贊壯美黃河，留先祖記憶——談《九歌·河伯》

甘肅 趙逵夫

《九歌》中，《東君》之后應(yīng)是《云中君》《大司命》《少司命》。因這三篇和《離騷》《哀郢》我在《先秦詩鑒賞辭典》中已寫有賞析文（又收入《名家品詩坊·楚辭》和《楚辭名篇鑒賞辭典》），為避免重復(fù)，不再另寫。這里接著談《河伯》。

相對于東皇太一、東君、云中君、大司命、少司命這些天神而言，河伯、山鬼、湘君、湘夫人算是地祇，即地上的神。《河伯》是祭黃河之神河伯的。楚人居長江流域而祭黃河之神，過去學(xué)者們多認為是“僭越”，也有些人找出些理由來做解釋，但不得要領(lǐng)，而至今爭論不休。其實這是對楚史、楚文化缺乏了解的緣故。姜亮夫先生考證，楚人最早是由西北江河上游遷至陜南商於之地，再向南發(fā)展的，他在《楚文化與文明點滴鉤沉》一文中說：“蓋楚之先，來自西方，至周已定居丹陽一帶?！彼摹肚x校注》一書在“邅吾道夫昆侖兮”一節(jié)下注云：

從《離騷》整篇觀之，曾言及縣圃、閬風(fēng)、西極、流沙、赤水、不周、西海等，此皆環(huán)繞昆侖之高峰、大水、靈地、奇境，則屈子之憧憬于昆侖者，極頻繁而深切?！短靻枴分畣柪?，雖屬知識性之疑問，亦不得不認其有情感成分。蓋楚之先顓頊之生死殯娶之地，亦即楚民族發(fā)祥之地也。

這就是楚宮廷祭典中也祭河伯的原因。在祭祀黃河之神的歌舞辭《河伯》中特別寫到昆侖山，這是我們應(yīng)特別注意的。

另外，據(jù)清人顧觀光《七國地理考》、程恩澤《戰(zhàn)國地名考》，戰(zhàn)國時期楚國的勢力范圍已至黃河流域的南側(cè)，即使楚人早期無祭河之俗，至戰(zhàn)國時借祖上傳說而祭河以示向北擴展之雄心的可能也是存在的。清胡文英《屈騷指掌》中說：“楚自威王滅越之后，掠地至魯，皆屬楚境，故濱河土俗祀之。”此所謂“濱河土俗”即指楚國靠近黃河一帶的民俗。王闿運也說：“楚北境至南河，故《莊子》書亦言河伯?！薄澳虾印敝更S河自潼關(guān)以下由西向東的一段（《尚書·禹貢》）。胡、王二位同前面所說楚人發(fā)祥于黃河上游昆侖山下之說雖看問題角度不同，觀點有異，但都認為楚人祀黃河之神為正當祭祀，不存在“僭越”的問題。則前人以楚祭河伯為“僭祭”“越境”之說不能成立。

1965 年江陵望山一號楚墓出土楚簡中載，其墓主人祭祀的神祇中有“太”“司命”“大水”；1977年在江陵天星觀一號楚墓出土竹簡中也有“司命”“司禍”“云君”“大水”；1987 年在荊門包山楚墓出土竹簡中也有“二天子”“司命”“司禍”“大水”等。三座楚墓均與屈原生活年代相近：江陵望山一號墓的墓主人“可能死于楚威王時期或楚懷王前期”（《戰(zhàn)國楚竹簡概述》，《中山大學(xué)學(xué)報》1978 年第4 期），天星觀一號楚墓主人下葬的時間在公元前340 年前后，即楚宣王或威王時期（湖北荊州博物館：《江陵天星觀一號楚墓》，《考古學(xué)報》1982 年第1 期），包山二號墓主人下葬年代“為公元前316 年，而且下葬時年齡約為四十歲左右”（《包山楚簡》附錄）。當然這三個墓主人所祭祀屬楚民間祭祀，與楚朝廷祭祀不完全一致，所以所祭神靈及對一些神靈的稱說也不完全一致。但這三個楚墓出土竹簡所記祭祀神靈中都有“大水”，應(yīng)即“河伯”，只是民間祭中的稱說已失去其特指性，淡化了它所包含的歷史記憶?！蹲髠鳌ば辍份d，楚莊王“祀于河，作先君宮，告成事而祇”?！办胗诤印倍帧白飨染龑m”，可見在楚人意識中黃河同楚人先祖的活動是有關(guān)系的，同時也說明楚王族、宮廷祭祀的“河伯”即黃河之神。

《河伯》一詩是女巫以愛慕的口吻歌唱她同河伯一起在黃河下游分流九派之地及上溯到傳說中的河源最高處昆侖山頂游玩的過程，詩中主祭女巫于想象中與河伯接觸共游，登昆侖山，又入其具有河神特色的豪華宮室，見諸珍奇，然后辭去，表現(xiàn)了河伯作為九州最大河流之神的宏大氣派。

《九歌》中祭地祇的幾篇都是獨唱。本篇是主祭女巫以與河伯相戀的女神的口吻歌唱同河伯暢游中對河伯的愛慕之情。

河伯以“伯”稱，則不用說為男性神。又《天問》中說夷羿“胡射夫河伯，而妻彼雒嬪”，則河伯之妻即洛水之神洛嬪，也說明這一點。王逸注在上引《天問》那兩句之后引“傳”說：“河伯時化為白龍出游?！边@同本篇中所表現(xiàn)主祭河伯的女巫跟從河伯“駕兩龍兮驂螭”一起出游的情形也是一致的。

戰(zhàn)國時魏國的廷掾與祝巫勾結(jié)，搞什么“為河伯娶婦”的把戲，以大肆掠取老百姓的錢財，西門豹嚴厲制裁之。由此看，當時黃河中下游地帶有拿女子投河以祭河伯的惡習(xí)。但這首詩中所表現(xiàn)的情感是純真的，因為楚人的政治文化中心早就離開了黃河，黃河只是他們的一個群體記憶，祭河神，體現(xiàn)著楚王族和一般楚人對楚民族早期經(jīng)歷的懷念，只是民間的祭祀活動在長期傳播中觀念上有所淡化。《河伯》一詩主祭的女巫以愛慕者的口吻贊美了河伯，很含蓄地表現(xiàn)出希望河伯能關(guān)心自己國家民眾的良好愿望。

關(guān)于本詩的結(jié)構(gòu)，戴震《屈原賦注》分為五章，即我們所說的五節(jié)，如按內(nèi)容可分為三段，這三段內(nèi)容上各有側(cè)重。雖然相互間有一定的照應(yīng)，也反映出時間的先后，但段與段之間有一定的跳躍性，不是緊相銜接。這是由詩歌尤其是其抒情詩的特征所決定的。

本詩的第一段唱抒情主人公與河伯從九河之地（黃河眾多支流處）游覽起，西面直上昆侖山頂，見到一路景象動人。詩開頭說：

與女游兮九河，沖風(fēng)起兮橫波。

乘水車兮荷蓋，駕兩龍兮驂螭。

朱熹《楚辭集注》云：“此亦為女巫之詞。女，指河伯也。”則本詩為以祀神女巫的口吻所唱甚明?！熬藕印币娪凇渡袝び碡暋罚骸熬藕蛹葘?dǎo)?！本藕又娪陉懙旅鳌督?jīng)典釋文》引《爾雅·釋水》，王逸注也一一羅列之。據(jù)《尚書·禹貢》注：“河至充州分為九道，以殺其溢，其間相去二百余里，徒駭最北，鬲津最南，蓋徒駭是河之本道，東出分為八枝也?！苯袢硕嘁詾椤熬藕印敝更S河下游的支流。寫眾水出入于黃河支派分流，顯示出黃河的雄偉壯闊?！皼_風(fēng)”即暴風(fēng)。大風(fēng)起則巨浪翻?！皺M波”即卷起與水流方向不一致的大浪，“橫”這里用為動詞。這些都在于表現(xiàn)黃河的氣勢。這節(jié)詩后兩句寫祀神女巫隨河伯乘著由兩龍兩螭為駕的水上之車，輾波濤而行，又以荷葉為車蓋，寫出河伯出行的壯美。

第二節(jié)前二句為“登昆侖兮四望，心飛揚兮浩蕩”。從抒情主人公的思想情緒方面表現(xiàn)昆侖山的非同一般。王逸注說：

昆侖山，河源所出。浩蕩，志放貌也。言己設(shè)與河伯俱游西北，登昆侖萬里之山，周望四方，心意飛揚，志欲飛天，思念浩蕩，而無所據(jù)也。

昆侖山在上古神話傳說中為眾神居住之地，其高無比，瑰麗奇景，世間所無?！渡胶＝?jīng)·西次三經(jīng)》中說：“昆侖之丘，是實為帝之下都，神陸吾司之。其神狀虎身而九尾，人面而虎爪。是神也，司天之九部，及帝之囿時?！苯健瓕崬榈壑狡浴贤?，其光熊熊，其氣魂魂。”《海內(nèi)西經(jīng)》又說：“海內(nèi)昆侖之虛，在西北，帝之下都。昆侖之虛，方八百里，高萬仞，上有木禾，長五尋，大五圍。面有九井，以玉為檻。面有九門，門有開明獸守之。百神之所在?！彼^“帝之下都”即天帝在地上的一個居處。昆侖神話實體現(xiàn)了遠古歷史的記憶，只是把先祖都神靈化了。本詩中則著重寫昆侖山的壯美無比，令人心胸開闊，忘記回家，直至日暮之時?！拔O浦兮寤懷”一句，體現(xiàn)出了祭河伯的目的，表現(xiàn)出希望河伯關(guān)照祭祀者家鄉(xiāng)平安、衣食豐足的愿望。詩中說到主祭者同河伯“駕兩龍兮驂螭”，也是有很古老傳說基礎(chǔ)的?！渡胶＝?jīng)·海內(nèi)北經(jīng)》中就說河伯冰夷（也作“馮夷”，“馮”“憑”“冰”古音同）“乘兩龍”。

第二段歌唱昆侖山上具有獨特風(fēng)格的河伯居處和隨河伯東行游覽之樂?！渡胶＝?jīng)》《爾雅·釋水》《史記·大宛列傳》都說到黃河出于昆侖?！棒~鱗屋兮龍?zhí)?，紫貝闕兮珠宮，靈何為兮水中？”極寫昆侖山上河伯神宮之美，其“魚鱗屋”“龍?zhí)谩薄白县愱I”“珠宮”等，俱體現(xiàn)出河伯的特殊身份。但這些都只是陪襯?！办`何為兮水中”才是這一節(jié)的重點。這里指出河伯不常居于昆侖山上美麗的神宮而時時行職責(zé)于水上。王逸注這一節(jié)三句說：“言何伯所居，以魚鱗蓋屋，堂上畫蛟龍之文，紫貝作闕，朱丹其宮，形容異制，甚鮮好也。言河伯之屋偉好如是，何為居水中而沉沒也？”詩中正是以其宮室之美，反襯河伯之勤于職責(zé)，關(guān)心民事。

下面一節(jié)三句接著即寫河伯之巡游于河上，同樣體現(xiàn)出河伯的身份特征，又富于詩意。詩中寫河伯的愛戀者女巫隨河伯至黃河的發(fā)源之地、眾神居處的昆侖山頂，將唯一的不凡之河與唯一的不凡之山聯(lián)系起來，突出地體現(xiàn)出了河伯的高大形象。詩中以愛戀者的口氣問：既然有這樣華麗的宮室，你為什么不常在這里，而要在水里來去忙乎呢？間接地反映出河伯對于自己職責(zé)的盡心。詩中寫他們乘白黿，隨文魚而下，至河中小洲上，正體現(xiàn)出河伯巡行的情形。其敘事抒情均可謂大處著筆，小處點染，相互照應(yīng)，又一波三折，極盡其繾綣之意。

第三段唱與河伯分手的情節(jié)，只有一節(jié)：

子交手兮東行，送美人兮南浦。

波滔滔兮來迎，魚鱗鱗兮媵予。

雖只四句，也是充滿詩情畫意。先說愛慕者同河伯至原先的相會之地以后，拱手道別。詩中稱河伯為“美人”，因先秦時男女均可稱“美人”，一般指心之所愛者，非如后代的專從外貌言之。林方銘《楚辭燈》曰：“至于‘美人’二字，有稱君者，有稱神者，有稱人者，從無以此自稱之理?！庇纱艘部梢钥闯鋈姙殪肷衽妆磉_對河伯的頌揚與愛慕之情。屈原的《思美人》一詩為被流放漢北時思念懷王之作，《離騷》中“恐美人之遲暮”，《抽思》中“矯以遺夫美人”“與美人之抽怨兮”，“美人”均指楚懷王。本詩用“美人”指河伯，正見其對他的尊敬和愛慕。河伯東行，愛戀者依依不舍，又送他至向陽開闊的南浦之地，才分手而別。從河伯的方面說，有滾滾的波濤來迎，因為河伯是在波濤上駕車而行的；從女巫方面說，有成群的魚送之以歸，總之不離河神的特征，不離水的景致。末尾兩句在寫雙方分別中既突出了河伯的身份，也表現(xiàn)出二者的深情。關(guān)于詩中說的“交手”，朱熹以來學(xué)者們多解釋為“執(zhí)手”，誤?！稘h書·燕剌王劉旦傳》：“諸侯交手事之八年。”顏師古注：“交手，謂拱手也?！惫笆质窍嘁?、相別或有所陳說時對于對方表示敬意的一種姿態(tài)。由“交手”兩字可以看出河伯對于尊重他、愛慕他的人的深情。

屈原《九歌》為楚朝廷祭祀歌舞辭，祭祀對象和內(nèi)容有一定繼承性。馬克思在《〈政治經(jīng)濟學(xué)批判〉導(dǎo)言》中說，神話“是已經(jīng)經(jīng)過人民的幻想，用一種不自覺的藝術(shù)方式加工過的自然和社會形式本身”?！逗硬菲纳裨捯蛩厮w現(xiàn)的楚人對遠古歷史的記憶，對研究楚人的早期歷史具有一定的參考價值。

本篇寫黃河之神，在《九歌》諸篇中最有氣勢，開闊而壯觀。劉永濟《屈賦音注詳解》中說：“此篇所言雖皆巫迎神時候的想望之詞，然觀其中寫九河之風(fēng)濤洶涌，則極其悲壯；寫洲渚之冰凘紛流，又極其蒼涼。‘波滔滔兮來迎，魚鄰鄰兮媵予’二語，寫與河伯別后的情景，又有一望渺茫凄寂的狀況，皆景中有情，為情景融合的文字。”

本詩對后代詩賦創(chuàng)作有明顯的影響，洪興祖注中已引及江淹《別賦》中“送君南浦，傷如之何”二句，認為用本篇“子交手兮東行”二句之意。我以為尤其對后代寫黃河之作的影響最大。后代寫黃河之詩多著重寫其壯闊景象及其同中華早期文明的關(guān)系這兩方面，如南朝齊梁時詩人范云的《渡黃河》開頭兩句：“河流迅且濁，湯湯不可陵?！绷簞⑿O《早發(fā)成皋望河詩》中說：“回瞰黃河上，惝怳屢飛魂。鴻流導(dǎo)積石，驚浪下龍門?！眲⑿⑼豆珶o渡河》中說：“河廣風(fēng)威厲，檣偃落金烏。”陳張正見《公無流河詩》中說：“風(fēng)嚴歌響絕，浪涌榜人愁?！标惓昂笤娙私偟摹抖牲S河》開頭四句：“蔥山淪外域，鹽澤隱遐方。兩京分際遠，九道派流長?！碧埔院笕缋畎椎摹熬灰婞S河之水天上來”等詩句人多熟知，不再贅述。后世這些作品也都借以抒情，往往帶有一種蒼涼悲壯之感。八十多年前當祖國遭受侵略、民族危亡之際，現(xiàn)代詩人光未然的《黃河大合唱》組詩，將這種情感推向了高峰。我們讀《河伯》一詩，應(yīng)品味出其中所包含的深厚文化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