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淼文
都說斯拉夫的小鎮(zhèn)全是一個模樣,天一樣藍,馬路都不寬,房子一樣涂得五彩斑斕,只是有些鎮(zhèn)子大點,有些小點而已。莫斯科城東南約100公里處的科洛姆納也是如此。聽聞多情而唯美的白銀時代著名女詩人阿赫瑪托娃跟科洛姆納還頗有淵源,便決意走上一遭。
科洛姆納坐落在莫斯科河與奧卡河的交界處。正午從莫斯科出發(fā),陽光照得人有些恍惚,沿M-5公路開始了兩個半小時的旅程……
到達目的地,將車停在科洛姆納火車站,來到紅磚堆砌的克里姆林宮??坡迥芳{的克里姆林宮原是木制的,在13世紀蒙古人進攻時,木制建筑屢建屢毀。石頭宮城始建于瓦西里三世時期(1525—1531),據(jù)說與莫斯科克里姆林宮和科洛姆納克里姆林宮是同一批建筑師和工匠建造的。歷經(jīng)數(shù)代風雨,到19世紀塔樓和圍墻毀壞嚴重,附近居民偷盜城墻磚石修建私宅,如今只剩下七座塔樓和部分城墻對著夕陽晚照。
科洛姆納最早出現(xiàn)在編年史里在1177年,是南部較大的商貿(mào)工藝品集鎮(zhèn)。隨著莫斯科公國的崛起,作為莫斯科地區(qū)南部要沖的科洛姆納也繁華起來,見證了許多重要的歷史事件。公元1380年,莫斯科大公德米特里·伊萬諾維奇在此集結(jié)軍隊,迎戰(zhàn)金帳汗國馬邁汗。俄羅斯古老的編年史詩《頓河彼岸之戰(zhàn)》中這樣描寫:“那不是暴風雨將蒼鷹從扎列斯基土地吹往波洛夫的原野!戰(zhàn)馬在莫斯科長嘶,頌歌響徹整個俄羅斯國土。號角在科洛姆納吹奏,戰(zhàn)鼓在謝爾普霍夫敲響,軍旗在頓河的陡岸上飄揚?!贝藨?zhàn),德米特里大公一舉擊敗馬邁汗,動搖了金帳汗國對俄羅斯人長達一個多世紀的桎梏,德米特里大公被封“頓河王”。后經(jīng)數(shù)代大公勵精圖治,俄羅斯人終得以打敗蒙古人,獲得獨立。留里克王朝伊凡雷帝非常喜歡科洛姆納,他曾不止一次到過此地,并認為這是一個具有戰(zhàn)略意義的城市。
這座城市最古樸的街道和莫斯科一樣,也叫阿爾巴特大街,只是游客沒有莫斯科那么多,顯得稍微冷清些。古裝打扮的馬車夫偶爾會駕著雙排馬車帶領(lǐng)游客們慢悠悠地走著,給人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街道兩旁是各式紀念品店、舊書店、博物館——其中還有一個糕點博物館。順路往下走便來到了教堂廣場,這些教堂在1920—1930年代被毀,后來重建修葺一新。廣場朝河方向赫然矗立著斯拉夫書面語言的創(chuàng)建者梅福季和基里爾兩兄弟的雕像。沿著教堂廣場往前走,便可以看見高大的血紅色的周五塔,穿過塔身門洞,再拐個彎有一家賣科洛姆納鎖形面包的小店,50盧布一塊。據(jù)說科洛姆納鎖形面包為此地一絕,顧名思義就是面包被做成了鎖的形狀,看起來與別地不同,表面有一層薄薄的黃色酥皮,咬上一口外酥里嫩,咔哧聲在口腔回響。窗口前的隊伍已經(jīng)排成長龍,與街道上稀疏的人群形成鮮明的對比。
一路吃著鎖形面包,我們來到河畔的高地前。矢車菊和青草裝點了整個河堤,年輕人們都沿著高地走著、坐著或拍著照片,靠墻角的一對戀人相互擁吻著……
我是因阿赫瑪托娃而來,但并不知道阿赫瑪托娃在科洛姆納發(fā)生過什么。歷史像風干的紫菜一樣被碼成千篇一律的一卷,生活的真相早被時光蒸發(fā)在遙遠的過去。要揭開塵封已久的歷史并不那么容易。我們只知道1936年、1953年和1956年阿赫瑪托娃住在科洛姆納近郊朋友家的別墅里,第一次她是與自己的朋友謝爾蓋·謝爾溫斯基和攝影師列夫·戈爾農(nóng)克同行,造訪了科洛姆納城,游覽了克里姆林宮城,走過阿爾巴特街,在某些地方留下過幾張照片。他們此行的目的是尋找作家皮里尼亞克的舊居,但最終未能如愿。皮里尼亞克本人此時深處危局,他的那篇10年前寫的《不滅的月亮的故事》給他帶來了政治上的、文學(xué)上的、思想上的諸多麻煩。
阿赫瑪托娃為何要專程去科洛姆納尋找皮里尼亞克的故居呢?據(jù)文藝學(xué)家利季婭·楚科夫斯卡婭在日記中說,阿赫瑪托娃和皮里尼亞克也曾有過一段情史。但在文學(xué)史書籍甚至兩人的傳記里都很難找到阿赫瑪托娃與皮里尼亞克相戀的影子。
阿赫瑪托娃出生于現(xiàn)烏克蘭敖德薩大噴泉鎮(zhèn),父親是海軍工程師。詩人出生后不久,他們便舉家搬到了皇村。女詩人家中并無書可讀,但她的母親可以口頭背誦許多詩歌,特別是涅克拉索夫的長詩 《嚴寒,通紅的鼻子》《鐵路》等。阿赫瑪托娃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她對古典詩歌的接受與別人不太一樣,不是從普希金而是從涅克拉索夫開始的。
女詩人一生情感頗為坎坷。她的初戀始于1903年,當時17歲的年輕詩人古米廖夫遇見了14歲的阿赫瑪托娃,為她神秘而獨一無二的美貌所吸引:炯炯有神的灰色眼睛,濃密的黑色長發(fā),古典的面容讓這個姑娘的美與其他女性迥然不同。在之后的整整10年里,阿赫瑪托娃成了古米廖夫的創(chuàng)作靈感與繆斯,他開始給阿赫瑪托娃送花和詩歌,在她生日的時候贈送她從皇宮窗子下折來的花朵。但是因為對愛情的絕望,他于1905年的復(fù)活節(jié)嘗試自殺,這把阿赫瑪托娃嚇壞了,并同意開始與他交往。隨后阿赫瑪托娃父母離婚,她隨母親去了克里米亞的葉夫帕多利亞。她從此時開始寫詩。古米廖夫一次又一次地向她求婚,并三次企圖自殺,1909年阿赫瑪托娃意外地同意了古米廖夫的求婚,但她并不承認這是愛情,認為這是她的命運?;槎Y在1910年6月末舉行,但女方親屬沒有一個人出席,大家都認為他們的婚姻注定要失敗。果然婚后沒有多久,經(jīng)過6年漫長追求而得到愛情的古米廖夫開始對阿赫瑪托娃表現(xiàn)出冷淡,他頻繁出游,很少著家,去非洲探險,尋求靈感和刺激。阿赫瑪托娃后來在自己的詩歌里這樣描繪古米廖夫:
他曾喜歡過這世界上的三種事物/黃昏時的歌唱,白色的孔雀/和磨損的美國紙牌/他不喜歡,孩子的啼哭,/不喜歡喝茶加入馬林果醬/以及女人的歇斯底里/……而我曾是他的妻子
1912年,阿赫瑪托娃出版了她的第一部詩集《黃昏》,她唯一的兒子列夫·古米廖夫(后來成為著名歷史學(xué)者、歐亞主義者、地緣政治學(xué)家)也在這一年出生。“一戰(zhàn)”爆發(fā)后,古米廖夫上了前線,1915年負傷,獲得了格里高利十字勛章。阿赫瑪托娃頻繁探望丈夫,但是古米廖夫傷好后依舊在歐洲各地游歷。有感于自己成了一個活寡婦,阿赫瑪托娃在1918年與古米廖夫提出離婚。離婚后的阿赫瑪托娃嫁給了著名的東方學(xué)家希列伊科。這位天才歷史學(xué)者在生活中的能力甚至比阿赫瑪托娃還差,且經(jīng)常醋意大發(fā)。阿赫瑪托娃有心犧牲自己,為心目中的天才服務(wù),但希列伊科卻不允許阿赫瑪托娃出門,還燒毀了她未發(fā)表的信,并禁止她寫詩。希列伊科終不能帶給她幸福,阿赫瑪托娃后來稱這段婚姻為“過渡性的”。1921年8月,詩人的前夫古米廖夫在彼得格勒近郊的某個地方被執(zhí)行槍決。阿赫瑪托娃生命中的希列伊科組詩也唱到了盡頭,她搬出了希列伊科的居所,開始將自己的希望寄托在未來主義作曲家盧里耶的身上。這位蘇聯(lián)音樂委員會的官員卻在1922年8月到國外出差之際決定拋開故國遠走,被拋開的還有女詩人的殷切期望。這年秋天,阿赫瑪托娃對盧里耶的殷切期望轉(zhuǎn)移到了他的朋友、藝術(shù)理論家普寧的身上,但直到1927年,阿赫瑪托娃才搬進他噴泉宮側(cè)翼的房子里,那里就是現(xiàn)在的彼得堡阿赫瑪托娃故居,普寧就是阿赫瑪托娃的第三任丈夫。阿赫瑪托娃和皮里尼亞克的這段情緣就發(fā)生在1924—1927年間。
楚科夫斯卡婭說,皮里尼亞克和阿赫瑪托娃相識于1924年前后,他想娶她,并正式向其求過婚。1925年,皮里尼亞克和阿赫瑪托娃還來了一場列寧格勒到莫斯科的汽車公路旅行。但這段感情最終不了了之,大概是皮里尼亞克的日本之行讓它終止了。日本之行被寫進皮里尼亞克的小說 《日本太陽之根》里,也為作家的死亡埋下了伏筆。1937年10月皮里尼亞克被捕,轉(zhuǎn)年4月在莫斯科被判間諜罪而處以死刑立即執(zhí)行。
得知皮里尼亞克被捕并處以極刑之后,阿赫瑪托娃悲痛地寫下了紀念詩:
致皮里尼亞克
你將獨自看破這一切/當四周無眠的黑暗涌起/那陽光明媚的鈴蘭三角地/為十二月夜的黑暗入侵//我沿小路走向你/你無憂無慮地笑著/那針葉林和池中蘆葦/以某種古怪回聲答復(fù)//啊,倘若我驚動了亡者/原諒我,我不得不如此,/我惋惜你,一如惋惜自己/我羨慕,每一個哭泣的人//誰能在這可怕的時候/為躺在溝底的人哭泣/我的眼里沒有淚水/它在到達之前早已干涸
阿赫瑪托娃在科洛姆納遍尋不到的皮里尼亞克故居,如今靜靜地躺在科洛姆納阿爾巴特大街。人們不僅像阿赫瑪托娃一樣奔著皮里尼亞克而去,還尋找著阿赫馬托娃當年留下了兩件珍貴物品的地方——她寫下的詩歌和她的照片被刻進黑色的花崗巖,掛在小城盧科夫尼克家族府邸墻壁上。小院蕭條,斑駁的墻壁對著斜照,兩棵白色的繡球莢蒾開得正歡,墻壁前佇立著朝圣的異國他鄉(xiāng)之人。他們讀著詩,想象著那年夏天:
在克里姆林宮墻共計一個小時/但這一刻穿越一個世紀/說起《焚盡的筆記本》/又以《花圈》的哀悼相回應(yīng)//就這樣相遇了:我滿是榮譽的城/和處在秘密中的人……/但這夏日,她記住了科洛姆納/將詩歌刻進石頭方舟//酷熱七月的一天/被恐懼支配的1936年/但這永恒的咒言觸到了/皮亞特尼茨基塔血紅的拱門//那有著精美山墻的別墅/沒成為紀念碑,只是做了背景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