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廠西街的榮寶齋是京城首屈一指的經(jīng)營古董的老字號,許多名家的文房清玩在這里售賣,祖師爺和師傅曾很長一段時間在這里鬻刻掛單。而今,北派竹刻傳人邊溪良的竹刻作品也進(jìn)了這家老字號。有同行向他道賀,寒暄幾句后,他掛掉電話,繼續(xù)埋頭刻起了竹子。
他叫邊溪良,第一次接觸竹刻,是在1981 年。用他的話說,結(jié)緣竹刻,這叫“機(jī)緣湊巧”。這座城市有那么多的照相館,照相館里來來往往有那么多流動的人,而有兩個陌生的少年,近乎在同一時間彼此打了聲招呼后,相聊甚歡。
那時邊溪良剛十八出頭,業(yè)余時間都黏在少年宮習(xí)書法聞墨香。陌生少年是幫外公來照相館沖印竹刻拓片的,那位外公日后成為他的竹刻師傅。在竹片上刻字、作畫、治印,太稀罕了,邊溪良可從未親眼見過。少年跟他描述,外公的雕刻刀在竹片上蜻蜓點水般游走,頃刻間,竹屑紛飛,人物、山水、花木、禽鳥,其細(xì)若縷,玲瓏活現(xiàn),雋永有味。聽得他目瞪口呆,手指在掌心來回摩挲,想象著自己拿起刻刀于竹上渲染筆情墨趣,他像中邪了似的傻笑了一下。師傅的外孫跟他告別,他都沒緩過神來。回家的那一路,奇形怪狀的竹刻器物在他的腦子里游弋飄蕩,竟把來照相館沖洗照片的事忘得一干二凈。
老人家住在香串胡同。踩著鳳凰自行車進(jìn)入胡同口,一個上了年紀(jì)的婦人引他進(jìn)門,老人上下打量了這個穿戴整齊的小伙子,問他為什么要學(xué)竹刻,“就是喜歡,沒有別的原因!”他回答得很干脆。老人讓那婦人取來筆硯,想看看他的書法。先前的忐忑跑沒影了,畢竟書法他練過好些年月,心里有底。老人對他的字未置一詞,折身坐回桌邊的舊木椅上,婦人端來一杯新沏的茶給他,他一陣竊喜——一杯拜師茶,一句問候語,他成了老人的徒弟。
老人姓范,一字眉,鼻翼挺拔,眼神剛毅,略顯松弛的臉上藏滿了故事。范家生活清簡,屋內(nèi)陳設(shè)的家具除了素常家用之外,都是跟竹刻相關(guān)的物件。竹上刻畫,本以為粗細(xì)兩三把刻刀就綽綽有余,沒想到師傅的工作臺上擺滿了大大小小三十余把,一下子把他給鎮(zhèn)住了。
學(xué)竹刻,總得清楚這門技藝的歷史吧,師傅告訴他:祖先出于愛美的天性,早在遠(yuǎn)古時期就在竹制品上施加裝飾了。關(guān)于這門技藝的榮辱興衰史,師傅囑他回去翻翻書,說比自己講得地道,自己只傳授實操技法。
“竹本尤物,竹刻之事應(yīng)為錦上添花,若僅僅視竹材為一種鐫刻載體,隨意而為,舍本求末,趁早斷了作孽的惡根,勿糟踐了這高潔之物。”這是師傅的原話,老人說竹刻之人心中都得有一株參過禪的蓮,心正意誠,方能氣清心靜,達(dá)不到“人刻合一”,出不來。那個下午,師傅將竹刻之事娓娓道來,他聽得滿頭大汗。走出師傅家門時,晚霞將胡同暈染得像泛黃的老照片。一件竹刻詩詞臂擱。師傅給他設(shè)計打稿,讓他拿回家做,算是第一次考試。
那些天,從廠子里下班黏著一身臭汗回家后,邊溪良像被打了樁一般死死釘在椅子上,用他母親的話說,“魂兒都被竹刻奪去了,沒的救?!碑?dāng)他把頭刻呈給師傅時,他的手哆嗦起來,險些摔在地上。他不敢候在師傅身邊,跑到做手工活的師母那兒聊天,一邊聊一邊偷瞄幾眼師傅。時間一秒一秒飛奔,他的粗氣一口攆著一口滾出來,當(dāng)師傅朝他說了聲“還行”時,他還怔在椅子上。師娘捅了他一下,說:“愣什么呢,傻小子,老頭子說‘還行’,就證明你刻得不錯,他可是很少表揚(yáng)人的?!彼铧c沒哭出聲來。竹刻,技術(shù)容易掌握,藝術(shù)卻不易學(xué)到,全靠個人悟性。在師傅眼中,他還算蠻有天賦的,也稀罕這個學(xué)生,一帶就是二十載?,F(xiàn)在來看,這是很少見的。
古代竹刻家不少是父子相傳。因竹刻費目力,必須很早就操刀學(xué)習(xí),到了壯年才有實力出成就。加之,它需要過硬的書法、繪畫和治印等基礎(chǔ)功底,否則只能停留在雕匠層面。師傅10 歲時就拜書畫篆刻家徐純根為師,其間,還攻讀四書五經(jīng)、詩詞歌賦,又向壽石工先生學(xué)習(xí)治印,15 歲拜竹刻家張志魚為師習(xí)竹刻,后又跟隨民國時期北京著名畫家章浩如學(xué)畫,受教于多位名師并能博采眾長,根基瓷實著呢。跟師傅剛學(xué)竹刻那會兒比起來,他差了好幾條街的距離。
起初,家里人以為他只是心血來潮,當(dāng)個興趣,沒承想,他動了真格,一有空閑就跑到師傅家里去,一待就是大半天。父親曾三番五次數(shù)落他,“學(xué)竹刻有啥用?能當(dāng)飯吃嗎?你看看院子里跟你同齡的那些小伙子,哪個不是在想破腦殼謀出路掙大錢?”他很犟,認(rèn)準(zhǔn)的事,不會回頭。1981 年高中畢業(yè)后,邊溪良去了鋼銼廠當(dāng)工人,業(yè)余時間幾乎都泡在師傅家里。1982 年夏天,他的“頭刻”作品誕生了,
結(jié)緣竹刻三十余載,他刻的扇骨居多,筆筒與臂擱也屢有佳作問世。扇骨“仕女圖”和“高士圖”是他的代表作?!笆伺畧D”于盈尺之間,勾勒出一個仕女婀娜多姿的身段,最難把握的是神態(tài),若能夠?qū)⑺齼?nèi)心的羞澀呈現(xiàn)出來,那叫真本事。從一片普通的毛竹變身為扇骨、筆筒、臂擱等工藝品,其間的每一道工序都浸淫著竹刻藝人的心思與才情。如果有人評價你的竹刻“每一刀都有感情”,那是對竹刻藝人最大的褒獎?,F(xiàn)在從事竹刻的人不多,懂得欣賞竹刻的更是少之又少,“知音少,弦斷有誰聽”近乎是所有當(dāng)代竹人的心聲。
一把上乘的竹刻扇骨,很可能是幾位大師合力打磨和制作的。2001 年師傅去世后,他在拍賣會上斥巨資拍下了“嬰戲圖”扇骨,那幅作品由五位大家共同完成。扇骨大邊,畫稿出自于國畫大師陳林齋,字是民國時期北京“四大書家”之一羅復(fù)堪的;扇面,一面是清末宮廷畫家蘇楚白的畫,另一面的書法是清末翰林吳雷川揮毫潑墨的;雕刻由他師傅操刀。他將其視為“鎮(zhèn)宅之寶”一樣珍藏,遇到竹刻上的難題了,他才將其請出,反復(fù)琢磨師傅的刀法以及新奇造意,那時候師傅仿佛還活著,一直在暗處提點。
三年前,他辭掉了廠里的工作,在家專心竹刻,過起了“閉門”的生活。每天早上九點開始提刀,晚上十一點收刀,跟外界近乎隔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