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玉霞
師旂鼎,又名師旅鼎、弘鼎,為西周時期青銅器, 著錄于 《商周青銅器銘文暨圖像集成》(以下簡稱《銘圖》)[1],編號為 02462,現(xiàn)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 (圖1)
師旂鼎器內(nèi)壁鑄銘文 8 行、79 字。 銘文如下:
到目前為止, 師旂鼎斷代與銘文內(nèi)容的解讀尚存在很多爭議。 就斷代而言,有成、康、昭、穆四世之說。 就銘文內(nèi)容而言,眾、仆的身份認定及其違抗軍令不從王征伐的原因等諸多細節(jié),均沒有得到較好的解決。 筆者不揣淺陋, 在前輩學者研究的基礎上, 試談一己之見,不妥之處,敬請方家指正。
關于師旂鼎的時代,有成王、康王、昭王、穆王之說。郭沫若先生將此器定在成王時期[2]26。陳夢家先生認為,師旂鼎與呂壺(《銘圖》編號12372)是“一時之作”,故將這兩件器定在康王時期[3]35。 吳鎮(zhèn)烽先生[4]和王世民先生、陳公柔先生等[5]29亦持“康王說”。 馬承源先生則將此器定在康王或昭王時期[6]60。唐蘭先生在《論周昭王時代的青銅器銘刻》 一文的 “整理后記”中說:“師旂鼎、小臣宅簋……在本文中確定是周昭王時代, 在另文中則改定為周穆王時期。 ”[7]唐蘭先生[8]313和彭裕商先生[9]315將師旂鼎的時代定在穆王時期。 劉啟益先生認為,師旂鼎應當屬穆王時期[10]。 此外,也有其他學者從“劉氏之說”[11]。 諸位學者對師旂鼎的斷代可謂眾說紛紜,難成定論。
彭裕商先生指出, 對西周青銅器作年代研究,銘文、器形、紋飾這三者是缺一不可的[9]529。這是標準器斷代法的核心要素。 有鑒于此,師旂鼎的年代,可由器形、紋飾、銘辭風格及內(nèi)容等幾方面的因素來推定:
1.器形。 此鼎外形為圓淺腹稍扁,腹部無紋且微傾垂呈垂腹狀, 這種形制鼎在西周中期較為盛行。 另外,其底部近平,三柱足,兩直耳,其形制在《西周青銅器分期斷代研究》一書中被劃分到Ⅳ型圓腹鼎3 式, 此鼎型為西周中期前段最常見的型式[5]29。 結(jié)合該鼎的銘文布局及文字來看, 與穆王時期的青銅器最為吻合。
圖1 師旂鼎及銘文拓片
2.紋飾。師旂鼎口頸處飾有一周長尾鳥紋帶,帶冠羽,羽冠后垂,尖喙,有兩條尾羽,上面一條尾羽向后延伸, 下面一條尾羽前端向下卷,后端向上卷,呈S 形,尾羽與鳥身分離,即所謂的分尾鳥紋。 《西周青銅器分期斷代研究》一書中,將此器所飾的長尾鳥紋劃分到Ⅲ型4 式,且盛行于昭穆時期[5]206。 與此種鳥紋構造類型相近的, 有伯簋 (《銘圖》 編號04226)、簋(《銘圖》編號 05379)、豐尊(《銘圖》編號11796)等器的紋飾,且均以云雷紋、夔紋或弦紋作襯底。 豐尊,一般認為屬穆王時期器,伯簋和簋均出自同一個墓,據(jù)器形屬穆王末期器。
3.銘辭風格及內(nèi)容。該器已具備西周中期金文書寫及布局特征:唯字加“口”旁,常見于穆王時期器,其字右旁加“”作。 剌鼎(《銘圖》編號 02428)和呂壺(《銘圖》編號 12372)的銘文中此字皆作“”,且書寫風格一樣。 此外,該器銘文行款整齊,橫成行,豎成列,筆畫粗細如一,字體大小一致,銘辭形式亦為西周中期所習用。 凡此,均已具備西周中期前段的字形書寫特征。
三月丁卯這天, 師旂下屬的眾仆不從王出征方, 師旂派僚友弘將他們控告到在地的白懋父那里。 《穆天子傳》卷一記載:“戊寅,天子北征,乃絕漳水。 ”郭璞注:“漳水,在今鄴縣。 ”《穆天子傳》記載穆王十三年至十四年的西征史事。 張振林先生通過考證認為,師旂鼎銘文記載的是穆王十三年春的事。 并通過《穆天子傳》《師旂鼎》《呂壺》 等器銘歷法比較互證, 指出三月丁卯是周穆王北征絕漳水的前11 天[12]。
據(jù)筆者所知,呂壺(《銘圖》編號12372)、白懋父簋 (《銘圖》 編號 05269)、 小臣簋(《銘圖》 編號 05269)、 召尊 (《銘圖》 編號11802)、御正衛(wèi)簋《銘圖》編號 04994)這些器中也出現(xiàn)過白懋父, 而傳世文獻對此人并無記載。 郭沫若先生認為,白懋父是衛(wèi)康叔之子康伯旄[2]23。 趙平安先生[13]亦從郭說,并指出康伯旄又稱王孫牟。 《史記·衛(wèi)康叔世家》記載:“康叔卒,子康伯旄代立。 ”《索引》宋忠云:“即王孫牟也,事周康王為大夫。 ”康伯旄為康王時期人, 白懋父是康伯旄說, 尚有可商之處。 有關“白懋父”的金文記載,亦見于西周中期早段的其他資料:
呂壺銘文:“唯三月,白懋父北征。 ”
小臣宅簋銘文:“隹五月壬辰,同公在豐,令宅事白懋父,白易小臣宅畫卅、戈九、易金車,馬兩。 ”
御正衛(wèi)簋銘文:“懋父賞御正衛(wèi)馬匹自亡?!痹谖髦茔~器研究中, 銘文一般包括時間、地點、人物、事跡等要素,其中人物是最重要的一類。 上述器中均有白懋父。 這些記載中的“白懋父”,率軍出征,賞賜御正衛(wèi)馬匹,又承王命賜小臣以貝, 可見其受王倚重, 身居高職。 在師旂鼎銘文中,又提道:“今弗克氒(厥)罰,懋父令曰:義(宜)(播),氒(厥)不從氒(厥)右征。 今母(毋)(播),(其)又有內(nèi)(納)于師旅。 ”說明他還主持訴訟,非一般職官。 《左傳·昭公十二年》記載:“昔我先王熊澤與呂伋、王孫牟、燮父、禽父,并事康王。 ”文獻記載的王孫牟與他人“并事康王”,屬康王時人,但師旂鼎屬西周中期前段時的器,顯然并非同一人。 陳夢家先生認為, 白懋父與康伯髦、 王孫牟所處時代不太相近, 是否為同一人,需再商榷[3]20。 馬承源先生指出,伯懋父主要活動在康、昭王時期[6]59。 也有其他學者認為,白懋父是西周初期,成康時期的人物[14]。若將同一稱謂直接認定為同一人, 得出的結(jié)論不免過于草率。 有學者指出,金文中的人名稱謂經(jīng)常重復出現(xiàn), 因此不能簡單地將同一稱謂認定為同一人,而應具體分析[15]。 呂壺、召尊諸器的時代均在西周中期前段, 與師旂鼎的時限大致相近。
圖2 商周青銅器鳥紋構造對比圖
至于白懋父究竟是誰, 彭裕商先生通過文獻及金文考證得出, 白懋父可能是祭公謀父[9]272。 唐蘭先生在其著作中指出,白懋父是昭王末期穆王初期人[8]317。 據(jù)《逸周書·祭公篇》記載:“祭公,周公之后,字謀父。 ”祭公是周公的后裔,受封在祭。 《國語·周語》記載:“穆王將征犬戎,祭公謀父諫,不聽,遂征之。 ”又,古本《竹書紀年》記載:“穆王十一年,王命卿士祭公謀父。二十一年,祭文公薨?!奔拦\父曾輔佐昭王, 死于穆王時期, 歷經(jīng)昭穆二世, 與師旂鼎中人物白懋父出現(xiàn)的時間相吻合。 孫詒讓注:“祭公同姓,年齒又長,故王尊禮之曰‘祖’,不必校論世次也。 ”[16]史籍記載祭公為周公之后,穆王稱其為祖,可見祭公謀父輩分、地位較高,與白懋父的地位、身份比較相近。 再從字音來看,謀和懋上古音相似,懋為幽部,謀為之部,幽、之二部旁轉(zhuǎn)。 白懋父跟祭公謀父為同一個人,此觀點也可參考。
師旂鼎是關于贖刑最早且最可靠的實物記載。 白懋父處罰師旂罰金三百鋝,當時不用交罰金。 白懋父下令說:“眾、仆等人由于不隨軍出征應流放。 現(xiàn)在不流放他們,在限期內(nèi)將每人三百鋝的罰金交給師旂。 ”古本《竹書紀年》記載:“穆王五十一年作《呂刑》。 ”贖刑在穆王時期最為常見。 “贖刑”一詞,始見于《尚書·舜典》:“金作贖刑。 ”《朱子大全·舜典象刑》 卷六十七記載:“贖刑, 使之入金而免其罪。 ”由此可知,罪犯可繳納一定數(shù)額的財產(chǎn)以贖免刑罰。 《玉篇》記載:“贖,質(zhì)也,以財拔罪也。 ”《呂刑》記載:“兩造具備,師聽五辭,五辭簡孚,正于五刑,五刑不簡,正于五罰。 ”鄭玄注:“罰,罰贖也。 ”孔安國傳曰:“五罰,出金贖罪。 ”[17]《尚書·呂刑》云:“墨辟疑赦,其罰百鍰,閱實其罪。 劓辟疑赦,其罰惟倍,閱實其罪。 ……墨罰之屬千,劓罰之屬千,剕罰之屬五百,宮罰之屬三百,大辟之罰其屬二百,五刑之屬三千。 ”《呂刑》中已有用金抵罪的贖刑記載,而且分類詳細,較為完善,不同的刑法種類設有不同的處罰條文與罰金標準, 足以窺見西周時期的贖刑已較為成熟。 審判初期,白懋父判處師旂繳納三百鋝罰金, 后又采取“以金贖罪”的處罰方式。
綜合上述幾種因素, 師旂鼎的年代宜定在西周中期前段。 若考慮上述銘文布局和字體特征及銘文所含的歷史信息, 當以穆王時期為妥。
師旂鼎銘文內(nèi)容涉及的一些重要歷史信息,在銘文斷句上也有分歧。 下面試作簡略論述。
歷來學者們將“眾仆”合釋在一起,關于其身份問題,曾引起學界激烈的討論,莫衷一是,目前尚未有統(tǒng)一的意見,主要有以下幾種觀點:
1.奴隸說。 持這一觀點的有郭沫若、馬承源等先生。 “眾”字,甲骨文作,也作。 郭沫若先生從甲骨文字形考察,認為“眾”為日下三人行,是奴隸被迫在太陽下勞作的形象[19]。馬承源先生結(jié)合銘文認為,眾、仆為師旂的家內(nèi)奴隸,征調(diào)奴隸作兵員,史籍中很少見[6]60。也有學者認為:眾、仆是師旅手下的士兵。 西周軍隊分甲士和徒兵兩種。 甲士是車兵,來源于平民;徒兵為步兵,由征調(diào)來的奴隸構成,除參戰(zhàn)外,還承擔軍事差役。 眾和仆都是奴隸的稱謂[20]。
2.下屬說。即眾、仆為師旂的下屬。張振林先生認為,眾、仆絕非一般意義上的奴隸。 并進一步補充說明:如果為家內(nèi)奴隸,違抗軍令,師旂自己可以軍法處置, 無須待他人來告發(fā)、連累自己[12]454-455。也有學者說,眾、仆能被處以罰金三百鋝,絕非奴隸,只能是師旂的下屬[21]。
3.眾為自由民。 持此說的,有丁山、于省吾、徐喜辰、趙錫元、朱鳳瀚等諸位先生。 丁山先生認為:“眾字, 甲骨文作形……或從日……眾人在日下,應作‘受日神保護的民眾解釋’。 地位應與羅馬帝國時代的 ‘公民’相等,至少也該是自由民,可能是公卿大夫的子弟。 ”[22]于省吾先生解釋,甲骨文中的眾出現(xiàn)在出征或種田的卜辭中, 而在祭祀的卜辭中常見戰(zhàn)俘被用作祭祀品,卻從未見殺“眾”用于祭祀的。 故,“眾”是自由民,是不會被隨意殺戮的[23]。 徐喜辰先生進一步強調(diào):“甲骨文卜辭中的‘眾’和‘眾人’是沒有區(qū)別的,身份同‘人’一樣,是公社農(nóng)民,是商族的族眾,屬平民階級,并非奴隸。 ”[24]趙錫元先生從字形的角度指出:“商代貴族稱呼本族基本群眾為‘眾人’,有時也簡稱為‘眾’。 ‘眾’字從日從三人,三表示多數(shù),三人表示多數(shù)人。 ”[25]朱鳳瀚先生提到,殷墟卜辭中的“眾”的身份相當于平民,是商人家族的族眾[26]。 陳夢家先生在《殷墟卜辭綜述》中,對“眾”“眾人”“人”的身份做了詳細的區(qū)分,認為師旂鼎中“眾”當是一種身份稱呼,并非奴隸[27]。
我們認為,應將“眾仆”斷為“眾、仆”,眾、仆皆是自由民,仆隸屬于眾。 《說文·部》釋:“眾,多也。 從目眾意。 ”《尚書·盤庚》記載:“盤庚遷于殷”“王命眾悉至于庭”“王若曰,格女眾,予告女訓”“獲予大享于先王,爾祖其從與享之”。 盤庚專門訓話于“眾”,并且提出與“眾”一起享用祖先的祭祀品。 于省吾先生通過進一步研究,表明“眾”當與盤庚為同一族類、同一遠祖。 商代的甲骨文、商周的金文及早期的典籍,從未出現(xiàn)把“眾”視為奴隸的事例。 黃樸民先生指出:“當時服兵役的人,有‘眾’、‘眾人’,他們的身份大概是公社的自由民,隸屬于各強宗大族。”[28]《尚書·湯誓》記載:“我后不恤我眾,含我嬙事而割正夏。 ”這些“眾”,具有雙重身份,平時生產(chǎn),戰(zhàn)時出征作戰(zhàn)。 晁福林先生在《補釋甲骨文“眾”字并論其社會身份的變化》 一文中提道, 甲骨文中的“眾”字,并非“日下三人行”,不從“日”而從“堂(塘)”,意指在火塘旁共同居住生活的眾多的人,是殷商時代的氏族成員[29]。
《說文·菐部》釋:“仆,給事者。 從人、從卜,卜亦聲。 ”即從事具體事務的職官。 《詩經(jīng)·小雅·正月》曰:“屢顧爾仆。 ”鄭玄箋:“仆,將車者也。 ”楊樹達先生認為,“仆”有御車的意思[30]。 《左傳·宣公十五年》記載:“申叔時仆。”注:“仆,御也?!薄墩撜Z·子路》記載:“子適衛(wèi),冉有仆?!被适瑁骸叭接袨槠鸵杂囈病!薄墩f文·彳部》釋:“御,使馬也。 從彳從卸。 ”古文“御”字作“馭”,從又從馬。 徐鴻修先生認為,“御”和“馭”同為一字,“仆”“御”“馭”三字通,故“仆”亦與“馭”通[31]。 若按徐氏之說,“仆”與“馭”意義相近,身份都是低級貴族,也是可以理解的。
在師旂鼎銘文中,“眾”“仆” 因不服從命令出征, 被師旂派僚友弘將他們控告到白懋父那里。 師旂作為軍事長官,率兵出征,若眾、仆為奴隸,且拒不出征,完全可以自行懲罰,沒必要將此事告知白懋父。 故可以進一步肯定,眾、仆絕非奴隸,不能隨便殺戮。
董珊先生在《山西絳縣橫水M2 出土肅卣銘文初探》[32]一文中考釋肅卣銘文,得知西周時期的庶人有人身自由, 比臣仆的社會地位要高。在宜侯夨簋(《銘圖》編號04320)和大盂鼎(《銘圖》編號02837)銘文中也可見賞賜庶人的例子:
宜侯夨簋銘文:“錫在宜王人□又七里;錫甸七伯,厥虜□又五十夫;錫宜庶人六百又□六夫。 ”
大盂鼎銘文:“錫汝邦司四伯, 人鬲自馭至于庶人六百又五十又九夫; 錫夷司王臣十又三伯,人鬲千又五十夫,亟畢遷自厥土。 ”
董珊先生指出: 宜侯夨簋中的 “在宜王人”是原住在宜的自由民。 這兩件器中庶人都有人身自由,而管理庶人的諸侯只有治民權,而無權掌管庶人的人身自由[32]。 本文所討論的師旂鼎這件器中的“眾”,也是近似于庶人的一類人, 并享有其人身權利。 因此,“奴隸說”這一觀點似有不當之處。
但是,“仆”究竟是奴隸還是職官,爭議也頗多。 金文中“仆”作,羅振玉先生[33]和郭沫若先生[34]二人持“奴隸說”。
靜簋(《銘圖》編號 05320)銘文:“王命靜嗣射學宮,小子眔服眾小臣眔夷仆學射。 ”仆和夷仆是某種職官。
《左傳·昭公七年》記載:“天有十日,人有十等,下所以事上,上所以共神也。 故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皂,皂臣輿,輿臣隸,隸臣僚,僚臣仆,仆臣臺,馬有圉,牛有牧,以待百事。 ”
唐蘭先生說:“仆人接近奴隸主,就容易獲得權力。 所以和臣一樣,仆后來發(fā)展成為一種職官,穆王時有太仆?!盵8]314《周禮·夏官·司馬》記載:“太仆掌正王之服位,出入王之大命。 ”《疏》曰:“太仆,親近王所之官,故王之衣服及位處,恐其不正,故皆正之也?!盵35]《周禮》中有太仆、御仆、隸仆、祭仆等職事記載,承擔重大祭祀活動安排、傳達王命等職責。 因此,我們可以進一步明確,“仆”絕非一般意義上的奴隸。
綜合以上討論,我們認為:“眾”“仆”絕非奴隸,當是兩種不同的身份。 “眾”是師旂屬下的自由民或庶民;而“仆”是一種具體的職官,地位較眾略低, 或許是該器主人師旂下屬的隨軍出征從事具體事務的一類人。
據(jù)張亞初和劉雨先生考證, 師旂是當時的軍事長官,有職責率領軍隊參加戰(zhàn)爭。 西周金文中的“師氏”,一般認為是“師的領導”或“軍隊的各級負責人及其所屬的士兵”[36]。 《周禮·秋官·士師》記載:“大師,帥其屬而禁逆軍旅者與犯師禁者,而戮之。 ”該器銘文中,白懋父處罰眾、仆等,讓其繳納三百鋝給師旂,并沒有將他們按軍法處置。 天子親自率領軍隊出征,士師親自查禁違抗軍令者,一旦查出便會嚴厲處罰。 然而,眾、仆竟抗命不從王出征。
穆王初即位時,大舉征伐四夷。 穆王以犬戎不履行“賓服之禮”即四時朝覲的義務為借口來征討犬戎。 對此,傳世文獻及出土文獻中均有記載。 《后漢書·西羌傳》:“至穆王時,戎狄不貢,王乃西征犬戎,獲其五王,又得四白鹿、四白狼。王遂遷戎于太原?!盵37]《古本竹書紀年輯證》:“穆王北征, 行流沙千里, 積羽千里。 ”[38]46“十三年,西征,至于青鳥所憩。 ”[38]46“穆王西征,還里天下,億有九萬里。 ”[38]52
金文資料中也有穆王發(fā)動戰(zhàn)爭的記載:
班簋(《銘圖》編號 05401)銘文:“咸,王令(命)毛公以邦冢君土(徒)(馭)、戜人伐東或(國)(猾)戎。 ”
競卣 (《銘圖》 編號 13336) 銘文:“隹白(伯)遟父(以)成(師)即東命,伐南尸(夷)。 ”
通過傳世文獻及金文記載周穆王出征東夷的史實, 可以進一步窺見穆王時期南征北戰(zhàn)、 戰(zhàn)事頻仍的現(xiàn)象。 西周中后期多次對西北、淮夷等地征戰(zhàn),封地內(nèi)經(jīng)濟蕭條,民力匱乏,人丁不足。 頻繁的戰(zhàn)爭,導致士卒怨聲載道,民生凋敝。
《詩經(jīng)》中的兩首詩生動地描繪了戰(zhàn)爭的破壞性:
其一,《詩經(jīng)·豳風·東山》:“果臝之實,亦施于宇。伊威在室,蟏蛸在戶。町畽鹿場,熠耀宵行。 ……鸛鳴于垤,婦嘆于室。 灑掃穹室。 我征聿至。有敦瓜苦,烝在栗薪?!瓊}庚于飛,熠耀其羽。 ”
因戰(zhàn)爭破壞,田園荒蕪,屋內(nèi)綴滿蜘蛛網(wǎng),屋外麋鹿游蕩,呈現(xiàn)出一片蕭條破敗的景象。
其二,《詩經(jīng)·齊風·甫田》:“無田甫田,維莠驕驕。無思遠人,勞心忉忉。無田甫田,維莠桀桀。無思遠人,勞心怛怛。婉兮孌兮,總角丱兮。 未幾見兮,突而弁兮。 ”
“遠人”因戍守作戰(zhàn),許久未回家,由于擔心、牽掛“遠人”無心耕作,“甫田”到處長滿了雜草。 眾、仆及士卒除了出征外,還得進行田間勞作, 使得眾、 仆及其他軍士產(chǎn)生厭戰(zhàn)情緒,進而造成軍事嘩變,寧可被流放、被處罰也不愿隨王征伐。
再看看該器銘文中的記載。 白懋父剛開始處以師旂罰金三百鋝,判眾、仆流放之刑,后判師旂不用交罰金,眾、仆不被處以流放之刑,但每人要在限期內(nèi)向師旂繳納罰金,且?guī)煍缧杪暑I眾、仆隨軍出征,將功折罪。 此種審判亙古罕見。
白懋父以繳納財物而緩刑的判決, 一方面可以保證作戰(zhàn)人員的充足, 增加軍隊作戰(zhàn)能力,另一方面,可以給師旂及眾、仆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 判案從側(cè)面反映了當時戰(zhàn)爭頻繁、兵員短缺的狀況。 西周中期戰(zhàn)爭頻發(fā),需要大量善戰(zhàn)的士兵, 絕大部分士兵是從庶民中征用而來的。 這些士兵除了隨時服從王命出征外,農(nóng)忙期間還要從事田間勞作。
綜合上述,我們將此器定在穆王時期,器銘中的“眾”“仆”當是師旂下屬的庶民及隨軍出征的軍士,并非奴隸。 穆王時期連年征討,戰(zhàn)事頻仍,民生凋敝,長期戰(zhàn)爭使青壯年脫離生產(chǎn)勞動,加重了自身負擔,師旂下屬的眾、仆厭戰(zhàn)情緒明顯,寧可違抗軍令被流放、被殺戮也不愿隨王出征。
西南大學2018 年度中央高?;究蒲袠I(yè)務費專項資金項目 “戰(zhàn)國燕系璽印整理與研究”,項目號:SWU18093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