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顯
乾縣乾陵有個東皇門,那是一個不起眼的村子,我的父親在乾縣城里工作,我的母親在西安開關(guān)廠上班,不知什么原因就來到了東皇門的這個坡不是坡的,溝不是溝的這么鳥少魚無的村子,母親是村干部,我們家五口人,有父母和我的弟弟妹妹。我是哥哥,常帶著弟弟,抱著妹妹一起和村子里的伙伴們玩。那時候妹妹還小。
我上學(xué)的地方是柳池學(xué)校,學(xué)校的教師和我家住的地方一樣都是窯洞,老師們都是當?shù)卮遄永锏?,有民辦的也有公辦的老師,當時老師教得很認真,我學(xué)習(xí)也好。同伴同村的伙伴們比較認可我,我愛買小人書看,有時借給伙伴和同學(xué)們看,就這樣一來二去,結(jié)交了很多“狐朋狗友”。東皇門村的孩子上學(xué)一起走,你叫我,我叫他,一會兒工夫,一群玩著嘻哈著的人,順著村南邊的溝一溜煙,就小跑到了學(xué)校?!皷|皇門的娃娃們來得早啊”。老校長捋著半白的胡須說著。放學(xué)了,你等我,我等你,又一群稀里嘩啦地跑回家了。
星期天,同學(xué)們說上陵上玩,昆生領(lǐng)著我們,增民幫著拿吃的用的,我們從家拎著籃子,帶上小鏟子,說是去尋豬草兒,我們從后窯洞的坡向上爬。爬上坡再上了一個梯田臺階,只見兩個大石獅子穩(wěn)穩(wěn)地蹲在那里,很大很大的獅子。石獅子就蹲在武則天和李治乾陵的東皇門上,聽說石人被砸了,四周都是綠油油的麥子陪著石獅子,雄偉高大的獅子威嚴地守著乾陵東皇門。
一切都逃不過歲月的法眼,那石獅子仿佛在靜靜觀看,細細傾聽,長長嘆息,默默流淚。站在那里,與日月同轉(zhuǎn)宇宙,站了那么久,裸露著,但是還那么愿從其后,從容不迫,鎮(zhèn)定含蓄。在這個大地上仍然有一種稀世的偉大的精神。
心中的印象是從小輸入存下來的,我們過了東皇門一路向上,顫顫巍巍攀崖抓藤有驚無險,昆生、增民比我大,個子長得比我高,跑得比我快,他們有時候伸出有力的手拉我一把。我們是一群男孩子,個個活潑,不怕一路辛苦,一步一步不停,向乾陵上方緩緩爬著,不怕太陽暴曬,踩著野草,看著野花,小樹枝劃著我們也不覺得痛,巍巍陵山頂峰就在眼前,“上來啦”。昆山和增民喊著“我也上來了”。雙手撐在膝蓋上,彎著腰,喘著粗氣,流著熱汗。我擦了一把汗水后,登高望遠,“哇”。聽老師傳授,此時一覽山景,聽景不如看景,山勢雄偉,大氣磅礴,獨一無二。這時俯視山下,看我們村子渺小得很,東邊是腹地,順勢而下是層層梯田,南邊是最繁華最熱鬧的石馬道,天天上陵的有外國人,什么膚色的都有,東皇門的村里人也習(xí)以為常,不以為怪,村子里的人做些小玩藝賣給他們呢,西安城里也來人上陵,總之五湖四海的人都能看見。西邊是石頭溝壑無草無樹木,北也朦朧一望無際,羊毛灣水庫就在西邊溝里。增民說:“村里老楊管庫,說今天水庫里有魚,好多村里人都去了,咱們也去”。
昆生說:“不去下面石馬道看石馬和石人、石獅子、奶頭山了?”
增民說:“那在我們村子后面一抬腳就去了,以后有的是時間?!?/p>
昆生說:“水庫放水時有魚,我去過,熟地兒?!?/p>
增民說:“走,領(lǐng)著我們?nèi)??!?/p>
我沒有表態(tài)只是默默聽著,跟著他們連滾帶爬,不知摔了多少個跟頭,也不知那兒疼痛,到了羊毛灣水庫,果然放了水,也見到了我們村里人。男人們一絲不掛地在淺淺的水里摸魚,我們幾個很快脫了衣服下了水。水被摸魚的搞渾濁了。根本看不清魚兒,我學(xué)著成人的樣子也在水里摸?!澳嗬镉恤~”叔叔對我喊著。于是我在泥里摸魚,再用腳探著摸,腳下有什么在動,在往里鉆著,擺著,順手摸去,真是一條大魚,雙手用力捏著魚脖子,拖泥帶水地把魚拖出水面,緊緊地抱著,誰知魚擺著尾巴,兩下就蹭地又跳進了水里,跑掉了。羊毛灣水庫兩山夾一水,水庫周邊灌溉著萬畝良田。
匆匆回到家里,正是點燈時,媽媽看我們回來了,也沒有說什么,我還拿回來幾條魚兒,弟弟、妹妹都圍著看,見到魚都高興了。
第二天媽媽說:“院子里要有知青來住。”村里人幫著把窯洞打掃干凈了,來了幾個女知青和幾個男知青,都是讀過書的城里人。隊里還給知青準備了油和白面。
有一個知青叫姚順,有一個女知青叫淑萍還蒸了白面饃,用油炸了,送給我和弟弟妹妹吃。我們見了白油炸饃嘴里說不吃,可雙手拿著就吃,那是第一次吃油炸饃,真香呀!一直忘不了。媽媽到家就批評我們?nèi)齻€說:“知青口糧有限,你們吃了,知青就少吃了。還叫我們以后不要吃知青的東西?!?/p>
后來我們離開東皇門,又回到了陜南洋縣謝村鎮(zhèn),我在鎮(zhèn)家安上學(xué)了,小學(xué)畢業(yè)就要升初中了,我的媽媽又當上了鎮(zhèn)江村里的婦女干部。東皇門就留存在我的記憶里。長大了去過東皇門,但一切都變了。
豪宅
這個李家大院也不算是什么闊綽的房子,可在我爺爺?shù)臓敔斈莻€年代算是富家豪宅大院。清一色的庭院,墻是青磚砌成的,房頂是青瓦蓋的,院內(nèi)和屋內(nèi)都是由厚墩墩的青磚鋪成的。家具古樸典雅,雕刻有龍有鳳、有花有草,活靈活現(xiàn)栩栩如生。房屋做工精細,是磚木結(jié)構(gòu),設(shè)計合理緊湊、落落大方,房梁柱木,紫紅色土漆裹身,結(jié)實耐用。久不腐朽。
我是李家大院第五代傳人,太可惜了,我在這豪宅大院沒住上幾年,就跟著爸爸離家出走,闖蕩外面的世界了。每當我從省城回到漢江小鎮(zhèn)謝孫鎮(zhèn)時,遙望這人去房空的李家大院,這個大院仍然保存著當年的風(fēng)采,在風(fēng)雨的摧殘下,仍顯精神氣概,巍巍屹立,屹立不倒。青磚還是青磚,灰蒙蒙的。土紅木質(zhì)門窗多了一層污漬,房頂?shù)那嗤吡魉疁侠铮L滿了厚厚的一層瓦苔蘚草,院子的地表平面已凹凸不平,但大院四周輪廓清楚可見。大院已被主人拋棄,幽靜地躺在這塊大地上睡著了。
我爺爺?shù)臓敔斒侵x村鎮(zhèn)遠近聞名的百貨商人,同時也兼制做黃酒,供人們品酒養(yǎng)生用,久而久之,謝孫橋黃酒出名了,那時因為謝村水質(zhì)好,甘甜。李家大院是他們的智慧和結(jié)晶,曾經(jīng)輝煌的作品,也是子孫驕傲的資本。那是我奶奶的奶奶生了兩個兒子,兩個兒子各把持著東院和西院,東院和西院是在修院時就從中間用磚型,確立垂直平行界限,界限是先人未卜先知,未雨綢繆。雖然有界限,但全院還是和睦相處,鋪曬糧草,互幫互讓。
住在西院的兒子又生了三個兒子,還在各家房里開了后門,一般情況西院的人都要走到東院出大門,高大氣派的檀木大門是坐南向北開著,門前有一對青石獅子威嚴不動。自從有了后門,也可走大門,也可不走大門。
東院的兒子又生了四個兒子,我爺爺排行老四,東院老二在他家向南開了一個后門。那年代沒有計劃生育,全院人口飆升,就像埃及的金字塔一樣,到我這里傳宗接代。二人發(fā)展到西院26人,東院22人,全院48人。院子里男男女女,熱鬧非凡,孩兒們其樂融融,斗雞、下棋、踢毽子,毽子是雞毛麻錢做的,打陀螺也叫打尖皮、扇紙、飛車,飛車是用紙做的,花樣繁多。
嘻嘻,李家大院門口西邊有一顆杏樹,每當夜幕降臨,孩子們躡手躡腳集結(jié)于杏樹下,生怕大人們聽見。悄悄撿起木塊向杏樹上甩去,綠旦旦的杏子落了一地,孩子們你爭我搶,捏到綠旦旦不擦一下,就往嘴里塞,那綠旦旦酸的口里齜牙咧嘴,口水直往出流,睡意都被趕跑了。
那時候大集體生產(chǎn)隊,哨子一響,李家十字集合上工。李家大院人上工人數(shù)最多,從村東頭排到了村西頭,人們一條龍去上工,一條龍排成行,下在秧田除秧草,收割麥子前面擦擦地割,后面吱吱地捆,拉車的,撿麥子的,一天割麥幾十畝。插秧拔秧,小孩子拔秧,成人在水里擺地打泥漿,拉線插秧熱火朝天。吃飯都是罐罐飯,胡豆稀飯下漿水菜。隊長說:“吃飯”。呼啦啦跑到田坎上,胡亂地在秧田把手一洗在身上一擦,滿臉泥巴誰也不說誰,很快端起罐罐把那咕咕叫的肚子填飽了。
時代車輪滾滾向前,造化弄人,實行責(zé)任制后,分田到戶,李家大院有了波動,剩余勞動力,開始外出打工,到廣州上海各謀各家的事業(yè),各斂各家的財富??忌洗髮W(xué)榜上有名的被分配到縣里工作,或者鄉(xiāng)里工作。沒有考上的也就跟著師傅當學(xué)徒修汽車,或者學(xué)其他手藝,也有跟著父親出門當建筑工的,不能出門的在家種地、養(yǎng)豬、放羊、養(yǎng)雞。反正各家忙各家的不亦樂乎,誰也不管誰家,一天到晚打不上照面。幾年光景,就出現(xiàn)了大差異,有的在城里或省城里買了地產(chǎn)安了家。西院的到漢中市安置得多,花園洋房住進了漢中。東院的在西安安置的多,花園洋房住進了西安。幾年光景,李家大院的人四分五裂,土崩瓦解,李家大院家族沒有了。之前李家大院每當吃飯時,煙氣繚繞上騰,家家炊煙裊裊。院子里是一家吃肉全家吃肉,肉端來端去全院肉味飄香。一家蒸米皮、菜豆腐,全院都吃。菜豆腐香味全院飄來飄去!一家曬豆瓣醬,香味飄滿院,家家戶戶曬豆瓣,簡直成了豆瓣醬的加工廠。
李家大院的婦女們可行啦,木織布機哐當哐當響個不停,織的布在染鍋里一染,就成了有色布料,孩子們就有新衣服穿,真有福分。我還穿過媽媽做的毛蘭布衣,那年頭孩子們穿衣服都是李家大院毛蘭布衣,清一色。李家大院是毛蘭布衣童子軍,在鎮(zhèn)家安上學(xué)的學(xué)生都非常羨慕毛蘭布衣,它是土布,土里土氣,土頭土腦的孩子穿上東看看西望望快樂極了。可在當時,毛蘭布衣挺時髦的,可現(xiàn)在毛蘭布衣的時代過去了,只能留在記憶里。
光陰不會因你而倒退,時間不會因你而停留,今天的天照樣會黑下來,明天的天照樣會出太陽。李家大院的趣事多去了,這里只能斷章取義,掐頭去尾,微微講講大院的那些事兒。三天二頭是講不完的,就是用動車、高鐵,怕是裝不完拉不走,讓您見笑了。
那大院的人們各奔東西了,豪宅還是過去的豪宅,它睡去了,靜靜地睡去了,誰也沒有把它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