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夢宇
一
人們用最原始的方法加工食物。放在從前,多半是為了保存,而現(xiàn)在,大概是想在大魚大肉中回味一些過去的口感。
10月,自從我知道了秋高氣爽的地理原因后,便開始留意起秋天,果然天是晴而高的,空氣是干而燥的。這樣的季節(jié),我們偉大的勞動人民要開始行動了。青茄子作薄片狀被晾在石磨上,窗臺上,均勻鋪開,有的已經(jīng)卷起了蔬菜干標(biāo)準(zhǔn)的卷兒。豆瓣醬通體還沒有發(fā)酵好的黃色密封在全透明塑料桶中,放在最高的地方,一定要最高,似乎每高10厘米都能多一分太陽的味道。
超市里是有各色泡菜咸菜麻辣拌的,至于甜辣香俱全的海天拌飯醬,顆粒分明的香菇牛肉醬,更是一年四季隨處可買。
然而可愛的人們秉承著千百年來自給自足的精神,仍舊對手工食物的制作樂此不疲。
1月,自從我知道了儀式感這樣一個詞以后,方才明白為什么春晚的笑料一年不如一年,姥爺同我仍在每年除夕七點半準(zhǔn)時坐到電視前從春晚預(yù)報到李谷一的《難忘今宵》一眼不落的看完。家里的老鐘盒在12點準(zhǔn)時想起,窗外總有人放煙花,在高空燃燒著氧氣爆炸。這就是儀式感啊。
姨媽挎著媽媽牽著我,提前三五天去買食材,為了新一年的第一餐,第二餐,第三餐,總之是要連續(xù)一個星期都吃這些的。我小時候想不明白為什么要買幾大袋子饅頭,蒸十幾個棗花,炸一大盆帶魚和對蝦,燜一高壓鍋的紅燜羊肉。
現(xiàn)代化的生活超市方便而貼心,但這對于頗具儀式感的勞動人民來說,不過是能買到更新鮮的肉和更豐富的丸子。真正迎接家人回歸的美食,還是要出生在廚房裹了一層油的黃燈泡下和通風(fēng)的窗臺上。
白天水盆刀案傲氣的登臺,媽媽抖擻地揉面拌餡兒洗菜炒羊肉。傍晚蒸鍋竹排們才眉開眼笑地爬上桌,媽媽又麻利地炸起了秘制的美食——家里人都叫它卷醬。
但我問過同學(xué),沒有一個人露出“我也每年都吃!”的神色,大多眼神迷離地聽了我的描述后,仿佛豁然開朗般大聲地說道:“春卷兒啊!”如此看來,我一定是我們班唯一一個每年能吃到卷醬的人。
肥瘦相間的豬肉餡兒,我是不愛吃肥肉的小孩子,但由于卷醬工序復(fù)雜,純瘦肉做出來的就早已是又老又柴的口感了。于是將這五花肉拌以各種香料,家里的男人卷起袖筒,戴上塑料手套,給那一盆子的肉做一個全身按摩,讓年歲已高的王守義牌十三香充分入味,再一個反扣把肉拖到鋪了塑料紙的案板上,用竹杖敲打。
姥爺已經(jīng)不做這一手了,留給舅舅做,我時而跑過來號稱打下手,被舅舅賞了一撮面團就打發(fā)走。待我捏出了個派大星,肉餡兒也要上鍋蒸了,蓋鍋的最后一秒鐘我把派大星丟了進去——終于還是被發(fā)現(xiàn)了,一只大手給派大星拎了出來。切四指寬的豆皮,拌碗稀面汁兒,肉餡一出鍋,媽媽就趁熱用筷子盤出一團團,包在餛飩皮大小的豆皮里,手指蘸了面汁兒,糊在兩頭。于是逐漸地,盆子里堆起了小山高的卷醬。
卷完最后一片豆皮,端起盆子去完成屬于卷醬的最后一道工序,厚厚的油在黑色的鐵鍋里融化,咕嚕咕嚕的發(fā)出氣泡聲,撒一把花椒,映著“滋滋”的油和花椒香,卷醬們排著隊下鍋。一撈一放,對于年年操練的家人們來說,這是廚房特有的節(jié)奏。
前幾個常常是留不住的,他們都悉數(shù)進了我嘴里,媽媽也不叮囑我小心燙,畢竟大人們年年做,小孩子們年年吃。剛剛炸好的是最好吃的,過幾天下了火鍋,便是另一番口感了。
二
我早些年極其討厭蘇打餅干,也有叫梳打的,大概都一樣,薄脆咸干的那種。任何一個牌子都讓人無法忍受。吃藍莓味的康師傅3+2,只舔藍莓奶油,舌尖決絕地不要碰到下一層蘇打餅干。每每看到一排排常年占據(jù)著超市貨架的蘇打餅干,我都掏窮心思地想究竟誰這么熱捧它們。
姥爺78歲的時候,我知道他吃飯是要吃糊糊狀的食物,蔬菜、牛奶與雞蛋一起打在破壁機里,營養(yǎng)豐富,而我等青年人一定是吃不下去的。萬般沒想到,姥爺配糊糊的主食竟然是一款白芝麻蘇打餅干。我想起了常年存于心間的疑惑,后又想到姥爺大概不知道藍莓奶油比下面的蘇打餅干好吃千萬倍——我想每一個沒有觸碰到更美好的人,都以為自己緊握的是最美好的,于是就越發(fā)緊握。
在討厭這種餅干的日子里,時間毫無異樣,沒有人逼我吃的,即使我頗有經(jīng)驗般地跟姥爺講:不好吃啊,又干又咸。但姥爺也沒有說:你嘗嘗,你要嘗嘗再說啊。
他只是說:那妞妞吃板栗嗎,你去買些,我給你炒。去誼聯(lián)市場買小的那種——大約是在小學(xué)的時候,放學(xué)回家的我看到紫砂壺旁放了一兜板栗,悄悄地拿起來吃,卻是從來沒遇到過的生硬感,也沒有甜味。我那時極其害怕老爺子,可能是棱骨分明的下巴,也可能是高亮的嗓門兒,總之我暗戀學(xué)校門口的竹筒粽子很久了,也不敢讓姥爺買給我吃。有一天自己撿了一塊錢,這才換了一個粘滿白糖的粽子。因此我怎么也沒去問這栗子怎么如此怪。午睡起來卻被姥爺發(fā)現(xiàn)了桌子上三四個板栗殼兒,“這是生的——”姥爺扭身從蒸鍋里端了一小碗油亮的,冒香味的?!敖o你炒好了,你怎么吃生的去了?”我把熟板栗握在手里去上學(xué),心想生栗子在胃里會發(fā)芽嗎。
我同蘇打餅干始終井水不犯河水。
姥爺去世的那一天,我從高中學(xué)業(yè)水平測試的考場回來,我已經(jīng)知道那段時間他咳嗽咳得很吃力了,我想下午考完英語就去看他,坐36路車四站路就到了。
早幾個月我去中心醫(yī)院看他,進門的時候他在咳嗽,身體佝僂著縮成一團,僵硬地顫抖著。姨媽看到我就跟姥爺說,你外孫女兒來看你了。我什么問候的漂亮話也說不出,又發(fā)覺鼻尖酸酸的,只好轉(zhuǎn)身走出房間,一直走到走廊盡頭的飄窗,站在住院部13樓,竟然可以看到很遠處的太行山,中間隔著不知是霧霾還是落日的余暉。走回房間的時候,聽到姥爺問,“妞妞走了?”背對著房門?!拔覜]有走?!?/p>
輕輕拍拍姥爺?shù)谋?,這樣的他再也沒有我所害怕的威嚴(yán)了。
兩年前去靈隱寺,我跪在蒲團上,拜了三拜,祈求我的家人要健康。佛祖很高,但我感到他的眼睛在看著每一個祈禱的人。
考完了英語,媽媽打來電話說不必去醫(yī)院了,直接回來吧。
看到樓下擺著很多束花圈的時候,我覺得是巧合,是哪個不幸的人兒在家人的哽咽中走了,我站得遠遠的,風(fēng)把花圈上的字條吹得亂飄,500度的眼鏡還是讓我看到了母親攜著我的名字被寫在上面。我知道他的的確確是走了,不管考多少個A都沒有意義了。沒有眼睜睜看著離去的苦楚,我不知該如何打理面無表情的臉和來不及的心。樓上有很多親戚的吧,于是我想——還是猙獰地哭著上去吧。
火化的那一日,我最為感受到了習(xí)俗的繁雜,如果這是緬懷逝者最好的方式,活著的人則能夠安心。做過幾次這事的遠房前輩指揮著排行第三的媽媽把食物罐倒身扔下坡,里面裝了滿滿的飯菜。聽到媽媽不清晰的話語間那句“我爸以后就要一個人在這里了啊”方才驚悟,為人父母十?dāng)?shù)年,在陰陽相隔的父親面前仍會哭得像個孩子。那番神色我永遠記得,太無助了。這種后知后覺的遺憾,使我在周年祭時,看著相框里的老人,跪倒著無法起來。那時我又莫名想起了張國榮哥哥離開時報紙上印著唐鶴德先生幾乎無法站起身需要人攙扶和滿臉淚的樣子——我想世間的感情都是這樣的,最無法承受的是生死兩茫茫。
三
老冰箱上還放著兩塊蘇打餅干,碼在老花鏡旁邊。我打開電視,坐在沙發(fā)上就那么吃了。的確是薄脆咸干的,但也沒有很不堪。學(xué)業(yè)水平測試前復(fù)習(xí)化學(xué)的時候,聽到化學(xué)老師的話:蘇打可以助消化。說好的井水不犯河水,蘇打餅干方已侵我一寸,此番又占我七尺有余。
電視里放著哆啦A夢,機器貓從口袋里摸出記憶面包。我心想,我為什么沒有一個食物罐,可以掏出來豆角干、麻辣拌、臘腸、卷醬、竹筒粽子和熟板栗。媽媽說不要想食物罐這東西,那是給死去的人用的。
我們還活著,所以我們吃不裝在罐子里的食物。但我們還活著,不能不懼怕死亡,不能不對食物罐這樣的詞敏感不已。
高三誓師上我把宣誓詞喊得透徹響亮,以示斗志,被兩旁的同學(xué)投以復(fù)雜的目光。在TFboys的勵志歌曲中散會,我把課桌搬到了教室最后一排,既不靠窗,也不靠墻。每天出門前裝好一天要喝的水吃的飯。
下午5:20宣告吃飯的戰(zhàn)歌吹響時,同學(xué)們沖向美食街——食物不僅可以填滿胃,也可以填充幸福感和歸屬感。盡管含著廉價油和隔夜飯這樣不美好的細節(jié)。我也打開我的書包,拿一盒太平梳打餅干。時而海苔味,時而香蔥味,也有過一盒奶鹽味。配一份這周的時事政治報。它實在是有些干,我特意買了這個經(jīng)典牌子,還是干巴巴的。范仲淹劃粥割齏,怕是也覺得稀乎乎的。
但我如今很堅決,想同范仲淹一般,成一番氣候。我看到“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句話的時候,腦袋里想到了自己站在懸崖峭壁上一覽江山的意氣風(fēng)發(fā)。我沒有想跟心懷大志者搶飯碗,謹(jǐn)望可以做到修身齊家。但同桌還是嘲笑我土。我聽到古人的腳步聲,猶如大海在示意。鮑勃·迪倫說。
如今身在理科樓的化學(xué)老師和已經(jīng)離去的那位老人,盡管我把本就少有的化學(xué)課拿來看了《島》和《線》,盡管我總是不讓姥爺看無趣的梨園春。但他們都無意間讓我接受了最溫柔的力量,讓助消化的蘇打餅干陪伴我的200余天。
韓寒叔的電影里,馮紹峰說:大人只看利弊。
我想問,是分人的嗎?還是都是如此。
但我不知道該問作者還是演員。
好在我化學(xué)匆匆間也得了A,如果化學(xué)老師是屬于只看利弊的那一波里的,我沒有給他拖后腿。
我大概永遠也不知道是蘇打餅干侵犯了我的河道,還是我打破了它的井。
四
終究是沒有人逼我吃的,只不過是夜深稀夢間,我聽到那些過往的人笑著跟我說:不如試一試,試試吧,好吃呢。
佛祖說:過分飽食,則氣急身滿,百脈不通,令心堵塞,坐臥不安。
我們?nèi)碎g百姓,卻還是以食為主的。臨走前,也要給家人帶上一罐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