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羽
我啟程。我到哪里去。我要到殺害我的人群中去。在刀劍下,我們更要學(xué)習(xí)詩歌。學(xué)習(xí)春的繁蕪,學(xué)習(xí)雪的荒涼。神啟在我們脊柱上,各自相間而視。
天暗了,月涌出,像水影裹挾的魚鉤。我移動時有風(fēng),白色的風(fēng),神跡般的風(fēng)。所有抵達(dá)都暗藏真相。在我背后,遠(yuǎn)去的是森林大學(xué)校門。暮色那方,黑的,銀的,沉默的車。所有沉默都說出了真相。一輛金黃的出租車,挑著一擔(dān)夜色,緩緩地勻住,暄暄地靜了。我攥著拉桿,三步兩行,羽絨服的貂毛領(lǐng)搔著耳垂,一撲一撲,一聳一聳。一帶閃著銀光的軌跡暗下去了。我拍打著出租車的玻璃,看到了殺人者之一。
月暈,星光,霓虹。檸檬色的臂膀,緋紅的血細(xì)胞,鼠海豚般的銀色脊背。出租車載著玄色的道,芥色的意緒,豆色的往事種種,汩汩地向前。前方閃著零丁的紅粉,大概只是一個彈指的時間,車剎住了。一彈指等于二十瞬間,一瞬間等于二十念。反之,二十彈指等于一羅預(yù),二十羅預(yù)等于一須臾。一日一夜有三十須臾。由此可見,我在構(gòu)建了共在,秒針將宮殿夷為平野。我蜷緊了身子。窗外懸著伏特加般的清亮,那是遙遠(yuǎn)的宇宙所在。司機(jī)斑馬壓低了身子,還有28秒。他回頭瞥了我一眼。常見的金邊眼鏡,細(xì)潔的眼,順綽的鼻梁,厚厚的皮毛,像黑白的云垛子:“放假了?”
我的喉嚨喑啞一聲,閃進(jìn)無邊的夜色里,欣欣然踅足回來,閉著嘴唇。很短促,像鍍了金的回旋鏢,抹了疼。我咳嗽起來。舌頭是愛謊話的,牙齒卻抵擋著所有不真實。我卷起舌頭,如同鯨魚交媾:“今年放假挺早的?!?/p>
出租車猛然潽了出去。油油的綠,忽醒忽盹,忽顫忽明,巍巍地掠過車頂。幾輛電瓶車躍過去,纖薄的大弧,像暫緩的嘴角。我輕輕后靠,兩個肩胛骨戳著椅背。車輪發(fā)出吭哧吭哧的聲音,斜裁了灰色的地面。車身燥起了一股熱氣,前窗蒙上一層白色透明布。
“考上森林大學(xué)不容易啊,”司機(jī)斑馬開了腔,“我兒子還小。等長大了,也考這個學(xué)校。多遠(yuǎn)我都開車去接他?!?/p>
“挺好?!毖?、腭、舌、齒、唇、鼻腔、鼻竇、胸腔,一一過濾,只剩下兩個字。
司機(jī)斑馬沉默下去,出租車平穩(wěn)地滑行。轉(zhuǎn)過這個彎道,是一條長長的直路。一眼望穿,終點(diǎn)是一座座果褐色、鑲了藍(lán)邊的山脈。九鄉(xiāng)河這個地區(qū),多山,多霾,多舛。橘色的車燈照出了雜亂懸浮的塵埃。我彎曲脊柱,把重心落在椅背上。總有理由相信,我們存在的星球也是塵埃。月亮岌岌地半綴在空中,山脈流淌著爍白的膿。
也是過了許久,我的眼才稍稍撐了一寸。這不是那條路。九鄉(xiāng)河的山,從沒有過如此多的名字。司機(jī)斑馬的后腦勺開始產(chǎn)卵,紅的白的花的蛾子,撲棱棱飛出來,饜住了我的嘴。我感到窒息。周身一片闃靜,聽得見血滴墜下的聲音。這邊是山,那邊是山,哪邊都是山。車門是鎖住的。疙疙瘩瘩的山路,偶爾閃過一截霜白的蒲草?;椟S的車燈照著,直到掣在路頭。燈也熄了,出租車停止了顫抖。斑馬轉(zhuǎn)身下了車。我被一雙馬蹄拖出來?!叭嘁蝗嗖藕谩!彼f著,蹄子伸入了我的胸口。我哼哧地喘著氣,剛要言語,就被他按住了脖子。剛開始疼,后來腦殼熱得慌,血液涌頂,雙手漸冷。我的眼睛凸出來,胡亂伸縮著。血管的嘶鳴聲。突然,他的蹄子松弛下來,柔軟下來。我如沉底般,拼命尋找著氧氣,卻聽得呲啦一聲,我成了母體中的赤子。
一道亮光。司機(jī)斑馬猛地拍了拍車?yán)?。我的肩胛骨依然戳著椅背。窗外,山巒成了沉默的腳后跟,乜斜著,觳觫著。橙色的光匯成了茫茫的河。
“搶道就算了,他媽還遠(yuǎn)光?”司機(jī)斑馬肆罵著,一陣譏嗔。
像是天地顛倒,我從水里掉落出來。心臟恍若熔爐,舔噬著,回旋著,一撲猛焰,訇訇然灼了自己的身,兀自黑了,卷了。
“師傅,”我的聲音往前方皸裂開去,拇指搓著食指,搓圓了一個簸箕,搓破了一個斗。“師傅你走的是哪里?”
前面的車定了,后面的車響起了喇叭。司機(jī)斑馬轉(zhuǎn)過頭,前車的橙色后燈,照亮了他的半張臉。黑白相間中,右眉毛是深色,左眉淺淡,左臉砑光躍金,右臉熹微,眼鏡一邊黯然,一邊光艷。他是看著我的。他看著我的時候,像看著無邊的云。云往少里走,云往多里走,茱萸粉,蟹殼青,秋香黃,梅子染。它從不往格局里去,卻遮住了所有能直達(dá)的地方。
“姑娘,”他撮起了嗓子,“老道不能走啊,今天周末呢。這兒是玄武大道,快。”
我審時度勢地笑了起來,把臉上的云都笑散了。窗外的山巒掠過一只椋鳥,碩大的翅膀好似宇宙里恒久的悲哀。
“現(xiàn)在交通不行啊。就在上周,有個小鹿搭我的車,最后一班6點(diǎn)20,硬是沒趕上,最后給了我300塊,一路趕回?fù)P州去。你說說,路就這么寬,車越來越多。每家?guī)卓?,每口一輛車,這還得了。我就和你說那高速上……”
司機(jī)斑馬后面的話我沒聽進(jìn)去。我的肩胛骨塌陷在椅背上,全身的肉也蓄了滿滿的熱。我本來要離開這里的?,F(xiàn)在我還在。有時候我不在的地方,往往長留著昔日的容顏。僅存的暮色消竭,彌留著一點(diǎn)殘光。黃昏是紫檀色的,夜晚是藏藍(lán)色的。黃昏是屬于絨毛的,夜晚是屬于天鵝絨的。每當(dāng)我們漸次睡去,上帝都會把一切分解,重組。我見到的司機(jī)斑馬,也是我最后見到的司機(jī)斑馬。
離6點(diǎn)半還有一刻鐘,我關(guān)上了出租車的門。司機(jī)斑馬駕駛著他的眼鏡,開離了我的生命。行李箱嗡嗡地響著,幾道光來回穿梭。進(jìn)了車站門,買了車票,過了安檢,去了廁所,一切順?biāo)浦?,心安理得。檢票員喊起來了。氣味渾濁的客車,生著幽幽的亮。動物們捏著小紙片,水一樣地入了胃,等著夜的消化。今我與他我,恰如參與商。
客車滿足地“吭哧”一聲,啴啴地動了。我撫著手里的包,沉靜得無以名狀。車頂燈昏昏然暗了,車窗拓印出困倦的我。我伸展四肢,像是身體發(fā)了芽。皮毛滿溢著弧光,隨著車動而忽閃不絕。我想去觸摸窗外的我。而那個我,鼻尖脂白,雙手膽紅,眼里長滿了淤青。一個激靈,我撇過了頭,身體沉沉地壓在車窗上。窗簾捂在我的毛發(fā)上,像鴿踏、像珠落,一腔春水脈脈流。
不久,我剪開了雙眼。興許是在上課時喝多了咖啡,連閉眼都覺得別扭。我正了正身子,盡量不去看自己的影。一叢一叢的樹,層層疊疊的星,對面的來車道,馳過一沓沓的車。時間穿梭在空間里,空間以無盡的姿態(tài),成為了主宰。更遠(yuǎn)的遠(yuǎn)處,亮著曖昧的光。此時東風(fēng)壓倒了西風(fēng),彼時河西轉(zhuǎn)回了河?xùn)|。世相齟齬,難得始終。一間一間的廣告牌,像櫛齒狀物,等待著自己的飛翔。彎彎的月,倒是亮著白堊的飛塵。
“喂?”一個濃重卷舌頭的音節(jié)吸引了我的注意。像是蘋果裹著甜膩的糖漿,菠蘿包著厚實的奶油。甜品總讓人感到愉快。還記得小時候的蒸蛋糕,里面各種餡料。草莓味比橙子味更勝一籌。幼兒園期末考,母親給了我一包蛋糕,讓我送給班主任。我在門口徘徊。她一出門,我三手兩腳地逃了去。蛋糕掉在地上。我恨草莓。
一道亮。紅色卡車開著遠(yuǎn)光燈,冉冉逶迤。行道樹倏忽地、悄然地翠到深處去了。也是因為這短暫的翠微,三千年的白猿悲鳴了一夜。
“你在哪?”卷舌頭又發(fā)話了。
也算平常對話吧。窗外的黑深深淺淺,遠(yuǎn)處亮著工業(yè)的橘色光芒,像碩大肥美的鯨骨裙,更正著光車駿馬,日暮月霽。我只是長方形里的一個點(diǎn),長方形只是阡陌縱橫的一個尖,夜色不會為之刺痛,我們卻會為之頭破血流。
“羚羊小姐在哪里?”
月光忽地亮了,天地森森的白骨光。我偎在車座,腦海里千萬個動物,就叫小明吧。你是小明,他是小明,誰都是小明。趙小明拿了我的尺,錢小明吃了我的便當(dāng),孫小明踩爛了我的書包,李小明給我一個吻。這么多小明愛著我,那么多小明離開我。天上月是意中人,當(dāng)事者是身外客。還有很多小剛,小紅,小麗,他們有的從北向南走,有的從南向北走,有的開著水又放著水,有的拋著硬幣做游戲。誰不身在此處,又活在別處呢。
“什么?你還沒見到羚羊小姐?”卷舌頭嚦嚦地顫了起來。我聽得出他的憤怒。我們這一輩子,要等的東西多呢。出生了等說話,說話了等走路,走路了等上學(xué),上學(xué)了等畢業(yè),畢業(yè)了等工作,工作了等結(jié)婚,結(jié)婚了等生子,生子了等說話,說話了等走路……有的人在明亮處等,等來了心之所指。有的人在廢墟里等,等來了全然潰敗。羚羊小姐等不到,算什么。
“你是在沙洲角?附近看過沒?”
我家有三幅地圖。世界,中國,江蘇。沙洲角在哪里,我從未瞥見。我情愿它是一座孤島。藍(lán)色的海,青色的樹。往日在沙灘上逆行,玄色的道,芥色的意緒,豆色的往事種種,隨著它倒回水中,長出觸角,長出腮,長出腹足,長出背鰭。一切重回混沌,重回溫柔。我相信,沙洲角有這樣的魔力。我相信。
“還是聯(lián)系不到她?”卷舌頭啜起了鼻子,嗓音隨勢伏倒,“哦。好,你先再聯(lián)系聯(lián)系,打聽打聽。我等你電話?!?/p>
車內(nèi)鴉沒鵲靜。前面座位閃著光。一道一道車流,毫無聲響地呲過去。倦有時,怨有時,恒常有時。我的脊背鉆出羽毛,撫慰著日象萬千。這個世界多一個羚羊,可能就少一個小明。有的成比例增長,有的等差數(shù)列兌減,可確之鑿鑿,平衡常在,物我相持。
“什么?沒消息?”手機(jī)一聲震動,卷舌頭又貿(mào)貿(mào)然翹出了墻頭。“你和我老實講,羚羊小姐怎么和你聯(lián)系的?有沒有告訴你干什么去了?”
我的手指濕了,胳膊肘濕了,胸膛濕了,渾身回到了水里。關(guān)于“干什么去”,我思考了小半輩子。也許我可以飛,也許我可以燒殺搶掠,也許我可以活得亮堂??蛇@一切都有一個前提。我必須是我。我無數(shù)次地想起那雙手,想起草莓蛋糕。奶白色,莓子紅。綿軟,柔滑,緞一般,錦與綢,無毛的肌骨。他說他愛我。愛是什么?他說愛是揉,是撫,是絲絲縷縷的褪去,是藤與果的深入。我如海底帆,月下影,萬畝草原中央深深的窟窿。若要見我,只有下墜。我走在南與北,我走在日與夜,卻不能停下。陽光是無數(shù)只手,它剝開我,它進(jìn)入我,它說我的心肝脾肺,是世間難得的小可愛。
“好,你別慌?!本砩囝^的聲調(diào)平穩(wěn)下來。我在黑暗中估摸他的樣子。應(yīng)該是大象。鼻子不會太長。老虎的聲音不是這樣。藍(lán)褐色的皮膚,自有溝壑。眼睛不大不小,小眼奸,大眼憨。挺鼻闊嘴。脖子有點(diǎn)粗。熱帶動物,他的聲音里有雨林叢生。寒帶的動物,聲音清絕,脆潤。有小胡須,剃掉了,一排酥嫩嫩的青,遙看也無。他有一雙大手,大手。
“我跟你說,要是羚羊小姐找不到,你也逃不了干系。”卷舌頭突然拋出一句狠話。我心一凜。這些年,我也有過朋友。我也嘗試走出去。20歲那年,我和我朋友去了北京。北京多好,長城,天安門,故宮,每個動物都是和和氣氣的。我們定了酒店。夜里,煙花盡。我們披著一身的銀月,笑里走?;氐椒块g,她說她下樓買泡面去。她一去就是好久。門外有大動靜。一只鬣狗攥著她的頭發(fā),往樓梯口拖。她抱著旁觀者的腳,哭著說不認(rèn)識鬣狗。鬣狗說,他們是家事。她在哭鬧,我掩上了門。我背靠著木門,大口喘著氣。我看見他的手了,碩大,有力,骨節(jié)突出,說一不二。我驚懼,我恐慌。我看見一萬頭牛跪倒在地,一萬頭羊走向屠刀。窗戶沒有關(guān)嚴(yán),簾子鼓動,一會兒像我們,一會兒像他們。門外發(fā)生了什么,我無暇顧及。那一刻,我只關(guān)心自身的存亡。也許我該打開窗子。也許我該飛。
我們?nèi)缙谕瓿闪寺糜危髞碓僖矝]說過話。微博上說,鬣狗誤以為她是他手下的小姐,想把她帶回去。就像這位卷舌頭,他說不定也是個老鴇,羚羊小姐是他手下的一員。賓館里的是羚羊小姐,他也會把她拖著走。我閉上眼。月亮照亮了我的眼皮,也照亮了萬物的頑疾。我看見了細(xì)胞,分子,磁場圈。我們由那么多細(xì)胞組成,它們活于一瞬,死于剎那??伤鼈円琅f努力地出生,分裂,死亡。那為什么橋下那么多冤魂,海中數(shù)不盡的死靈?我們一同活在茫茫人世,為何人類如此貪婪?我們都是上帝的創(chuàng)造物,我們都是上帝的子民,每一個活著的生物,都有他老人家的孤心造詣。用心去看,光熠熠,水瀾瀾,我們無視同胞,卻無法擺脫萬物之間的引力。眼角洇洇,淚潸潸。我頭枕著玻璃,感到一陣刺涼。北京的那個賓館,后來有個人類女孩死在了頂樓的水桶里,渾身赤裸。那也是他們的下場。
光又起。是一輛東風(fēng)雪佛蘭。我的眼角攫奪了它的車牌,又把它剔除出去。也許是羚羊小姐在開車呢。一點(diǎn)零星的幽默,卻為這種幽默慚愧。后座的手機(jī)是亮著的,借著車窗反射的光,我看見了手。碩大,有力,骨節(jié)突出,說一不二。那是一雙象的手。
“什么?現(xiàn)在還沒有消息?”空中掠過黃沙,掠過糖漿,掠過一排一排的烏鵲?!斑@樣,你去找找她同事,問問他們羚羊小姐什么時候走的,走的哪條路,有沒有上誰的車。路上有什么建筑,要是有超市便利店什么的,也進(jìn)去問問。”
出門,樓下是一家咖啡館,卡布基諾,拿鐵,芝士蛋糕,都可。對面是一排服裝店,丹頂鶴開的。旁邊有菠蘿油,奶茶店,咖喱魚丸,往里弄走,會有不同的天地,云吞,手搟面。最里面還有牌桌麻將室。出了里弄,左拐是商業(yè)街,右拐是一座中學(xué)。應(yīng)該是一直往南走的。一路有幾家美好超市,星星點(diǎn)點(diǎn),白藍(lán)相間。超市里有美食代購,有面包蛋卷,日用品一應(yīng)俱全,口頭是烤餅,不貴,2元一串。還有兩鍋關(guān)東煮,辣的不辣的,墨魚丸章魚腸。挨著門的,是一冰箱的冰淇淋,哈根達(dá)斯,八喜。羚羊小姐喜歡香芋味的。羚羊小姐在超市里買了一根烤餅,一袋白面包。她可能比較喜歡。冰淇淋太冷了,我也不會吃的。我陷在座位里,用食指勾勒了一幅圖。我想告訴卷舌頭,她的白面包還剩了三片,過了今夜,就是早飯了。
“問過了?”卷舌頭的手機(jī)響起,“你說——她從早教中心出來,見到了誰?熊貓奶茶的阿貴說她往南邊走了,今天她沒吃咖喱魚丸,幾個牌友認(rèn)得她的,也和她打了招呼。對面的丹頂鶴老板也看見她了,她去了美好超市。收銀員說她買了烤餅和面包。她出來,把烤餅?zāi)敬舆M(jìn)樂色筒,又往南邊去了。后來有沒有誰見到她?”
原來是早教中心。我對自己苦澀一笑。有人類就有動物,有雄性就有雌性。四者搭配,有時也會亂。亂是萬物運(yùn)行的基礎(chǔ)。但亂不是萬物運(yùn)行的法則。社會是崇尚秩序的,可有時候,錯行也能抵達(dá)終點(diǎn)。道路以目,人心以逸。在生命的最初,無論是動物還是人,都被規(guī)勸,被教育,被一雙雙手掰正。那些捧著草莓蛋糕的手,也曾剖心劈肺。羚羊小姐,你有世上最圣潔的手,何以做庖丁解牛之事?
“她同事說,羚羊小姐去了大美莎?有沒有誰陪她做頭發(fā)?”卷舌頭聲音嘈嘈切切,大珠小珠落在地,作了黑夜里無形的薄霧。天暗得厲害。暗下來有暗下來的美,沉沉的一朵云,籠在頭頂。罩頂?shù)臅r候,綿綿的腌漬味;入耳的時候,油油的卷。這大概表明,也有一段時間了。頭發(fā)離開身體總有定時。我離開我也有一段時間了。
大美莎。我重復(fù)這個名字。在我心目中,這是一個快樂的地方。大,美,還有莎草。莎草,多種植物的別稱,植物為莎草科多年生草本,小穗軸上具白色透明狹邊,鱗片頂端圓,具較長的短尖。莎草屬植物多生長在潮濕、沼澤地。褐果薹草多生于山坡、山谷的疏密林下或灌木叢中、河邊、路面陰處或水面陽處,又被叫做喂香壺、鵝五子、回頭香、狀元花、王母釵等,多數(shù)分布于華南、華東、西南各省。大美莎有一個草原,綴滿了莎草,草原旁邊是沙灘,沙灘旁邊有巍峨的雪山,山腳下是磅礴的大海。大海很孤單啊,闊大,不自知。有時我也常常想坐在大海前,和它說說話。有時也想涉足而去,穿越天一樣高的海浪,滿天星般的魚群,海舌頭一般的鯨魚,穿越它,就穿越它,去擁抱神,擁抱雷擊,擁抱烈焰,擁抱生育我們、拋棄我們的母親上靈。
客車拐了個彎,進(jìn)入了服務(wù)區(qū)。車內(nèi)燈亮起,照得眾生慘白。我沒有起身,后座的卷舌頭也沒有。扭一下頭,能看見的。我卻閉上眼,感到了釋然。不用看,去想。應(yīng)該是大象。鼻子不會太長。老虎的聲音不是這樣。藍(lán)褐色的皮膚,自有溝壑。眼睛不大不小,小眼奸,大眼憨。挺鼻闊嘴。脖子有點(diǎn)粗。熱帶動物,他的聲音里有雨林叢生。寒帶的動物,聲音清絕,脆潤。有小胡須,剃掉了,一排酥嫩嫩的青,遙看也無。他有一雙大手,大手。這大概就是神的模樣。他是按照他的模樣造我們的。我們也是按著他的模樣活下去的。
車簌簌地顫了。一聲喘,窗外流星飛火。橙色的。我們的夜晚是橙色的。霓虹,車燈,月亮,罪惡,他們混合得璀璨光絕。大美莎沒有此般容貌,它是靜的,動的,翼羽飛揚(yáng)的,它帶著羚羊小姐走了。羚羊小姐她在一個很美的地方,絕不僅僅是一種調(diào)色。
“你能不能查到監(jiān)控?24小時之后才能立案?那路段還沒有攝像頭?見鬼了。哦,有個便利店顧客你找著了?他說看見她了?”卷舌頭的語調(diào)高揚(yáng)起來,“她上了一輛出租車?有沒有看清拍照?啊,沒看清?媽的!”卷舌頭掛斷了電話。
我也明白了。羚羊小姐在早教中心工作,今晚有人約她去沙洲角。去之前她去大美莎做了頭發(fā)。當(dāng)然是打的去的。然后就不見了。我感到胸膛里一陣癢意。像是月亮卡住了。前不久,我把天上的月吞了。它說要照一照,幫我檢查身體。我會給它我的身體,我空蕩蕩的心。而羚羊小姐還能給什么呢?她在沙洲角丟了什么呢?我相信卷舌頭收藏了很多小姐。大的,中的,還有小的。小的不聽話,就讓她去檢查身體。羚羊小姐是去沙洲角出臺的。他不缺小姐??墒侨绷艘粋€,他就有走漏的風(fēng)險。可是,我也可以認(rèn)為,卷舌頭是個便衣警察。他秘密保護(hù)了許多線人。羚羊小姐就是一個。她是去沙洲角接頭的。她牽扯到很多黑色問題。丟失了她,就是一個大案的無功而返。說實話,還有折中的想法。卷舌頭是羚羊小姐的舅舅,叔叔,遠(yuǎn)方親戚,關(guān)系一直很好。羚羊小姐是去沙洲角走親戚的。他關(guān)心羚羊小姐,愛護(hù)羚羊小姐,一直擔(dān)心她的安危。
羚羊小姐也許就是那樣,猶疑著左腳右腳,天就暗下來了。暗下來有暗下來的美。走在前頭的是右腳,隨后是左腳。樓下是一家咖啡館,卡布基諾,拿鐵,芝士蛋糕,都可。對面是一排服裝店,丹頂鶴開的。旁邊有菠蘿油,奶茶店,咖喱魚丸,往里弄走,會有不同的天地,云吞,手搟面。最里面還有牌桌麻將室。出了里弄,左拐是商業(yè)街,右拐是一座中學(xué)。一直往南走,一路有幾家美好超市,羚羊小姐在超市里買了一根烤餅,一袋白面包。她出來,把烤餅?zāi)敬舆M(jìn)樂色筒,又往南邊去了。她的白面包還剩了三片,過了今夜,就是早飯了。
天更暗了,月涌出,像水影裹挾的魚鉤?!叭嘁蝗嗖藕??!彼α?,有什么好介意的。出租車在前面。她大喊一聲,伸出胳膊,三步兩行,羽絨服的貂毛領(lǐng)搔著耳垂,一撲一撲,一聳一聳,好不熱鬧。出租車停下了。她拍打著出租車的玻璃:“師傅,大美莎?!?/p>
出租車平穩(wěn)地滑行。也是過了許久,羚羊小姐才意識到,這不是那條路。周邊是一座座果褐色的山脈。月亮岌岌地半掛在空中,山脈流淌著爍白的膿。羚羊小姐感到窒息。這邊是山,那邊是山,哪邊都是山。“師傅,師傅你走的是哪里?”羚羊小姐顫抖著聲音。
司機(jī)斑馬轉(zhuǎn)過頭,橙色車燈照亮了他的半張臉。黑白相間中,右眉毛是深色,左眉淺淡,左臉砑光躍金,右臉熹微,他戴著常見的金邊眼鏡,細(xì)潔的眼,順綽的鼻梁,厚厚的皮毛,像黑白的云垛子,眼鏡一邊黯然,一邊光艷。他是看著她的。他看著她的時候,像看著無邊的云。云往少里走,云往多里走,茱萸粉,蟹殼青,秋香黃,梅子染。它藏匿了所有能直達(dá)的地方,正如,光在彎曲的表面,仍然是彎曲的。
車門是鎖住的。疙疙瘩瘩的山路,偶爾閃過一截霜白的蒲草?;椟S的車燈照著,直到掣在路頭。燈也熄了,出租車停止了顫抖。司機(jī)斑馬轉(zhuǎn)身下了車。她被一雙大手拖出來?!叭嘁蝗嗖藕谩!彼f著,手伸入了她的胸口。她哼哧地喘著氣,剛要言語,就被他按住了脖子。她血液涌頂,雙手漸冷。眼睛凸出來。血管的嘶鳴聲。突然,呲啦一聲,一切為零。
卷舌頭還在言語。我沒有再去聽。羚羊小姐是個好老師。小明也是好老師。小剛,小紅,小麗,他們都是好老師。媽媽她讓我?guī)У案饨o班主任,班主任早就想到了。她給我吃我最愛的草莓蛋糕。她說,小朋友不能白吃別人的東西。我點(diǎn)頭。她帶我去了小屋子。屋子有頭大象,坐在那里,藍(lán)褐色的皮膚,自有溝壑。眼睛不大不小,小眼奸,大眼憨。挺鼻闊嘴。孩子們說,他是是個警察,是個嫖客,也是班主任的遠(yuǎn)方親戚。大象說,吃了草莓蛋糕,就要檢查身體。奶白色,莓子紅。綿軟,柔滑,緞一般,錦與綢,無毛的肌骨。他的手很大,他說他愛我。愛是什么?他說愛是揉,是撫,是絲絲縷縷的褪去,是藤與果的深入。無數(shù)只手,它剝開我,它進(jìn)入我,它說我的心肝脾肺,是世間難得的小可愛。
客車停住,啟動,轉(zhuǎn)彎,再轉(zhuǎn)彎。車內(nèi)燈亮了??蛙?yán)锏膭游飩兗娂娛鏆狻N乙矊W(xué)著他們舒了一口氣。卷舌頭還在說著羚羊小姐。我起身,匯入人群,沒有回頭看一眼。我不知他哪般容貌,我也無意得知。
我拖著行李箱,一帶閃著銀光的軌跡又亮起來了。神啊,黑暗背后何嘗沒有光明,受害者何嘗不是施害者呢?天暗下來有暗下來的美,沉沉的一朵云,籠絡(luò)在我的頭上。罩頂?shù)臅r候,綿綿的腌漬味;入耳的時候,油油的卷。這大概表明,沒做頭發(fā)有一段時間了,我離開我也有一段時間了。關(guān)于我是如何缺席了我的失蹤,故事的結(jié)尾并沒有說。
責(zé)任編輯 李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