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譯 高斯寒
人類的月球之旅帶領我們遠離地球,但登月之旅總是與地球上的強權政治存在著糾葛。
身為一名科幻作家,經常有人要求我對人類的一大失敗發(fā)表評論,也就是我們?yōu)楹螞]能達到半個世紀前的阿波羅計劃和科幻小說所構想的宏大愿景。到頭來,人類沒有重返月球,沒有建立起太空殖民地,也沒有更靠近世界和平。是我們被過于困在狹隘的政治中,沒能抬起雙眼,瞭望星穹嗎?我們應不應該對自己感到失望?
1972年12月7日,最后一次載人登月任務阿波羅17號上的一名宇航員回望地球,用他的哈蘇相機拍下一張照片?!八{色大理石”(The Blue Marble)是第一張以單次拍攝拍下整個地球的相片。你大概已經無數次見過這張照片。大家不太知曉的一點是,那張照片其實被翻轉過。原始的照片是由處在零重力下的宇航員拍攝的,在那種環(huán)境下“上”與“下”沒有意義,結果照片所顯示的地球處在大多數人不熟悉的視角:南極洲位于上方,非洲和阿拉伯半島在它之下。
在許多方面,原始的“藍色大理石”照片更好地反映出從史無前例的太空制高點看見我們的星球這個舉動的真正意味,它顛覆我們的預期和西方的制圖慣例。然而,它被人馴服,為了散播而受到技術處理,為的是讓相片里的版圖與地圖一致。這種操縱手法背后的病根是太空探險的崇高理想被無可避免地糾纏于人類歷史和政治的種種局限。
整個阿波羅計劃都同樣處在這種理想化的普世主義(全人類的一大步)和令其成為可能的俗世政治現實(相互保證核滅絕陰影下的冷戰(zhàn)宣傳努力)的拉鋸中。阿波羅計劃的宇航員爭相要擊敗蘇聯的航天努力,在月球上留下數百件物品。其中一件物品是一張含有善意訊息的圓盤,被尼爾·阿姆斯特朗(Neil Armstrong)和巴茲·奧爾德林(Buzz Aldrin)放置在月球的靜海里。它提供完美的機會,讓我們了解到阿波羅11號和之后的登月任務之間的內部矛盾。
這張圓盤大約有50美分硬幣大小,是在馬薩諸塞州伍斯特的斯普拉格電子公司的工廠里打造。在NASA和美國國務院懇求下,獲得了美國總統(tǒng)和73個國家的領導人的祝詞,這些訊息被拍攝成照片,再縮小到原來的1/200,于是每一條祝詞比這個句子末尾的句號大不了多少。接著,用光刻技術將這些“點”蝕刻到一個硅盤上,集成電路正是采用了這種技術。
美國總統(tǒng)的宣言為此定下了崇高的調子?!拔覀兇_定,太空應該是通向和平的康莊大道,我們邀請和歡迎所有人類參與進入,與我們分享這個偉大的機遇?!绷值恰ぜs翰遜總統(tǒng)說道,他推進了這個由約翰·肯尼迪總統(tǒng)提出的任務。在人類登月的時刻,理查德·尼克松任美國總統(tǒng),他問道:“有什么能比從月球上拍下的美麗得讓人魂牽夢縈的地球照片更加令我們領悟到人之尺度的局限呢?”
但是,發(fā)表一條善意訊息的邀請在現實中并未擴展到所有人類。幾無例外,出現在圓盤上的世界領導人名冊代表了美國在冷戰(zhàn)時期的盟友。各國領導人構思他們的祝詞,既是為了星辰,也是為了當時地球上的政治觀眾。
某些領導人(譬如南非種族隔離政府的吉姆·福歇)利用這個機會來讓自己與阿波羅計劃聯系在一起,以此為自己的暴行提供掩護。其他領導人在祝賀美國人民和宇航員的同時,主要利用這個平臺來宣傳他們自身政府的成就。在現在能讀到的這些聲明之中,還有隱約在指責美國軍事優(yōu)先政策的文字,譬如圭亞那首相林登·福布斯·桑普森·伯納姆發(fā)表的祝詞:“我們著手于一個挑戰(zhàn)性的任務,要消除我們之中的疾病和貧窮,發(fā)展經濟,從而支撐起我們的人民值得擁有的生活水準。”于那些處于蘇聯占領下的國家,他們的流亡領導人
至的和平訊息很辛酸。拉脫維亞的阿納托爾斯·丁博格斯談起登月會如何有助于“恢復所有國家的自由”。
但是,與美國結盟的獨裁者們的言語感覺起來顯然欠缺原則性,他們擅自用崇高的套話來為治下的人民代言,略顯諷刺地懇求“世界大同”和“公正、自由和團結”。
然而,極權主義領導人偶爾會背叛他的本性,正如剛果的約瑟夫·德西雷·蒙博托(在他改名為蒙博托·塞塞·塞科之前)宣稱,阿波羅11號宇航員的使命與他自身的使命一樣,按照他的描述就是“為了讓人類成為太空的主宰而征服太空”。(將一次和平任務隱喻成征服的普遍用法似乎只讓當時的極少數領導人感到格格不入。)
墨西哥總統(tǒng)古斯塔沃·迪亞斯·奧爾達斯將目光投向歷史,尋找適用于這個場合的經驗?!霸?492年,美洲大陸的發(fā)現改變了地理學和人類事件的進程?!彼f道,接著將那個事件與“對地球之外的太空的征服”進行比較。看著數千萬居住在前哥倫布時代美洲的原住民和他們的古老文明被抹去,只為了證明有充足理由將它與沒有生命的月球進行比較,就算往輕里說,這也令人不寒而栗。不僅地球的未來圖景遭到歪曲,歷史也會如此。
(說起月球上的人,利比里亞總統(tǒng)威廉·杜伯曼有一些推測,要求宇航員“假如在月球上找到任何居住者的話,將這條訊息帶給月球上的居民”。)些訊息常常言辭有力,振奮人心,但也只顧自身、
這言過其實、短視又過時。如今,它們提醒了我們,要將凌亂的現實與夢寐以求的未來區(qū)隔開,將對人類精神潛能的領悟與緩解不那么高貴的目的的需要分離開有多么困難。
阿波羅計劃給予我們一次以前所未有的方式看地球的機會。但那次觀看的結果不得不經受操縱,以便適應我們的期望。當阿波羅號的宇航員踏上月球時,他們代表了整個人類,但他們也攜帶了一個圓盤,上面裝的宣傳信息折射出一個壓根不和平的世界的一方陣營。
歷史仍然縈繞著我們。今時今日,隨著美國、中國、印度、以色列、俄羅斯和其他國家宣布進行登月任務的計劃,雄辯言辭和各種分析報告總是伴隨著各國間的競爭。其實可不可能是這樣,阿波羅計劃之類的壯舉只可能在我們的國家受到征服的渴望驅動時才有機會實現,并不是出于我們較基本的本能,而是因為要戰(zhàn)勝我們(同屬人類)的敵人?假如真是那樣,我們在探索星辰上毫無進展的話,是不是對我們更好呢?
我心想——不如說是希望——那個觀點過于悲觀了。當凡人著手做一些在他們有生之年都無法充分理解其意義的項目,同時出現較為崇高和較為基本的本能是難以避免的事。即使以扭曲的視角來看,即使妥協接受冷戰(zhàn)中的丑陋現實,當我們看見阿姆斯特朗邁出登上月球的第一步時,我們所有人都毋庸置疑地感受到奇跡的震撼。
在實際生活中,圭亞那首相絕對不是一位模范領導人,然而他或許說出了正確的話語:“我們不知道對歷史的判斷該是什么,但如果在后世的某一天,當這段文字被人讀到,對我們的評價是我們極其努力地推進所有人類的尊嚴,那么我們會十分高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