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果
(陜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陜西 西安 710119)
對偶句式在中國古代文學創(chuàng)作中歷來有之:先秦時期人們?yōu)榱朔奖阌洃洝奥嗜粚枴保虼恕捌媾歼m變,不勞經(jīng)營”,有駢句而無駢文;兩漢魏晉創(chuàng)作進入自覺時代,寫作者“析句彌密,聯(lián)字合趣,剖毫析厘”[1]588,行文開始刻意追求句式的整齊;到了六朝時期對偶在間雜各種句式的同時逐漸向四六句靠攏,對偶的類型也在兩句對以外出現(xiàn)當句對、隔句對等多重樣式,可謂“麗句與深采并流,偶意共逸韻俱發(fā)”[1]588。日僧遍照金剛在《文鏡秘府論》中便歸納唐前詩文對偶的方式達二十九種之多。雖為論詩,于文亦可。
同樣是由客觀需要到刻意追求的過程,古人對典故的運用與對偶有著類似的發(fā)展軌跡:先秦兩漢散文旁征博引以增加文章的說服力,但這種用典多是運用較長文段、較為完整地引述古事或古語;魏晉以后方式變化為多濃縮古事古語于只言片語,用典數(shù)量逐漸增多,征引范圍不斷擴大,用典手法也有出新。
駢者,二馬并駕也。作為駢文首要特征,對偶從一種修辭方式上升為一種文體組織形式。對偶與用典的同句并用在漢代詩賦中已能見到,而在六朝隸事之風盛行之下,用典與對偶走到時代的交匯點上,共同成為六朝駢文突出的形式特征??v觀大到駢文史專著,小至分析駢文特點的單篇論文,多為闡述對偶、用典、藻飾、聲律這些形式特征各自的形成以及對于駢文產(chǎn)生的作用,很少就這些要素之間的內(nèi)部關系作以討論,那么對偶與用典之間存在怎樣的關系呢?筆者認為,六朝駢文對偶與用典并非各行其道,二者之間的搭配組合存在著極為密切的雙向互動關系。
六朝駢文數(shù)量龐大,在為數(shù)眾多的駢文選本中筆者擇取其中一部略陳管見。清人許梿的《六朝文絜》可以視作最具代表性的選本之一:首先,許梿收錄六朝駢文創(chuàng)作72篇,其中一些作品代表了當時駢文的最高水平,所選文章也大都短小精悍,便于分析整理;其次,收錄由晉至隋作家36人,文體18類,所選作家與文體都具有一定廣泛性,展現(xiàn)了此時段駢文創(chuàng)作的整體風貌;再次,相比于李兆洛《駢體文鈔》等其他代表性選本駢散兼顧的情況,《六朝文絜》駢文的文體風格更為純正。綜上原因,筆者不避繁瑣,對《六朝文絜》所選文章的對偶與用典情況進行了逐一統(tǒng)計。
駢文對偶句數(shù)與用典句數(shù)相比,自然是前者數(shù)量更大,因此筆者選擇相對較少的用典句數(shù)作為統(tǒng)計的排列基準。首先,在眾多文體中選擇收錄數(shù)量超過五篇的賦、表、啟、書、銘五種文體為代表,各取每種文體用典數(shù)較多的幾篇,統(tǒng)計情況見表1。
表1 《六朝文絜》部分文體對偶與用典情況統(tǒng)計
①統(tǒng)計過程中的對偶句數(shù)以較為嚴格的工對句為標準,表2同。
②古今學者關于用典定義不一,認定標準也同中有異。筆者參考各家說法,求同存異,認為但凡界定用典都應當特別注意三項條件:a.征引前人故事或語句,須能找到典源文獻;b.對于個別詞句的征引,即使能夠找到出處,也需要根據(jù)具體情況而定:如借用的不是完整故事,而是個別詞語,且已與事典相脫離,則不應算作事典,或僅僅引用典源的個別詞語,該詞語在當世已無特殊性,則也不應算作語典;c.典故須有一定內(nèi)蘊,既"引"且"用"達到一定修辭目的,不能起到修辭作用則不應納入用典范圍。筆者力圖準確、清晰統(tǒng)計用典,但即便如此在實際操作中也有可能把個別非用典情況誤算作用典納入,或?qū)⒈緦儆玫涞那闆r未算在內(nèi),特此說明。
③駢文與辭賦之關系爭論頗多,筆者認同學界較為中和的一種觀點:辭賦不隸屬于駢文,駢文亦不被視為賦體,但駢文與辭賦二者存在交叉關系,即辭賦中只有駢賦屬于駢文范疇。筆者認為駢文與辭賦并不是同一個體系內(nèi)的文體分類標準,它是從語言修辭角度劃分出的文體概念,具有獨特的包容性,語言修辭上的“駢化”可以覆蓋的是以文學體裁角度所劃分出的各種文體,駢賦屬于駢文從文體分類角度上是可以說通的,因而本文將駢賦納入駢文范圍論述。
賦這樣的文學性文體用典較多,表和啟這樣的公文性文體用典相對偏少。但由表1可知,無論是哪一類型的文體用典句屬于對偶句的比例都非常之大,換言之,歸為用典的句子絕大部分都通過對偶句式構(gòu)成。
筆者接著在眾多作家中選擇收錄數(shù)量較多的作家,以收錄作品超過五篇的鮑照、江淹、蕭綱、庾信四人為代表,打破文體界限各取每位作家用典數(shù)較多的幾篇作品,統(tǒng)計情況見表2。
鮑照生活時代最早,上至劉宋,庾信仕跨三朝晚至北周,四人時代跨越了整個南北朝,通過統(tǒng)計既可以清楚看到用典逐漸繁密的趨勢,也可以看到用典與對偶依托的現(xiàn)象貫穿這一時期而存在。許梿所收錄的72篇駢文中用典超過10處且每處都由工對構(gòu)成的篇目除過上述二表中已能看到的六篇外,另有《北山移文》《辭隨王子隆箋》《為王寬與婦義安主書》《月賦》《謝滕王賚馬啟》等,總數(shù)達到11篇之多。
綜合上述從文體、時代、作者不同角度的討論,可以窺見六朝駢文創(chuàng)作中對偶與用典相輔相成的關系。這種被稱之為“用典對”的方式雖然也屬于對偶的一種,但與“當句對”“隔句對”這些對偶自身內(nèi)部的發(fā)展變化不同,它屬于兩種駢文特征的結(jié)合。
表2 《六朝文絜》部分作家對偶與用典情況統(tǒng)計
《文鏡秘府論·定位篇》云:“既已定限,次乃分位,位之所據(jù),義別為科,眾義相因,厥功乃就。故須以心揆事,以事配辭,總?cè)∫黄恚龀杀娍浦x?!盵2]155兩種不同要素之所以能夠結(jié)合,必然有著特定的原因與條件,二者可以存在共性,也可以是相互彌補?!笆隆迸c“辭”也是如此,對偶與用典在發(fā)展和運用過程中各自體現(xiàn)出的特征為二者的組合提供了可能,筆者將從文學外部層面與語言內(nèi)部層面兩方面對這個問題進行闡述。
2.1.1 用典之于對偶的意義
劉勰《文心雕龍·事類》云:“夫經(jīng)典沉深,載籍浩瀚,實群言之奧區(qū),而才思之神皋也?!盵1]615六朝以前恢弘博大的史書典籍為文人提供了豐富的素材,“因為當知識被當作囤積對象的時候,一條條的典故正像貨品一樣,是文人們企圖占有和累積的目標”[3]295。六朝這一時期類書的大量編纂便是適應文人隸事屬對需要的體現(xiàn)。在這其中相同類型的典故便為形成對偶創(chuàng)造了條件:人物不同,故事不同,或者話語不同,卻能夠用來表達相同的內(nèi)涵,這就極大地豐富了對偶的表達效果。李兆洛《駢體文鈔·目錄》云:“蓋指事欲其曲以盡,述意欲深以婉,澤以比興,則詞不迫切,資以故籍,故言為典章也?!盵4]11然而駢文的對偶使語言形成了嚴格的形式限制,特別是四六句式的逐步固化傾向使得這種限制愈加明顯,如何在有限的字數(shù)里充分表達內(nèi)容,就需要文句的簡約精練。對偶的典故即是以較少的文字概括前人完整的故事或話語,在這樣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下用典便成為了行之有效的語言表達手段,隨取《六朝文絜》中的幾個典例來看:
嗣宗窮途,楊朱歧路。[5]128
——王褒《與周宏讓書》
穆戎遂留,昭御不還。[5]154
——鮑照《石帆銘》
高唐疑雨,洛浦無舟。[5]159
——庾信《后堂望美人山銘》
楚人纓脫盡,燕君書誤多。[5]49
——庾信《對燭賦》
妾怨回文之錦,君思出塞之歌。[5]12
——蕭繹《蕩婦秋思賦》
以上五組用典的對偶,每一組展開都分別是兩個可以完整敘述的故事,而每一個故事實質(zhì)都只用了四到六個字便已概括,如王褒之句分別借用了“阮籍駕車路絕而哭”“楊朱感嘆歧路亡羊”兩個故事來說明世事紛紜多艱。除此五例,再如江淹《別賦》“韓國趙廁,吳宮燕市”兩句之間參以四事,用四個地名即點出聶政、豫讓、專諸和荊軻四位史書留名的刺客之行。原典的文本環(huán)境大量隱退,不僅在受對偶限制的范圍內(nèi)做到了簡練含蓄,同時也形成了語言的陌生化效果。
2.1.2 對偶之于用典的意義
羅積勇《用典研究》將用典手法的基本功用概括為四類,其中證言和代言兩類都在很大程度上起到了為作者說話的效果。關于一個論點如何用典,用典多少才能發(fā)揮它的最佳功效,前人多有論及,如宋人陳善《捫虱新話》云:“文章不使事最難,使事多亦最難。不使事難于立意,使事多難于遣辭,能立意者未必能造語,能遣辭者未必能免俗,此又其最難者。大抵為文者多,知難者少。”[6]46用典既不能太少,也不宜太多,對偶便將用典框定在一組兩個的范圍內(nèi),用則成雙。劉勰云:“理資配主,辭忌失朋”[1]572,否則就如同“夔之一足,趻踔而行也”[1]589。《文鏡秘府論·論對屬》亦云:“凡為文章,皆需對屬;誠以事不孤立,必有配匹而成?!盵2]225這些也都提及舉事成雙的問題。再取《六朝文絜》中的幾個典例來看:
赤泉未賞,劉邦尚曰漢王;白旗弗懸,周發(fā)猶稱太子。[5]61
——蕭繹《答群下勸進初令》
蓬萊謝恩之雀,白玉四環(huán);漢水報德之蛇,明珠一寸。[5]90
——庾信《謝明皇帝賜絲布等啟》
昔周宣惰千畝之禮,虢公納諫;漢文缺三推之義,賈生置言。[5]67
——王融《永明九年策秀才文》
蕭繹之句借楊喜得項羽遺體,受劉邦之封為侯;姬發(fā)克紂,懸其首于白旗兩件事例向勸進的群臣說明叛賊侯景未除,此時稱帝尚非時機,許梿評點兩句云:“引古立案,搆思精而撰語陗。”[5]178庾信之句借漢代楊寶救雀,后得玉環(huán);春秋隨君救蛇,獲贈明珠兩件事來表達自己深受厚恩卻無以為報的慚愧,雖然不無夸飾,卻也用得恰當,許梿評點兩句云:“如比目魚兩兩相對,可謂工巧無敵?!盵5]192王融之句代齊武帝的口吻,借周宣王即位后不舉行籍禮,虢文公向他進諫;漢文帝即位,賈誼上疏重農(nóng)貯糧兩件事證明“食惟民天,農(nóng)為政本”的道理,進而征求振興農(nóng)業(yè)的良策,許梿評點兩句云:“此專以勸農(nóng)為主,援古證今,立言不茍,開唐宋人表啟碑序法門?!盵5]180以上三例都是恰如其分地征引舊事,既避免了僅舉一例的孤證,又不會顯得贅余繁瑣。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麗辭》言:“凡欲明意,必舉事證,一證不足,再舉而成;且少既嫌孤,繁亦苦贅,二句相扶,數(shù)折其中?!盵1]590既言簡意賅又加強了駢文的修辭效果。
2.1.3 對偶與用典在構(gòu)成形式與構(gòu)思機制上具有趨同性
劉勰在《文心雕龍·麗辭》中關于對偶提出“言對、事對”“正對、反對”的分類,前一組是就對偶的具體內(nèi)容而言,后一組是其憑借的架構(gòu)方式。用典同樣也有著相似的分類,用典內(nèi)容上的“事典、語典”都可以借助“正用、反用”的架構(gòu)方式找到與對偶相匹配的模式,從而達到正襯或反襯,正例或反例的效果。它們的關系如圖1所示。
圖1 對偶與用典在構(gòu)成形式上的對應關系
不僅如此,用典在對偶的上下句中還可以是一正一反合用的方式,如:
河陽北臨,空思鞏縣;霸陵南望,還見長安。[5]129
——王褒《與周宏讓書》
莊周車轍,實有涸魚;信陵鞭前,元非窮鳥。[5]92
——庾信《謝趙王賚絲布啟》
但雀臺之吊,空愴魏君;雍邱之祠,未光夏后。[5]80
——沈炯《經(jīng)通天臺奏漢武帝表》
以王褒之句為例,潘岳外放河陽,與故鄉(xiāng)鞏縣相離已遠,而避亂離都的王粲幸還可以“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長安”(《七哀詩》),一遠一近的對比流露出自己困于異鄉(xiāng)的憂愁。鐘濤提出駢文與散文的區(qū)別之一就在于相較于散文上下句的意義呼應關系,駢文上下句則是結(jié)構(gòu)的對應關系,“同則加強了兩句之間的整齊緊密的聯(lián)系,異則以強調(diào)兩者之間的相岐來互相反襯,從而升華到一種均衡和諧的境界”[7]134,對立之中求得和諧,確為中肯之論。
再由構(gòu)思機制來看,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麗辭》言:“古文作麗,象兩兩相比之形。此云麗辭,猶言駢儷之辭耳。原麗辭之起,出于人心之能聯(lián)想。既思云從龍,類及風從虎,此正對也。既想西伯幽而演易,類及周旦顯而制禮,此反對也。正反雖殊,其由于聯(lián)想一也?!盵1]590從“云”對“風”、“龍”對“虎”的簡單事物相對到“西伯”之事對“周旦”之事,無論是正對還是反對抑或一正一反,都是通過作者“出于人心之能聯(lián)想”,對自身腦海中所積累的典故進行回憶與調(diào)取,并配對形成麗辭。另外在審美機制上,對偶與典故所形成的層巒疊嶂也易于引起讀者的審美注意與審美聯(lián)想。
2.2.1 典故嵌入對偶的過程通過熔裁實現(xiàn)
典故是不變的,后人創(chuàng)作的內(nèi)容卻是變動不居的,要使陳年舊事煥發(fā)新的生命變得生動貼切,就必須通過熔裁這一過程。熔裁的方法多種多樣,駢文創(chuàng)作中熔裁語典比較常見的方式有兩種:一種是從典源處各取較為完整的一句進行拼接組合;另一種是截取只言片語、增刪幾字以求對偶,如:
可以療饑,可以棲遲。[5]30
——庾信《小園賦》
暫游萬里,少別千年。[5]21
——江淹《別賦》
白云在天,龍門不見。[5]97
——謝眺《辭隨王子隆箋》
《小園賦》兩句庾信前句直取《高士傳》“四皓歌曰:‘嘩曄華芝,可以療饑’”句,后句直取《詩經(jīng)·陳風·衡門》“衡門之下,可以棲遲”句,兩句拼接并列借此言自己可以安貧樂道。《別賦》“暫游”兩句江淹是借鮑照《代升天行》“暫游越萬里,少別數(shù)千齡”,前后兩句各去一字使得詞性相對。《辭隨王子隆箋》兩句中謝眺前句直取《穆天子傳》中西王母贈別周穆王所歌“白云在天,山陵自出”,后句截取《楚辭·九章·哀郢》“過夏首而西浮,顧龍門而不見”以此共同表達與友遠離。不通過增減改字而達到的匹配難度是比較大的,因為既需要上下兩句的詞性恰好完全相對,又需要上下表達的涵義近似,而增減改字的目的也是盡可能地適應工對的需要,使之具有相同的語法結(jié)構(gòu)形成對偶。
2.2.2 對偶句式為用典的多變提供平臺
中國語法結(jié)構(gòu)的靈活決定了對偶句句法形式的多樣,這可以使典故在應用于對偶過程中巧妙搭配。駢文造句追求新巧,有時便會打破慣見的語法規(guī)則或使用特殊修辭,選字造句趨新趨奇。劉勰認為“若氣無奇類,文乏異采,碌碌麗辭,則昏睡耳目”[1]589,要想使讀者不犯困,那就需要有突破傳統(tǒng)的對偶,而使之奇特不僅要借助用典,還要在用典的對偶上翻新,如:
燕噪?yún)峭?,烏驚御史。[5]43
——庾信《鏡賦》
或有孤臣危涕,孽子墜心。[5]15
——江淹《恨賦》
履信曷憑,思順何寘?[5]174
——顏延之《陶征士誄并序》
淚墨子之悲,怮朱公之哭。[5]138
——孔稚圭《北山移文》
《鏡賦》兩句前半句的典源是《越絕書·吳地傳》,秦始皇時期看守吳國舊宮的官吏秉燭去照噪叫之燕,致使失火焚宮,原故事其實與“吳王”本無直接關系,庾信通過合理聯(lián)想引申至吳王,使之與“御史”相對?!逗拶x》兩句中孟子的原話應為“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慮患也深”,按照常規(guī)結(jié)構(gòu)應是“墜涕”與“危心”相對,此處江淹卻別出心裁,互文見意。顏之推哀悼陶淵明中年早喪,對《周易·系辭上》“天之所助者,順也;人之所助者,信也。履信思乎順”提出質(zhì)疑與反問,且都通過賓語前置形成了工整對偶的語法結(jié)構(gòu)?!侗鄙揭莆摹穬删湔5恼Z序應為“墨子之悲淚,朱公之怮哭”,作者在這里進行了詞性的活用?!段男牡颀垺ざ▌荨吩啤靶嬷ǎ仡嵉刮木?,上字而抑下,中辭而出外,回互不常,則新色耳”[1]531說的也正是此意。
2.2.3 用典自身的適應性可以更好地配合對偶的需要
(1)特有名稱之間的代替。常見的事物隨著文學的不斷發(fā)展衍生出很多不同的名稱,這些名稱便成為創(chuàng)作者擇取用來代替原事物的對象。駱鴻凱《文選學·余論》云:“六代好用代語,觸手紛綸。舉’日’義言之,曰曜靈,曰靈暉,曰懸景,曰飛轡,曰陽鳥,皆替代之辭也。此外言‘月’,則曰素娥,曰望舒,曰玄兔,曰蟾魄,此以典故代也?!盵8]356關于太陽和月亮分別就有上述所舉四五種不同的稱謂,實際也尚不止此,如:
九龍將暝,三爵行棲。瓊鉤半上,若木全低。[5]45
——庾信《燈賦》
擅扶光于東沼,嗣若英于西冥。引玄兔于帝臺,集素娥于后庭。[5]6
——謝莊《月賦》
兩例之中,“若木”“扶光”“若英”都是指代太陽,“瓊鉤”“玄兔”“素娥”都是指代月亮,這樣借助典故起到代名的功用,既利用名稱的變化形成對偶避免了詞語的重復,也增加了語言的流暢性更富有美感。
(2)用與人物相關的稱謂代替人物。人物的字號、籍貫、身份、任職地,故事發(fā)生地等等都可以代替人物本人的名字,從而根據(jù)語意需要為兩個人物在稱謂上形成對偶創(chuàng)造便利,如:
尚生不存,仲氏既往,山阿寂寥,千載誰賞?[5]138
——孔稚圭《北山移文》
若使宏農(nóng)書疏,脫還鄴下;河南口占,儻歸鄉(xiāng)里。[5]107
——蕭綱《與蕭臨川書》
茂陵謝病,非無封禪之文;彭澤遺容,先有《歸來》之作。[5]134
——楊暕《召王貞書》
《北山移文》兩句中“尚生”指西漢人尚長,“仲氏”指東漢人仲長統(tǒng),若用原名則顯然無法對偶,遂各取其姓氏為代?!杜c蕭臨川書》兩句用“宏農(nóng)”源于楊修祖籍弘農(nóng)(清代避乾隆弘歷諱改),“河南”源于漢人陳遵曾任河南太守,以地點為對來指代人物,各與其后的“鄴下”“鄉(xiāng)里”呼應,蕭綱以此表達雖與蕭子云身處兩地也期有消息往來。《召王貞書》兩句“茂陵”指司馬相如因病免官居于茂陵,逝前留書言封禪事,“彭澤”指陶淵明辭官歸鄉(xiāng)作《歸去來兮辭》,人物事件僅用兩個地名就勾勒了出來。
(3)用完整代替局部,或局部代替完整。為使字數(shù)相對或者上下句詞性更加齊整,上下句之間有時也借助于大概念與小概念之間的切換,例如書目與章節(jié)、篇目之間互相替代:
沉吟齊章,殷勤陳篇。[5]6
——謝莊《月賦》
陳風緝藻,臨彖分微。[5]178
——謝莊《宋孝武宣貴妃誄》
《月賦》兩句的“齊章”具體指《詩經(jīng)·齊風·東方之日》里“東方之月兮,彼姝者子”句,“陳篇”則具體指《詩經(jīng)·陳風·月出》“月出皎兮,佼人僚兮”句,兩句同出《詩經(jīng)》,同寫明月,篇名字數(shù)又不相對,因而用國風名代指具體篇目,“篇”“章”相對。《宋孝武宣貴妃誄》兩句中“風”指代“國風”,“彖”指代《易經(jīng)》,此處是以篇章代替完整書目。
(4)另外還有譬如組合型事物歸納形成對偶。同類事物本就便于用數(shù)詞概括,上下句取用便首先形成數(shù)詞+名詞形式的對偶,如:
三荊離析,二仲不歸。[5]121
——周宏讓《復王少保書》
五陵豪族,充選掖庭;四姓良家,馳名永巷。[5]142
——徐陵《玉臺新詠序》
稱謂的替換、事件的代替等等方式,這些都是用典句相對于非用典句對偶的優(yōu)勢之處??梢酝葡耄陨线@些在用典中通過換字達到對偶整齊的方式在聲律出現(xiàn)后更顯重要,因為上下句之間對應詞的平仄相諧可以通過同義詞或者替換為其他代指的方式來實現(xiàn)。
從語言學角度來看,對偶與用典二者同屬修辭學范疇,如果遵循陳望道《修辭學發(fā)凡》的分類,二者都屬于辭格體系內(nèi)的積極修辭。積極修辭的作用就是由概念抽象到具體可感,用典(歸為引用)屬于材料辭格(偏內(nèi)容),對偶屬于章句辭格(偏形式),引入典故充實對偶句式的內(nèi)容,對偶句式的靈活使得典故的表現(xiàn)手法多樣,二者之間的互動是在內(nèi)容與形式上為對方提供便利,這樣的“左提右挈,精味兼載”[1]590在前文中已詳細論述。
然而每一種形式上的方法增加,都不可避免會在一些地方產(chǎn)生妨礙內(nèi)容意義的負作用。首先就是語意上有時出現(xiàn)的堆砌重復,如王褒《與周宏讓書》“所冀書生之魂,來依舊壤;射聲之鬼,無恨他鄉(xiāng)”兩句,“書生之魂”與“射聲之鬼”都同指班超。江淹《別賦》“織錦曲兮泣已盡,回文詩兮影獨傷”兩句話其實在說同一件事;其次是硬湊生造,前文所舉之例“淚翟子之悲,怮朱公之哭”雖然調(diào)整了語序,但舉墨翟、楊朱之事又何以指名為姓稱之為“翟子”“朱公”?鮑照《石帆銘》“二崤虎口,周王夙趨;九折羊腸,漢臣電驅(qū)”里“九折”原為”九折阪”,為了對偶硬去一字;再者,文字原是傳達意思的工具,倘若熔裁過程中省字太多,用了典故卻令人難懂,便失去了用典的意義,前文提及的江淹《別賦》“韓國趙廁,吳宮燕市”只用八字說明四事,雖然簡賅,但卻模糊了意念,再如徐陵《玉臺新詠序》“亦有潁川、新市,河間、觀津”欲以四地指代四位美人,同樣顯得過于簡單。
以上都是用典應用于對偶過程中出現(xiàn)的典型問題,即便是四六大家,駢文名篇有時也不免有齟齬之處,庾信代表作《哀江南賦》里那句“申包胥之頓地,碎之以首;蔡威公之淚盡,加之以血”就因語焉不詳而常遭詬病。錢鐘書《管錐編》言:“駢體文兩大患:一者隸事,古事代今事,教星替月;二者駢語,兩語當一語,疊屋堆床。然而不可因噎廢食,止兒之啼而土塞其口也?!盵9]1474其實能不能算是“患”,全在作家用好與否,“善附者異旨如肝膽,拙會者同音如胡越”[1]651。駢文的對偶形式原本對文人的創(chuàng)作空間構(gòu)成限制,而文人們卻不僅愿意遵照這種形式以增加文章的華美,而且還在有限的語言形式下嘗試引經(jīng)據(jù)典以增加文章的意義表現(xiàn)。在駢文中引入用典,需要時時顧及到對偶的需要,因而看似不如散文中那樣自由,但憑借作者的知識積累與創(chuàng)作才力將眾多的典故鑲嵌其中,于束縛之中而能擺脫束縛,也正是在這種困難的情形下才更能顯出作者的學問與技巧。程杲《四六叢話序》云:“非胸有卷軸,不能取之左右逢原也……要在運筆有法,或融其字面,或易其稱名,或巧其屬對,則舊者新之,頓覺別開壁壘。莊子所云‘腐臭化為神奇’也?!盵10]7能不能達到“腐臭化為神奇”的效果,就看作者在對偶與用典的雙向互動中能否運用自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