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冰
摘要:《秋夜獨坐》乃是王維的“問心”之作。本文從文本細讀的角度,集中分析了王維《秋夜獨坐》詩歌中的幾個典型意象,通過對典型意象的分析,勾勒出全詩的大致輪廓,最后總結出詩中的詩人由開始的“悲”、“欲”到追詢人生真諦,而后洞徹人生的整個心路歷程。
關鍵詞:王維;天道;無生
天寶末年,盛唐衰相隱現(xiàn),長安一片浮糜。在遠離浮華的清靜之地,人到中年的詩人王維對自然,對生命,對人事,都與年少的“相逢意氣為君飲”有了截然不同的感受,開始對更高層面上的生命存在與心靈的安放有了新的體認。在靜寂無人的秋夜,他揮筆寫下《秋夜獨坐》。
獨坐悲雙鬢,空堂欲二更。
雨中山果落,燈下蘋蟲鳴。
白發(fā)終難變,黃金不可成。
欲知除老病,唯有學無生。
詩作名為《秋夜獨坐》,四字點出時間,地點,人物,和事件。首聯(lián)直寫“獨坐悲雙鬢,空堂欲二更”。眾所周知,王維好佛,那么詩中的“獨坐”自然使讀者感覺到詩人在禪定。“悲雙鬢”,意指人到中年,雙鬢在不經意間染白,不由得使人悲嘆。下聯(lián)“二更”,二字隱秘的點出了詩人焦躁的心態(tài)。詩人篤信佛教,禪定獨坐本應讓他心緒寧靜,物我兩忘,忘卻時間空間而沉入到精神深邃的世界中去體認佛家的生死超脫之意。但是在這孤獨空寂的秋夜,詩人卻實實在在的體會到了佛堂的空曠,時間的流逝,我們仿佛能聽到詩人在輕聲嘆息:“已經這么晚了”。為了更好地了解詩人的焦躁,我們可以把首聯(lián)與周弼《夜深》的前兩聯(lián)做對比:
“虛堂人靜不聞更,獨坐書床對夜燈”
短短14個字讀者就可以感受到周弼讀書時是何等認真,連窗外的更聲都不入耳畔。若王維也同樣專注的話,他又怎么會想到和聽到更聲呢?這樣一來,讀者再對首聯(lián)進行整體性的觀照,就會發(fā)現(xiàn)“獨”“空”與“悲”“欲”讓人感受到一種復雜而又矛盾的張力。詩人仿佛在告訴我們他心中的復雜難言的感受。但就是這樣痛苦難言的感受,詩人卻偏用一種云淡風輕的語氣來表現(xiàn)。明明是詩人自己選擇了“獨”,卻在“獨”中感覺到了“空”,“悲”的背后又仿佛焦灼著詩人難以言說的“欲”。首聯(lián)整句都給讀者一種“克制陳述”的意味,平靜的詩句下面,其實潛藏著詩人失衡的焦躁。詩人把淡如水的語氣和不安的心結合起來,就給詩的首聯(lián)營造出一種緊張焦灼的張力。那么詩人何以如此焦躁呢?首聯(lián)似乎給了我們一個確定又模糊的答案,詩人面對不可預知的死亡,悲生命之有限,不自覺的產生了一種生命時空的恐懼感,這恰與王羲之《蘭亭集序》中“死生亦大也,豈不痛哉”的感覺相合。那么詩人是在什么樣的情況下會痛惜生命的有限呢?是對無法避免的死亡產生難以言表的焦慮,還是對生命無意義和無目的的恐懼?亦或是回想自己“縱死猶聞俠骨香”般意氣悲壯的年少時光?帶著這樣難平的心緒,詩人領著讀者來到了頷聯(lián)。
“雨中山果落,燈下蘋蟲鳴”
詩人聽到窗外颯颯秋雨,仿佛看見山上的野果紛紛落下。根據首聯(lián)給出的信息,讀者可以發(fā)現(xiàn),頷聯(lián)上句詩人用了一個隱晦的原型象征
山果。秋天,是萬物成熟的季節(jié),也是生命成熟的季節(jié)。山果在春天懵懂成長,夏季生氣勃勃,秋季在雨中漸漸成熟乃至最后落下回歸大地。這句給讀者以由生到死的寂滅之感,仿佛置身于天地之中,感受到萬物泯滅之意。
下句“燈下草蟲鳴”,意寫近景,詩人的詩思從遙遠浩渺的天道中回到現(xiàn)實空曠的佛堂中,發(fā)現(xiàn)近在眼前的燈下,草蟲生氣勃勃的嗚叫。如果說上句“雨中山果落”,給讀者一種生命靜寂泯滅之感,好像一切生機都己消散,那么下句的“燈下草蟲鳴”卻讓讀者得到了救贖。眼前的燈光喚回了詩人的悲戚之感,好像在寂滅中看到了一絲新生。那燈下的草蟲不正在生氣勃勃的嗚叫么?這樣一來,詩人就在價值的不斷追詢中得到了解答。頷聯(lián)給人一種天人合一之感,上句“山果”讓讀者感受到了天道的無情,然而天道無情人有情,下句的“草蟲”把詩人從天道中喚醒,返歸人世,又發(fā)現(xiàn)一絲生機,“山果”是天道,“草蟲”又何嘗不是天道呢?“山果”是我,“草蟲”又何嘗不是我呢?
這樣一來,讀者返歸頷聯(lián)上句,就會發(fā)現(xiàn)詩作對“山果”這一意象有了全新的詮釋,它與“山果青苔上,寒蟬落葉中”的蕭瑟凄涼截然不同。山果恰恰象征了生命的輪回,象征人從孩提到青年,乃至壯年衰退,最后落葉歸根歸于大地的生命歷程。而自然,生命,人事莫不如此。通過“山果”這一原型象征,讓讀者觸摸到了天道的輪回與生生不息。下句返歸人事,在草蟲的觀照下,把詩人連同讀者從彼岸世界帶回了現(xiàn)世。這樣,“山果”和“蘋蟲”,“落”與“鳴”就把意象的遠與近,想象的虛幻與現(xiàn)實,生命的寂滅與重生,無盡的天道和有盡的個人,矛盾而又和諧的交織在一起,給讀者以無限的遐想。這種結構恰恰符合丁尼森的理論“對立沖動的平衡是最有價值的審美反應的基礎?!边@樣的詩意,意境,張力并不是所有的詩人都能達到。潘德輿《養(yǎng)一齋詩話》有云:“一唱三嘆,由于千錘百煉。今人都以平澹為易易,知其未知甘苦來也。右丞‘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其難有十倍于‘草枯鷹眼疾,雪盡馬輕蹄者。到此境界,乃自領之,略早一步,則成口頭而非詩矣?!鼻铱矗?/p>
“雨中黃葉落,燈下白發(fā)人”
這兩句也給讀者一種強烈的感覺,悲戚之感油然而生,落葉歸根,落葉回到了自己的故鄉(xiāng) 大地,詩人自己卻遠在千里之外。通過這兩句詩,讀者仿佛看見燈下憔悴蒼老的詩人在的思念著遠方的親人。詩中的親情令人感動,上下兩句的意象也是圓融完整,但并無復雜而又矛盾的情感和意象糾纏其中,也沒有對天命人事的更深層次的感慨。上下兩句詩歌的意象一以貫之,從“黃葉”到“白發(fā)人”并無矛盾沖突之感,但同時也少了更多的張力和想象力。詩句并沒有把讀者帶到更廣闊的天地中去,而是局限在了詩句中,相對于“雨中山果落,燈下蘋蟲鳴”卻是多了匠氣,少了靈動。
首聯(lián)的問題似乎在這里得到更確切的回答,正如海德格爾所說:“死亡,是最本己的,無關涉的,不可超過而又確實的可能性?!比f事萬物都要經過生與死的輪回,但卻是與外物無關.在面對他們的時候,只有通過個體和天道的對話才能讓死亡的本能恐懼感和生命的焦灼感得到解脫與消解,正如《雜阿含經》所言:“息心得寂靜,生死大恐怖,我今悉得脫,有離三有縛,如來圣法中,獲得如是利?!弊x者盡可忽略其中宗教性說教意味,但是卻不得不承認,生死之間有大恐怖,大智慧,大超脫。詩人正是在“山果”與“草蟲”的詢問之中給出了自己的回答,感慨自然而生:
“白發(fā)終難變,黃金不可成”
“終”字形象傳神,詩人向讀者道盡了自己的人生之路,歷經百轉千回最終還是回歸到原初狀態(tài),驀然回首,卻發(fā)現(xiàn)白發(fā)終難變黑,時光無法再來。詩人有過“相逢意氣為君飲,系馬高樓垂柳邊”的意氣風發(fā),有過“孰知不向邊庭苦,縱死猶聞俠骨香”的悲壯激昂,歷經仕途最終在不斷地追問人生價值和生死解脫中找到了歸宿,這是焦灼躁動后的蛻變,這是恐懼無助之后的大徹大悟,也是“人與天地參”后的蒼遠而平靜的情懷。讀到這里,讀者發(fā)現(xiàn)此時的詩人正如六祖惠能聽到《金剛經》后的明悟:“應無所住而生其心”。詩人心境澄明,并非對建功立業(yè)的儒家思想和清凈無為的道家思想的否認,而是在兩句詩中以洞察的視野指出無論是儒、道,天子還是百姓,蕓蕓眾生最終的歸宿都是回歸大地,向死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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