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路遙（外一篇）

于 航

隔著歲月的窗口，我在閱讀，我與你握手，我與你對話，時光不能倒轉(zhuǎn)，但可以追溯。

路遙，隔著歲月的窗口，我希望和你握手！

那還是上個世紀(jì)八十年代的一個暑假，一天中午，我隨意打開了家中的收音機，李野墨老師正在演播《平凡的世界》，孫少安、孫少平兩兄弟自強不息的人生精神，給我力量，我的思緒也不知不覺間來到了黃土高坡。那一刻，我把路遙視為了我心中的一位精神導(dǎo)師。

其實，早在1983年還是少年的我就讀了路遙的《人生》，也看過《大眾電影》雜志刊發(fā)的有關(guān)《人生》獲獎的情況，但那時也看過相當(dāng)多的其它電影，對于一個編劇的關(guān)注還遠不如電影本身或其相關(guān)的評論。

后來我知道了路遙就在西安，可我對西安了解的不是太多，只是從我的初中同學(xué)國學(xué)那里略知一二。那年國學(xué)去西安上大學(xué)，我卻發(fā)揮的十分不理想，但國學(xué)多次給我寫信，希望我們能相聚西安。第一個寒假里國學(xué)來到我家，說你知道作家路遙嗎？我說當(dāng)然知道，我說我很崇拜他，我要是在西安上學(xué)一定想方設(shè)法見到路遙。國學(xué)說你猜怎么著，我見到路遙了，他來我們學(xué)校做報告，可我語文不好，對文學(xué)不感興趣，只是湊湊熱鬧在報告廳走了個來回。我說你太不珍惜了，你怎么不給我一個路遙老師的親筆簽名？

我忽然產(chǎn)生了親眼看見路遙的想法。為了能見到路遙，我拼命地學(xué)習(xí)，只為能考到西安。當(dāng)時有一篇日記這樣寫道：“每當(dāng)在學(xué)習(xí)中產(chǎn)生懶惰的心理，想起路遙老師，想起路遙老師作品中的人物，就不會坦然，于是強迫自己再一次投入一種沉重，只有沉重而充實的學(xué)習(xí)才能驅(qū)趕內(nèi)心的空虛，才會感到人生的豐盈?！?/p>

非常遺憾，我沒有錄到西安，而去了阜新礦業(yè)學(xué)院。我想，即使在阜新上學(xué)我也要想方設(shè)法去見路遙。然而我的想法落空了，1992年11月17日8時20分，路遙永遠地離開了喜歡他的讀者，這也成為我心中永遠的痛，永久的悔。

仍清晰記得在看《來輝武與路遙》的一幕，當(dāng)?shù)弥愤b去世的消息，猶如一聲霹靂令我驚哀，一種莫大的失落感涌上心頭，大腦頓時一片空白。沒能來到西安，沒有見到路遙，當(dāng)初的愿望已經(jīng)無法實現(xiàn)，但我可以收藏路遙的書籍。這個小小的夢想油然而生，我要開始圓夢。1992年12月在書亭買到了《女友》（連續(xù)刊載了《早晨從中午開始》），1993年年初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分三次弄到了《平凡的世界》1、2、3卷，同年11月11日從西安購到了《路遙中篇小說選》。此后陸續(xù)收集到了《延安山花》 、《陜西文藝》創(chuàng)刊號、《人生》、《當(dāng)代紀(jì)事》、《姐姐的愛情》、《路遙小說選》、《路遙研究資料》、《路遙紀(jì)念集》、《路遙評論集》等200多冊。在他的作品里，在他的研究資料里，在懷念他的許多文字中我又重新認識了路遙，了解了路遙。路遙他未曾走遠，他一直都在我們讀者的身邊。

路遙，隔著遙遠的歲月，我與你握手。

我的書房里有路遙先生的照片，每當(dāng)看到相框里的路遙，我就知道該怎么做了。路遙的文學(xué)世界總是閃爍著人性的光芒，每次閱讀他的作品都有一種真誠而溫暖的力量，這是根植于黃土地上砥礪生命的一種力量。無數(shù)次的閱讀后，心里就有個愿望，到陜北，到路遙曾經(jīng)生活過的地方走走，去感受我要感受的全部。

2009年5月16日，我終于踏上了尋找路遙的征程。18點36分在北京西站，快速尋找到達延安的車次，一下子看到了21點36分開往延安的T43紅色旅行快車，買票，站票。毫無猶豫的在車站等待。其實這條路線的時長要16個小時，我只有站票，即使站16個小時也無所謂，路遙去世16周年了，就算是另一種方式的祭奠。當(dāng)時同行的還有子長縣的公安局長，原來就在延川，也認識王天樂。當(dāng)?shù)弥姨匾馊ヂ愤b故里時，就馬上給延川的公安局長打了電話，問路途怎么走，其實我早已經(jīng)知道怎么走了，因為這個夢已經(jīng)持續(xù)多年了。

5月18日來到清澗王家堡，有生以來第一次近距離的感受路遙。看到路遙母親、看到窯洞。老人家拉著我的手，讓我坐在炕上，讓我喝水，問你的婆姨怎么樣，你的娃如何。老人家說路遙的父親前年去世了，上山了，自己一個人。我環(huán)顧了一下窯洞，墻上鏡框里擺放著許多張照片，有路遙的，還有路茗茗的，也有王天樂的照片，感慨萬千。路遙在天樂面前，既像兄長又像父親，威嚴而慈祥。早晨從中午開始就是路遙獻給王天樂的。墻上還寫著九娃（王天笑）的聯(lián)系電話，我小心地問起王天笑的身體情況。老人家告訴我，九兒的身體好著那，我心里得到了些許的安慰。后來知道王天笑正擔(dān)任大型紀(jì)錄片《路遙》的總監(jiān)制。正午的陽光下我已走了很遠，回頭看見路遙母親仍站在院墻邊向我揮手。心里很不是滋味，很心疼這位純樸善良孤寂的母親。老人家，您多保重，如果有機會，我還要再來看望您?？墒抢先思覜]能等到路遙紀(jì)念館開館的那一天，2011年3月26日就與世長辭了。

隔著遙遠的歲月，我來過了陜北。在返回的路上我對自己說：我終于完成了自己的朝圣還愿之旅。

2011年5月16日我又一次踏上了去往路遙故里的行程。當(dāng)我克服了種種困難再次坐上北京到西安的火車，內(nèi)心百感交集。我要到西京醫(yī)院看一看，哪怕是站在路旁遠眺。西京醫(yī)院是路遙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后一站，他不想過早地離開，他還有很多事沒有去做，還有《共和國紀(jì)事》需要完成，還有可敬的父母，還有可愛的女兒，可是他還是在這里匆匆地走了，走完了人生的最后行程，走向了永生。

佇立在西京醫(yī)院門前，看進進出出的人群，仿佛人群中還有王天笑的身影，為了病重的大哥，天笑只身來到西安陪伴在路遙身邊很久。我還想到了一位普通的女研究生康文臻，在路遙住院期間，康文臻作為一名醫(yī)務(wù)工作者給予了路遙很多照顧，像親妹妹那樣承擔(dān)起了給路遙做飯送飯的責(zé)任，在路遙生命的最后日子里，路遙又一次看到劉巧珍的影子。

來到建國路省作協(xié)，眼前忽然出現(xiàn)這樣的幻覺，高樹紅纓懸掛，一陣清風(fēng)吹過，粉紅色的花枝傘也紛紛落下，一如滿天的星星、漫天的雨絲、漫天的雪花，路遙還在樹蔭下歇息嗎？定睛搜尋，院內(nèi)那些老建筑、那棵馬纓花樹、那把藤椅、那個樹根都不復(fù)存在，但即使不存在了，也抹不去真實和歷史，路遙的音容笑貌就定格在遠去的時空，留在讀者的心目中。

我手里的5頁路遙手稿，據(jù)說就出自省作協(xié)大院，是有心的人從舊書攤上得到的，再通過孔夫子舊書網(wǎng)這個平臺進行交易，而我是幸運的，我得到了這份彌足珍貴的藏品。說實話，我真的感謝孔網(wǎng)，我收藏的兩百多本有關(guān)路遙的書大部分都來自這里。這些書，一道道經(jīng)手，才會落到一個有緣人的手里，也許這就是我一生中一直在尋覓的東西，盡管在一些人的眼中心中還不那么在乎，不那么珍視。

這5頁真跡是路遙1989年元月在陜西作協(xié)寫下的“業(yè)務(wù)自傳”和“個人小結(jié)”，在文稿中路遙寫道：“文學(xué)創(chuàng)作從幼稚趨向于成熟，沒有什么便利的捷徑可走。而應(yīng)該抱有莊嚴獻身精神，下苦功夫?！?“我認為，作家如果沒有深厚的生活基礎(chǔ)，或者有了生活，而又不能用深邃的目光洞察它，作品就都將會是無根的草或不結(jié)果的花朵。我要求自己，在任何時候都不喪失一個普通勞動者的感覺，要永遠沉浸在生活的激流之中。所有這些我都仍將堅持到底?！边@就是真實的路遙，無論任何時候都不離開生活。

二十多年來我一直在收藏路遙的書籍，在書店里買不到的就要另辟蹊徑。在孔夫子舊書網(wǎng)上我如愿地淘到了好多一版一印的書籍，還有路遙自己的藏書，簽名書，路遙書信，路遙擔(dān)任編輯工作期間手寫的審批意見等等。這些喜悅與激動常常猝不及防。這些物件曾陪伴過路遙，陪伴他的閱讀與思考。當(dāng)我翻開書時，感覺路遙就在我的身邊，路遙穿過了遙遠的歲月，還在閱讀與思考，仿佛路遙在和我握手。

有時我想，這不僅僅是為了收藏，更主要的是想把路遙曾經(jīng)的文字匯集起來，給歷史一個交代讓更多的讀者感受曾經(jīng)的真實，以此來弘揚路遙精神。

路遙在遙遠的地方，在遙遠的歲月，走過來，與我們握手!

2009年5月17日下午3時，我來到延安大學(xué)。懷著崇敬之情去拜謁路遙墓。墓地坐東朝西，山下延河水緩緩東流。墓冢是用清澗的青石塊砌成的，樸實而堅固。墓的正前方有路遙半身漢白玉石雕塑，雕塑中的路遙，平靜而堅毅，目光遠遠地望著前方，望著他的母校，望著陜北這片蒼茫的黃土地。雕像前有一個刻著“路遙之墓” 的黑色大理石基座，四周有四組石桌石凳，石桌上鐫刻“陜北的光榮，時代的驕傲”、“平凡的世界，輝煌的人生”。在路遙墓后有一面高5米、長14米的巨大的石墻，上面鑲嵌著一尊孺子牛的浮雕和路遙“像牛一樣勞動，像土地一樣奉獻”的名言。墓地的山坡上長著一片翠柏，墓地四周有棗樹、松樹，一直陪伴著路遙的靈魂。

第二天早晨，我一個人再次來到路遙墓。獨自坐在路遙墓前，整個身心感覺仍被一種攝人魂魄的力量裹扶著。我說了許多埋在心里許久的話，感慨不已，思緒萬千。很多相似的拼爭經(jīng)歷，很多相同的心歷路程，這所經(jīng)所歷更與何人說。從我第一次聽到《平凡的世界》算起到現(xiàn)在已二十年了，二十年里多少的坎坷，多少的困惑，多少的迷茫，是路遙鼓起了我戰(zhàn)勝生活的勇氣，每一次我都對自己說：一定要堅持下來，像孫少平那樣負重前行、不斷追求、奮斗不止。不論生活給予自己什么，我都不放棄屬于自己的理想。《平凡的世界》就是影響我一生的一本書，在我剛好介入當(dāng)代小說的年齡，剛剛好的時間，剛剛好的機遇，遇到了愛讀的《平凡的世界》。這本書，至今我不知向多少人推薦過，大學(xué)畢業(yè)時還特意把這本書送給了我最要好的兩位同學(xué)。我在石凳上坐了很久，才見到有學(xué)生來這里晨讀或思考，有長者來這里散步或小坐。延大學(xué)子的晨練的身影可見，早讀的聲音可聞。有山有水遠觀近聞，人間種種物事都沒有離去路遙太遠。我要返回了，默默地佇立在墓前，我感覺我的淚已經(jīng)落在臉上。

2009年11月17日在路遙逝世17周年的日子里，我寫下了這些文字：“今天我在東北遼西面對著西南方向，遙寄我對先生的懷念。我托白云帶去我買的紅塔山香煙，我讓風(fēng)兒捎去對先生的問候，站在風(fēng)里，仰望白云，心中想著文匯山。從遼西到陜北，路程真的很遠，但我覺得和路遙很近很近，因為路遙是我精神世界的標(biāo)桿。黃土地是有生命的，因為她生長著、生存著、孕育著萬物，是生命永久的傳承和載體。路遙也是有生命的，是心存大志自強奮進精神和信念的延伸，這種延伸，超乎路遙作品的本身。路遙是不死的，如今他長眠的文匯山已變成了一本立體的大書，詮釋歷史的藝術(shù)與深刻，詮釋人生的自強與追求，詮釋無論崇高與卑微都要增強自信和勇氣。他永遠活在喜愛他的讀者心中。一個生命如流星劃過夜空，讓無數(shù)的讀者都去找尋流星劃過的痕跡。紀(jì)念路遙，重溫喝彩生命的樂章?！?/p>

2011年5月17日在由西安去往延安的途中，當(dāng)車駛?cè)脬~川陳家山時，只見黑黑的煤矸石山凸現(xiàn)。煤礦，這就是平凡的世界大牙灣煤礦。當(dāng)年王天樂招工后在此工作，為了平凡的世界這本浩大的寫作工程，為了能更好地把握書中的情景，路遙來到陳家山，臨時任宣傳部長，到煤礦的各個崗位體驗生活，采訪了諸如安鎖子等很多原型。這是對文學(xué)的尊重，他沒有體驗的，他絕不會憑空杜撰，在銅川一呆就是一年，后來又在這里寫作。這是路遙的勞動，他要把更能激發(fā)人的斗志鼓舞人的士氣的一面展現(xiàn)給親愛的讀者。

2011年12月3日，路遙誕辰62周年紀(jì)念日，我有幸作為受邀嘉賓和來自全國各地的各界人士一同參加了清澗路遙紀(jì)念館的開館儀式。路遙女兒路茗茗說：“這是父親最珍貴的生日禮物！如果說路遙文學(xué)館的落成，是打開了瞭望父親精神的窗戶，那么路遙紀(jì)念館開館則是開啟了父親人生家園的大門?！?路遙的好友著名作家賈平凹也感慨的說：“路遙終于有了自己的紀(jì)念館！在過去，民間有這樣的規(guī)矩，一個偉人去世了，后人就要為他修廟。路遙紀(jì)念館就是一座廟，路遙配得上這座廟，他是這座廟里的神?！?/p>

2018年7月16日我第四次來到陜北，來到延安。這次是和妻子一起來的，我們到延安大學(xué)的文匯山拜謁路遙墓，到延川縣參觀路遙故居，妻子的心靈也受到了極大的震撼。

二十七年漫長而短暫，整整是一代人成長的歲月。二十七年了，路遙去了很遙遠的地方，可他的聲音還在，他的文字還在，他的精神還在。他留給了我們《人生》、《平凡的世界》、《早晨從中午開始》等傳世作品，千千萬萬的讀者還在閱讀并仍將閱讀下去。他心愛的女兒路茗茗在北京從事著廣告文化事業(yè)，已是一家文化公司的總經(jīng)理，仍在為父親著作的完整有序出版而努力著。2007年11月17日延安大學(xué)“路遙文學(xué)館”開館，2009年12月3日延川縣中學(xué)“路遙紀(jì)念室”揭牌開放，2010年9月延川縣黑龍關(guān)鄉(xiāng)劉家屹嶗村郭家溝組“路遙故居”進行全面的“依舊修舊”，2011年3月28日田波導(dǎo)演拍攝的八集電視記錄片《路遙》在中央電視臺開播，2011年12月3日清澗縣路遙紀(jì)念館開館，2015年56集電視連續(xù)劇《平凡的世界》在央視播出（另有14集1989版《平凡的世界》），2018年12月18日慶祝改革開放40周年大會上路遙被中共中央、國務(wù)院授予“改革先鋒”榮譽稱號，2019年11月12日“路遙在甘泉紀(jì)念館”開館，路遙文學(xué)館館長梁向陽（厚夫）2015年出版的路遙傳銷量已經(jīng)超過10萬冊，日本學(xué)者安本實先生幾次來陜北探訪拜謁，旅美作家朱啟從2011年7月中旬開始歷時3個月“走遍陜北尋路遙”，以及越來越多的“路遙文學(xué)社”在各地相繼成立。路遙沒有死，他依然活著，活在千百萬讀者的心目中。

我已經(jīng)看到了，在不遠的地方，路遙正向我們走過來。

發(fā)水

盛夏時節(jié)，下過一場暴雨或是兩天的雨，就想去河套看看水。我們遼西管這叫發(fā)水。

你趕的早，能看上頭撥的河水。那架勢就像一條巨蟒從河上游下來，嘴里吐著白沫、黃沫。恨不得把整個河道都擠滿。開始覺得緩慢，等那些泡沫滾到下游時，水的脾氣眼看著就長了。放肆的奔騰著，咆哮著，簡直似脫韁的野馬，橫沖直撞，無所畏懼。這時如果你站在田地的石壩一角，看那巨大的浪頭哐哐地撞擊石壩，水遇到這樣的阻力后就會蹦個高，急轉(zhuǎn)直下。石壩送走了這撥浪又迎來另一撥浪，根本沒有喘息的機會?？恐瘔蜗碌霓r(nóng)田就像撒了謊的孩子經(jīng)受不住長輩的拷問，水浪打在土坎子上，唰啦啦地往河里掉土，濺起層層浪花。就像泥黃色的鞭炮放過之后，整個河流就更渾濁了，褐色的煙氣隨河漂走。

而那些從莊里隱約聽到恍恍的發(fā)水聲的村人，放下手里的活，有頭頂塑料布的、麻袋片的，還有舉著傘的，還有干脆就讓雨淋的，這樣痛快，這時也許還在下著毛毛雨，這是下長雨的時候。下暴雨的時候，天晴的快，還沒等人們走到河邊，就暴曬上了。手里拿著傘的，就順便當(dāng)成了太陽傘。你瞧，農(nóng)家人有穿水靴子的，有挽著褲管的，小孩子多數(shù)光著腳，手里拿著自己的鞋子，專往有水的地方走，孩子爹或是二大爺、三叔在一旁的就會對孩子說：還不趕緊出來，當(dāng)心扎著腳。孩子瞅瞅大人，還照樣淌水。不一會的工夫，河兩岸就聚滿了人，不過南岸的人多于北岸的，畢竟南岸的莊里戶數(shù)多。這場面好像在看一部氣勢恢弘的寬銀幕武打片，不用仰視，平視或俯視就可以了，主人公是與洪水搏斗的撿柴人。

這時從上游沖下一棵楊樹，水性好的，就光著腳斜著向上游淌去，迎接樹的到來。那樹不見得有什么用，等涼干后做個椽子，或者干脆燒火。反正是從上面沖下來的，不是自己砍的，要不現(xiàn)在閑著也是閑著。這場面大伙都異常興奮，邊喊邊叫，熱鬧著那。突然有人大叫，“快看看，上邊是不是沖下一個人？！”說時遲那時快，眨眼工夫人就到了跟前。拽樹的人立刻丟下樹枝，伸手就去拽人，哪想到，水下面也許是個坑，水性好的人好險沒有淹著，此時從岸邊淌到河中間的已有四五個人了，還是人多力量大，被沖的人得救了。那人整個一個落湯雞，順著頭上往下流黃泥湯子。后來聽說被救的人和水性好的人拜了把兄弟，再后來兩家就當(dāng)親戚走動起來了。

有時夜里，離河套較近的村頭老李家，會比別的人家早聽到發(fā)水聲。女人用胳膊撲棱一下男人的后背，“你聽，好像是發(fā)水了，櫻頭溝之前打雷了，咔嚓一聲可脆了?！蹦腥藳]有理會，又睡了。女人還是自言自語，“自留地可別進水啊?！碧热羰橇璩堪l(fā)水，水聲大時就驚動了雞狗，雞鳴犬吠。天剛亮，男人就下炕，也不和女人打個招呼趿拉上鞋，到河套看個究竟，也順便看看有沒有沖下什么好東西。

如果是心細的人，往往會跑到河邊的莊稼地里看看。對他來說就像約定俗成的事，因為往年有從上游的潛流逃出的肥魚。人還在走著，就覺得腳下有動靜，用腳一豁，那不是魚嗎？盡管他的聲音壓得很低，旁邊的人就像早已準(zhǔn)備好似的，開始抓魚了。那一條，那還有一條。直到把地里的魚掃得一干二凈才算罷休。

一天后，河水就變得不怎么渾了。勤勤的老人就去撿石頭，東一堆西一碼，之后再推回家壘墻什么的。旁邊的中年人就在那撿河柴，還有的在推河淤土，燒火造糞都能派上用場。

等到第二天中午，河水就清了。小男孩背著家大人到河里洗澡去了。把小褲衩丟在岸邊，光不溜丘地下水了，水溫不涼反倒有點溫，洗著正好，比這涼的溫度，孩子們也能下去。男孩打著水仗，嘴里有時還會崩出幾句臟話，開心的不了得。他們早已把大人的話忘得一干而凈“晴天也會發(fā)水?！钡鹊胶⒆觽儜蛲晁?，婦女們仨仨倆倆把近日攢下的臟衣服，或是拆洗的被面褥面，到河邊的大石頭旁洗洗涮涮。仨一堆倆一伙的洗著，東家長西家短嘮個沒完?？纯慈疹^要偏西了，先洗的被面也快干了，就收拾收拾回家了，路上撒滿了陣陣笑聲。

兒時家鄉(xiāng)河套發(fā)水的情景越來越遙遠了。如今不是年年都發(fā)水，大地和山川也許太干渴了，于是便在夢里夢見發(fā)水，母親就說：夢見發(fā)水好啊，發(fā)薪水，是發(fā)財啊?？晌疫€是一直在盼望著青龍河時常發(fā)發(f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