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家國
1
黃果樹想回老家去看看老屋,可又好像遲遲下不了決心。為啥呢,他已離開老家多年了,回去好像又沒啥事要做,這也正像當(dāng)初他想賣掉老家的老屋,又遲遲下不了決心一樣。讓他決定回去,還得感謝楊永青呢。不是楊永青請他幫忙,他還不得回去。
黃果樹來給魏明樓送貨,送喜煙喜糖這些過喜事要用的東西。他開的是個才買回來的新皮卡,這車倒還怪好,車速快不說,又能坐好幾個人,又能裝不少東西。他幫魏明樓買的東西有好幾大紙箱子,就擱在他背后的后排座位上,碼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
說起幫魏明樓買東西,本來他不想幫這個忙。為啥呢,他早就不是老家人了,也就是說,不端老家碗,不歸老家管。再說,他離開老家后,跟魏明樓好像也沒啥關(guān)系,只是近來才有幾回電話聯(lián)系??伤D(zhuǎn)念一想,老家的父母官還是得罪不起,再說,他在老家還有老屋呢。說起來,他幫魏明樓買東西,并不是魏明樓請的他,而是楊永青找他幫忙。當(dāng)然,楊永青跟魏明樓也不是外人,是一家人。魏明樓的媳婦兒楊永青給他打電話,說話還有點(diǎn)兒嗲聲嗲氣,嗲到后來,楊永青就請他幫忙,他就不好推脫了。說實(shí)話,他好像還是頭一回聽見她說話撒嗲,她撒嗲倒還撒得怪好怪好。咋好呢,咋說呢,那是一種說不出來的好。在她的嗲聲嗲氣中,她好像就在他身邊。實(shí)際上,他有好久都沒看見她了,怪不,聽她一嗲,他倒還想見見她。當(dāng)然,見她之前,他得幫她買東西。哪兒曉得,她要的貨物還不大好買,他費(fèi)了不少勁兒,跑了不少商店,才給她買夠。
楊永青呢,人長得當(dāng)然順溜,是那種叫人看了還想看的女人??上У氖牵嘁姾尥?,見到如花似玉的她時,她已跟魏明樓開親。他想,這回見她,她是不是還跟原來一樣呢。上一回見她,是啥時候呢,當(dāng)然,又記不準(zhǔn),反正有好久好久了。山路多彎,拐彎時,不是他方向轉(zhuǎn)變快,他差點(diǎn)兒就靠上迎面而來的一個小車了??磥?,干一行務(wù)一行,開車更不能三心二意。快了,眨個眼不就要見面了,還想她做啥呢?
新皮卡要進(jìn)楊永青家屋場時,他就看見她了。看起來,她好像還是那個叫人看了還想看的樣子,渾身上下,從頭到腳順順溜溜,沒一處多余的東西。大概是好久不見,一見面,她就親熱得不得了,一把抓住他的手不放。他感覺到,她的手握得比他大膽。握手握的時間好像長了,他不得不東張西望。她說,咋的,握個手,還怕誰看見?他說,那我們就這么握下去,看誰握得久。她說,好呀,這才像個話。他好不容易才抽出手來,她又詐唬說,哎喲喲,好新好新的車子,把我這老屋都照亮了。他說,詐唬詐唬,一見面就詐唬,你這兩層樓才蓋起來沒幾年吧。她說,說點(diǎn)兒別的,就是才蓋起來,又哪兒能跟你這新車比。他一下子又想起了她給他打電話的撒嗲聲,他在想,現(xiàn)在呢,她說話嗲不嗲?好像又嗲又不嗲,可她的眼神好像又透著一股叫人迷糊的亮光。這種眼色又叫他捉摸不透,不能多想。
到她家之前,他先到村委會跟三個村干部見了個面。好久沒回老家了,既然回來了,就得先跟他們見個面。好久沒見面,見面當(dāng)然不能空手拍巴掌,他給他們一人一包短根根兒的大前門煙,算是見面禮。他們對他都還怪親熱,魏明樓還打開辦公桌屜子,拿出一小袋貴客才能喝到的茶葉,給他泡了一杯好細(xì)茶。說起魏明樓嫁女兒,過喜事,魏明樓說,這事我一概不管,都是老楊一手操辦。他說,還說啥老楊?楊永青比你小十歲,你可是老牛吃嫩草。魏明樓嘿嘿一笑說,我都老了,焐腳的人還能不老?他說,你呀,寶刀不老。魏明樓說,你到我這個年紀(jì),就曉得是不是寶刀不老了。歲月不饒人,他記得,魏明樓三十多歲才添孩子,也是五十好幾的人了。
叫他沒想到的是,楊永青還專門給他準(zhǔn)備了一間睡覺的房屋。這間屋僻靜,在二樓后面,帶衛(wèi)生間,有熱水器。對他回來的吃住,楊永青安排得倒還怪周到,凡是他能想到的,她都想到了,可在這兒住頭一晚,他卻又橫直睡不踏實(shí)。既然睡不著,他就在想,這是為啥。想來想去,他才想明白,既然回老家了,為啥就不在自己從小長大的老屋睡覺呢。
這回回來,他也不光是來給楊永青送東西,當(dāng)然還想看看空閑多年的老屋。
2
曉得他要去看老屋,楊永青還要陪他去,他不禁有點(diǎn)兒感動。他說,那兒肯定臟得不能進(jìn)人了,你就莫去了。她笑笑說,看你說到哪兒去了,你能去,我就不能去?他說,我無非就是去看一下。她說,我也去看一下,走哇。他說,這一陣子你屋里事多,還是莫去。她說,怪說,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他就不好再說啥了,心想,看她這話說的,到底是啥意思呢。正要走,她又說,呃,房門鑰匙得帶上。他又開車門拿鑰匙,說,虧得你說,要不是還進(jìn)不了門。
老屋是老土墻石瓦房,三間正屋搭一間偏廈,也記不準(zhǔn)到底有好多年了???,每一面墻都溝壑遍布,處處大洞小眼,就像一張老掉牙的老人臉。房頂上的泥瓦大多破破爛爛,像被人踩踏過,還有石塊呀,碎磚呀,棍棒呀,這些故意叫人甩上去的東西。再說屋場,簡直就像多年無人耕種的荒地,荒草遍布,干狗屎隨處可見。
來到老屋,她說,你這老屋,長期鎖將軍把門,還曉得開不開得開呢。他拿鑰匙開門,左扭右擰,果然就打不開鎖。原來,老家山高,一年要冷大半年,鎖長時間淋雨,加上凌凍,不銹壞才怪呢。他把鑰匙扔到屋場上的草叢里,問她咋搞。她說,這還不簡單,拿個尖頭鉗子,一別一撬不就行了?你就在這兒,先在屋外看看,我去找鉗子。他說謝謝,她邊走邊扭頭說,還謝個啥呢,你的事就是我的事。看著她的還細(xì)挑的背影,他想,她咋又說這句怪暖人心的話呢。
鉗子找來了,鎖是他撬開的,沒費(fèi)好大個勁兒就撬開了。推開大門,只聽噗噗嚕嚕一陣猛響,只見老鼠成群結(jié)隊(duì)地從堂屋跑開。她嚇得一把緊抓住他的胳膊,說,我最怕老鼠,一看見,我就渾身起雞皮疙瘩。老鼠跑開了,她還在抓著他胳膊。他說,有這嚴(yán)重嗎?我摸摸看。她說,來呀,摸就是,你當(dāng)我不敢叫你摸?摸一摸又不掉塊肉?他說,男女有別,我可不敢。她說,屋里到處都是老鼠,我不敢進(jìn)去了。他說,莫怕,你抓著我胳膊走。屋里蛛網(wǎng)遍布,好在他早有防備,帶著一根木棍,將擋路的蜘蛛網(wǎng)一一挑開。地上又處處是老鼠屎,叫人簡直無處下腳。她拽著他的胳膊,跳著腳走。他們每走進(jìn)一間屋,老鼠就噗噗嚕嚕直響。
在一間屋里,他好像還想多呆一下。這間屋曾是他的新房,原來用過的床鋪還在。床下黑咕隆咚,老鼠都躲到床下去了。她說,這屋我來過沒?他說,來沒來過,只有你曉得。她說,呃,你莫想歪了。他說,我可沒歪想。她把他胳膊猛搖好幾下,說,想起來了,你們洞房花燭那晚,我還來鬧過洞房呢,你還記得不?他說,當(dāng)時數(shù)你鬧得最騷,咋不記得?她說,走吧,不看了,這爛屋有個球看頭兒?他說,不是個球,簡直就糟蹋壞了。她說,不曉得你咋還要留著這屋,要是我,當(dāng)初搬走時,就賣掉了。他說,老屋是根,還不是想留個根根兒?她說,既然留著沒用,你要是想賣,我就幫你打聽打聽。他說,這爛屋,白送人家都懶得要。她說,看來,你還是想留著。他說,賣不賣再看,我還想把它收拾出來。她說,呃,你是不是還想在這兒住一住?他說,無非就是想收拾收拾。她說,收拾這屋可不簡單,水呀電呀,屋里屋外,夠得一忙。
她說要走,可又磨磨蹭蹭的,好像又不急著走。走出老屋的堂屋,她的手才放開他的胳膊。關(guān)上大門,他才想起來,還差一把鎖。老屋里雖說沒啥值錢的東西,可還得鎖上。只有鎖上才有關(guān)攔,不然,貓啊狗啊野獸啊,都會摸進(jìn)去。他說,你去忙,我還得去買把鎖。她說,你這爛屋,有個球鎖頭兒?他說,還是得鎖,我開車去鄉(xiāng)上買,要不要一起去?她說,你那車,我倒是想坐坐,不過,現(xiàn)在不坐。他說,想坐就坐,走哇。她說,鎖我早就準(zhǔn)備好了,還用得著去買?他說,真的,那你咋不早說?她把一把小鎖從身上拿出來遞給他,說,就要哄哄你。他鎖門時,她說,一把鑰匙開一把鎖,這鑰匙你可要拿好。
回楊永青家,叫黃果樹沒想到的是,老丈母來了。老丈母名叫羅厚菊,實(shí)際上也只是過去的老丈母,加上羅厚菊的女兒盧秀春跟黃果樹又沒生娃兒,盧秀春跟他離婚后,他跟羅厚菊就更是八竿子打不著了。這么一來,他跟她就沒啥關(guān)系,也就不必把她當(dāng)長輩看??伤麄冎g畢竟曾有過上下輩的關(guān)系,這種關(guān)系好像也還是抹不掉的。原本,這回回來,他也打算去看看羅厚菊,只是沒想到她倒先來看他了。叫他更沒想到的是,看上去,羅厚菊不胖不瘦,面色紅潤,走起路來,胳膊腿倒還怪有勁兒。
羅厚菊坐在楊永青家門外,一看見黃果樹,羅厚菊就起身說,黃老板回來了,一聽說你回來,我就趕來看看你。他說,我應(yīng)該先看你,只是才回來,還沒顧得上。羅厚菊說,這話我倒還喜歡聽,難得你還有這個心。坐到屋里,楊永青泡了茶,說,羅姐就莫走了,吃飯?jiān)僮?,我去做飯。羅厚菊說,你去忙,我也正想陪黃老板坐坐,好好兒說說話呢。羅厚菊穿著一件敞著懷的外套,楊永青走了,黃果樹看見羅厚菊抬起右手,伸到左邊懷里,大概是要拿煙。他怪自己疏忽,忘了先拿煙,搶在前邊把煙拿了出來,遞到羅厚菊手上,又遞火過去。羅厚菊倒像一時還不想點(diǎn)煙,先看看他,笑一笑,才點(diǎn)煙。咂幾口煙,她說,黃老板,你呀,就是有一點(diǎn)兒不好。到底啥不好呢,她又不說了。她把話說到這兒了,他不接腔兒好像又不妥。他說,我有哪兒沒做到的,你只管說出來就是。她說,那我可就說了,你就是不該忘了老家。他說,老家是根,我也沒忘。她說,說起來你可能不信,我差不多天天都在指望著你能回來看看,可就是看不到你。他說,這你不就看到了?她說,那你這回回來,可要多玩一陣子。
3
回屋,羅厚菊進(jìn)灶屋,先把灶洞里的火燒起來,給鍋里舀了大半鍋水,燒水。水在燒著時,她把洗菜用的大木盆拎到案板邊上放好,拿出兩個干凈碗,把一個碗擱到木盆里,又拿另一個碗,去另一間屋里。羅厚菊住的雖是老房子,可屋里屋外收拾得倒還怪像回事,就連豬圈都不嫌人,看起來不礙眼,又聞不到臭味兒。養(yǎng)雞場在屋左邊的山坡上,圍著網(wǎng)子。今兒從楊永青家一回來,她就拿碗舀了半碗苞谷,來到養(yǎng)雞場,打開柴門進(jìn)去,隨手又關(guān)上門??┛┛?,她喚雞子過來吃東西。一大群雞子爭搶著攆來吃食。苞谷在碗里,雞子頭擠頭地?fù)尠瘸?。她看了好一下,?dāng)然不是看雞吃東西,是看逮哪一只雞才好??礈?zhǔn)一只又肥又大的公雞,她猛一下子就抓住它的翅膀,把它拎起來。眨個眼,正搶著吃東西的雞子四散奔逃,見她拎著大公雞走開,才又慢慢摸回去。
羅厚菊有三個女兒,兩個嫁在外地,一個在本地。在本地的一個就是跟黃果樹在一起生活過十年的盧秀春。她們當(dāng)中,還數(shù)她最不成器,她跟黃果樹離婚后,就不見了,不曉得到底跑到哪兒去了。就連她老子過世,她都沒回來。羅厚菊也就當(dāng)盧秀春早就死了,二女兒幺女兒家在外地,回來也不多,她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的生活也早就過慣了。
人不可一日無業(yè),種地,養(yǎng)豬養(yǎng)雞,是羅厚菊主要要做的事,可今兒下午她不打算下地做啥,她要待客。待哪個呢,當(dāng)然是待過去的大女婿黃果樹。黃果樹說,下午來看看她,還要在她這兒吃晚飯。她得給他弄點(diǎn)兒好的吃,正要?dú)㈦u呢。
她左手拎著大公雞,邊朝屋里走,右手邊捋它的羽毛,好像在給它抹身子,要把它身上巴在羽毛上的不干凈的東西抹掉。進(jìn)灶屋,到木盆邊上,她蹲下來,把雞頭朝懷里一挽,在雞頸脖下拔下一撮毛來。刷地一下,菜刀就從案板上到了她的手上,在雞頸上只一劃,釅稠的雞血直流進(jìn)碗里,連一滴都沒滴到碗外。雞血是好東西,味鮮,是一口好菜。
燙雞拔毛,把雞子在蜂窩煤爐火上燎一燎,燒掉絨毛,洗干凈,再把雞子切成塊塊兒。她又拿一塊帶排骨的臘肉,燒好洗凈,燉臘排骨肉湯。
她記得,黃果樹當(dāng)她大女婿時,常到她家來吃飯,還怪喜歡吃她做的飯。他說她做的飯簡直比人家大廚子都好吃,她當(dāng)然曉得,他是在恭維她,可她聽著這話,心里就是喜歡。那時候,他跟她大女兒就住在本地,她不心疼他們,還能心疼誰,一做好吃的,就喊他們來吃。只是到后來,他就不在老家住了,也就再也沒到她家來過。其實(shí),他今兒要來吃晚飯,她也沒想到,還當(dāng)他再也不得回老家,更不會到她家來呢。她的茶飯當(dāng)然不差,可做這頓飯,好像就還有點(diǎn)兒費(fèi)勁兒。為啥呢,他有好多年沒吃過她做的飯了,她又怕做出來的飯菜不合他的口味兒。就拿燉湯來說,她怕臘肉鹽重,不敢加鹽。
湯在燉著,該洗的菜也都洗干凈了。湯好像也燉得差不多了,她嘗了一口,覺著這湯味兒倒還怪要得,這才放心。接下來,就得等黃果樹來了再炒菜,可他卻遲遲不來。她到門外屋場上坐,看下邊車路上的車。她家隔車路不遠(yuǎn)不近,能看見車子。她當(dāng)然曉得,黃果樹這回用的是個新皮卡車,要是他來,會把車停在路口,再走一截小路上來。她倒是看見了好幾個皮卡車,可它們都沒在路口停下來。她想,他搞啥去了,咋不早點(diǎn)兒來呢。他會不會還在楊永青家,跟人家藕斷絲連,她是過來人,又想,楊永青可是個大騷貨。她一看楊永青看他的眼神,她就曉得,楊永青遲早會把他搞到手。他會不會送楊永青去街上買東西,買這買那,然后呢,孤男寡女,干柴烈火,肯定又會去旅社開房間銷魂。想到這兒,她氣得咬了咬牙。盡管天還早,可他越是不來,她就越是覺得他們倆有一腿。
他來吃晚飯的陪客有啥人呢,沒啥人,只有一人,那就是她自己。她沒請陪客,只想自己一個人陪他好好兒吃頓飯。
正當(dāng)她胡思亂想時,他好像就來了。她看見一個灰皮卡停在了路口的車路邊,從車上下來一個人,果然是他,正躬身在車上拿啥。拿的是啥東西呢,好像有兩大包。他把兩個大袋子擱在地上,騰出手來關(guān)車門鎖車門。等他再雙手拎起袋子,她就下來了,邊走邊說,你來就是,咋還拿啥東西呢。他說,又沒拿啥。她看見,他拎著的兩個袋子,一個袋子裝著糖糖果果,一個袋子好像裝著煙酒。她說,你拿這多,還說沒拿啥?她接過一個袋子,讓他走前邊。
到屋,他從裝煙酒的袋子里拿出一盒茶葉,說,山外氣候早,這是才開園的明前茶,嘗個新。她說,那我來找杯子泡新茶。他的右邊褲兜鼓脹脹的,看見他拿個東西出來,她才曉得,他帶著茶杯。他邊給她拿煙邊說,你忙你的,茶我來泡。她不接煙,說,不吃,馬上要炒菜。他說,吃根煙再炒菜,不急。他把煙遞到她手上,又遞火過去。她好像一時又不想點(diǎn)煙,先看看他,笑一笑,才點(diǎn)煙。他想在屋里看一看,這間屋看看,那間屋看看。他說,這屋收拾得倒還怪整潔。在一間屋里,他多看了看,說,這間屋好像還是原來那個樣兒。她說,一直就是這個樣兒。這是他跟盧秀春曾睡過不少的房屋,只看一眼,他就好像又回到了那時候。他說,這屋里還有一股香味兒,被子是不是才用豆?jié){水漿洗過?她說,是漿洗過,你能不能在這兒歇一晚上?他說,在哪兒歇都是一樣。她說,我曉得,楊永青那兒條件比我這兒好得多。他說,那倒也不是。
她在炒菜,他給她拿了一杯茶來。茶杯是新茶杯,透明玻璃杯。茶是一芽一芽的芽茶,在淡青色的茶水中晃動,一看就是細(xì)得不能再細(xì)的好細(xì)茶。她說,這茶哪兒能喝呢,簡直就舍不得喝,這新茶杯也是給我的?他說,這茶杯,是我買茶葉時人家茶場送的。
菜炒了不少,都是好下酒菜,不喝酒簡直就不像回事。酒喝的是本地老酒廠的苞谷酒,這酒口味兒醇正,不上頭。喝酒先要吃菜,她拿了一雙專門用來夾菜的筷子,給他夾雞肉,夾個雞腿,又夾雞血。他說,這是正宗土雞子,好吃。她又給他夾個雞腿,說,好吃就多吃點(diǎn)兒。他把她夾過來的雞腿又夾給她,說,這不公平,還是二一添作五好。她又把雞腿夾給他,說,還是你吃,我喝一杯酒。酒盅不小,是能裝半兩酒的酒盅。他說,酒是虧人之物,你喝酒,我吃菜,這更不行,要不干脆這樣,還有兩個雞爪子,我來啃。她這才接了他夾過來的雞腿,說,你先好好兒吃菜,再喝一碗排骨湯,莫急著喝酒。
酒喝得時間不短,她本以為他酒喝了不少,會在這兒歇,可他還是要走。她又怕他開車,說,那你把車鑰匙給我。他說,這大晚上,路上應(yīng)該不會有人查酒駕。她說,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他當(dāng)然曉得,這兒有個交警中隊(duì),查酒駕神出鬼沒,一經(jīng)查出,后果十分嚴(yán)重,不僅會被吊銷駕駛證,還會被拘留。為了不叫她擔(dān)心,他還只有把車鑰匙給她。
4
魏明樓的大姐早年隨軍,遠(yuǎn)嫁山東煙臺,因路途遙遠(yuǎn),多年跟老家都沒來往,也沒聯(lián)系。去年,魏明樓大姐的兒子跟魏明樓才有聯(lián)系,說母親身體差,想跟魏明樓見一面。后來,那邊又打過來兩回電話,聽口氣,大姐已不可能回老家來辭路了。這一來,魏明樓就得去跟大姐見最后一面。
魏明樓走之前,黃果樹說起要收拾老屋的事。魏明樓說,我看,你要是不打算在這兒長住,還不如把老屋賣掉。楊永青也說,當(dāng)初就該賣掉,晚賣不如早賣。黃果樹說,關(guān)鍵是賣不掉,我那破爛老屋球錢不值。
山里鄉(xiāng)下人去房空的老屋當(dāng)然早就一錢不值,當(dāng)初,要是多少還值點(diǎn)兒錢,黃果樹就會賣掉。為啥呢,老屋在山上,一個不起眼的山坡上,隔大路又遠(yuǎn)。后來,就更不值錢了,他就是想賣,也賣不掉了??稍绞遣恢靛X,他還就是越不想賣。倒也說不清是為啥,也只能把老屋當(dāng)做他曾在老家生活過的印證。
也說不清是為啥,魏明樓一走,黃果樹就要請工收拾老屋,先解決用水用電的事,給老屋接自來水,拉電線,可楊永青卻給他猛潑冷水。她說他簡直就長了個豬腦殼,要是錢多得發(fā)燒,倒還不如救助幾個貧困戶子女讀書。他說,賣又賣不掉,倒還不如收拾出來。她說,車到山前必有路,我?guī)湍愦蚵牬蚵牐阏缘媚隳抢衔菥统霾涣耸帜?。他說,你就是打聽,怕是一年半載也出不了手。她說,你也莫小量人,這樣好不好,三天之內(nèi),要是沒人愿買,我就買下來。她這樣說,他就愣了愣,說,你住著樓房,又不缺房子,買我那破土屋做啥?她噗嗤一笑說,活人不會叫尿憋死,做啥都行。他說,你真想買?她說,你把那老屋當(dāng)啥呢,含在嘴里是骨頭,吐了又是肉。他說,看你又說到哪兒去了,我回老家,做啥不都要靠你們幫忙?她說,曉得我們幫忙,還算你有點(diǎn)兒良心。
楊永青的女兒眼看就要出嫁了,要做的事還怪多怪多,今兒進(jìn)城去拍婚紗照,屋里吃飯的人就只剩下他們倆。吃午飯時,她說,人少,吃飯好像就差把勁兒,喝點(diǎn)兒酒不?他說,想喝就喝,為啥不喝呢。她說,你說喝啥酒,瓶裝酒還是本地酒。他說,入鄉(xiāng)隨俗,我曉得你屋里有不少老酒廠的窖藏酒。當(dāng)?shù)赜袀€老酒廠,原本是國營酒廠,后來破產(chǎn)了,破產(chǎn)時,原窖藏酒廉價出售,五塊錢一斤,魏明樓買了一萬多斤,全部用大酒缸密封窖藏。等老酒廠的窖藏酒價格回升,漲到三十塊一斤時,他賣了八九千斤。她說,既然喝老窖酒,那就喝個一醉方休。他說,不就是喝酒?喝,誰怕誰呀。她看他好一下,拿一次性塑料杯倒酒,倒了滿滿兩杯酒,又給他碗里夾菜,邊夾菜邊說,先吃菜,給空肚子塞點(diǎn)兒東西,莫急著喝酒。等他吃了碗里的菜,她又拿大勺子給他舀蒸雞蛋,說,這雞蛋要趁熱吃??伤l(fā)覺,她都沒吃啥菜,拿起勺子,給她舀蒸雞蛋。她卻把空碗拿開了,不接。他說,這勺雞蛋,你不吃,我也不吃菜了。她說,看你,咋就不曉得舀一點(diǎn)兒喂我呀。喂就喂,他把一大勺子雞蛋倒一些到蒸雞蛋的缽子里,約摸留下一口的樣子,喂她。她扭捏了好一下,才吃。吃了他喂的一口雞蛋,她說,這雞蛋,簡直比啥都好吃,來,喝酒喝酒。
酒喝到末了兒,兩個人就東倒西歪,拉拉扯扯起來。她好像在扶他,要送他上樓睡覺。到臥室門口,她要進(jìn)屋,他卻又橫直不想進(jìn)屋。他說,酒喝多了,啥都搞不了了,只想睡覺。她撒嗲說,快呀,你快讓我進(jìn)屋,好招呼你睡。他依舊堵著房門說,我從來就不要人招呼,你也趕緊下樓睡一覺。盡管他已成了一個醉漢,可他好像又越來越清醒。寧借屋停喪,不借屋成雙,他當(dāng)然記得這句古訓(xùn),這才不要她進(jìn)屋。好不容易,她才離開他,可她又只轉(zhuǎn)身走了幾步,靠在樓梯扶手上,怪笑著說,要不,我們干脆換個地方睡,呃,街上的紅云旅社是一個新開業(yè)不久的旅社,你住過沒?他說,倒是沒住過,也不曉得到底咋樣,還是在這兒先睡一覺再說。她嗲聲嗲氣地說,沒住過,那就更得去看看,我現(xiàn)在就打電話訂房。訂房?他沒吭聲兒,心想,愿訂就訂吧。
這一覺一睡,就睡到太陽偏西了。他是她打電話叫醒的,她給他說了房間號,叫他先走,她隨后騎電動車就去。電動車沒牌照,當(dāng)然,交警查酒駕一般也不查這車。老家的人,差不多誰都認(rèn)識,為避嫌疑,他們不能一起走。酒好像還沒醒完,他也不敢開車,還只有走路。天好像有點(diǎn)兒悶熱,走一氣路,走到街上,他額頭上就出汗了??斓郊t云旅社了,他遇到了一個在街邊開家具店的老熟人。老熟人喊他進(jìn)店里坐,他也正想躲躲太陽,歇一歇,就進(jìn)去坐,喝茶吃煙。他在這兒坐了好一氣,吃了老熟人兩根煙,老熟人也吃了他兩根煙。還有一點(diǎn)兒,好像比他躲太陽更重要,就是房間不是他訂的,誰訂房就該誰去登記拿房卡。
房間在紅云旅社三樓走道的里邊盡頭,一個看起來怪隱蔽的地方。走道兩邊,所有的房間門都關(guān)著,走道上也沒一個人。來到房間門外,他輕輕敲了敲門,又輕輕咳了咳。門一開,他就聞到了一股香氣,當(dāng)然是從楊永青臉上散發(fā)出來的香氣。他一進(jìn)屋,她就就手把門鎖了。屋里窗簾關(guān)著,燈光把她身上穿的粉紅色睡衣襯托得格外鮮亮。她叫他先洗個澡,他也說,是得洗個澡。
她又回到床上,溜到被窩里,做啥呢,當(dāng)然是等他,瞇著眼睛等。這個等他的時間好像就有點(diǎn)兒漫長,不過她愿意等,還等得有滋有味。好不容易,衛(wèi)生間那邊好像有動靜了,這也就是說,他總算洗完澡了。她還當(dāng)他跟她一樣,連褲衩兒都不穿呢。是的,這個時候,還穿衣裳做啥呢。過一下,她發(fā)覺,她身上的被子被掀開了。屋里除了她,就是他,當(dāng)然是他,他在看她。當(dāng)然,賣屁股打鼾,她還在裝睡呢,可自己的胸口好像又麻又癢起來。她又不得不睜開眼睛,卻見他活像一個怪物,還穿著衣裳。不是只穿著褲衩兒,就連外衣都穿上了。也就是說,他進(jìn)門時身上穿的衣裳,又都穿上了。她撒著嗲說,你呀,好掃興,快把衣裳都脫了。他說,心急吃不得熱豆腐。她說,那也不能吃冷豆腐啊。他說,有時候,人還得吃吃冷豆腐。她噗嗤一笑說,你是不是就喜歡吃冷飯?他說,你說說看,這冷飯,是不是人人都想吃呢?她說,你不就在吃嗎?他發(fā)覺,她說話越來越嗲,嗲勁兒越來越大,嗲得簡直就叫他受不了了。叫她最著急的是,他還不脫衣裳。更叫她惱火的是,他的電話又響了。在他接電話之前,她搶著說,趕緊關(guān)機(jī),這時候還接啥電話呢?他拿出手機(jī),看一下說,這個電話還不能不接。他接電話,她向他擺手,意思是叫他快刀斬亂麻,快掛電話??伤麉s好像沒看見她擺手,邊接電話邊下床,在床邊的地板上走幾走,又走到門邊。咔嗒一聲,門就開了,他又出門去接這個看來還怪重要的電話。
5
黃果樹離開楊永青,從紅云旅社那間房里出來,就再也沒回去。他又到哪兒去了呢,其實(shí)就在離紅云旅社不遠(yuǎn)的一個農(nóng)家樂餐館里。先頭他接的那個電話,還真是一個他不得不接的一個怪重要的電話,是一個縣領(lǐng)導(dǎo)打來的??h領(lǐng)導(dǎo)就是想看看他到底在不在這兒,約他吃晚飯。
跟縣領(lǐng)導(dǎo)一見面,縣領(lǐng)導(dǎo)就定了一個規(guī)矩,進(jìn)這屋里來的所有人的電話都得關(guān)機(jī)。為啥呢,現(xiàn)在離吃晚飯時間還不短,先得打打牌,娛樂娛樂。打牌又要安靜,防止外界干擾。這場麻將牌足足打了三個多鐘頭,他當(dāng)然是輸家,輸了兩三千塊錢。天黑好一氣了才開始吃飯,當(dāng)然,吃飯主要是喝酒。這場酒一喝,他又喝成了一個醉漢??h領(lǐng)導(dǎo)他們還要娛樂,他好像就成了一個多余的局外人,只能走。
走出農(nóng)家樂餐館,來到街上,他好像就迷路了,一下子不曉得到底該朝哪兒走,朝上走,還是朝下走。朝下走,是朝縣城去的方向,紅云旅社也在那個方向,他好像又不該朝那個方向走。朝上走,好像是老家。一想到老家,他就覺得溫暖,那就還是回老家吧。可自己的老屋又還沒收拾出來,住不成,那又去哪兒過夜呢。楊永青呢,是不是還在紅云旅社等著他呢。去楊永青家,楊永青可能還沒回家,好像又不合適,那就還是去老丈母家吧。
老丈母正在家看電視,壓根兒就沒想到他會來,一見是他,簡直就不敢相信,說,滿身酒氣,爛醉如泥,又跑到哪兒去喝酒了?你坐,我去給你弄點(diǎn)兒東西吃。一聽老丈母說弄東西吃,他才覺得肚子里早已空得難受。剛吃過不久的晚飯,哪兒是吃飯,是喝酒,打酒仗,他根本就沒吃到啥東西。
老丈母給他弄了啥東西呢,當(dāng)然是滋補(bǔ)身體的好東西,加糖的荷包雞蛋,甜湯里埋著四個雞蛋。這雞蛋口味兒正,吃一口就曉得,不用說,當(dāng)然是土雞蛋。雞蛋煮得嫩,蛋黃還沒完全凝結(jié)。沒完全凝結(jié)的蛋黃最滋補(bǔ)身子,他就喜歡吃這樣的荷包蛋。三二兩下,他就把糖荷包蛋報銷光了,連甜湯都喝得一口不剩。吃了糖荷包蛋,他身上的魂好像就又回來了。荷包蛋可不是隨隨便便給人弄的,不是最親近的人,是吃不到嘴的。比方說,一對恩愛夫妻,女人隔一隔總要給男人打荷包蛋吃。
這是清明前四天的一夜。
早起,屋外這樹那樹上新發(fā)出來的小嫩葉,好像仍跟昨天一樣,并沒變大多少,可要是過細(xì)看,它們還是變大了一些,就像生活中有的東西,本在悄悄發(fā)生變化,只是沒人發(fā)覺。
春天發(fā)青,也得讓地下的親人看到,得給他們掛青。清明掛青,講究前三后四,意為在清明前三天或后四天才妥當(dāng)。一大早,他開著皮卡車,帶著老丈母,一起去街上買了一大堆花花綠綠的清明吊,又一起去給各自的親人掛青,給每個親人的墳頭掛上兩串清明吊。當(dāng)然,掛清明吊之前,得給每一座墳剪個頭,用砍柴刀把墳上的荊刺野草砍除干凈。
掛青,他們忙了大半天,快到兩點(diǎn)了才忙完。老丈母說回家做飯吃,可他沒聽她的。他們是在街上的一個小餐館吃的午飯,吃了飯,他又把老丈母送到她家門前的路口。
需要交待的是,這天一早他去過楊永青家,帶上自己的東西,對楊永青的接待表示感謝。楊永青倒還是客客氣氣,像啥事都沒發(fā)生一樣。要說她跟昨天有啥差別的話,那就是,這回她跟他說話,他倒是沒感覺到她撒嗲。他想,她不撒嗲,這才正常,也更真實(shí)。
還有一點(diǎn)兒更需要交待一下,那時候,就是黃果樹搬出老家的前幾年,黃果樹橫直想蓋個兩層樓起來。樓房想蓋在哪兒呢,就是他沒蓋成,后來魏明樓蓋成了兩層樓的那個屋場。為謀那個屋場,他找過魏明樓好幾回,可魏明樓卻總說那個地點(diǎn)是國土規(guī)劃區(qū),不能蓋房子,反倒勸他拆舊蓋新。有一回,他外出,叫盧秀春再去找找魏明樓,看看魏明樓能不能松口。不曉得到底是不是從那一回開始,盧秀春就有外心了,直到有一天楊永青來他家鬧事,跟盧秀春打架,他才明白過來,原來,魏明樓早就得手了。為了那個屋場,他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后悔不已。他打算等待時機(jī),報仇雪恨。時過境遷,沒想到到了十多年后的今天,魏明樓他們又想打他的主意,謀他的老屋場。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他的那個老屋場,就是爛掉,他也不會讓給他們。楊永青勾引他,為啥呢,當(dāng)然是黃鼠狼給雞拜年。他沒上楊永青的當(dāng),還羞辱她,也算是對他們早有防備。
只是后來,他家的老屋場,沒想到又會發(fā)生戲劇性變化。過后不久,他老家村上,易地扶貧搬遷集中安置房要開工,通知他回老家簽訂賠償協(xié)議,拆除老屋。
安置房占他老屋,占多少,賠多少,將要賠償他一棟200多平方的兩層樓。要是前不久他把老屋真賣給魏明樓家,那這棟兩層樓就不會是他的了。原來,魏明樓他們老謀深算,事先就曉得他的老屋場那兒要蓋安置房,對他的老屋是早有謀劃。這就像高手過招,誰棋高一著,誰才能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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