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佼
從成都著名的“寬窄巷子”向西,拐過幾座老樓,走進一處毫不起眼的建筑。保安用警惕的眼光掃視著我:“哪個單位的?找誰?”
“我找彭德泉?!?/p>
“誰?”
“修復古籍的彭老師啊?!?/p>
一位個頭不高、眉毛很濃、頭發(fā)黝黑的老先生迎了出來,他就是我此行要拜訪的彭德泉。彭德泉今年74歲,四川西部文獻修復中心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該中心是我國為數(shù)不多的民營古籍修復單位(5A級社會組織、非營利機構(gòu)),還是國家古籍保護中心授予的國內(nèi)26家“國家級古籍修復技藝傳習所”中唯一的民營機構(gòu)?!霸趺磳Φ闷鹣热撕秃蟠??”
彭德泉老先生來自革命老區(qū)四川通江。爺爺是農(nóng)民,父親是教師,外公和外婆念過私塾,平時喜歡讀書藏書。破四舊時,父親咬著牙把小半樓藏書燒了,只留下來一套古書。這給彭德泉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更多的是無法挽回的遺憾。
彭德泉的人生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都離不開書,先讀書,后唱書(劇團表演),再教書,最后管書。在巴中市圖書館副館長任上,他形容自己像“討錢討書的叫花子”:“我在縣、市圖書館工作那些年,大部分工作時間都是在跑有關(guān)部門,爭取經(jīng)費修圖書館,趁著參加會議的機會到省城大圖書館和出版社討書,討回來給四個‘窮兄弟每家分點,通江、南江、巴中、平昌,兩個國貧縣兩個省貧縣啊?!?/p>
2005年,彭德泉退休了。退休之前,他見了自己的老師——中國著名圖書館學家、目錄學家張德芳。張德芳著急地對彭德泉說:“你不要泡在圖書館里,趕緊出來搶救古籍啊,書都要爛完了,太可惜了!”
張德芳的急,來自他長期目睹的古籍保護現(xiàn)狀。他告訴彭德泉,四川是移民大省,許多文化人或者選擇終老四川,或者在四川留下很多藏書,典籍浩繁,保守估計四川古籍藏書應(yīng)該在200萬冊以上,而大量古籍因各種原因在飛快地湮滅。
彭德泉一聽也著急,立刻想起自己家消失的小半樓古籍。怎么辦?他盡快辦完離崗待退手續(xù),逢人就商量,應(yīng)該怎么來搶救古籍文獻。他在走訪調(diào)查中進一步發(fā)現(xiàn),由于四川盆地終年溫熱潮濕,加上經(jīng)營、管理不當?shù)热藶橐蛩?,半?shù)以上館藏古籍文獻出現(xiàn)不同程度的霉變、蟲蛀、酸化、脆化、絮化、鼠嚙、水漬、油污、粘連、斷裂、殘損等破損類型。有的善本古籍渾身蟲洞、有的整套書頁黏成書磚、有的珍貴碑帖全是黑霉……
他仿佛聽到了古籍的哭泣。
“趁我活著趕緊來!”
時任廣漢市圖書館館長秦一,是與彭德泉一起籌劃瀕危古籍搶救性保護修復的幾位老圖書館人之一。她對彭德泉說:“老彭,要搶救就先來搶救我們廣漢的書。我們有兩萬多冊古籍,打包堆碼在墻角幾十年了。我得了胃癌,五分之四的胃都切了,趁我活著趕緊來!”
彭德泉急如星火地趕到廣漢,請來省圖書館退休的古籍修復專家劉英,開辦了古籍修復培訓班,首批留下來的5名學員成了他的原始班底,從廣漢圖書館艱難地開始了古籍修復之路。這一干就是十年,做成了國內(nèi)規(guī)模最大的紙質(zhì)文獻修復團隊,也是同期搶救修復古籍最多的團隊,不是之一。
四川大學圖書情報系在上世紀80年代曾為廣漢整理過一次,打好了包。這些“包”一放就是20多年。彭德泉一打開包,霉味、老鼠毛、飛蟲、紙渣都飛起來!嗆得人不斷咳嗽,戴兩層口罩也無濟于事。而且只過20分鐘,手上就奇癢難忍,一看已經(jīng)起了密密的紅點。
忍著手臉紅腫和身上奇癢,在廣漢市圖書館逼仄的古籍書庫巷道內(nèi),彭德泉和秦一帶著大家用了幾乎兩個月,才將這批古籍整理完,除塵、登記、分類、上架,然后進行修復。
古籍書庫層高僅兩米,光線昏暗,密不透風,連電風扇都沒有。初建的古籍修復隊伍沒有經(jīng)費,為了壓書,員工把自家家具鋸了當壓平機,出去撿石板、磚塊來壓。最緊張時,每個月300元的工資都發(fā)不出來。
彭德泉難受極了,他不知道怎么才能繼續(xù)下去。自己能夠不求回報,能夠奉獻,但是別人要生活,要吃飯啊。
彭德泉的書友,知名律師馮家輝主動向老彭伸出援手,用自己的錢把每一位員工的拖欠工資補足,并堅持每年春節(jié)親手給大家送上大紅包。
“我感動了,哪里見過這樣的人?”彭德泉眼睛紅了,“看我們?nèi)ソ庸偶疀]有交通工具,他用新買的私家車幫我們運送古籍,自己寧可打出租。”
這支小小的隊伍總算把人心穩(wěn)住了。后來,彭德泉覺得應(yīng)該成立正式的機構(gòu),但是需要10萬元注冊資金。馮家輝又二話不說,直接開車把錢送到辦證大廳。2012年,馮家輝出錢為中心購置了一輛7座商務(wù)車用于接送古籍。他私人對修復中心投資累計己達數(shù)十萬元。大家感激馮家輝,推舉他為修復中心理事長,但馮家輝從來都沒有在中心拿過一分錢。說到這些,彭德泉再也忍不住,淚水撲簌地流。
“他們搶救的是國家的文物!”
西部文獻修復中心偏處廣漢,很難為外界所知曉。沒場地、沒資金,發(fā)展談何容易。2012年,他們又遇到了“貴人”。
時任成都市博物館館長、成都文物考古研究所所長的王毅,是中國考古界、文博界響當當?shù)娜宋铮恢睘楣偶默F(xiàn)狀憂心忡忡。他一聽到還有一群老圖書館人為了搶救古籍而默默努力時,就專程來到廣漢一探究竟??吹皆O(shè)備奇缺、條件極差的環(huán)境下仍然堅守在修復一線的工作人員時,他忍不住動情。
針對修復中心的窘境,王毅建議以合作的方式,把中心從廣漢搬到成都,并安排了場地和啟動資金,保障了修復中心到成都落地并開展業(yè)務(wù)。
這樣的支持,讓王毅蒙受了責難。有人告狀,稱此舉造成了國有資產(chǎn)流失,你王毅憑什么要支持一個民營的修復中心?
上級找王毅和相關(guān)人等談話,王毅一點都沒有回避,說:“我為什么不支持他們?我應(yīng)該支持他們,因為他們搶救的是國家的文物!我就要理直氣壯地支持他們?!?/p>
話說得極動感情。旁聽的彭德泉當場就哭了,幾位老顧問也忍不住,杜偉生先生悄然起身……
杜偉生,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項目古籍修復技藝代表性傳承人。2001年,他執(zhí)筆制訂《古籍修復技術(shù)規(guī)范與質(zhì)量標準》,同年3月26日作為國家標準發(fā)布。他在中國國家圖書館從事古籍修復30多年,熟悉中國古籍的各種裝幀形式。
這么一位大師,毫無保留地把自己畢生技藝教授給修復中心的員工。在修復川南某市數(shù)百幅碑刻拓片時,他承擔了所有的關(guān)鍵技術(shù)環(huán)節(jié)指導……
廖定一,四川蜀裱技藝非遺傳承人,做過心臟手術(shù),藥不離身,常常親自到場指導一些瀕危絹畫、名人書畫的修復……
張志清,國家古籍保護中心常務(wù)副主任。在修復中心極度困難之時,他免費送來了幾十刀宣紙……
趙嘉福,復旦大學中華古籍保護研究院領(lǐng)銜專家,身患兩種癌癥,堅持前來傳授技藝……
“這是我最適合的工作”
修復中心成立十年來,員工從彭德泉等5人,增加到目前近40人,薪水也從一開始的300元,漲到目前平均月收入3000多元。收入寒微,員工們在意的,更多的是這份事業(yè)的延續(xù)和心中那份熱忱。
33歲的小伙子施英濤至今沒有成家。最初施英濤學徒工資每個月1500元,為了給媽媽買藥,他一天吃一頓飯,一周吃一回肉。這讓彭德泉非常難受,幾次想勸施英濤改行,但施英濤始終不愿意放棄:“這是我最適合的工作?!?/p>
青年修復師楊世全來修復中心之前,是出租車司機。9個月培訓下來,竟以滿分通過上崗考試!原來他記不住培訓內(nèi)容,就隨身攜帶,時刻誦讀,竟然把整本教材一字不差地背了下來。
田勇,來到修復中心之前,是成都某集團副總裁、黨委副書記、工會主席,放棄了所有的優(yōu)厚待遇,只為對古籍的熱愛。他從普通員工重新開始,埋頭苦學,一步一步成長為骨干。
魯萌,曾是一位20出頭的汽車銷售經(jīng)理,收入很高。出身書香門第的她,也甘愿放棄了高收入,投入到自己熱愛的事業(yè)中。
彭德泉的兒子彭克,37歲就擔任成都市勞動人民文化宮主任,也在2018年辭去公職,加入了修復中心。
“古籍是你的命??!”
彭德泉小心翼翼地托出一份黃色宣紙包裹的古籍,這實在不能用書來形容,看上去已經(jīng)和一團揉過的面團差不多,紙張極其脆,只能用竹刀輕輕揭起。彭德泉說,這是剛剛送來的,實在讓人痛心。
修復古籍通常需要20多道工序:核查登記、配紙染紙、配線、配制漿糊、分解書籍、揭書葉、除酸、補書葉、補書口、托書葉、噴水壓平、折葉、剪齊、錘平、齊欄、撤齊、壓平、訂紙捻、包書角、裱書衣書簽、裝書皮、打書眼、訂線、貼寫書簽、質(zhì)量檢驗、完善修復日志……
讓彭德泉最為驕傲的,是幫助安縣圖書館修復補齊了李調(diào)元所編《函海》。這套書也堪稱傳奇,共160大冊,四庫全書沒有收齊的典籍,李調(diào)元一口氣全部收齊編類。包括楊慎、蘇東坡等人的全集,甚至里面還記有當時川菜的配方佐料,照章下鍋有望能夠恢復當時川菜的神韻!
從2008年正式掛牌至今,修復中心己為國內(nèi)外120多個古籍館藏單位及民間收藏家修復善本古籍、拓片、字畫、檔案、紅色文獻等超過15000冊(件),整理古籍17萬余冊。
然而,彭德泉已經(jīng)74歲。面對浩如煙海的古籍,他在與時間賽跑。
2014年的一天,彭德泉早上6點多起來,燒開水煮飯,靠在飯桌旁的墻上就昏迷了。老伴喊他不回答,伸手一拉人就倒了。到醫(yī)院搶救,是突發(fā)腦梗。
“秦一當時還在,到醫(yī)院探望時,一說古籍就把我喊醒了,我還給他們布置工作,他們走后我又昏迷了三天,家里人都說我們喊不醒你,古籍才喊得醒你!古籍是你的命啊?!迸淼氯猿罢f。
問及“什么是‘初心”,彭德泉想了想,告訴我兩個故事。
“說初心,我還得先說揪心。某個館藏機構(gòu)統(tǒng)計在冊有60余萬冊古籍,十之六七有不同程度破損。他們當時有修復團隊12人。我們算了一個賬:每人每月最多修復5冊,每月團隊修復60冊,全年無休最多修720冊,十年7200、一百年72000……要多少個百年才能修完?。∮捎趥鹘y(tǒng)觀念限制,體制內(nèi)的機構(gòu)很難拿出來讓民營機構(gòu)參與修復,我們只能眼睜睜看著它們爛掉、消失,想著就揪心??!”
一方面是揪心,一方面是希望。2017年,美國麻省理工學院學生前來參觀,一名女教授在現(xiàn)場背誦了薛濤的詩。薛濤的詩并不那么常見,后來才知道,這位女教授是聯(lián)合國兒童基金會的高級官員,對中國文學史特別感興趣。
還有一次,彭德泉接待一位委內(nèi)瑞拉官員,教他制作孔子像拓片。這位官員突然說,希望也拓一下莊子像、老子像、墨子像。“那一瞬間,我覺得特別激動,也特別自豪。我們傳統(tǒng)文化在世界上越來越有魅力,魅力的載體之_就是中華古籍?!迸淼氯f。
彭德泉對修復中心有三個心愿,第一希望能夠有更開闊的場地,用更好、更科學的設(shè)備;第二希望把隊伍發(fā)展到50個人以上,能搶救更多的東西;第三希望能把員工工資漲到每個月平均6000到8000元。除此之外,他希望能盡快看到更多的人行動起來。(資料來源:《新華每日電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