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劉歆改名“秀”的再思考

頓一鳴

劉歆，劉向第三子，西漢著名的經(jīng)學家、文學家。劉歆立古文經(jīng)學，打破了今文經(jīng)學在西漢長達百余年的壟斷，同時著《七略》，他是中國目錄學鼻祖。此外，劉歆在中國古代數(shù)學、天文學等領(lǐng)域都有所建樹，他豐富和發(fā)展了鄒衍的“五德終始說”，以“五德相生”替代了“五德相勝”，視秦朝為閏朝，由此開啟了以“五德”言正閏的先河。然而，這樣一位在中國歷史上具有重要地位的儒臣，在參政方面卻屢遭后世學者的批判甚至唾棄。“劉歆‘助莽篡漢’的嫌疑自兩晉以來似乎被越來越多的人認同為‘事實’，以至于上升到道德品判的高度而被指稱為‘行邪’‘不孝’‘不忠’?！?朱松美：《劉歆“助莽篡漢”再議》，《濟南大學學報》2019年第2期)學術(shù)界對劉歆的政治形象褒貶不一。其中，劉歆改名“秀”一事被部分后世學者認為是其“意欲謀反篡漢”的有力證據(jù)。然而，根據(jù)史料分析，劉歆改名“劉秀”無法代表劉歆具有“謀逆之心”。不僅如此，這正是劉歆“忠”“孝”思想的體現(xiàn)。

一、顏氏傳統(tǒng)觀點考辯

據(jù)《漢書·楚元王傳》載，劉歆改名“劉秀”是在漢哀帝建平元年(公元前6年)：“初，歆以建平元年改名秀，字穎叔云。”唐顏師古注引應劭曰：“《河圖赤伏符》云‘劉秀發(fā)兵捕不道，四夷云集龍斗野，四七之際火為主’，故改名，幾以趣也。”鄭杰文、李梅《中國學術(shù)思想編年(秦漢卷)》認為：“劉歆因讖緯中有‘劉秀發(fā)兵捕不道’云云，而有奪位為君之念，故改名為劉秀?！毖永m(xù)了顏師古的觀點，這看似順理成章，其實存在很多疑點。

(一)讖語與改名存在時間差

上文說到，《漢書》明確記載，劉歆改名“秀”于漢哀帝建平元年，即公元前6年。然而，“劉秀發(fā)兵捕不道”的讖語首次出現(xiàn)于正史文獻中是在《后漢書·光武帝紀》：建武元年，“光武先在長安時同舍生彊華自關(guān)中奉《赤伏符》，曰“劉秀發(fā)兵捕不道，四夷云集龍斗野……”《后漢書》明確記載此讖語為建武元年(公元25年)初見，又有：“六月己未，即皇帝位?！徲浽唬骸畡⑿惆l(fā)兵捕不道，卯金修德為天子。’秀猶固辭……”(同上)依照顏師古的觀點，劉歆因“劉秀發(fā)兵捕不道”而改名“秀”，說明《河圖赤伏符》于建平元年(公元前6年)甚至更早就已出現(xiàn)。然而此讖言首次記載于建武元年(公元25年)，此二者前后相差了三十余年，倘若劉歆改名“秀”確實與《河圖赤伏符》存在因果關(guān)系，那么為什么班固沒有將《河圖赤伏符》的內(nèi)容記錄于漢哀帝建平元年呢？甚至在《漢書》中就根本找不到《河圖赤伏符》“劉秀發(fā)兵捕不道”的明確記載，此讖言在范曄的《后漢書》中才有記載。這長達三十余年的時間差是顏氏觀點的第一個邏輯漏洞。

若《河圖赤伏符》在漢哀帝建平元年時已存在，顏師古的觀點是正確的，那么就說明“劉秀發(fā)兵捕不道”的讖言出自建平元年(公元前6年)甚至更早，此時的東漢光武帝劉秀才1歲或者還未出生。兩漢讖緯流行，讖語一般是由造讖者有意為之，根據(jù)讖語造勢而起事，如陳涉在大澤鄉(xiāng)起義前造讖“大楚興，陳勝王”，并借此讖語造勢揭竿而起，那么同理，時年1歲的漢光武帝劉秀甚至還未降生就先有此讖大行其道，不符合讖語產(chǎn)生的條件和規(guī)律。當然，筆者也尊重歷史發(fā)展的偶然性，但偶然中存在著必然，如西漢第一讖語“三七之厄”，預言了西漢的國運，雖前有路溫舒、后有谷永都提出“漢厄三七”之說，但谷永上書時已是成帝年間，國運衰頹之勢盡顯，又有何人能早在劉秀降生前就做出如此精確的讖言呢？筆者不排除歷史的偶然性，但這種可能性極低，不足為憑。

(二)與劉歆生平不符

對比劉歆生平，筆者發(fā)現(xiàn)，劉歆在哀帝時并無篡權(quán)代漢之心。史料記載，劉歆于哀帝建平元年做了四件事情，分別是：劉歆繼父業(yè)校書并著《七略》、劉歆改名“秀”、請立《左氏春秋》等古文經(jīng)學之典籍于學官未果、作《讓太常博士書》。劉歆因為立古文經(jīng)學典籍于學官未果，并遭到眾臣排擠，劉歆奮而作《讓太常博士書》，然而不但立學失敗，劉歆由“中央官員”(光祿大夫)被貶為“地方官員”(歷任河內(nèi)、五原、涿郡三郡守)，學術(shù)上仕途上遭遇了雙重打擊?！鞍У哿铎c五經(jīng)博士講論其義，諸博士或不肯置對，歆因移書太常博士責讓之……歆由是忤執(zhí)政大臣，為眾儒所訕，懼誅，求出補吏，為河內(nèi)太守。”(《漢書·楚元王附劉歆傳》)

由此可見，劉歆于漢哀帝建平元年做的事情主要是學術(shù)方面的，他在政治方面的作為是遭到挫折的。劉歆在此時還算不上正式登上西漢的政治舞臺，這次利用學術(shù)的參政“嘗試”亦是失敗的，這與劉歆有“奪位為君”之念完全不符，也看不出有絲毫的聯(lián)系。

(三)與《漢書》中劉歆的身份不符

劉歆身為漢室宗親，其五世祖劉交是漢高祖劉邦的同父異母弟弟，劉交被封為楚王，見《漢書·楚元王傳》。劉歆身為楚元王后裔，為漢室宗親，他不具備謀反的動機。西漢同姓諸侯王謀反的重大事件是“吳楚七國之亂”，平叛過后，由于武帝“推恩令”的施行，諸侯王后裔的勢力越來越弱，至楚元王劉交的五世孫劉歆時，已是從黃門郎入仕，從基層做起了。史實資料表明，建平元年時的劉歆從官階、品行、身世等多方面看，都不具備擁有“奪君之念”的條件。

綜合以上三點疑問可以看出，“劉歆改名‘秀’是因為其有‘奪君之念’”的觀點是經(jīng)不起推敲、站不住腳的。那么，劉歆改名為“秀”的原因究竟為何呢？筆者認為，劉歆改名“秀”的最大可能性是為了避漢哀帝的名諱。

二、西漢的避諱制度

(一)哀帝之前的先例

正如上文所言，劉歆改名“秀”的最大可能是為了避漢哀帝名諱。漢哀帝(公元前25年-公元前1年)，其名為劉欣，漢元帝劉奭之孫，漢成帝劉驁之侄，定陶恭王劉康之子。劉歆的“歆”與漢哀帝劉欣的“欣”同音，為了“避君之諱”，劉歆改名為“劉秀”。顏師古在作注時未曾提及“避諱”，贊同顏氏觀點的后世學者亦不曾提起，筆者頗感意外。

西漢的避諱制度在發(fā)展的過程中呈逐漸嚴格之勢，早在先秦時期，避諱制度就已成型?！洞呵飿b梁傳》成公九年云：“為尊者諱恥，為賢者諱過，為親者諱疾”。在“以孝治天下”、“以《春秋》決獄”的漢代，“避尊(君)者諱”更是以禮法的形式制度化。漢代的出土文獻可以反映出避諱制度的成型。1973年出土的長沙馬王堆三號漢墓帛書，內(nèi)有《老子》兩種版本，甲本字體比較早，不避漢高祖諱，應抄寫于高祖即帝位前，乙本避高祖諱，當抄寫于文帝初。通過出土文獻可以印證，西漢避諱制度中對帝王名諱的避諱是自漢初即存在的。

西漢時期，為了避帝王名諱，其他人都要改名，用朝廷指定的其他文字代替，哪怕是已經(jīng)去世多年的古人，也不能例外，在史書和文獻記錄中也要被改名，這種制度叫作“諱訓”。比如漢文帝劉恒，登基之后，一位名為田恒的大臣，就要改名為田常；再如漢武帝劉徹，即位之后，漢朝的封爵“徹侯”要改稱為“列侯”，秦末漢初、早已去世多年的蒯徹都要改稱為蒯通?？梢姡鳚h“為尊(君)者諱”的避諱制度是存在且嚴格的，劉歆深知自己為漢室宗親，又是朝中近臣，就算平民百姓都要避諱改名，更何況他本人？故在漢哀帝即位之年改名，是最符合歷史史實的。

(二)劉歆“忠”“孝”思想的體現(xiàn)

劉歆改名為“秀”不是因為其“意欲奪君”，相反是積極遵循漢代的禮法制度，這兩種完全不同的解釋亦塑造了兩種截然相反的人物形象。

西晉傅玄評價劉歆“才學通而行邪”，南宋洪邁則稱劉歆“不孝”“不忠”，時至清末，今文經(jīng)學家劉逢祿、康有為、崔適等繼其觀點，直指其“偽造古文”、“助莽篡漢”。然而，現(xiàn)代學術(shù)界已證實劉向劉歆并非“偽造古文”，錢穆先生在《劉向歆父子年譜》中指出康有為等今文經(jīng)學家對劉歆“偽造古文經(jīng)”之說屬于謬誤，亦表達了對“古史辨派”“妄加疑古”做法的不滿。也有學者分析認為劉歆并不是“助莽篡漢”。筆者認為，結(jié)合史實可說明，劉歆“偽造古文”乃清末今文經(jīng)學家們?yōu)樯鞆堊陨硭枷攵鴮㈧У囊环N“攻訐”；劉歆“助莽篡漢”、“不忠不孝”，這樣的觀點不僅可以說有失偏頗，實在是可以定為謬誤。

一個人，無論此人是一位哲學家、思想家，還只是蕓蕓眾生的一份子，他的思想與生平都不可以用幾個簡單的定語來概括。每個人的思想不是靜止的，而是動態(tài)的，隨著人生閱歷的增多和所處環(huán)境的變化而不斷變化的。劉歆亦如此，筆者在此就針對劉歆改名“秀”一事對此時劉歆的思想作進一步分析。

劉歆改名映射其對漢室之忠心是有史實印證的。西漢發(fā)展至成帝后期，由于成帝荒淫絕嗣，國家災異頻發(fā)，百姓流離失所，眾儒對西漢王朝由希望逐漸轉(zhuǎn)為失望、甚至絕望，從而有“漢家天命將終”的輿論彌漫整個朝廷，在成帝之時就有甘忠可“改元易號”的鬧劇，“因為劉向的抵制，甘忠可被‘下獄治服，未斷病死’，這場威脅漢室的鬧劇總算沒有得逞?！?見前引朱松美文)無獨有偶，哀帝建元二年(公元前5年)，即劉歆改名“秀”的第二年，夏賀良再掀“更受命”鬧劇：“哀帝初立，司隸校尉解光亦以明經(jīng)通災異得幸，白賀良等所挾忠可書。事下奉車都尉劉歆，歆以為不合《五經(jīng)》，不可施行。而李尋亦好之，光曰: ‘前歆父向奏忠可下獄，歆安肯通此道?’時郭昌為長安令，勸尋宜助賀良等……”(《漢書·李尋傳》)

我們可以看出，劉歆明確上書不可“改元”“更受命”。這種忠于漢室的立場不言而喻。朱松美認為，劉向、歆父子與一般儒者由挽救漢政權(quán)到背棄漢政權(quán)的態(tài)度轉(zhuǎn)變不同，其從警示統(tǒng)治到扼制甘、夏“更受命”的態(tài)度變化，顯示了他們維護漢政權(quán)長期存續(xù)的政治目的是始終如一的。

劉歆此舉明確表示了自己“忠于漢室”的政治立場，且此事發(fā)生于劉歆改名“秀”的第二年。很顯然，劉歆改名“秀”的動機是出于避哀帝之諱而為之。至于后來的“助莽篡漢”，徐興無先生認為，評價劉歆還需涉及到劉歆的心態(tài)變化：“劉歆雖受王莽知遇，但此時平帝已經(jīng)不明不白地駕崩，群臣又進言安漢公居攝為假皇帝。劉歆作為漢家宗室，哀帝時曾斥責過甘忠可、夏賀良鼓吹的‘漢家更受命’之說，是否在此歷史關(guān)頭無恥變節(jié)如此之遽？……所以，劉歆的真實心態(tài)是內(nèi)心恐懼，他在為王莽歌功頌德的同時，漸漸地感到事與愿違并感受到王莽的黑暗?！?徐興無《劉向評傳：附劉歆評傳》，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448頁)徐興無認為劉歆對王莽是存在心態(tài)變化的，這決定了劉歆是否“主動”參與“助莽篡漢”。朱松美亦認為，劉歆的理論和行為被王莽假借用以篡漢，并非劉歆本意。畢竟，主觀“故意”與客觀“非故意”之間存在著天壤之別。

三、余論：“歆”“秀”的語言學詮釋

綜上所述，劉歆改名“秀”的動機是為效忠漢室，并非“意欲奪君”之意。劉歆同年所作事情進一步體現(xiàn)其“忠”“孝”思想。

讀者也許會疑惑，如果說劉歆改名為“秀”不是因《河圖赤伏符》之讖言而為之，那為什么劉歆恰巧改名為“秀”呢？筆者認為，此舉并非偶然。

《漢書·楚元王傳》載，“劉歆改名秀，字穎叔云?！眲㈧Ц拿?，秀為禾苗之吐穗著花，不掩其跡，木秀于林；穎為谷物芒尖，叔字習用，兼以表排行，而秀穎相顧，其義一致，故潁叔之字實承秀以表德，與歆則遠，說明改名實有其事，名字相副，皆有聰慧俊異義。此外，“歆”在漢代時已有“欣喜”之意。《國語·周語下》言：“以言德于民，民歆而德之，則歸心焉?！鼻迦硕斡癫谩墩f文解字注》就“歆”寫道：“歆猶欣欣喜服也。按鄭箋《生民》首章云：心體歆歆然。亦是以欣釋歆?！薄靶馈薄墩f文》作從欠斤聲，許斤切，《唐韻》《集韻》《韻會》《正韻》幾同，喜悅義。而“歆”《說文》《唐韻》《集韻》《韻會》《正韻》，或作許今切、或作許金切、或作許音切。這說明在漢代，“歆”不僅與“欣”同音同形，察歆字有享神之意，音兼聲義，故段注亦引為喜悅?？傊?，欣歆不僅音同，義亦同。這更加證實了劉歆改名的合理性。

鑒于《河圖赤伏符》“劉秀發(fā)兵捕不道”等讖言明確記載于光武建武元年(公元25年)，可以認為該讖言流傳于建武元年之前，但不會太早，符合該讖語的歷史事件是身為新莽“國師”的劉歆不滿王莽之政的“謀反未遂”事件?！逗訄D赤伏符》中“劉秀發(fā)兵捕不道”等讖語極有可能是身為國師的劉歆叫手下散播出去的，此時的劉歆身為國師，位極人臣，又有將軍王涉支持，手中有部分兵權(quán)，且“反”的是“亂臣賊子”王莽，目的是為了光復漢室。于實力于身份于動機都符合條件。顏師古極有可能把劉歆改名“秀”與“劉秀發(fā)兵捕不道”的因果關(guān)系顛倒了。并不是劉歆因為讖語而故意改名為“秀”，而是因為劉歆早已改名“劉秀”，為“反莽”而編造散播名為“劉秀”的讖語。至于漢光武帝劉秀，筆者只能將其歸為歷史的偶然性了。徐復觀先生認為：“每一個知識分子，在對文化的某一方面希望有所成就，對政治社會希望取得發(fā)言權(quán)而想有所貢獻時，首先常會感受到自身的志趣與所生存的時代，尤其是與時代中最大力量的政治，乃處于一種摩擦狀態(tài)。”(徐復觀《兩漢思想史》第一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166頁)

劉歆無論改名為“秀”，還是《讓太常博士書》，貫徹的就是儒者一貫的宗旨：通過畢生所學實現(xiàn)自己的政治理想。這不僅是劉歆改名、乃至其一生政治作為的解讀，亦是中國兩千年來儒者一向為之奮斗的目標。通過對劉歆改名“秀”的再思考，筆者愿還原一個更為接近史實真相的劉歆，從而對他的政治思想、學術(shù)思想產(chǎn)生新的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