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太住院記

張明潤

一

盛夏，來醫(yī)院看病的人格外多。那天，周老太被她的大兒子兒媳送到縣醫(yī)院時，大廳掛號處排著長隊，一個穿制服的工作人員在隊伍旁不停地前后走動，維持秩序，防止有人插隊。周老太的大兒子兒媳攙扶著周老太，剛進(jìn)大廳的門，就被穿制服的人看到了，他馬上走過來，關(guān)切地詢問周老太：“您老人家多大歲數(shù)了？來看什么病呀？”

周老太抬起頭，正要回答，卻不停地咳嗽，一時憋得說不出話來。

“九十三?！敝芾咸拇髢鹤訋椭卮?，“前些天咳嗽了，還發(fā)燒?！?/p>

“九十三？”穿制服的人露出很驚訝的神情，似乎有些不相信。

“真的九十三?！敝芾咸拇髢鹤犹统鲆粡埳矸葑C，亮給穿制服的人看，說，“這是我媽媽的身份證，她是一九二四年的，今年整整九十三，我可沒撒謊?！?/p>

穿制服的人接過身份證仔細(xì)看了看，又抬頭看著周老太，便對周老太大兒子說：“我沒說你撒謊，來，把你媽媽照顧好了，我?guī)銈內(nèi)焯??！?/p>

穿制服的人直接帶他們到了掛號窗口，叫前面的人先讓一讓，讓這位老太太先掛號。

這時，后面有人朝穿制服的人嚷起來：“你怎么帶人插隊了？是不是你親戚？”

“九十三！這老人家九十三了！你有九十三嗎？”穿制服的人猛回頭，朝那人叫道。

他這一叫喚，那個嚷話的人便不做聲了。所有的人都沒做聲。

掛過號，周老太就被大兒子兒媳攙扶到內(nèi)科診斷室。中年男醫(yī)生看到病歷上填的年齡，不禁像剛才那位穿制服的人一樣，很驚訝地打量著周老太，溫和地問：“您老人家怎么不舒服？”

周老太正要開口，沒料到又一陣咳嗽。旁邊的大媳婦馬上輕輕拍著她的后背。

大兒子又幫母親講述。大致情況是，這段時間大熱，那天晚上周老太睡覺吹了一會兒空調(diào)，不小心受了涼，第二天一早就喉嚨痛，咳嗽，還發(fā)燒。這幾天更厲害了。

中年醫(yī)生拿起聽診器，在周老太胸口仔細(xì)聽了一會兒，便飛快地填好一張單子，交給周老太大兒子，又和顏悅色地對周老太說：“您老人家來晚了點兒，現(xiàn)在有點小麻煩，要住幾天院。”

住院樓在診斷樓后面，五層，內(nèi)科病房在三樓。周老太的大兒子兒媳帶著醫(yī)生開的住院單，攙扶著周老太，乘電梯上了樓。只見走廊上臨時增加了不少床位。吊水架高高地立在床邊，藥水從吊水架頂端的藥瓶里，通過輸液管源源不斷地滴進(jìn)病人的肌體內(nèi)。病人臉色痛苦、憂郁或呆滯，陪護的家屬臉上也很凝重、憂郁。整個走廊的空氣很壓抑。

周老太住進(jìn)了內(nèi)科病房的十六號房八十三號床位。她來得還算巧，今天正好有個病人出院。按理，出院的人空出的床位，應(yīng)該由最先住在走廊上臨時床位的病人來補進(jìn)，周老太只能先住在走廊上加的臨時床位上。但那位中年醫(yī)生給了她特別的關(guān)照。

周老太剛進(jìn)了病房，外面走廊上就有個男人高聲嚷嚷：“這醫(yī)院也太腐敗了，熟人就可以不排隊?！?/p>

這時，從護士站里正走出個子高挑的護士長，沖那人喊：“什么熟人？九十三，那位老人九十三了！你有九十三嗎？”

她這一叫喊，那個嚷話的男人便不做聲了，走廊上所有的人都沒做聲。

高挑個護士長徑直走到周老太病床前，十分恭敬，熱誠地說：“您老人家可真了不得啊！我在這上班快二十年了，像您這樣九十多歲的病人還真是見得少呢！剛才我們王醫(yī)生專門打電話來，說您老人家九十三了，要我們好好照顧您?！?/p>

“謝謝！謝謝！”周老太，還有她的大兒子兒媳，都不停地說。

高挑個護士長說了聲“不謝”，就開始給周老太打吊水。她邊給周老太一只手臂插針頭，邊跟周老太說：“您老人家不顯老，氣質(zhì)也好，不像農(nóng)村人啊。”

“我媽媽原來是教師，離休的。”沒待周老太回答，大兒子照實說了。

“?。抗植坏?！”高挑個護士長很有些驚嘆。

隨后，高挑個護士長拿了一個單子，對周老太的大兒子說：“你們留一個人照顧老人家就行了，明天一早讓老人家不要吃東西，要抽血化驗，還要做其他檢查?！?h3>二

十六號病房有三張床位，周老太住的是中間那張。

靠里的床位住的是一位男病號，七十多歲，他老伴陪護在身邊?？块T邊床位住的也是一位男病號，四十多歲，陪護他的也是他的愛人。周老太被攙扶進(jìn)來時，兩位病人正在床上吊水。吊水是個很漫長很枯燥的過程，病人和陪護的家人都有些呆，對新來一位病人，他們似乎也很麻木，只是瞄了周老太一眼，沒什么太多的反應(yīng)。

但當(dāng)高挑個護士長在走廊上一聲喊叫，又過來跟周老太和她兒子說話時，四個人都激靈了起來，一齊將眼光轉(zhuǎn)向周老太。尤其是那位七十多歲的男病號，仔仔細(xì)細(xì)地打量著周老太，之后，就迫不及待地想要說話。終于，護士長一走，他就伸出那只沒有吊水的手，緊緊拉著周老太的手，說：“老師，我認(rèn)出您來了，您是我的恩師啊！您可還記得我？”

周老太一時感到有些突然，只是微笑著看著對方。

“您可還記得百草小學(xué)？您可還記得您送我的那支鋼筆？”

“?。∮浧饋砹?！”周老太眼睛頓時亮了，說，“你是秦平吧？”

七十多歲的男病號頓時激動得不行，說：“是，我就是秦平。您老人家真是好記性！五十多年了，您還記得！您是我恩師，我得向您行大禮??！”說著，他就向這邊欠身子，沒料那只正吊水的手被輸液管絆住，抖動了一下。他老伴慌忙將他的手扶正。他于是對老伴說，“這就是我常跟你說起的我的恩師周老師，你快替我向她老人家行禮?！?/p>

秦平老伴一時有點兒不知所措。但很快，她就上前一把抱住了周老太。

周老太說：“好妹子！你真親，你還真的抱我呀！”

“您老人家九十三了，您即使不是他老師，我也要抱抱您！”

秦平見老伴與老師親熱地抱著，很幸福，就像自己抱著老師一樣。他又很得意很自豪地說開了：“五十多年前，我在百草小學(xué)讀書時，老師就是我的班主任，后來我家困難，停學(xué)了，十八歲那年去當(dāng)兵，老師聽說了，還專門送了我一支鋼筆呢！”

“慚愧?。　鼻仄胶鲇洲D(zhuǎn)向周老太說，“老師，我那年轉(zhuǎn)業(yè)回來，就去找過您，但您調(diào)走了，我一直沒找到，不過，您送我的那支鋼筆，我還一直保存著呢！”

周老太正想說什么，突然，門邊床位那位陪護丈夫的年輕女人也走過來，說：“周奶，我也想抱抱您，行不？”

“你要抱我？行啊！”周老太說，“只是我這么大年齡，又生病，難為你妹子了?！?/p>

“不。”年輕女人一把抱住周老太，說，“您這大年齡，我抱您是福分??！”

很快，周老太和病房的幾個人都熟了。周老太知道了秦平的老伴姓陶，她稱她陶妹子。那位四十多歲的男病號姓王，他愛人姓李，周老太分別稱他們小王小李。而他們幾個人都喊周老太周奶。只有秦平，還是一口一聲喊老師。

周老太說：“真沒想到在這見到了熟人，還有小王小李，也像老熟人一樣?！?/p>

小李說：“您大多年紀(jì)啊！您這樣年紀(jì)的人，不管到哪，都會有熟人呢！”

下午，秦平和小王都不用吊水。秦平是因為頭暈，小王是腸胃上的毛病，他們都住幾天院了，情況都比剛來時好了許多?，F(xiàn)在，他們都不想睡，也睡不著，想和周老太說說話。

但周老太不能陪他們說話，午飯后不一會兒，她開始發(fā)燒了，昏睡著。

周老太大兒媳正要去喊護士，中年醫(yī)生王醫(yī)生，還有高挑個護士長進(jìn)來了。大兒媳迫不及待地跟他們說，她媽媽發(fā)燒了，又說，她媽媽前幾天在家，也總是下午這個時候就開始發(fā)燒。

王醫(yī)生聽了點點頭，走到周老太床前，俯下身子，輕輕在她額頭上試摸著。高挑個護士長輕輕將溫度計插進(jìn)了周老太的腋窩。病房的人都沒做聲，生怕驚醒了周老太。幾分鐘后，高挑個護士長拿出溫度計，看過后，輕輕說：“有將近兩度的燒?！贝髢合瘪R上輕聲問：“礙事不？”王醫(yī)生說：“老人家肺部發(fā)炎，發(fā)燒正常，沒關(guān)系，我們正在治療，會慢慢好的。現(xiàn)在就讓老人家休息。”隨后，王醫(yī)生和護士長又跟大兒媳交代了幾句，才走開。

病房的人仍然靜默著，秦平他們許久都沒說話，在床上翻身，在地上走動，或是拿什么東西，都輕手輕腳，生怕驚動了周老太。大兒媳見大家都這樣，很過意不去，說：“我媽媽平時睡覺很沉，耳朵也有點兒背，你們要說什么話，只要小點兒聲，沒事的?！?/p>

秦平于是想開口，卻頓了頓，終于還是輕聲地問周老太大兒媳：“你爸爸可還好？”

周老太大兒媳聽了頓時有些肅然，輕聲回答：“爸爸十年前，八十三歲時過世了?！?/p>

秦平也肅然地“啊”了一聲，又幽幽地說：“我沒見過你爸，但知道你爸那時在縣里工作，我讀書時還小，也可能你爸那時去學(xué)校時我見到過，卻不記得了。但你爸的情況我知道一些，也是位老革命，那年月生活挺艱苦的，那時你們家真的很不容易??！”

小王和小李一直在旁認(rèn)真地聽著。這時，小王感嘆說：“周奶原來是這樣呀！你們家原來是這樣呀！”周老太大兒媳聽小王的感嘆，似乎沒覺得什么了不起，只是憨憨地笑了笑。

三

第二天中午吃過飯，周老太又發(fā)燒了，仍然昏睡著。王醫(yī)生、高挑個護士長又都來觀察了，量過體溫，比昨天要輕一些。王醫(yī)生、高挑個護士長一走，秦平他們幾個人也休息了。等大家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周老太先醒了，燒也退了，正坐在床上看檢查報告單。

周老太的各項檢查上午都出來了，大兒媳剛拿來。大兒媳也六十多歲了，不認(rèn)識多少字，就把一大疊報告單遞給周老太，說：“媽媽您自己看看，不會有什么大事吧？”

周老太看過后，像個小孩一樣，笑了，說：“沒大事，我就知道沒大事，這上面說，只是子宮老化了，你想想，我這么大年齡，子宮當(dāng)然老化了?！?/p>

“哈哈……”周老太大兒媳被周老太逗笑了，剛醒過來的秦平他們也都笑了。

這時王醫(yī)生和高挑個護士長進(jìn)來了。王醫(yī)生上前幫周老太正正腿，說：“您老人家放心，我們?yōu)槟隽艘淮稳鏅z查，您除了這次因為受涼肺部感染，別的都很好?！?/p>

周老太很開心，對王醫(yī)生說：“我知道，我就只是子宮老化了?！?/p>

王醫(yī)生、高挑個護士長，不禁也笑了。王醫(yī)生又說：“不過您這次肺部感染，因為時間拖了點兒，得慢慢消炎，您就好好住著，等炎消了，您就可以回家?！?/p>

周老太一手拉著王醫(yī)生，一手拉著高挑個護士長，說：“謝謝你們！麻煩你們了！”

“不謝??！”高挑個護士長說，“我們可都要向您老人家學(xué)習(xí)呢！”

周老太說：“看你妹子說的，我一個病人，有什么好學(xué)習(xí)的?。俊?/p>

王醫(yī)生說：“她說的對，我們是要向您學(xué)習(xí)。您的故事這兩天我也聽說了，您是個經(jīng)歷豐厚的人，您又非常堅強、善良，真的很了不起，值得我們好好學(xué)習(xí)！”

周老太有些驚訝，不知道王醫(yī)生怎么了解她的情況。

小李看出周老太的驚訝，就說：“周奶，您的故事，我們都是聽秦叔和大姐說的。昨天晚上您睡了，王醫(yī)生和護士長來查夜，我們又跟他們說了，都認(rèn)為您了不起啊！”

小王說：“周奶，王醫(yī)生他們說的對，您就像一本厚厚的書，夠我們好好學(xué)習(xí)的，說實在話，自從您這一來，我心情都好了許多，病也覺得好得快些了。”

兩天下來，整個三樓，甚至上下樓的人，都知道內(nèi)科十六號病房住進(jìn)了一位九十三歲的老奶奶。于是，許多病人，陪護的家屬，像當(dāng)初小王小李一樣，覺得周老太很神奇，像是一個謎，都在周老太下午醒來時，抽空來看望她，想知道她更多的故事。

每回有人來看周老太，秦平都很興奮，很榮光，總是跟人說：“這是我恩師?！比缓?，就像一位解說員，為大家講周老太的故事，特別要提起當(dāng)年老師送他鋼筆的往事。

下午醒來，周老太精神很多，她不多說那支鋼筆的事。但對秦平提到的百草小學(xué)，她卻很有興致，她說，那是她參加工作的第一所小學(xué)，那還是1949年6月，全縣剛剛解放，縣文教科組織招聘小學(xué)教師考試，她考取了，被分配到山區(qū)的百草鄉(xiāng)百草小學(xué)任教。那天，她與兩個同事從縣城出發(fā)，從早上五點，整整走了十幾個小時的山路，才趕到百草小學(xué)。鄉(xiāng)里事先接到他們要來的通知，鄉(xiāng)長親自帶著幾個人半路上來接他們，因為那時山區(qū)還有一些反動土匪沒有完全肅清，這是鄉(xiāng)長接到他們時告訴他們的。鄉(xiāng)長接到他們后非常高興，說他們一來，山區(qū)的孩子今后就能學(xué)上文化了，鄉(xiāng)長還表揚他們很勇敢。

周老太的記性可真好，近七十年前的事，還記得很清楚，一些細(xì)節(jié)說起來，讓聽的人如同身臨其境。她說，在百草小學(xué)，最讓她難忘的，還是那年十月一日，鄉(xiāng)里慶祝第一個國慶節(jié)時，那盛大的激動人心的場景，那天，鄉(xiāng)里有上萬人參加，鄉(xiāng)長用鐵皮做成的話筒，用盡全身力氣，向鄉(xiāng)親們高呼：我們勝利了，三座大山全倒了！跟著，上萬群眾都振臂高呼：毛主席萬歲！中國共產(chǎn)黨萬歲！……她那年二十五歲，榮幸地被安排當(dāng)慶祝大會的記錄員，她滿含著熱淚，一點不漏地記錄下了整個大會的情景和所有代表發(fā)自肺腑的講話。

來看望周老太的人，聽周老太講從前的事，聽得津津有味。尤其是一些年紀(jì)輕些的人，哪曾聽過一位九十多歲的老人這樣講親身經(jīng)歷的故事？他們聽了一段，還想周老太再講一段。但他們也很快醒悟過來，周老太那么大年齡，現(xiàn)在又住院，這么打攪她，實在是太不應(yīng)該，太累著她老人家了。于是都祝愿周老太早日康復(fù)，再離開。

但不管怎樣，聽過周老太講的故事，大家對她九十多年的人生經(jīng)歷有了一些大致的了解，知道她讀過書，是位老教師，很光榮，她還吃過很多苦，受過很多委屈，但她很堅強，也很善良。而她現(xiàn)在身體很好，很樂觀很快樂，總之，都越來越覺得她很了不起！

一次，一個來看望周老太的人雖然離開好久了，秦平仍然很興奮，對周老太說：“老師，您都成這醫(yī)院里的明星了?！?/p>

小王馬上也興奮地說：“是啊，我們也成了天天跟明星住在一起的人了?！?h3>四

王醫(yī)生的治療方案很有效果，不幾天，周老太下午已經(jīng)不發(fā)燒了，咳嗽輕了，精力也好了許多，在大兒媳的攙扶下，可以下地走走。王醫(yī)生和高挑個護士長知道了很高興，說周老太能下地走走很好，這樣對她身體的康復(fù)很有好處。

那天，一個中年男人來看望周老太，他來過好幾次了，但這次很久都沒離開，幾次想說什么，都沒說。但終于，他還是一臉歉意地說：“周奶，我是向您賠禮來了，我?guī)状蝸砜赐?，都沒好意思說，怕人家罵我。其實，那天就是我跟護士長瞎嚷嚷的，您別見怪啊?！?/p>

周老太記起來了，忙說：“哦，是你呀，我該向你道歉，是我占了你的床位?！?/p>

“哎呀！您多大年齡啊，您要這樣說，雷都要打我的頭了?！敝心昴腥苏f。

周老太想起什么似的，問：“這么多天了，你現(xiàn)在住進(jìn)病房里面了吧？”

中年男人說：“謝謝周奶關(guān)心！那天是輪到我住病房了，但正巧那天來了一個小孩住院，我見那小孩病重些，就主動把床位讓給他了。我還住在走廊上。”

周老太說：“你真是個好人！”

中年男人說：“不不，我知道您許多故事，您才是好人，我該向您學(xué)習(xí)?！?/p>

這天午飯后，周老太睡了一覺醒來，正準(zhǔn)備讓大兒媳牽著下地走走。突然，門外有一點騷動，秦平他們幾個人都不禁緊張起來。小李趕忙出門看是咋回事。

一會兒，小李回來了，輕輕說：“隔壁那位老奶奶不行了，快要走了?！?/p>

小李聲音很小，周老太沒有聽到，但她似乎知道了什么，對大兒媳說：“你牽我出去，我想去隔壁病房看看那位老奶奶?！?/p>

大兒媳很是遲疑，一時不知該怎么好。

周老太說：“那位老奶奶的兒媳都來看我好幾次了，我早就想去看看老奶奶，那幾天我總是腳下沒勁兒，現(xiàn)在我腳下有勁兒了，能下地走了，你牽我去吧?！?/p>

周老太大兒媳拗不過周老太，只得牽著她出了門。

一到隔壁病房門口，只見里面擠滿了人，老奶奶的家人和親戚都圍在病床前。周老太看不到病床，更看不到病床上的老奶奶，但她聽到里面有人在哭。

“周奶來了?！焙鋈?，不知是誰叫了一聲。

病房的人都轉(zhuǎn)過身來。哭聲陡地停滯了一下，病房頓時顯出一種異常的安靜。

老奶奶的兒媳迎上前，一把抱住周老太，哽咽著說：“周奶，您怎么過來了啊？”

周老太挽緊老奶奶的兒媳，說：“妹子，我早就想來看奶奶，只是到今天才來，莫怪啊?！?/p>

就在周老太和老奶奶兒媳說話時，房間里又開始有人哭了。

周老太說：“大家不要哭，不要哭啊，你們這一哭，奶奶聽了，心里會很亂的。你們都安靜些，她老人家心里也就安靜了。你們說，我說的對不對呀？”

哭聲又停止了，病房頓時又沉入一種異常的安靜。

但只過了一會兒，有人終于大哭了起來，緊跟著，所有人都嚎啕大哭。

周老太大兒媳趕緊將周老太牽了出來，一出門，大兒媳貼著周老太的耳朵，低沉地說：“老奶奶走了?！?/p>

“我知道?！敝芾咸f，“老奶奶走得很安靜?！?/p>

回到房間，周老太一直默默坐著。傍晚時，周老太讓大兒媳牽著出了房門，走到一個窗口時，周老太停下，朝窗外望著。

窗外，醫(yī)院大門邊人來人往，遠(yuǎn)些的地方就是縣城的街道，馬路，以及林立的樓房，再遠(yuǎn)些的地方，能望見縣城外的田野，田野外的大山模糊的影子……

周老太望了許久。大兒媳問：“媽媽望什么呀？”周老太說：“我就隨便望望?！?h3>五

這天下午，周老太由大兒媳陪著在走廊上走動時，樓下骨科病房的陪護家屬小方迎了過來，熱心幫大兒媳攙扶著周老太。小方比小王小李還年輕，三十六七歲模樣，她來看望周老太的次數(shù)最多，周老太當(dāng)然記得她。走了幾步，小方小聲說：“周奶，走廊那頭有個長椅子，我們?nèi)ツ沁呑粫汉貌缓茫课蚁敫f幾句話兒，我老早就想跟您說呢！”

周老太大兒媳聽了，望一眼小方，有些為難，不知道該不該一道去。小方看出了大兒媳的意思，忙說：“阿姨，我們一道牽周奶過去，我說的話，您聽著也沒關(guān)系的?！?/p>

到了走廊盡頭的長椅邊，剛一坐下，小方竟將手拭住眼睛，小聲哭了。

周老太心緊縮了一下，說：“妹子，莫哭，你有什么話慢慢說，我聽?！?/p>

小方于是慢慢說開了。原來，去年秋天，他們家蓋房子，本來是喜事，沒想到出了事，那天，做工的人收工了，她丈夫上屋頂四處查看查看，沒想到一腳踏空，重重地跌落下來，當(dāng)場就昏迷了，送進(jìn)醫(yī)院后，命是保住了，但人再也站不起來了，醫(yī)生說，今后下半身就要一直這樣癱瘓了。那次住了幾個月的院后，醫(yī)生讓他回家好好休養(yǎng)。這次是醫(yī)生讓他再來復(fù)查治療。

“周奶，阿姨，他可憐，我也命苦啊，您想，好好的一個人，就……”說到這兒，小方又小聲哭了。拭了一把淚，她繼續(xù)說，“自從出了事，我男人就不想活了，幾次要尋死，都是我發(fā)現(xiàn)了，把他的命搶回來。我哭著求他不要死，他后來也答應(yīng)不尋死了，但他總說……周奶，在您面前，還有阿姨，我也不怕見笑，他總說對不起我，讓我守活寡了，他要我改嫁，不要再跟他受罪吃苦。我不答應(yīng)。他就又說，隨我到外面去找個情人，他絕無怨言。說實話，自從他出事后，附近就有一些不三不四的壞人，老是想打我的歪主意，我都?xì)馑懒恕苣?，阿姨，我不是那種人啊，我把那些壞人罵得狗血噴頭。我從沒把這些說給別的人聽，也沒說給他聽，我怕他難過。周奶，阿姨，我這是第一回說……”

小方停下，又在小聲哭泣。周老太大兒媳也在一旁抹眼淚。周老太沒有哭，只是不停地輕輕拍著小方的后背，說：“小方妹子，你真是個好妹子，你家男人也是個好男人，你家男人遭難了，但有你這個好妹子，也是他的福分，妹子，你也不要太難過，太難過傷身啊，你想，人哪有什么十全十美的啊？你就想，什么樣的坎，都會過去的。”

小方停止了哭泣，說：“周奶，我不難過，我這些天在醫(yī)院里憋得慌，就是想找個人把這些說出來，您這么大年齡，比誰都經(jīng)歷的事知道的事都多，我就想跟您說說，今天，我總算跟您說出來了，心里舒坦了許多，我不難過了，您放心，我真的不難過了。”

周老太站起身，說：“妹子，你帶我去看看你男人，好不？”

“好??！太謝謝您了！”小方非常感激，與大兒媳一起牽著周老太下了樓。

小方的男人小吳，正在床上坐著，一見愛人牽來一位老奶奶，就知道是誰了。周老太剛走上前，小吳的眼淚就出來了，說：“周奶，我聽我愛人天天說您，我真想去看您，聽您講故事，只是我動不了了，還要麻煩您老人家來看我，我如何頂受得了??？”

周老太輕輕把他眼淚擦干凈。小吳像個聽話的孩子，很快不哭了，睜開眼睛看著周老太。周老太也看著小吳，說：“小吳，你以后想聽我講故事，就跟小方說一聲，我就來講給你聽。其實呀，小吳，我昨天聽小方說了你們的故事，你們才真的了不起??！”

“??！”小吳眼睛閃著亮，說，“周奶，我和小方都會記著您這話的?！?/p>

就在這天晚上，周老太半夜醒了，是被鞭炮聲驚醒的。

在醫(yī)院住院的人，并不是每個人都會康復(fù)出院的，有人會像那位老奶奶一樣，會在這里走向人生的終點。在醫(yī)院里，一個病人離開這個世界，要么暫時送進(jìn)太平間，要么家屬當(dāng)即接出醫(yī)院。不管哪樣，活著的人，都會放響一掛鞭炮，為親人去那邊的路上送行。

醫(yī)院里常常會響起鞭炮聲。鞭炮一響，人們就知道又一個人走了。

周老太住了這些天的院，聽到過許多次鞭炮聲。每回鞭炮聲一響，她就安安靜靜的，不做聲，有時晚上鞭炮聲響了，她好像睡得很沉，一點兒都沒聽到似的。

但今天晚上，周老太被鞭炮聲驚醒了，她在床上坐起來。

周老太大兒媳也被鞭炮聲驚醒了，她就睡在周老太身邊，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媽媽坐在床上，就立即起身，輕聲問：“媽媽，你是要上衛(wèi)生間，還是想喝水？”

周老太回答不是。大兒媳就知道媽媽肯定是被鞭炮聲驚醒的，就說：“媽，您不是怕吧？我在您邊上，您睡下，我們挨緊了睡?！?/p>

“我不怕?！敝芾咸珱]有躺下，對大兒媳說，“你扶我起來，我想去看看小吳。”

大兒媳有些不解，問：“這大半夜的，您怎么突然想去看小吳？”

“剛才那鞭炮聲怪嚇人的?！敝芾咸f，“我擔(dān)心他怕。”

大兒媳頓時明白了。但她不想媽媽去，她輕聲說：“媽，您不能去啊，萬一半夜又受涼了，怎么得了！我替您去看看，您不要再說話了，把秦大哥他們吵醒了可不好?！?/p>

周老太輕聲說：“好，你替我去看看他，他要是怕，你就替我說，我叫他不要怕?！?/p>

大兒媳輕手輕腳出了門，一會兒，她回來了，輕聲說：“媽，小吳他們房門是關(guān)的，我不好打門，我從門上邊玻璃望了，小吳和小方緊緊挨在一起，睡得很沉的?！?/p>

周老太聽了，點點頭，這才躺下睡了。

第二天下午，小方又來了，她今天精氣神兒比昨天好多了，興致勃勃地跟周老太說，今天她請了一個師傅來給她男人唱黃梅戲，她男人平時最喜歡聽黃梅戲了。她這專門來請周奶也去聽，并說周奶有文化，我們聽不懂的地方，也好請周奶點撥。

周老太聽了，非常高興，讓小方與大兒媳牽著下了樓。

周老太他們剛進(jìn)小吳病房，拉二胡的師傅來了。師傅看上去也是農(nóng)村人，六十多歲模樣。他一進(jìn)來，也不說話，端坐在一張椅子上，試了幾下音，就拉開了，邊拉，邊小聲地唱。師傅拉的是《天仙配》中的段子。師傅二胡拉得真好，琴聲時而低緩幽咽，時而激蕩悠揚。他唱得也好，琴聲、歌聲直覺往人骨頭里鉆。許多病人和陪護的家屬，也擠進(jìn)來聽。所有人都聽入了迷。師傅拉了兩曲，突然戛然停止了。眾人也一下醒過氣來。

師傅環(huán)視一下周圍的人，很快注意到坐在小吳身邊的周老太。他問小方：“這位老人家是你娘，還是你婆婆？”

小方說：“她老人家是周奶呢！”隨后，就把周老太和她講故事的事說給師傅聽。師傅聽過后，馬上向周老太一拱手，說：“周奶，我一個鄉(xiāng)下人，在您面前獻(xiàn)丑了！”

周老太正想說什么，小方問師傅：“您拉了兩曲，我該付多少錢呀？”

“什么錢??？”師傅說，“周奶為你們講了那么多故事，我收什么錢??？你們下回要想聽就說一聲，我再來拉?！闭f完，收起二胡，又向所有人拱拱手，才離開。

六

周老太的病完全好了，明天上午就可以出院。一算，她剛好住了半個月的院。

秦平是前兩天出院的，秦平臨走時，拉著周老太的手說，他是慢性病，要不是為了讓出床位給走廊上住的病人，他還想在醫(yī)院多待兩天，也好多陪老師兩天。

小王也是前兩天出院的，臨走時，小王和小李對周老太都有些戀戀不舍，他們找周老太大兒媳要了手機號碼，說他們回去后，只要想周奶了，就打電話，跟周奶說話。周老太很高興，說：“好，我到時一定接，我耳朵還是很好的，你們只要稍微大點兒聲，我都聽得清。”

周老太知道明天就要出院了，晚上，她讓大兒媳找來紙和筆，說要寫一點兒東西。大兒媳說：“明天就出院了，回家再寫吧。”周老太卻說：“不行，這個字今天晚上就要寫?！比缓缶妥诖差^的柜子前，認(rèn)認(rèn)真真，端端正正地寫下了滿滿一頁。

第二天一大早，王醫(yī)生和高挑個護士長照例來查房。但今天不同的是，高挑個護士長捧著一束鮮花，一進(jìn)門，她就將鮮花送到周老太跟前，興奮地說：“周奶，祝賀您康復(fù)出院！祝您老人家健康長壽！”

王醫(yī)生也走上前，說：“周奶，您是我這么多年來遇上的最讓我愉快的病人，今天您老人家出院，我更愉快，我衷心祝愿您老人家幸福，長壽！”

周老太雙手接過鮮花，連聲說：“謝謝，謝謝！”

這時，高挑個護士長又走上前，說：“周奶，我還要送您一份禮物呢！”

說著，高挑個護士長打開了一張報紙，說：“周奶，這是我們醫(yī)院今天出的院報，上面有我寫的一篇文章，就是寫周奶您的，我寫的不好，您多批評。但這是我的一樁心愿，我要把您的故事寫出來，讓我們醫(yī)院的人都能看到，我相信，大家都會看的?！?/p>

周老太湊近報紙，上面果真有一篇文章，標(biāo)題是《病房里的“明星”》，文章的旁邊還有一張她的照片，這肯定是護士長什么時候在病房用手機為她照的。

周老太緊緊拉著護士長的手，說：“謝謝！謝謝！我?guī)Щ厝ヒ欢ê煤每??！?/p>

正說著，病房門口來了不少人，都是周老太的家屬。在周老太住院的這些天，周老太的晚輩們都不時分別來看望過她，今天，他們約好一起來的，人很齊，兒子兒媳，孫子孫媳，孫女孫女婿……一共十好幾個人。病房太小了，他們有些只好站在門外。其中一個孫女，捧了一束鮮花，送到奶奶跟前，說：“奶奶，祝賀您康復(fù)出院！我們來接您啦。”

周老太接過鮮花，一臉的慈祥、幸福。

這時，小方也來了，她也捧著一束鮮花獻(xiàn)給周老太。

周老太接過小方的鮮花，然后從衣袋里摸出昨晚寫的那張紙，說：“小方，我就知道你要來，我今天就不去看小吳了，這是我昨晚給小吳寫的幾句話，你收著，帶給他看?！?/p>

小方小心接過那張紙，像個寶物似的收著，連聲說：“謝謝周奶，我一定給他看。”

一大群晚輩擁著周老太出了門。

周老太說：“你們再等一會兒，讓我去跟這樓上的人都打個招呼?！?/p>

這時，走廊上一個人說：“周奶，您不用，您看，我們都送您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