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 瑤
遇見六點半婆婆的那個夜晚,我和多多同學拎著超市的大口袋,在濟州島黑漆漆的荒涼公路上迷路了,走了兩個半小時也沒到民宿。
忽然,一陣犬吠打破了村莊的沉寂,只聽一陣倉促的小跑,一只身形碩大的土狗就從某個院子里躥了出來,氣勢洶洶擋住去路。
就在我們不知所措的時候,忽然聽見了人聲,似乎是老婆婆的聲音,但底氣十足,特別洪亮,她重復著一個簡短的韓語單詞,我們雖然聽不懂,但從那條擋道惡犬的表現便能猜得出,老婆婆大概是它的主人,正喝住它,叫它回家。
我們連忙向她道謝,她笑瞇瞇地擺擺手,大著嗓門說了好幾句話,我們自然是一句也聽不懂。老婆婆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某個方向,而后轉身就在前面走。我們連忙跟上去,明白婆婆是要給我們領路。
明明看起來已經70歲上下的老人,腳力卻那么好,我和多多都無法輕松跟住。
順利回到民宿后,我們只能一直說謝謝。老婆婆也笑呵呵地說了些什么,做了些我們不太看得懂的手勢,又和在前臺忙碌的大叔揮了揮手,大聲嚷嚷了兩句,便離開了。
老婆婆就像在電影里常常會看見的韓國老人一樣,衣服穿了很多層,許多顏色疊加在一起反而看不出一點鮮艷來,駝背,走起路來腳下生風,很快就消失在夜色里。
大叔說他往超市打了很多電話,詢問是否有中國客人在找旅舍,一直擔心地在等我們。大叔還說了婆婆姓金,至于名字,從發(fā)音來判斷大概類似貞淑。他豎著大拇指說金婆婆是村子里最厲害最有錢的海女,一輩子都沒有離開過這片海灣,從他記事起就日日看她與其他海女一起下海抓鮑魚,去過最遠的地方是濟州市,今年已經72歲。
在做濟州島的攻略時,許多地方都提到了在城山日出峰和濟州市有海女表演,看過了解過,和觸手可及,是兩回事。
次日清晨六點多,我們哈欠連天地起床,清晨的大海藍得不像話,太陽還沒有升起,海水看起來格外溫順。如果日日都在這樣的窗邊醒來,大概就不會有什么煩惱了吧。
差不多六點半的樣子,窗外的近海處忽然多出了一些彩色的圓球,仔細看了看才發(fā)現那是類似浮球的東西,進而看到有三四個身著黑色膠皮潛水服的身影,整齊地排成一排,上上下下反復扎進水中,扎下去的時間很長,腳蹼露在水面上,有些滑稽。
愣愣地看了一會兒,我才意識到那是海女?。∈钦嬲暮E?,是在工作,而不是表演的海女!
我連忙隔著窗戶抓拍了一張照片,隨后披了外套飛快出屋下樓,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穿過滿天星盛開的小院,我這才發(fā)現院子邊上有間小屋,起皮的外墻上掛了好幾套潛水用具,還有網兜、浮球,這大概就是海女們共同使用的更衣室。小屋外是一條不算長的棧道,方便海女下水。
我在棧道邊隨便坐下,看海女們一下下倒扎進清晨冰冷的海水中,連續(xù)地,沒有一秒鐘的停頓與休息。非要親眼看到,才能感受到那種在海中求生計的壯烈。沒有專業(yè)裝備,一切全靠自己老邁的心肺支撐。
大概七點多的樣子,有兩人出水上岸,我立即認出了金婆婆,連忙拍拍屁股站起來同她打招呼。金婆婆也認出了我,扯開大嗓門同我說話,我也“嗯嗯啊啊”地點頭回應,雞同鴨講了好一陣子,其實誰也沒明白誰在說什么。
之后的兩天也是如此,金婆婆總會在六點半鐘準時下海。于是我學會守株待兔,早早在小屋門口等她,好奇地看她穿潛水服,做準備,還要趁機伸手去摸上一摸那套在我看來無比神奇的裝備。金婆婆依舊會不停地和我說話,我總覺得她是在告訴我什么樣的時候鮑魚抓得多,什么樣的時候會白忙一場,而我最想問她的,是做了一輩子海女的她,對大海,究竟是喜歡還是厭惡,她怕過嗎?
有一次金婆婆抓上來一條章魚想放在我手上,我慌忙把手背到身后彈開三米遠,引得她哈哈大笑。我猜她在洪亮的笑聲里說的那句話大概是,現在的年輕人啊……真是沒用啊……
大叔說,金婆婆的老伴十年前病故,現在一直一個人住,除了極端的惡劣天氣,什么也阻擋不了她每天六點半準時下海。金婆婆的大兒子在出海打魚時出了事故,小兒子在這里結婚后和妻子一起去了首爾開餐廳,生意做得不錯,好多次要接婆婆去首爾,都被婆婆拒絕了。
在并不發(fā)達的海邊村落,有海女的家庭幾乎就算得上是“首富”,所以村里人總說金婆婆是財迷,舍不得那些等著被她換成錢的鮑魚和珍珠貝。
“她每個月都要單獨匯給讀大學的孫子很多錢,兒子給她的錢她也全都給了孫子?!?/p>
“孫子會常常回來嗎?”
“小時候放暑假就回來,但是金婆婆不讓他下海,要是發(fā)現他偷偷下水,就會餓他一晚上。讀中學以后,也就新年才會回來了。”
聽大叔說這些的時候,我和多多剛從牛島回來,坐在大廳里喝老板娘手沖的咖啡。
離開前的那一天,我們回來得依舊很晚,走過第一次遇見金婆婆的路口,忽然看見她在燈下沖我們招手,依舊很大聲地說著我們聽不懂的話,塞給我們一袋通紅的泡菜。
那天晚上我們在房間里煮泡面,加了金婆婆給的泡菜,聽著風吹海浪下飯。
第二天的六點半,我們沒有看見海女出海。大叔說婆婆們是結伴去了濟州市趕集市。我手里還握著相機,想在離開前為她拍一張鄭重的照片,結果卻連說再見的機會也沒有。
雖然這輩子可能都不會再次見到六點半的海女金婆婆,可我竟然見過她下海的樣子,見過她的笑容,聽過她的聲音,吃過她可能是專門為孫子腌漬的泡菜,到現在,我依然覺得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