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土
事隔兩年,已經(jīng)很少有人會再想起安徽來的女工馬紅。對于紡織廠的大多數(shù)人來說,這個漂亮姑娘就像是一場颶風——來勢雖猛,卻終究留不下半點痕跡。齊林或許是最后一個還能記起她的人。在秋日的一個午后,他坐上了一架西去的飛機——他要去看她。
去看馬紅的念頭起初只是一粒種子,無數(shù)個馬紅的名字像星星一般布滿天空,來往反復,卻又飄忽無蹤,讓齊林不勝煩擾。醒來后,齊林躺在床上睜大雙眼茫然看著窗外的天空,天空上黑漆漆的一片,一顆星星也沒有,讓他有些悵然若失。此時,樓下的柏油馬路上,一輛笨重的貨車適時地駛過,這些超載嚴重的車輛總是趁著夜深人靜之際賊一般的在城市里魚貫而出,天亮之后就無影無蹤。貨車發(fā)出的沉悶聲響如同一個茍延殘喘的老人,而它明亮的車燈則暴力地劃破黑暗,卻又瞬間將夜涂得更加漆黑。這樣的夜晚讓夢中醒來的齊林感覺有些鬼魅,而那粒種子就在這鬼魅中悄然生長。當又一輛貨車“轟隆隆”地駛過之后,種子便在齊林的腦子里神奇地長成了一棵參天大樹,隨后他打開手機,不假思索地就在攜程上訂下了一張機票,然后才倒頭睡去。
鬧鐘聲中醒來的齊林有些渾渾噩噩,若不是陽臺對面射進來的一束燦爛光芒,他可能就忘記了夜里的事情。齊林有個習慣保持多年,他總是站在陽臺上面對著朝陽洗漱,他以為清晨的陽光會給他帶來一天的好運。時值深秋,天氣很好,耀眼的陽光照在陽臺的玻璃窗上,讓齊林忽然記起了貨車那一閃而過的燈光,繼而他就想起了夜里的事,但他又不敢肯定,他的思維有些恍惚。他疑惑不定地拿起手機翻看,當看到那張下訂的機票時,他的手指停止了動作。機票那頭的城市清晰而又準確,他的心無端地跳動了一下,又跳動了一下。短暫的猶豫之后,齊林在手機上寫下了一條短信:明天傍晚到。隨后,他有些慌亂似的翻到了馬紅的名下,摁了一下發(fā)送,就合上手機把它裝進了口袋里。
就這樣,2018年秋日的一個午后,齊林向公司請了三天假期,然后一個人悄悄地登上了西去的飛機。齊林并不明確自己此行的目的,畢竟,他和馬紅已經(jīng)好長時間未曾聯(lián)系過了,只是,夜里的那個夢境,讓他似乎一下子又回到了兩年前。他覺得有必要走一趟。
滑行,助跑,起飛,巨大的空客飛機像一只大鳥穿過灰色的天空,就如同光陰穿過時間的隧道,而窗外那些厚厚的云層,則讓齊林一下子就想到了紡織廠那些堆積如山的棉花垛。馬紅就躺在那些棉花垛中。齊林不由得閉上了眼。
如果把115個愛情故事匯成一本書,會是個什么樣子?我不敢多想。實際上,我已經(jīng)開始了第116個故事的講述。接下來也許還會有第117個、第118個……會有1001個嗎?我不知道。故事能講多少個,不取決于我。只要我的聽眾不喊停,我就得一直講下去。我有些后悔當初的許諾,但我不能半途而廢。
在第116個愛情故事開始的這天晚上,我已經(jīng)有些崩潰。我是一個寫者,寫作是我唯一的本事。雖然我自信自己還不算一個太差的寫者,平時也博覽群書,但每天講述一個嶄新的愛情故事,還是讓我有些疲憊不堪。就像吃東西,再好的東西你也不能連著吃上115頓。事實上,在第116個故事開始之前,我正對著一只剛出鍋的海蟹愁眉不展——蟹是我的最愛,但我卻發(fā)現(xiàn)家里沒酒了。有蟹無酒,真是大煞風景,左手持螯欠酒杯,枉烹郭索亦冤哉。我只能下樓去買,樓下對面的街道上就有一家超市。我透過窗戶看外面,夜色濃重,路燈也熄滅了,原本還有些輝煌的街道此時早已變得漆黑一片,城市的很遠處好像是電影院的地方似乎還有一盞燈火,亮如螢光,但我猶豫不決是否要去那里,我實在沒有勇氣穿過那么一大段的黑暗距離,去買一瓶我本來也并不怎么喜歡的酒。我愛的是蟹,又不是酒,但沒酒吃蟹終究有些索然無味。我正猶豫著,遠處那螢火之光卻也忽地消失了,世界終歸黑暗。我莫名其妙地感覺有些如釋重負,將穿好的外套重新脫下掛好,然后回到餐桌前倒了一杯清茶開始吃蟹,在吃蟹前的空當兒,我打開了手機上的免提鍵,以免在接下來的故事講述中變得手忙腳亂。曾經(jīng)在黑夜里對著一個異性聽眾講述愛情故事的快感,如今已變成了壓在我身上的沉重包袱,好在有蟹。
我的聽眾是我的粉絲——我叫她寧粉。我不能確定她是否真的如她所說是我的“忠實粉絲”,但我很高興有這樣一個聽眾。她也是我唯一的聽眾。雖然只有這一個聽眾,我卻不得不付出百分百的努力。從第80個愛情故事之后,我便有些力不從心,我開始求助網(wǎng)站、期刊、電影、電視、圖書館……凡是有愛情故事的地方,都會留下我的足跡。但我辛辛苦苦借來的愛情故事許多只開個頭就被聽眾“咔”掉了,寧粉腦子里的愛情故事比我多得多,她懷疑她從小不是吃奶水而是聽著愛情故事長大的。我只好改編這些故事,借這個故事的頭,那個故事的尾,再換個外國故事的身子……這樣,我終于將故事磕磕碰碰地講到了第115個,但寧粉也多次表達了她的不滿,她也許發(fā)覺了我的奧秘,她說是糊弄。
你一直在糊弄我,第115個故事結束時,寧粉終于發(fā)出了她的警告,你的故事越來越糊弄人。
沒有,我說。但我的語氣并不那么堅定。
你一直在糊弄我。寧粉又說了一句。她的語氣幽幽,卻讓我感到有些冰冷,我們在以往的通話里,她一直是熱烈的、奔放的,像一匹奔跑在黑夜里的馬,而現(xiàn)在,隔著黑暗,我似乎已經(jīng)看到了她的滿臉不滿。你如果講不下去了,可以告訴我,也可以放棄,但請不要應付。
我發(fā)誓……
不用發(fā)誓,寧粉打斷我的話,以前的就這樣吧,看下個故事。不過,請你一定不要再糊弄我了,你只有這一次的機會。
不會的,我略微松了一口氣,強打精神說,講故事我向來都是認真的。
好吧。我感覺她咧了一下嘴角,像窗外那輪剛出來的彎月。
齊林與馬紅的愛情故事后來遍為人知。但他們的故事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卻只能當作飯后茶余的佐料被人悄悄提起。他們的故事其實無關愛情,他們的故事里,沒有鮮花和歌聲,有的只是骯臟和腐爛,因為齊林是一個有家室的人,他有一個當中學語文老師的妻子和一個正上小學二年級的女兒。而馬紅也清楚地知道這些情況。
所有的人都裝作什么也沒發(fā)生過一樣,以至于老黃成了紡織廠里最后一個知道齊林和馬紅故事的人——他是在馬紅離開后才知道的此事,但我懷疑他是在裝糊涂。因為馬紅離開的當晚,老黃就放出風聲,不會讓她再出現(xiàn)在紡織廠。不僅如此,一向和善的老黃還撕下斯文面孔,惡毒地將所有相關的詞語一股腦地吐出口中,破口大罵,風流成性,水性楊花,恬不知恥,道德敗壞……我從沒想到他的詞語知識竟然如此豐富。
我理解老黃的做法,他是紡織廠的法人,但他并不懂生產(chǎn)上的事情。廠子里的生產(chǎn)調(diào)度一直是依靠齊林來做,齊林才是老黃真正要倚重的人。我相信,老黃心里一定盤算過此事孰輕孰重,為了大局,他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裝做不知道此事罷了。
裝糊涂的不只老黃一個人。齊林后來將馬紅從繁重的車間里提出來做了一名質(zhì)檢員,這種非正常的提拔是最會讓人氣憤的和嫉妒的,但每一個工人卻都忽然間對馬紅畢恭畢敬起來,她們諂媚地朝著她微笑,向她說著奉承肉麻的話語,請她吃飯喝酒,給她送上一套價值不菲的化妝品……很顯然,人們并不是畏懼馬紅,而是她背后的那個男人。
這事無關道德。我們都明白,所謂道德,從來都是因人而異。面對權勢,所有的不道德,都會因權力而披上圣潔的光芒。我們的惡毒,從來都只會針對那些處在劣勢的人們,而對高高在上的權者,我們有的只有奉承和諂媚。在齊林和馬紅的故事中,幾乎所有人都可以斷定,主要的問題一定是出在齊林這里的,而他,卻完完全全逃避了所有人的譴責。沒有人公開提起此事,所有人都愿意選擇做一個聰明的白癡。
馬紅和齊林的愛情(或稱“私情”更準確)故事就這樣在公開又秘密的情況下穩(wěn)步發(fā)展,如果不是發(fā)生了后來的事情,他們的故事真演化成一段美好的傳奇也說不定。
怎樣才能講好第116個愛情故事,讓我頗費心機。為了不被寧粉“咔”掉,我絞盡腦汁要想出一個前所未有的愛情故事,但有些難。我已江郎才盡。我曾想到一個叫格麗的女人,她的愛情故事浪漫、優(yōu)美,在霞城已成經(jīng)典。她開著霞城唯一一家鮮花店,身上永遠飄蕩著花店里獨有的香氣。她有一個待她特別好的老公,結婚十年了,她依然每周還都會收到他寫來的一封愛情信和一個用彩色絲帶纏繞的禮物盒,而其實老公就在她的身邊,他們每天都會見上數(shù)面甚至數(shù)十面。她的老公是一個退役軍官,轉(zhuǎn)業(yè)后做了一名城管,每天都在街上追趕、呵斥那些沿街叫賣的商販。他面對著商販時六親不認,極其嚴厲,回到家中卻變成一個極有耐心的好男人,他每天都會把花店里替換下來的花瓣精心收集起來,然后做成花汁涂滿格麗的全身……
但后來我放棄了這個故事,因為我記起來了,這個故事其實就是寧粉告訴我的,她說有一天有人在街上看見格麗了,看見她和一個男人走在大街上,他們手挽著手,就像一對熱戀中的情侶。
哦,我附和著她,他們真是恩愛。
這不是重點。寧粉依然聲音很大,你猜,重點是什么?
猜不到。我說。
那個男的,不是她老公!寧粉說著哈哈大笑起來。
馬紅為什么會來紡織廠,一直是個謎。在霞城這個經(jīng)濟還算發(fā)達的城市里,紡織廠的處境越來越顯得有些尷尬。不說別的,單是用工問題就成了事關企業(yè)生死的大事。紡織廠的工作環(huán)境是出了名的臟累差,率先富裕起來的本地人已經(jīng)沒有人再愿意將親生子女送到這里接受勞改似的工作了,工廠不得不招收那些外地來霞城的打工者充實隊伍。即使這樣,紡織廠里也只能招到那些四五十歲以上的中年工人,所以當年輕的馬紅找上門來時,我們都有些她自投羅網(wǎng)的感覺。
馬紅來自安徽。相比空氣渾濁的紡織廠,安徽人似乎更愿意從事建筑或水產(chǎn)加工之類的工作。離紡織廠不遠就有一家水產(chǎn)加工廠,那里有半數(shù)工人來自安徽。馬紅是紡織廠里唯一的一個安徽人。
馬紅的到來,曾給紡織廠掀起一股不算小的騷動,廠里已經(jīng)幾年沒進過一個年輕人了,更何況這么漂亮的女孩。馬紅確實漂亮,她屬于那種身材、面容都不錯,且越看越漂亮的女孩。這樣一個女孩來紡織廠打工,我都替她感到有些惋惜。廠子里的幾個單身男工,接二連三地出現(xiàn)在馬紅的機車前,有事沒事地跟她搭訕,但馬紅面對來往如穿梭的男工們就如同一塊堅冰,連笑都沒有一個。她的這種冷若冰霜,讓一身油污的男工們自慚形穢,一個個灰溜溜地潮水般退去。很快,馬紅就有了一個形象的綽號——“冰美人”。
紡織工人的嚴重匱乏,讓老黃一度預感到紡織業(yè)的末日將至,他不只一次對外表露出自己對紡織業(yè)未來的悲觀思想。馬紅的到來,讓老黃似乎看到了希望,他甚至憧憬到了紡織業(yè)會再現(xiàn)當年的雄風。為了留住這“年輕的血液”,老黃特意把馬紅安排到了后勤管理層的宿舍里,和質(zhì)量科的女員工住在一個房間,還特意叮囑分管生產(chǎn)的調(diào)度主任齊林照顧好馬紅,凡事給她“特別的優(yōu)待”。后來,他一直不清楚,是不是正是自己的這一特別安排,才成就了齊林和馬紅的一段愛情(私情)故事?
熱心的老黃后來也為馬紅介紹過兩個條件不錯的男孩,但馬紅只是象征性地見了一面,就再也沒有了下文。對此,馬紅給老黃的解釋是:自己還小,不著急。
但馬紅的理由有些牽強。一天下午,一個操著安徽口音的中年女人忽然出現(xiàn)在工廠,她自稱是馬紅的媽媽,這次來是要見見女兒的男朋友。門衛(wèi)大爺一臉懵逼,馬紅不是還沒有男朋友嗎?前兩天老黃還給她介紹過一個男孩子。中年女人說,她說有的,你把她叫出來我問問她。門衛(wèi)將電話打給車間,馬紅接過電話后卻說什么也不肯出來相見。中年女人不依不饒,說馬紅不出來她就不走了,門衛(wèi)只好又把電話打給老黃。中年女人對老黃說,在她的安徽老家,女孩子長到20歲,就要訂好親事,或者趕快出嫁,而訂親或出嫁的彩禮最少10萬塊錢。馬紅長得漂亮,相中她的人多,價錢自然會更高一些,但她卻一直不肯談婚論嫁。家里逼急了,她才承認自己有男朋友了,就在紡織廠里。中年女人這次來,就是要確認一下馬紅的對象是否真有其人,是否出得起最少十萬塊錢的彩禮。馬紅母親還說,今天見不到馬紅的男朋友,她就把馬紅強行帶走。老黃清楚馬紅撒謊了,但為了紡織業(yè)的未來,老黃還是違心地幫馬紅圓了她的謊言,并下了保證:春節(jié)時一定讓馬紅把她的男朋友帶回去,否則,就再也不要出來打工了。馬紅的母親這才勉強同意,帶著馬紅兩個月的工資離開了工廠。
你在干什么呢?吃東西?寧粉忽然問道。我有些慌,剝蟹殼的聲音大了,蟹殼有點硬。寧粉聽故事的時候從不插話,只由著我一個人自語自話。剛開始時,我有些憤慨,強烈要求她來點穿插,互動一下。但后來我喜歡上了她的沉默,因為她只要一插話,多半是對這個故事的不滿意,不滿意的后果就是從頭再來。我不想重來,我已經(jīng)到了一提起愛情故事就作嘔的地步。我希望寧粉也會這樣,但她卻一直樂此不疲。我不得不佩服寧粉聽故事的功力,有時一個故事下來兩個多小時,她一句話也不會插。很多時候,我以為她已睡去或者死掉,但我一走神,她就馬上會做出反應。她真是一個好聽眾。
我不知道今晚的愛情故事能否過關,我心里一直沒有底。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會想起這個故事,馬紅已經(jīng)離開兩年了,我們很少會有人再想起她。我甚至不知道齊林與馬紅的故事算不算得上是一個愛情故事,他們之間有愛情嗎?
我唯一的希望是寧粉忽然厭煩了愛情故事,我不明白,她為什么這么愛聽愛情故事。據(jù)她自已說,她今年都35歲了,照著這個聽法,她腦子里該有一萬個愛情故事了吧。她要這么多愛情故事干什么?但我不能反抗,我輕手輕腳地把剛剝開的蟹殼放回了蟹身上。
繼續(xù)。寧粉的聲音有些大,我暗自松了一口氣,虛驚一場。我看看眼前的螃蟹,腦子里尋思著是否要重新拿在手中,但寧粉已經(jīng)等不及了,快點!她的聲音更大了一些。
王小利的出現(xiàn)有些陡然。但事情總是在不經(jīng)意間發(fā)生著變化。
夏天的一個午后,已經(jīng)被提升為質(zhì)檢員的馬紅從辦公樓里走出來,看見一個男孩站在車間外的空地上。起初,馬紅以為是哪個青工以抽煙的名義出來偷懶,她要過去制止——紡織廠是火災嚴控單位,一切場合均嚴禁吸煙。走過去后她才發(fā)現(xiàn),這是個完全陌生的男孩。男孩的裝扮很好笑,上身穿了一件黃色的T恤,下身卻穿著一條藍色的學生褲,頭發(fā)油膩膩的,緊貼在頭上,像個茶壺蓋子。他的左手下垂,在空氣中無意識地抓捏著,右手握著一支棒棒糖,不停地送進嘴里又抽拉出來,棒棒糖被反復吸吮,此時已經(jīng)只剩下花生米大小的一粒圓球。陌生男孩也正偷偷打量著馬紅,見馬紅過來,忙將臉掉到一側(cè),眼睛望向遠處,而待馬紅走到身前時,他卻又突然轉(zhuǎn)過頭,把兩只眼睛瞇成一條縫,大張著嘴巴,做出一副夸張的笑容望向馬紅。猝不及防的馬紅被嚇了一跳,臉騰地紅了,氣急敗壞地罵了一句惡毒的話:二百五!然后抱緊手中的工作服快速地向車間逃去。她不知道,在她離去時,男孩的眼神一直跟在她的身后,直到她走進車間門,男孩才收回了眼神。這個男孩就是王小利,這是馬紅第一次看見他。
很快,馬紅就知道了,王小利還真是有點傻。這是個小傻子,齊林笑嘻嘻地給馬紅講王小利的故事,王小利是老黃扶貧時結識的一個孤兒,父母早亡,一直跟年邁的奶奶生活。王小利的腦子不是很好,家境又窮,所以他只讀過三年書,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年前時,他的奶奶一跤跌倒去世了,現(xiàn)在家里就只剩下了王小利一個人。按說他今年已經(jīng)18歲了,但看起來卻跟沒長成似的。紡織廠雖然不好招工,但也不至于招收王小利這樣的人,他的到來,純粹是老黃的善心所致。
聽了齊林的介紹,馬紅有些后悔,后悔自己不該咒罵那個男孩。齊林又說,老黃本來考慮到王小利腦子不太靈光,歲數(shù)又小,要給他安排個輕省點的活兒做,但王小利卻死活鬧著要到車間里來。這個傻子,腦子真是有問題,來吧,看我怎么收拾他。齊林一邊放肆地笑著,一邊把手伸到馬紅的頭發(fā)上,馬紅剛?cè)具^發(fā),看起來像個洋娃娃。有人,馬紅向旁側(cè)了一下頭,躲開了齊林的手掌。齊林有些尷尬,轉(zhuǎn)身回望,看見豆芽菜似的王小利正站在門旁,瞇著兩只小眼睛看著倆人。死傻子!齊林有些惱怒,快步走過去,一巴掌打在王小利的頭上,王小利像片樹葉似的向馬紅飄來,馬紅失聲尖叫一聲,伸手想要去接住,男孩卻已經(jīng)遠遠地立住了。馬紅有些生氣,瞪了齊林一眼,齊林嘿嘿一笑說,不打不成器,給他套工作服,讓他去車間吧。說著邁步走了。
馬紅有些愧疚,她把工作服遞給王小利時,臉上故意露出了一個笑容。王小利沒有看見,他正低著頭擺弄自己的工作服,卻怎么也不能正確地穿到身上去。馬紅只好再走近去,幫他穿上工作服、扣上帽子、捂上口罩,一切都整理妥當后才把他送進車間。在馬紅做著這些時,王小利一直低著頭不敢看她,直到馬紅把他領到車間入口時,他才猛地抬起頭,沖著馬紅傻笑一下,雖然戴著口罩,馬紅還是感受到了他那夸張的笑容,她的臉“騰”地紅了,但這次她只是在心里罵了他一句傻子,就沖王小利揮揮手說,進去吧,注意安全。王小利這才轉(zhuǎn)身鉆進灰蒙蒙的車間,馬紅站在后面看著,王小利的身體太羸弱了,走起路來也有些傾斜,像根草棍兒似的一晃一晃地消失在車間深處。那個時候,馬紅不會想到,因為這個“小傻子”的到來,她與齊林的故事發(fā)生了意想不到的變化。
半年前的一天深夜,我的微信上突然出現(xiàn)一個簽名“安寧”的女人,她說喜歡我的小說,我有些受寵若驚。我不知道這個安寧是誰,我的朋友圈里有幾百個人,許多人我已經(jīng)想不起是誰了。但一個女人說喜歡我的小說,是我的“忠實粉絲”,還是讓我有些興奮。我叫她“寧粉”。寧粉在微信里和我探討我小說里的有關愛情的章節(jié),她說我的小說她幾乎每篇都看過,其中與愛情有關的段落更是看過多次,她認為我對愛情的描寫雖平庸卻真實,我小說里的愛情故事沒有幻想只有殘酷——太真實的愛情故事一般都是殘酷的。她還說特別喜歡我一個小說中有關性的細節(jié)描寫,她覺得“真刺激”,讓人“興奮”。我有些臉紅,那是我小說中唯一的一次關于性的描述,我一直不敢讓朋友看到那篇小說,但寧粉說她“非常喜歡”,真是讓我有些意外和沖動。你那段寫得像個黃色小說,寧粉說著哈哈大笑起來。我也大笑著說你看過黃色小說?她遲疑了一下說,上大學時看過一次,只看過一次。我笑得喘不上氣來。寫小說有十多年,還沒有一個女人在深夜里和我談起過這個話題,我很樂意和一個異性在深夜探討愛情。我有些幻想,我把寧粉想像成一個有故事的人。果然,我們后來就發(fā)生了這個事情——每天講述一個愛情故事。
但115個愛情故事早已將我的才華揮發(fā)殆盡,我卻不得不做出一副仍然才華橫溢的樣子,我自己也不知道馬紅與齊林的故事到底算不算一個愛情故事,我真的有些江郎才盡。
馬紅的離去有些突然。兩年前的一個夏天,太陽剛落山,但余熱還籠罩在紡織廠的上空,廠大門口旁有一棵粗壯的塔松,幾十年的歷史了,碩大的樹冠遮住了大半個門口,也遮住了悶熱的空氣,吃過晚飯的工人都坐在樹下納涼閑談。這時,有人看見穿著白色裙子的馬紅拖著一個粉紅色的行李箱走出大門,她目不斜視,仰頭穿過濃重的樹陰,徑直上了一輛出租車。從此,紡織廠就再也沒有人見過她。
在那個火熱的夏天,馬紅和齊林的私情也被無情地暴露出來,他們的事情就像茶壺煮水,蓋子沒揭開的時候,永遠不會看到濺起的水花,一旦揭開蓋子,就再也阻擋不住熱浪四射。沸沸揚揚的流言如空氣一樣彌漫在紡織廠的上空,更多的細節(jié)有模有樣地展現(xiàn)在人們面前:有人看見齊林和馬紅成雙入對出入在城市邊緣的某個賓館,也有人看到上夜班的馬紅貓一樣溜進齊林在辦公樓的值班室里,更過分的是有人在原料庫后的棉花垛中發(fā)現(xiàn)了赤身抱在一起的兩個人……齊林與馬紅的愛情(私情)故事就像一枚枚深水炸彈,在紡織廠那死氣沉沉的湖面中炸出了一朵又一朵的巨大水花,再也捂不住了。傳言讓齊林惱羞成怒,因為他的妻子也得到了消息,齊林發(fā)誓要讓泄密者永世不得翻身。
一天中午,火熱的陽光中,齊林揪著王小利的耳朵把他拽到了辦公室,然后一腳把他踹倒在地上。一切證據(jù)表明,該死的泄密者就是王小利,這個小傻子,他就像那個看見皇帝沒穿衣服的孩子,勇敢地把大家早就心知肚明的事情一下子都挑破了,而且,他挑破的理由也很荒謬:他喜歡馬紅,他不想齊林再糾纏(他以為是糾纏)她。
齊林把怒火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到動作上,他狠狠地抽打著王小利,王小利就像一只陀螺,一抽一轉(zhuǎn)圈,一抽一轉(zhuǎn)圈。但他的嘴里卻一刻也不停閑,齊林打他一下他就罵一句,打他一下他就罵一句,臭流氓,你是臭流氓!齊林打得越緊,他罵得就越多,齊林掄起胳膊狠狠地給了王小利一個大耳光,王小利立刻像只斷了線的風箏似的飛轉(zhuǎn)出去,一頭撞到墻面上又反彈回來,跌倒在齊林的腳前。一縷鮮血從王小利的額頭上流出來,他捂著額頭沒命似的哭叫起來,鮮血涂滿了他的瘦臉,看起來異??植?。王小利哭著,嘴里卻依然不停地叫罵,流氓,你是臭流氓!怒不可遏的齊林被徹底激怒了,他抬起腳用力踢著王小利,王小利一邊翻滾躲閃,一邊依然不停地高聲叫罵。暴力的場面讓一步闖進來的馬紅撞個正著,她尖叫一聲摔倒在地上。
王小利發(fā)燒三十九度,被送到了紡織廠不遠處的醫(yī)院,馬紅去陪了三天。三天后,馬紅給齊林發(fā)來一個短信:你不是一個好人。然后,她就從紡織廠消失了。馬紅走得很急,她還有一個月的工資沒有領,她留言全部轉(zhuǎn)給了王小利。
兩年的時間,齊林再也沒見過馬紅,也沒打通過電話,他和馬紅的通訊終止于“你不是一個好人”。倒是王小利似乎跟馬紅還有所聯(lián)系,有一次他跟別人說馬紅去了西部,但是否真是如此,齊林沒有跟王小利求證過。
馬紅走了,一切重歸平靜,沒有人再提起那個安徽女孩,就像紡織廠里從來沒有過這么一個人似的,齊林雖然心里有些難過,但時間久了,一切也皆成云煙。
齊林的西部之旅終結于一個年輕乞丐。
三個小時后,齊林終于出現(xiàn)在西部的那座城市中,并沒有人來接機,這是預料中的事,他打開手機,卻發(fā)現(xiàn)早上寫的那條短信并未發(fā)送成功,他苦笑了一下。隨后,齊林便漫無目的地游蕩在這個城市中,他進店鋪,轉(zhuǎn)街道,他似乎在尋找馬紅的身影,卻似乎又不是,因為這個意愿在他心里并不是太強烈,反而變得越來越淡,那自己究竟是為何而來?齊林也說不清楚,他有些恍惚,點燃一支煙,站在街的中心茫然地看著人來人往,他忽然發(fā)現(xiàn),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自己是那么的孤單、無助,就像一枝無根的枯草,在風中搖來飄去,終將不知所終……
那個年輕的乞丐就在此時出現(xiàn)在齊林的眼前,他蜷縮在一輛簡易的木制車上,雙腿裸露在風中,腿桿纖細如一根草棍。他默然地向前爬行,并不向街人吆喝乞討,有人把零錢丟進他的碗里,他也心安理得,不做任何反應。齊林把手伸進衣袋,捏住了衣袋深處的兩枚硬幣,他想起在和馬紅為數(shù)不多的幾次外出時,每次見到乞討者,馬紅都會把身上的零錢送給他們。想起馬紅,他的心里忽然冒出一個惡毒的想法:馬紅不會嫁個乞丐吧?這樣想著,齊林竟然啞然失笑,在這一時刻,他終于意識到,自己確實不是一個好人。
年輕的乞丐并沒有過來,而是停在了離齊林不遠處的一家店前,他把整個身體都趴在木制車上,艱難地扭頭看向那家店里,臉上還不時地露出了毫不掩飾的傻笑。齊林有些好奇,他走過去,偷偷地從年輕乞丐的身后向店里看去,柜臺的電視機上正在播放著一部老舊的功夫片,一名武士正打得一個洋人滿地找牙。年輕乞丐看得興起,把頭緊緊地趴到地上,嘿嘿嘿地樂著,碗中的一張紙幣被風卷跑他也沒有發(fā)現(xiàn)。齊林緊跑幾步追上了紙幣,返身走回去放進乞丐的碗里,猶豫了一下后,將自己身上的現(xiàn)金全部掏出來一起放了進去,然后頭也不回,快速地離開了那座城市。
沉默。我在忐忑中等待評價,聽眾卻一直沒有出聲。蟹早已經(jīng)涼透,散發(fā)出一股刺鼻的腥氣。我對它已經(jīng)毫無興趣,有蟹無酒確實無味。就像我剛說的故事,它有愛情故事的味道嗎?
寧粉的沉默讓我理解成她的不滿,果然,她幽幽地說,讓我給你說個愛情故事吧。
我如釋重負,再好不過,我說,洗耳恭聽。
記得我跟你說過的那個格麗嗎?寧粉說,那個花香女人。
當然記得,我說,她很幸福。
是的,全世界的人都這么認為。寧粉說,但你知道嗎?她的男人每周都會給她寫情書、送禮物,每天都會把花瓣做成香料涂滿她的身體,但卻從來不會和她親密接觸,連接吻也不會。
怎么會這樣?我笑著說,不會是她的男人有病吧?
不是她男人的事。是格麗,她有嚴重的天生狐臭,他只能用花香來遮掩她的氣味。
……
你是不是驚呆了?寧粉笑起來,如果我是那個格麗,你今晚會來找我嗎?
手機上跳出一個位置,在城市的一隅。我起身透過窗戶望向那里,只看見了一片茫茫夜色。我懼怕夜色,但喜歡誘惑,猶豫片刻,我還是拉開房門走了出去。此刻,城市像死去一般,沒有燈光,沒有聲音,沒有故事,有的只是漫漫夜色,一望無際,無邊無岸。夜就像一張結實的網(wǎng),我在網(wǎng)里撞來撞去,摸索前行。正當我為找一條正確的出口主意不定時,在黑暗里,突然飄來一縷奇異的味道,這味道像花香,像蟹腥,像狐臭,但更像它們的混合體,這縷奇異的味道越來越濃,越來越濃,它引誘著我不停地向前,向前,要把這夜色撐破一般。
責任編輯: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