前他就說過。不過跟一個多月前不一樣了,眼下秦媽聽他說這同樣的話,竟然感到心疼,畢竟她從頭到尾也不在乎他有沒有英勇救人。她只要他平安,對她而言就是萬幸了。他耿耿于懷的事情,不過也就是求生意識強(qiáng)了些罷了。但她知道,他從來也不是壞人,真正的壞人才不會像他這么忐忑呢。
當(dāng)年葛建華和同伴在井下視察,遇到事故,他逃了出來。因為他逃了出來,他們?nèi)也抛呦蛄爽F(xiàn)在的生活。很多年里她都是這樣認(rèn)為的。直到去年他遇上電梯事故,他真是被嚇壞了,他一再解釋他擔(dān)驚受怕并不是因為惜命,而是他在電梯里看見了死去的那位同伴。她懷疑是電梯缺氧,讓他出現(xiàn)幻覺了。不過他堅信自己神志清楚,死去二十多年的伙伴,千真萬確,出現(xiàn)電梯里,還是當(dāng)年那么年輕的樣子。這位幻覺中的伙伴甚至還幫葛建華按住了電梯按鈕。秦媽問,“他為什么要這么做,幫你按開門鍵?”葛建華答,“他就是不想我出去,要把我困在里面?!?/p>
葛建華還告訴秦媽:“你不是老給我講報應(yīng)么,電梯那種密封的小格子,特別像下井的時候坐的升降機(jī),他出現(xiàn)了,就算是幻覺吧,那也都是我的報應(yīng)?!?/p>
此后他開始相信那位死去的伙伴在電梯里告訴他的東西了:那一年他本可以做更多的事來救他的,可是他放棄了。他逃生之后便驚魂不定,于是他放棄了同伴,因為他當(dāng)時確信自己無能為力。
這個念頭再也沒從葛建華的腦子里離開,對他構(gòu)成持續(xù)的折磨,也讓他“狀態(tài)不好”。他開始想做點兒什么也許能轉(zhuǎn)移注意力的事情,只是他幾十年都在同一種生活里裝腔作勢,此外他什么也沒做過,也什么都不會做。退休以后,熟悉的生活離他遠(yuǎn)去,留給他大把的閑暇,讓他只能用來胡思亂想。想來想去,他的脾氣也就越暴躁。他暴躁的脾氣又發(fā)不出去,就沖著她來了。他希望家中一塵不染,雪白亮堂的環(huán)境才能照亮他幽暗的內(nèi)心疑云,誰知道秦媽又不好好打掃呢。白費了他的用心,他為此甚至不惜代價把那么多東西換成白色的呢。這也是他后來終于想到的一個主意,揮霍存款,給自己換一個環(huán)境。他以為新的環(huán)境也許會帶來轉(zhuǎn)機(jī)。他也許想換得更徹底一些,想要過成另外一個人的生活呢。她猜,或者相反,他這二十年都是作為另一個人在過活,如今,他想換回來了。
葛建華給男孩介紹新電視,男孩比他更懂電視,說“再裝個盒子,就什么都齊全了”。葛建華歷來不習(xí)慣被年輕人頂撞,只微微搖搖頭,繼續(xù)領(lǐng)男孩去看立式空調(diào)。男孩顯然不懂空調(diào),只垂著手聆聽,很恭敬。
葛建華這才得了意,回身沖秦媽使眼色。秦媽癟嘴,去了廚房洗水果。正打開冰箱,葛建華跟了過來,在秦媽耳邊說:“小子可以。”
“還是得給葛燁壓力,你看,這下全解決了吧?”
葛建華冷笑一聲,悄聲說道:“你真信這是你未來的女婿?。窟€不是兔子急了咬人,被你逼得,著急了,找個小子來應(yīng)付我們的。”
秦媽也冷笑,說:“誰還沒個著急的時候。我想通了。她就是求生意識發(fā)作了,怕我再出走,拉個小子來當(dāng)她的‘小長城’?!?/p>
葛建華替秦媽關(guān)上冰箱門,沉思片刻,才說:“真想通了?嗯?你剛說什么,‘小長城’?”
秦媽把水龍頭擰開,大聲說:“你怎么能說自己女兒是兔子?”
福貴超市的姐妹們都舍不得秦媽走,只是這也不是她們能決定的事情。在她們看來,秦媽肯定還是想繼續(xù)在超市干下去的,而致使秦媽離開的主要原因,是怨超市經(jīng)理不通融。
“擅離職守,去干不相干的事,還造成了損失,我也留不住你了?!背薪?jīng)理很會說話,口吻心安理得,仿佛辭退秦媽的人根本不是他一樣。那還能是誰呢?女工們自以為心知肚明,包括超市經(jīng)理隨后還說到了秦媽的“本地戶口”——她們連這話也偷聽來了——他說,“不過您是本地戶口,找個工作不難?!毖韵轮?,他的決定不至于給她造成多大傷害。
真是太氣憤了!她們在夾層討論這件事時,都認(rèn)為超市經(jīng)理“欺軟怕硬”?!耙俏冶粺o故辭退,還不給錢,我先跟他拼了命再說?!睆暮眮淼呐ふf。
所謂秦媽造成的“損失”,是電梯動不了了,就是陳天鯉負(fù)責(zé)的長長的那部電梯。電梯維修商第一天來檢查,懷疑電路板進(jìn)過水,第二天維修商派人來換了電路板,但電梯還是不動。第三天再換了另一種型號的電路板,電梯正常了。
但女工們才不管超市為修理電梯花了多少錢呢,她們只在乎這三天里都只好走樓梯上下夾層了,真是麻煩。當(dāng)然,這也只是小小的不便,可以忍受。需要適應(yīng)的倒是秦媽離開之后夾層始終不太愉快的氣氛。秦媽雖然愛打聽每個人的隱私,但她在時,她們說說笑笑,夾層的偷閑時光總沒有煩悶無聊的時候。連陳天鯉現(xiàn)在也變得沉悶了,他的“小長城”一恢復(fù)正常,他就出現(xiàn)了,繼續(xù)蹲在扶梯上干他的輕省活兒。只是他再也不跟女工們說笑了,他神情嚴(yán)肅,沉默不語,連有人叫他也閉口不應(yīng),只揮手或點頭。他那樣子有點嚇人。
女工們猜測,這是因為超市經(jīng)理找陳天鯉談過話的緣故。經(jīng)理要找出電梯壞掉的緣由,但更可能是希望找個倒霉蛋來承擔(dān)責(zé)任。陳天鯉就是經(jīng)理找的第一個倒霉蛋。他在經(jīng)理的小辦公室關(guān)上門待了快一個小時。走出那扇門之后,陳天鯉就再沒說過話。
然后才是秦媽走進(jìn)那間辦公室。她只待了五分鐘就出來了。她出來之后就去夾層收拾自己的水杯和別的雜物,跟室友們告別,委托室友把工作制服退還給超市。秦媽說只是有點舍不得這身制服。又說,“經(jīng)理還不錯,沒讓我賠電梯?!?/p>
“又不是你弄壞的,當(dāng)然不能你來賠?!迸兲媲貗尨虮Р黄健K齻冞€不知道秦媽跟陳天鯉沖地板的事。
秦媽只是笑。她也不是沒想過,把責(zé)任都推給陳天鯉,她知道陳天鯉就是這么干的。那一個小時的時間,他主要都用來向經(jīng)理陳述,說這一切都是秦媽的責(zé)任,他把自己推脫得一干二凈。不僅一干二凈,還幸好有他,因為正是他及時阻止了秦媽的愚蠢行為(希望他沒當(dāng)著經(jīng)理的面罵她傻婆娘),由于他的果斷,才讓損失不至于擴(kuò)大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經(jīng)理對秦媽轉(zhuǎn)述陳天鯉這番話的時候,秦媽只一臉冷笑——她是真的覺得自己很可笑,比陳天鯉還可笑。陳天鯉還可笑地宣稱,整件事里他最睿智的決定就是當(dāng)時喝令秦媽去及時關(guān)掉了水龍頭呢。這他倒真沒撒謊,秦媽心想。那自己也比他更可笑。
經(jīng)理問秦媽認(rèn)不認(rèn),要是認(rèn)了,他就只好讓她走人了,一個月的工資也得全扣下,因為他還得花大筆錢修電梯。
秦媽點了頭。但她的頭點得也不是很果斷。她遲疑了。主要原因是她忽然感覺,要是她這時點了頭,把責(zé)任全都承擔(dān)下來的話,陳天鯉就更得把她當(dāng)“傻婆娘”看了。
他不能拿我當(dāng)“傻婆娘”看,絕對不能。這樣一想,她真想跟經(jīng)理好好告告陳天鯉的狀了,告訴經(jīng)理都是陳天鯉教唆她這么干的,他還說“不是什么大事”,摔倒的人也是他,誰讓他一只眼睛沒用呢。那樣事情會變得更復(fù)雜吧。然后經(jīng)理會相信誰呢,可能還是相信陳天鯉吧。畢竟他是殘疾人,令人同情。
她也不想搖頭,因為知道自己不該否認(rèn)整件事。何況事情的起因確實是她。說到底她也得為自己那部分錯誤買單。
她猶豫了兩分鐘。其實這兩分鐘里,超市經(jīng)理絮絮叨叨的話,她一句也沒聽進(jìn)去,倒是被門外偷聽的女工們聽去了。
后來,她突然聽見經(jīng)理夸贊她“是個聰明人”。她恍惚覺得,這就是威脅了,經(jīng)理的言下之意,是她此時認(rèn)不認(rèn)這件事,根本不重要。經(jīng)理要辭掉她還不容易?但她很樂于聽到自己被說成是“聰明人”。那么她得聰明一回,她好像突然開了竅的學(xué)生,難題瞬間就在眼前明朗了。接下來的話,她說得自信又沉著?!拔艺J(rèn)。不過您得讓陳天鯉閉嘴?!?/p>
“閉嘴?”經(jīng)理顯然不明白。
“他要是不閉嘴的話,他的事我會讓門頭溝所有人都知道。你告訴他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彼f完就轉(zhuǎn)身準(zhǔn)備離開,聽經(jīng)理答應(yīng)著說,“行吧,但這不關(guān)我的事,我只是替你轉(zhuǎn)告他?!?/p>
她就又覺得自己的話說得實在是讓人感覺莫名其妙了,像是有些問題沒說清楚似的。于是走到門口又回身,沖經(jīng)理氣勢洶洶說了句:“我才不是傻婆娘呢!”
隨后她顧不上看經(jīng)理目瞪口呆的樣子,因為心里砰砰跳著,她甚至懷疑自己是否表現(xiàn)得真像個傻婆娘了。她只好自我安慰地想,不就是威脅嘛,誰不會呢。
到秦媽回家的時候,這件事她就想開了,大概因為小小的出了一口氣的緣故,她覺得自己可以吞下更大的氣了。往后她還得受葛建華的氣,這也需要她做足心理準(zhǔn)備。但沒什么,她認(rèn)為日子就是這樣,不是在這里受氣,就是在別處受氣,只要偶爾允許自己發(fā)個小脾氣,那就也不至于太難過。她的離家出走也算是一次小脾氣吧。
還有陳天鯉的事情,秦媽當(dāng)然一個字也不會說出去。她知道陳天鯉比她更需要“小長城”,比她更需要一處藏身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