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香玉
摘要:假設連詞“饒”產生于唐代,由泛義動詞“饒”發(fā)展而來,而假設連詞“饒”是在“假設-轉折”關系的句子中產生的,后續(xù)句的演變是連詞“饒”產生的一個重要因素。在“饒”的發(fā)展過程中,“饒”所在句子的語義由說話人的意愿,向說話人的估計判斷再向假設-轉折轉變。
關鍵詞:連詞;饒;語法化
現代漢語中“饒”的詞性主要有形容詞,動詞,連詞,名詞。主要意義有:富裕,豐足;寬恕,寬容;任憑;盡管;古地名等。張相在《詩詞曲語辭匯釋》里談到了五類“饒”,文中談到:“饒,猶任也;儘也。假定之辭。凡文筆作開合之勢者,往往用饒字為曲筆以墊起之”,[1]也舉出了關于“縱饒、假饒和直饒”的例證,但對連詞“饒”的語法化研究還比較薄弱,它的發(fā)展脈絡又如何,動因是什么? 這些問題值得我們深入地探討。
一、動詞“饒”到連詞“饒”的轉變
(一)詞義的轉變
《說文?食部》:“饒,飽也。從食,堯聲。”可見,“饒”最早是個形容詞。隨之引申出“富饒,多”等詞義。如:
(1)大饗不問卜,不饒富。(《禮記》)
(2)川源饒毒霧,溪谷多淫雨。(駱賓王《雜曲歌辭·從軍中行路難二首》)
隨著詞性的轉變,“饒”具有了動詞的特點。泛化就是指實詞語義的抽象化、一般化和擴大化, 它是以實詞的部分具體義素的脫離和詞義的適用范圍擴大為前提的。詞義的抽象泛化會引起詞語結構關系的變化。[2]動詞“饒”主要指“寬恕”義,如:
(3)流民剛戇,而蜀人懦弱,客主不能相饒,宜移還其本土;不者,與東三郡隘地。(六朝《華陽國志》)
(4)橋北橋南千萬條,恨伊張緒不相饒。(前蜀牛嶠《楊柳枝》詞之三)
(5)貴里豪家白馬驕,五陵年少不相饒。雙雙挾彈來金市,兩兩鳴鞭上渭橋。(全唐詩 第二四卷崔顥《雜曲歌辭·渭城少年行》)
從上述例證中可以發(fā)現,“饒”與“相”連用,“相”本身具有兩重含義:一種是交互,行為動作由雙方來,如“客主不能相饒”,“五陵年少不相饒”;另一種是動作由一方來而有一定對象的(偏指一方),如“恨伊張緒不相饒”。
唐代,“饒”產生了“任憑,即使”義。如:
(6)饒君鐵甕子,走藏不得脫。(唐《王梵志詩》)
(7)饒你王侯職,饒君將相官。(唐《王梵志詩》)
(8)饒你得仙人,恰似守尸鬼。(唐 寒山《詩三百三首》)
句法位置與結構關系的改變會引起詞義的變化,導致實詞的語法化。同樣,詞義的演變、虛化,也會引起詞的功能的改變,使之用于新的語法位置、結構關系上,從而產生一個新的虛詞。詞義的變化是影響詞匯語法化的一個重要因素。“饒”由“寬恕”義向“任憑,即使”義轉變,是語法化為連詞“饒”的重要一步。雖然如此,“寬恕”義的“饒”一直與由此產生的連詞“饒”并存,這也正符合“并存原則”,即一種新形式出現后,舊形式并不立即消失,新舊形式并存。[3]
(二)句法結構的轉變
根據語法化的一般規(guī)律,動作性太強的動詞很難直接虛化。泛義動詞“饒”才是假設連詞“饒”的直接源頭。
1.主語S泛化
“饒”所在的否定句中,S是明確的人,具有意志性,直接出現或隱含在上下文中,如例(3);而“饒”所在的兼語句中,S不出現,上下文中只存在一個泛化的概念,而非明確的主體,如例(6);因而“饒”的詞義泛化。
2.“主觀化”增強
主觀性增強是“饒”語法化的一個重要因素?!啊饔^性是語言的一種特性,即說話人在說出一段話的同時表明自己對這段話的立場、態(tài)度和感情,從而在話語中留下自我的印記。‘主觀化是指語言為表現這種主觀性而采用相應的結構形式或經歷相應的演變過程。”[4]“寬恕”義的“饒”表明說話人的主觀態(tài)度,“相饒”的連用也有所體現,而“饒”后接兼語,更強調說話人的推理判斷。
二、連詞“饒”語法化初期
“實詞的虛化,要以意義為依據,以句法地位為途徑。也就是說,一個詞由實詞轉化為虛詞,一般是由于經常出現在一些適于表現某種語法關系的位置上,從而引起詞義的逐漸虛化,并進而實現句法地位的固定,轉化為虛詞。”[5]
唐代以后,“饒”后的成分變得復雜,有時與“縱,任”對舉,如:
(9)縱你居犀角,饒君帶虎睛。(唐 寒山《詩三百三首》)
(10)饒俊須遭更姓字,任奸終被變形儀。(五代《敦煌變文集新書》)
此時的“饒”與“縱,任”其后都接主謂結構,兩個短句是并列關系,尚未出現表示結果的小分句。
“饒”不僅能單獨使用,而且經常與“直、縱、假”合成雙音詞“直饒、縱饒和假饒”,“直、縱”主要是它們在詞義上也有“即使,縱使”義,而且“假”本身就有“假設,如果”義,
如:
(11)人生直作百歲翁,亦是萬古一瞬中。(唐 杜牧《池州送孟遲先輩》)
(12)縱有健婦把鋤犁。(唐 杜甫《兵車行》)
(13)假有斯事,亦庶鐘期不失聽也。(漢 曹操《與王修書》)
它們在語義上能與“饒”連用,所以形成了同義復合詞。
1.“直饒”連用
(14)兼濟直饒同巨楫,自由何似學孤云。(唐 李咸用《依韻修睦上人山居》之七)
(15)求利有何限,將松入市來。直饒人買去,也向柳邊栽。(《全唐詩》修睦《賣松者》)
(16)師打露柱云,直饒道得,也只是個木橛。(唐《鎮(zhèn)州臨濟慧照禪師語錄》)
(17)師曰:“這個猶是兒子?!倍瓷皆疲骸爸别埐粊硪彩莾鹤印!保ㄎ宕蹲嫣眉罚?/p>
例句中的“直饒”后接述賓結構“同巨楫,”主謂結構“人買去,道得”和狀中結構“不來”,而且“直饒”與“也”共現,如例句(15)“直饒人買去,也向柳邊栽”突顯出前一句的非現實性,表示縱使人買去松,也是向柳邊栽。另外,“直饒”后有時也接名詞來表示“即使”義,如:
(18)六者,喻如經緯,能成錦采羅紈,直饒大絹與綾,皆總因他經緯。(五代《敦煌變文選》)
2.“縱饒”連用
(19)縱饒生白髮,豈敢怨明時。(唐 杜荀鶴《下第投所知》)
(20)縱饒說得河沙道理,其心亦不增??v說不得,其心亦不減。(《江西馬祖道一禪師語錄》)
(21)若未得其本,縱饒將情學他亦不得。(五代《祖堂集》)
例句中“縱饒”后接述賓結構,有時與“亦”共現。而且例(20)前后對比,從語義上來講,突出說話人態(tài)度堅決。
3.“假饒”連用
(22)假饒葉落枝空后,更有梨團笛裹吹。(《全唐詞》徐鉉《柳枝詞十首》)
(23)假饒身命皆將舍,未勝常持般若經。(五代《敦煌變文集新書》)
例句中“假饒”后接主謂結構,成為后面小分句的假設前提。雙音詞“直饒和縱饒”前一分句有了假設前提,分句之間出現了“讓步—結果”關系,而且后一小分句常出現“也,亦”使分句之間的關系更加緊湊,另外,“直饒不來也是兒子”和“縱饒將情學他亦不得”兩句顯然為緊縮復句?!凹兖垺焙筮B接的分句之間在語義上更多地表現出“假設—結果”關系,這可能與“假”表示“假設,如果”有很大的關系。此時的雙音詞“直饒、縱饒和假饒”所接的前一分句表現出了“非現實性”,但是在多數情況下前后分句還是比較簡潔工整的對應,而且使用面積也不是很廣泛。
三、連詞“饒”語法化成熟期
宋代,連詞“饒”繼續(xù)語法化,使用頻率同樣是語法化的重要因素。一般情況下,使用頻率與語法化程度的高低成正比。從分布上講,虛化的程度越高,分布的范圍越廣。[6]連詞“饒”的出現形式不再是簡單的工整對應,而是變得豐富多樣,如:
1.“饒”單獨使用
(24)饒他此后更思量,總莫似、當筵情緒。(《全宋詞》張先《山亭宴?湖亭宴別》)
(25)饒將綠扇遮紅粉,一掬蕊黃沾雨潤。(《全宋詞》晏殊《漁家傲》)
(26)饒君萬劫修功行,又爭如、一盞樂天真。(《全宋詞》沈瀛 《醉鄉(xiāng)曲》)
2.“直饒”連用
(27)直饒書與荔枝來,問纖手、誰傳冰碗。(《全宋詞》趙彥端 《鵲橋仙(送路勉道赴長樂)》)
(28)直饒風雨也須晴。滿頭插菊掀髯笑,笑道齊山浪得名。(《全宋詞》郭應祥《鷓鴣天》)
(29)直饒云雨夢陽臺,夢回依舊無尋處。(《全宋詞》郭應祥 《踏莎行》)
(30)直饒隔水是江南,也恐一枝春未到。(《全宋詞》莫將 《木蘭花(吟詠)》)
(31)直饒明日便相逢,已是一春閑過了。(《全宋詞》莫侖《玉樓春》)
3.“假饒”連用
(32)借寇假饒?zhí)觳辉S,未須忙遣韶華暮。(《全宋詞》毛滂《蝶戀花》)
(33)假饒花落未消愁,煮酒懷盤催結子。(《全宋詞》柳永 木蘭花《杏花·三之一·林鐘商》)
(34)假饒真百歲,能多少。(《全宋詞》周紫芝《感皇恩(除夜作)》)
(35)假饒薄命,因何瘦了,劃地風流。(《全宋詞》楊無咎 《眼兒媚》)
(36)假饒讀得十遍,是讀得十遍不曾理會得底書耳。(北宋《朱子語類》)
4.“縱饒”連用
(37)縱饒梳洗罷,朱戶何曾跨。寂寞小房櫳,回文和淚封。(《全宋詞》趙長卿《菩薩蠻》)
(38)縱饒熟看過,心里思量過,也不如讀。(北宋《朱子語類》)另外,出現了“盡饒”連用,如:
(39)盡饒別后留心別。也待相逢。細把相思說。(《全宋詞》晏幾道《醉落魄》)
5.“便直饒”連用
(40)便直饒、更有丹青妙手,應難寫、天然態(tài)。(《全宋詞》歐陽修《鼓笛慢/水龍吟》)
(41)便直饒、心似蛾兒撩亂。也有春風管。(《全宋詞》楊無咎 《探春令》)
(42)便直饒、勛業(yè)崢嶸。偏他甚,潑天來大,一個好聲名。(《全宋詞》石孝友《滿庭芳(上張紫微)》)
6.“便假饒”連用
(43)便假饒月里,姮娥見在,從他越國,有貌西施。(《全宋詞》張繼先《虛靖真君詞》)
(44)便假饒百歲擬如何,從他老。(《全宋詞》張昪《滿江紅》)
7.“便縱饒”連用
(45)便縱饒有道理,寧有幾何?。ū彼巍吨熳诱Z類》)
“便直饒、便假饒和便縱饒”中的“便”表示讓步關系,相當于“縱然、即使”如:
(46)便與先生應永訣,九重泉路盡交期。(唐 杜甫《送鄭十八虔貶臺州司戶》)
從上述的例句我們發(fā)現,無論是單音詞“饒”還是多音節(jié)“直饒、便直饒”等,它們引領的前一分句都是指一種假設的事實,并姑且退讓一步承認這個假設的真實性,后一分句提出的結果卻是不合常理的,在語義上與前一分句形成轉折關系。連詞“饒”最終在宋代完成語法化。
四、連詞“饒”的發(fā)展和衰退
元代以后,“便直饒、便假饒和便縱饒”出現的頻率減少,沒有發(fā)展下去,主要是因為漢語主要以雙音節(jié)為主,三音節(jié)適應不了人們說話的習慣,但連詞“饒”的主要形式依然存在,如:
1.“饒”單用
(47)饒你有拿霧藝沖天計、誅龍局段打鳳機。近來論世態(tài),世態(tài)有高低。(《元散曲》鐘嗣成《南呂?一枝花?自序丑齋生》)
(48)饒他白發(fā)簪中滿,老景康寧便是仙。(《全元曲》柯丹邱 戲文《荊釵記》)
(49)伏兵四面一齊起,饒你有通天武藝,怎施威。(《全元曲》元雜劇《關云長千里獨行》)
(50)若是每常間趙元帥這一鞭,饒你是個人,打得你無情妻嫂笑蘇秦;饒你是個鬼,打得你落花有意隨流水;饒你是個怪,打得你鬼頭欠下閻王債;饒你是個精,打得你揚花落地聽無聲。(明《三寶太監(jiān)西洋記》)
(51)饒君縱有萬千般,不如跟著虔婆走。(明《今古奇觀》)
(52)饒君就是金鋼體,遇水粘身頃刻亡。(明《封神演義》)
連詞“饒”出現在排比的復句中,增強了表現力。如例(50)。
2.“假饒”連用
(53)假饒人心似鐵,怎逃官法如爐?(《全元曲》蕭德祥《小孫屠》)
(54)好癡迷,假饒染就干紅色,也被傍人講是非。(《全元曲》徐田臣《殺狗記》)
(55)假饒是線斷風筍,落誰家也要個明白。(《全元曲》馬致遠《商調?集賢賓》)
(56)假饒那花主人要取一枝一朵來贈他,他連稱罪過,決然不要。(明《今古奇觀》)
(57)假饒方寸難移相,餓莩焉能享萬鐘?(明《喻世明言》)
3.“總饒”連用
(58)總饒你事業(yè)伊周,文章董賈,少不得北邙山下。(《全元曲》未知作者《小石調?歸來樂》)
(59)總饒你似馬相如賦《子虛》,怎比的他石崇家夸金谷。(《全元曲》元雜劇《朱太守風雪漁樵記》)
(60)總饒你潑骨頑皮,也少不得要還他本和利。(《全元曲》元雜劇《玉清庵錯送鴛鴦被》)
(61)總饒你滿園春,萬花新,爭如得見當鄉(xiāng)人。(《全元曲》元雜劇《羅李郎大鬧相國寺》)
“總”作為連詞,用法同“縱”,“縱然,即使”義,如唐代李益的《度破訥沙》:“莫言塞北無春到,總有春來何處知。”
4.“直饒”連用
(62)直饒封涉不生心,便是魯男須動念。(《明《初刻拍案驚奇》)
(63)直饒百萬將軍貴,也須堂下拜靴尖。(明《喻世明言》)
(64)直饒揭帝也難當,便是金剛須拱手。(明《水滸全傳》)
另外,在多重復句里有“假使”和“縱饒”對舉,如:
(65)假使官程擔仗,結隊火劫了均分;縱饒?zhí)糌溈图?,獨自個擔來做已有。(《全元曲》九山書會才人《張協狀元》)
清代以后,連詞“饒”的用例明顯減少,這種情形可能是由于清代產生了能表示此意義其他連詞有關。這也符合語法化的“擇一原則”,即能表達同一語法功能多種并存形式經過篩選和淘汰,最后縮減到一二種。[7]但是與之并存的動詞“饒”出現的次數反而明顯增多,如:《紅樓夢》:“本來要饒你,只是我頭一次寬了,下次人就難管,不如現開發(fā)的好。”
五、結語
假設連詞“饒”產生于唐代,由泛義動詞“饒”發(fā)展而來,而假設連詞“饒”是在“假設-轉折”關系的句子中產生的,后續(xù)句的演變是連詞“饒”產生的一個重要因素。在“饒”的發(fā)展過程中,“饒”所在句子的語義由說話人的意愿,向說話人的估計判斷再向假設-轉折轉變。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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