鴉片戰(zhàn)爭中 重要人物大結局

鴉片戰(zhàn)爭失敗后，清朝統(tǒng)治者仍舊沉溺于“天朝上國”的美夢，不僅沒有作深刻的自我反省，反而將一切責任推卸于下屬。而那些在鴉片戰(zhàn)爭中擔任重要角色的大吏，幾乎無一從鴉片戰(zhàn)爭中反省出真正的救國之道，不是茍安于世，就是媚敵以換取所謂的和平。唯一有所觸動的，是一批知識分子，盡管他們的認識在今天看來十分不足，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中國人救國之路的足跡最初正是從這里延伸開來。

鴉片戰(zhàn)爭后，北京的茶坊酒肆之中大書“免談時事”四字

當?shù)拦獾鄣玫接④娡顺鲩L江的消息時，長長地松了一口氣。兩年多的戰(zhàn)爭終于結束了，天下終于太平了。他對此的第一反應頗合其稟性——立即下令沿海各省撤軍，以節(jié)省浩繁的軍費。由林則徐輯錄京中來信而編的《軟塵私議》中有一則描繪了戰(zhàn)后北京的景象：

議和之后，都門仍復恬嬉，大有雨過忘雷之意。海疆之事，轉喉觸諱，絕口不提，即茶坊酒肆之中，亦大書“免談時事”四字，儼有詩書偶語之禁。

這種現(xiàn)象自然與道光帝的好惡相關。盡管戰(zhàn)爭的結局是殘酷的，但道光帝并沒有作深刻的自我反省，他將一切責任推卸于下屬，把奕山、奕經、文蔚、牛鑒等抗敵主將送上刑部大堂，統(tǒng)統(tǒng)定為斬監(jiān)候。道光帝心中認定，戰(zhàn)敗的原因在于這批奴才未能實心實力辦事，天朝的厄運在于缺乏忠賢智良之臣。鄧廷楨由伊犁釋放回京后，道光帝召見時仍稱“用錯了人”（指用林則徐）?；谶@種認識，他在戰(zhàn)爭中得到的教訓僅僅是慎選良臣。

戰(zhàn)爭結束后，道光帝曾下令各省修筑海防工事，但因未有軍事學上的檢討，各地竟然舊樣復制，全無改進。奕山于1842年10月奏報廣東仿造西式戰(zhàn)艦一艘，并提議停造舊式師船，經費改用于建造西式戰(zhàn)艦。道光帝頗為欣賞，命奕山將圖樣交閩、浙、蘇三省官員參考。然而，造西式戰(zhàn)艦有材料、技術等諸多困難，更有經費之艱，各地官員假詞推托，他便不再追問。時任兩廣總督的祁貢于1842年11月因仿造火輪船，“內地匠役往往不得其法”，提議從澳門雇用夷匠。這可一下子觸動了道光帝的神經，他寧可不要火輪船，也不能讓這些危險的夷匠入境，連忙下旨阻止。耆英于1843年進呈新式擊發(fā)槍，道光帝愛不釋手，但對耆英提出的仿造一事作朱批曰：“卿之仿造一事，朕知必成望洋之嘆也。”本來戰(zhàn)敗的事實，最易使人從器物著眼，進行革新，從而產生波紋擴大式的變化，可就這一步都邁不出去，又遑論其他。

皇帝如此，那么在鴉片戰(zhàn)爭中負有重大責任的頂級人物們又如何呢？

奕山：茍安將中國一次次帶入厄運

奕山于1842年11月奉旨交刑部治罪，定為斬監(jiān)候。1843年初鎖拿至京，圈禁于宗人府。是年9月釋放。未久，以二等侍衛(wèi)充和闐辦事大臣。之后，他在新疆遷轉多職。

與他人相比，奕山應有較多的機會表現(xiàn)，因為他的職守恰在大力擴張的俄國的正面?？墒?，他給清朝帶來了一次又一次災難。

俄國自19世紀30年代吞并哈薩克之后，開始入侵中國巴爾喀什湖以東以南地區(qū)，并多次要求在伊犁、塔爾巴哈臺（今塔城）、喀什噶爾通商。道光帝恐拒之而引起事端，命伊犁官員妥議具奏。奕山（時任伊犁將軍）等人經研究后，同意開放伊犁、塔爾巴哈臺兩城。奏上，道光帝去世，咸豐帝交理藩院再議。理藩院同意奕山的意見，通知俄方派員前往伊犁訂立條約。

1851年7月，奕山與俄國代表科瓦列夫斯基在伊犁談判。俄方提出伊犁、塔爾巴哈臺兩城通商辦法按《恰克圖市約》（清政府和俄國于1792年在邊境城市恰克圖簽訂的商貿條約）訂立辦理。不知《恰克圖市約》為何物的奕山，見俄方遞出條約“官銜人名均無錯誤，非該夷捏造”，便同意了，在《伊犁、塔爾巴哈臺通商章程》上簽了字。

這份看似平等的通商章程，對中國卻極為不利，危害最大者有三：一、條約規(guī)定“兩邊商人之事，各自秉公辦理”，這在恰克圖是對等的，因為地處邊界，可在中國內地的伊犁、塔爾巴哈臺兩城就不對等了，中方并不擁有對俄國城市內中國商人的司法權力。結合條約其他規(guī)定，實際給予了俄方領事裁判權;二、條約規(guī)定，兩國貿易“彼此兩不抽稅”，這也是仿效恰克圖的做法?？擅舛愒谥袊硟瘸鞘袑嵭?，俄國并不開放相應城市，實際成為單方面免稅;三、條約規(guī)定設立“貿易亭”，又稱“買賣圈子”，由俄國治理，與租界類似。但負責簽約的奕山反在奏折中稱這套通商章程“可以行之久遠”。于是，咸豐帝順利批準。

1858年春，咸豐帝因俄方多次要求“分界”，命奕山與程拉維約夫“會同查勘”，并指示“勿使該夷肆意侵占”。奕山接旨后，由齊齊哈爾趕往璦琿。

此時的璦琿，軍事上已不再是中國的內地。自俄國多次武裝航行黑龍江，特別是在海蘭泡（今俄國布拉戈維申斯克）擅設軍事基地后，璦琿已成為俄國炮口下的一座危城。1858年5月23日開始的中俄談判，彌漫著城下之盟的氣氛。在俄方“鳴放槍炮，勢在有意尋釁”的壓力下，奕山一下子屈服了。5月28日由他簽訂的《璦琿條約》，出讓了黑龍江以北60萬平方公里的國土，又將烏蘇里江以東40萬平方公里的國土改為“兩國共管”。

1859年中俄北京會談中，清政府否決了《璦琿條約》，奕山因此被革職。1860年中俄《北京條約》簽訂后，他又于次年復出，任署鑲白旗滿洲都統(tǒng)，此后一直在京官上遷轉。1878年，奕山病逝于北京。

奕山是鴉片戰(zhàn)爭重要官員中最長命的，宦歷道光、咸豐、同治三朝，本可有所作為，但他的思想始終停留在鴉片戰(zhàn)爭前。為了避免釁端、茍安于世，奕山一次又一次地選擇了無條件地妥協(xié)和退讓，并全無長久的打算和通盤的考慮。而在19世紀險象環(huán)生的世道中，如此茍安只會將中國一次次帶入厄運。奕山病故后，清廷給他的謚號為“莊簡”，大約固守舊義可謂之“莊”，久官無功可謂之“簡”吧。

耆英、黃恩彤：對外夷只能“撫”，“無事?lián)嵋远鳎惺抡垡孕拧?/p>

耆英在戰(zhàn)后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主持著清朝的對外事務，在如何與夷人相處上面，他的宗旨就是一定要避免釁端，維護天朝體制，保持民夷相安。

盡管耆英內心里并不喜歡夷人，可為其宗旨，不惜低三下四與夷人打得火熱，毫無天朝大吏的威嚴。他去過香港、澳門，多次去虎門等地與西方使者直接面談，對他們的照會也十分重視，幾乎是有照必復，絕不拖延。除了公務交往之外，他還特別注重私誼，互相宴請，互贈禮品，企圖創(chuàng)造一種和諧的氣氛，把兩國公事當作家事那樣有商有量地私下解決。耆英的主要對手，自然是駐在香港的英國公使，而他寫給英國公使的私信，據(jù)說有如情書。

從某種意義上講，耆英成功了。在他主持對外事務的時期，中外關系確實比較和緩。但這一切都是犧牲國家和民族利益得來的，只是他對這些利益尚無認識。道光帝也很滿意這種安靜的局面，1845年3月嘉獎授其協(xié)辦大學士。

然而，耆英的做法必不能行久。廣州士紳民眾不滿意，怎能如此不辨夷夏？英國官員亦不滿足，他們有各種各樣的新要求。民夷相安的局面還是被打破了，爆發(fā)點是廣州入城問題。1843年，英國公使璞鼎查提出入城要求，而戰(zhàn)后廣州民眾對英國人的敵愾使耆英不敢輕易答應。1845年，新任英國公使德庇時再次提出這一要求，耆英仍以“民情未協(xié)”相推諉。是年底，清方支付最后一筆賠款，按《南京條約》，英方應歸還舟山。德庇時卻提出，若不讓入城，便不歸還舟山。耆英嚇得連忙在私信中告饒，稱此事“若有游移，我即無以自安其位”。1846年4月，耆英與德庇時在虎門簽訂“歸還舟山條約”，明確承認英國人有入城權利，并稱“一俟時形愈臻妥協(xié)，再準英人入城”。英方當時未發(fā)現(xiàn)，因條約內無具體時間規(guī)定，清方可以“時形”為由，無限期拖延。

戰(zhàn)后的廣州常有民夷沖突發(fā)生，耆英為避免釁端，對策不無抑民護夷之嫌。1847年3月，6個英國人在佛山遭石塊襲擊，德庇時以此為由派軍艦內犯。4月1日，英軍攻占虎門。4月6日，占領商館，作出進攻廣州城的姿態(tài)。最怕動兵的耆英，立即照會德庇時，同意英方的一切條件，其中包括兩年后，即1849年4月6日，開放廣州城。此后，當年12月又有6個英國人被殺，耆英立即派兵包圍出事村莊，斬首4人，15人送交審訊。這種處理結果使英方感到滿意，卻使道光帝略有不滿。

一系列的事件使耆英對自己的馭夷能力發(fā)生懷疑，廣州在他心中已成險境。1848年2月，道光帝命其春暖時分進京，其職務交予徐廣縉。對此，一些人認為是道光帝對他不滿，另一些人稱是耆英差人在京活動的結果。是年6月，耆英回到北京。7月，道光帝免其在廣東的職務，以協(xié)辦大學士管理禮部等事務，成功留任北京。他留京的日子過得十分悠閑瀟灑，因為他還得到一個肥缺——崇文門監(jiān)督。

道光帝死后，耆英倒霉了。咸豐帝召見時，他稱英國可畏，應事周旋。新皇帝聞此不悅。耆英看出苗頭不對，連連以病乞假。而咸豐帝于1850年12月將其降為五品員外郎候補。其后，又因連坐之罪，革職圈禁。

1858年5月，英法聯(lián)軍攻陷大沽，咸豐帝想起這個主張“和夷”的耆英，授其侍郎銜，參與天津談判。耆英臨行前親授機宜：以欽差大臣桂良等人為第一線，若不能成交，再由自己出面稍加讓步，即可成功。咸豐帝對其這一幼稚的外交手法居然十分欣賞，耆英亦因復出而感激涕零。他自以為憑其多年在廣東與夷人的老關系，英國、法國多少會賣他一點面子。誰知一到談判桌上，英法因其無欽差大臣頭銜，僅派幾名翻譯應付，而這些年輕的夷人，手持攻陷廣州時搜獲的檔案，當面念起耆英當年奏折中咒罵夷人的文句。年近七旬的耆英受不了這般羞辱，面紅耳赤地離開了。中英、中法《天津條約》簽訂后，咸豐帝一肚子火氣，下令耆英自盡。

和耆英對待外國人態(tài)度最一致的要數(shù)他的老搭檔黃恩彤。鴉片戰(zhàn)爭期間，朝廷派出與英國人交涉的有伊里布、耆英、牛鑒等一品大員，但這些要員們卻放不下欽差大臣的架子，只是派黃恩彤偕侍衛(wèi)咸齡前往談判。1842年夏，黃恩彤隨耆英、伊里布與英國侵略軍談判議和事宜，于8月29日簽訂喪權辱國的《南京條約》。清廷以議和有功，授其二品職銜。因他聰明干練，被耆英倚為臂膀。后又隨耆英、伊里布赴廣東與英國簽訂中英《五口通商章程》。此后歷任廣東按察使、布政使，1845年升任廣東巡撫。

黃恩彤秉持英國人是絕對打不過的觀點，比耆英更加軟弱、諂媚。他認為對付外夷只能“撫”，“無事?lián)嵋远?，有事折以信”。他對廣州民眾抗英活動極反感，力主鎮(zhèn)壓，民眾的揭帖也對他毫不客氣：“破了黃煙筒，自后不勞兵。治鬼無方法，剝民有才情?！薄包S煙筒”是粵語黃恩彤的諧音，“治鬼無方法”一句也頗擊中要害。直到去世，黃恩彤都沒有改變過他媚夷、“撫夷”的思想。

耆英和黃恩彤在鴉片戰(zhàn)爭后，不僅沒有反思，反而采取了令人匪夷所思的媚夷政策，但這種政策真的能換來和平嗎？只是讓外國人更覺得中國人軟弱可欺罷了。

劉韻珂：在他主持下的福州，名為開放，實與閉關無異

在鴉片戰(zhàn)爭的重要官員中，劉韻珂是交戰(zhàn)省份督撫中唯一未獲咎處反得升遷的人。劉韻珂，字玉坡，山東汶上人。1833年至1843年（道光十三至二十三年），劉韻珂先后任浙江、廣西按察使，四川布政使，浙江巡撫。盡管1841年夏定海再陷，鎮(zhèn)海、寧波失守，總兵葛云飛、鄭國鴻、王錫朋和欽差大臣裕謙相繼陣亡后，他抗英的信心動搖，一度采取軟弱的姿態(tài)。但在他任職第一年，曾積極設防備戰(zhàn)，并與閩浙總督顏伯燾聯(lián)銜奏請起用林則徐、鄧廷楨。

戰(zhàn)后，劉韻珂也積極重建海防，可他不知近代戰(zhàn)術和筑城技術，看不出問題，反覺得“前建各處工程處處為當沖要，無隙可乘”，下令將寧波、鎮(zhèn)海等地的海防恢復原樣，并沒有革新和突破。1843年8月，他上了一道洋洋萬言的浙海善后事宜折，共計24條措施，以今日知識判斷，全都不得要領，卻也在軍機大臣和戶、兵、工部堂官中進行過一番認真的討論，9月得旨下發(fā)?？墒?，這時的劉韻珂已用不著落實這些自己都不相信的善后事宜了，他榮遷閩浙總督。

既然在軍事上不足以對敵，聰明的劉韻珂另辟蹊徑抗夷。1844年6月，英國領事李太廓抵任，福州正式開放。可英國人萬萬沒有想到劉韻珂暗中已作部署：一、英商看中武夷山茶葉，他便派兵役在行道上處處設卡刁難，使茶商感到不便而改道廣東;二、英商欲到福州銷貨，他便勸諭城內商賈不要與之做買賣。最先到達福州的是一艘美國商船，停泊一月無交易，減價拋售亦無效。劉韻珂為了早日送客，又讓商人購買少許，使之有回港的盤費。1845年，福州的貿易額僅37萬元，惡名遠揚，致使1846年至1847年竟無一艘“番舶”光顧福州。劉韻珂的計謀成功了，在他主持下的福州，名為開放，實與閉關無異。不明真相的英、美等國還認為福州不適合做生意，打算以溫州為通商口岸。

對待英國人入城，更顯劉韻珂“足智多謀”。李太廓初至，他明知戰(zhàn)后簽訂的條約規(guī)定英官可以入城，卻以領事管理商務為由，拒之入城，引往城南港區(qū)南臺居住。英國公使德庇時見房屋簡陋，再提入城。劉韻珂密諭紳士許某上書反對，以示民情不協(xié)。當?shù)卤訒r要挾撤回福州領事時，他見條約有5口之數(shù)，恐英國人藉此另換口岸，便同意領事入城，但讓他們居住于城西南緊貼城墻，人跡罕至的烏石山（今烏山）積翠寺，并商定，英國平民若入城居住，契約須由地方官加印，權柄仍為清方操持。

劉韻珂對上述手法絕對保密，上奏時分正折、密片。正折上一派官話，而密片讓道光帝留中不發(fā)。據(jù)其稱，知情者僅為布政使徐繼畬一人。英國領事始終沒有發(fā)現(xiàn)這位大度的、能與之禮尚往來的一品大員，暗地里居然行此阻撓鉗制之術。劉韻珂在密片中表白其目的：“福州若不能通商，數(shù)年后，該夷灰心而去，則省城根本重地，不令非我族類實逼處此。”從這里看出，他是想回到戰(zhàn)前閉關自守的老路上去。盡管他的手段讓英國人在福州吃了一些苦頭，但他的做法與中國的振興之途，背道而馳。

1849年廣州反入城勝利后，劉韻珂這一套不吃香了。人們希望看到直接的對抗，對他表面上媚夷的姿態(tài)極為反感，對他背地里制夷的手法又不知情。1850年12月，咸豐帝讓劉韻珂回到原籍。劉韻珂去職不久，福州口岸貿易巨增。

以上這些人均是鴉片戰(zhàn)爭中負有重大責任的頂級人物。他們對戰(zhàn)敗體會最深，理應有最深刻的反省和最強烈的復仇欲?？蓮倪@些戰(zhàn)后的經歷來看，以琦善、奕山為代表的一部分官員幾乎沒有對鴉片戰(zhàn)爭作出反應，因循守舊，茍安于世;有的像耆英、黃恩彤一樣采取媚夷政策，對外國人妥協(xié)諂媚;劉韻珂雖然以陰制的手段對付外夷，但其思想并沒有因鴉片戰(zhàn)爭而發(fā)生任何有利于國家變革的改變。

一批知識分子從一個封閉的容器中探出頭來，開眼看世界

對鴉片戰(zhàn)爭作出最大反應的要數(shù)知識分子，其中最杰出的代表是魏源。魏源本是一個學者，戰(zhàn)前就著有《老子本義》等學識深厚的著作。戰(zhàn)爭的炮聲打破了他書齋問學的平靜，1841年8月他與林則徐會面，收到林則徐組織翻譯的《四洲志》等資料，開始了研究新課題的轉移。1842年底，魏源撰就《海國圖志》50卷，1847年擴為60卷，1852年擴至100卷。

《海國圖志》是一部介紹外部世界的史地著作。在人們普遍不知“英吉利”為何的“天朝”，其功能和意義非今日同類著作能比擬。而該書中“師夷長技以制夷”一語，更成為洋務運動的指導思想。

魏源心目中“夷”之“長技”有三：戰(zhàn)艦、火器、養(yǎng)兵練兵之法。前兩項直接對應“船堅炮利”，后一項又與清軍在戰(zhàn)時的懦怯有關。這是曾參與江浙防夷事務的魏源，最為直觀的反應。他的“師夷”方法主要是聘請“夷匠”，并翻譯外部世界的書籍。魏源的思想雖不夠充分，卻十分可貴，朝這個方向走下去，一定能上軌道?？墒?，魏源的這一思想是不確定的。在《海國圖志》中，既有“師夷”“制夷”的言論，也有無須“師夷”即可“制夷”的言論，安南（今越南）的札船、緬甸的木柵都是他用來說明土法“制夷”的生動事例。

《海國圖志》就是這么一部龐雜的著作，有新思想的閃耀，也有舊觀念的羅列。不同的人讀之，可以得到不同的體會。無怪乎“師夷”思想在當時不能行遠，而到了后來，決定“師夷”的左宗棠等人讀之，立即就有心靈的溝通。

還有一部必須提到的著作是梁廷枬的《海國四說》。梁廷枬是一位著述宏富的廣東名儒，曾當過祁貢、徐廣縉的幕僚。這部于1846年完成的著作，對美國和英國介紹尤詳，對基督教的議論也可見其功力，其中對蒸汽機有詳細的描寫，但在當時人眼中有如天書。

無論是魏源還是梁廷枬的著作雖然都介紹了新的東西，但其中缺乏思想上的徹底改變，這種認識上的不足很大程度上是由于資料的缺乏，導致眼界不夠開闊。當初，英美兩國都曾向中國贈書，但被清朝婉拒，以至于魏源等人寫作時，苦無材料。1845年，俄國政府因清政府贈送藏文《大藏經》，回贈各類圖書355種共計800余冊，另有天文、地理儀器和工具。這些圖書可分成21類，包括政治經濟、軍事、文化、科學、技術、工藝、地理等等，僅地圖就有22幅，另有地圖冊13本。理藩院收到這批圖書后，僅譯出書名便束之高閣了。13年后，1858年，郭嵩燾至北京，聞之大為感慨：“若能譯其書而為之備，必有以濟海疆之用者矣?！?/p>

魏源、梁廷枬等一批知識分子從一個封閉的容器中探出頭來，開眼看世界，并能放下“天朝”的架子，平靜地看待另一種文明這在當時可謂是石破天驚之舉。由此為基點，稍稍進步，便可登堂入室，領略新風光。然而，這種思想并未能為時人所接受，是他們的不幸，也是清朝的不幸。后來，《海國圖志》浮海東瀛，識貨的日本人將它翻譯學習，對日本維新思想的發(fā)生發(fā)展多有幫助，這是魏源沒有料到的。

歷史的訴說夾雜著悲痛。

鴉片戰(zhàn)爭結束14年后，1856年，戰(zhàn)火又起。英法聯(lián)軍接連攻占廣州、大沽，進入天津、北京。清朝又與英、法、美、俄四國簽訂了11個不平等條約。與前次戰(zhàn)爭相比，清朝沒有絲毫的進步，完全是重復錯誤。

鴉片戰(zhàn)爭結束52年后，1894年，經明治維新而疾速發(fā)展的日本，打到中國門前。

鴉片戰(zhàn)爭爆發(fā)后不久，日本也遇上了與清朝相同的麻煩。1853年，美國東印度艦隊司令馬修·培里率領4艘軍艦由上海駛入東京灣，抵達江戶灣口。其在日本引起的震動，不亞于13年前英國軍艦開抵大沽口。掌權的德川幕府面對培里送來的國書，不知所措，選擇了采取軟弱的姿態(tài)，以要得到天皇的批準為借口約定次年再給予答復。由于這些當時世界上最先進的美國蒸汽動力戰(zhàn)艦被油漆成黑色，時人稱之為“黑船事件”。

第二年，培里又來了。這次他帶來了7艘軍艦，裝備更為精良。德川幕府在武力的逼迫下接受了美方的條件，簽訂條約，被迫開國。缺口由此被打開，西方的洪水洶涌直入。到1858年，日本已被迫與美國、英國、俄國、法國、荷蘭簽訂了10多項不平等條約，西方列強由此獲得領事裁判權、片面最惠國待遇、協(xié)定關稅、設置租界等不平等權益。除了割地賠款外，日本“享受”著與中國同等的待遇。

所有這一切，都起源于那4艘“黑船”。5年間，日本沒有絲毫的抵抗。日本毫不抵抗的行為自是因為幕府的積弱，但反過來說，在當時的情況下即使進行了抵抗，也將遭遇與中國一樣的慘敗。然而開國之后的種種刺激，又轉為另一種催化劑。以蒸汽機的日本諧音“上喜選”作的狂歌（日本詩歌形式，以滑稽、譏誚、諷刺為主題的狂體和歌），對此有著形象的概括：“名茶上喜選，只消喝四碗。驚破太平夢，徹夜不能眠?！?/p>

美國軍艦對日本人來說仿佛濃茶一般，引起日本民族不睡覺的奮斗，引起日本歷史上的重大轉折——明治維新。日本成功了，他們打敗了國土面積25倍于自己的中國，簽訂了《馬關條約》，仿效鴉片戰(zhàn)爭中的英國，要求割地賠款，并在一切方面享有與西方列強同等的權利。

鴉片戰(zhàn)爭結束86年后，1928年，中英兩國政府又在南京簽訂條約，取消協(xié)定關稅，終于開啟了轉折。

鴉片戰(zhàn)爭結束101年后，1943年，中英兩國政府在重慶簽訂條約，廢除領事裁判權、軍艦自由進入通商口岸、片面最惠國待遇等不平等權利。

鴉片戰(zhàn)爭結束142年后，1984年，中英兩國政府在北京簽訂聯(lián)合聲明，香港將于1997年降下米字旗，回歸中國。

由此，鴉片戰(zhàn)爭的一切痕跡已經或即將消除。或許，將來的人們只能從香港中環(huán)以璞鼎查另一中文譯名命名的“樸甸渣道”的路牌上，感受到那次遙遠的戰(zhàn)爭了。

（來源：《天朝的崩潰》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出版社2005年7月第1版;作者：茅海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