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子聿
摘 ? ?要: “君子”是傳統(tǒng)中國人的理想人格訴求,君子觀對中國人的價值觀、思維方式和行為模式都產(chǎn)生深遠的影響,成為自古及今仁人志士道德踐履的力量源泉。王陽明以“龍場悟道”為契機,站在心學立場提出自己的君子觀,并在《君子亭記》中以藝術化手法表達出來。王陽明認為,圣賢君子“以無我為本”,具有“德、操、時、容”四種美德,其中“中虛而靜,通而有間”的無我性是最重要的。
關鍵詞: 君子 ? ?無我 ? ?龍場悟道
“君子”的“君”,指發(fā)號施令的指揮者和統(tǒng)治者,“君子”的“子”,是古代社會對男子的尊稱,“君子”則指掌握國家和老百姓命運的人。到了春秋末期,君子作為一個階層已經(jīng)沒落。孔子說:君子們“德之不修,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論語·述而》),難以承擔起社會治理的重任?;谏鐣€(wěn)定與秩序的需要,孔子對君子提出有關“德”方面的系統(tǒng)要求,孟子加以豐富,歷代學者不斷闡釋與踐行,使君子定型為一種理想人格,成為道德高尚者的代名詞。
君子觀對中國人的價值觀、思維方式和行為模式都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成為自古至今仁人志士道德踐履的力量源泉和終身追求目標。
一
到明代中期的王陽明(1472—1529)時期,君子仍然保留“位君子”和“德君子”的雙重意義。歷史出現(xiàn)了驚人一幕,與孔子時一樣,明代的“位君子”掌握著國家權力,口頭上繼續(xù)傳頌“君子之學”,但修身克己的工夫實在太差,在“功利之毒”的浸淫之下,“位君子”蛻變?yōu)椤皞尉印?。王陽明卻一心想做圣賢君子——“德位相配”的真君子。不但如此,他也希望學子們走上仕途后能成為“德位相配”的真君子。
怎樣才能成為圣賢君子呢?孔子說:“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毕劝炎晕业滦刑岣?,成為圣賢君子,“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拱之”(《論語·為政》),有了德的基礎,齊家治國平天下不再是難事。
如何修身克己呢?王陽明運用朱熹從《禮記·大學》中尋得的方法:格物致知,發(fā)揮“人心之靈”,對事物之理窮追猛究,期望“一旦豁然貫通,則眾物之表里精粗無不到,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矣”(朱熹《大學章句》)。他以竹子為格物對象,很誠懇努力地“格竹”,但不得其法終歸于敗,直到武宗正德三年(1508),他被貶貴州龍場期間,縈繞心間十幾年的問題終于豁然而解。據(jù)《王陽明年譜》記載:
時瑾憾未已,自計得失榮辱皆能超脫,惟生死一念尚覺未化,乃為石墎(石棺)自誓曰:“吾惟俟命而已!”日夜端居澄默,以求靜一;久之,胸中灑灑……因念:“圣人處此,更有何道?”忽中夜大悟格物致知之旨,寤寐中若有人語之者,不覺呼躍,從者皆驚。始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誤也。乃以默記《五經(jīng)》之言證之,莫不吻合,因著五經(jīng)臆說。
這是中國思想史上著名的龍場悟道。龍場悟道對王陽明君子觀的建立具有里程碑的意義。
龍場悟道的內(nèi)涵是“格物致知之旨”“圣人之道”,悟道的方法是“端居澄默,以求靜一”,一種完全內(nèi)攝內(nèi)省的方法,不同于朱熹主張的“求理于事物”的理路,一個內(nèi)求一個外放,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思路。值得深思的是,為什么說龍場悟道是王陽明新君子觀建立的關鍵。
在王陽明的思考中有幾個連環(huán)鉤鎖的要害問題:“仁義禮智信”“孝悌忠信”等是人本來具有的嗎?如果人人本來具有,就應該人人都是君子,放眼望去真正的君子卻很少,多數(shù)人“執(zhí)其自私自利之心”,并非君子。如果說,雖然本性上人人是君子,但是人又都還有“人欲”(私欲),那么問題來了:“人欲”的本質(zhì)是什么?它們從哪里來的?可以被祛除嗎?通過龍場悟道,王陽明找到了答案也找到了解決方法。答案就是“君子之學以明其心”,而不是“求理于外”。所謂“明其心”,就是用“澄默靜一”的功夫做直覺體驗,達到對自我的一種真正的認識。人欲是什么?該如何處置?王陽明很形象地比喻,心猶如水,本來是純凈的,人欲猶如污濁,是惡是不善的;心猶如鏡子,本來是光明的,人欲猶如垢積(灰塵),是蔽暗無明的。污濁也好,灰塵也好,都不是心上本來的東西,是外來的,是可以去除的。
王陽明敏銳地認識到,世間人之所以“率多媢嫉險隘”,學者為官不正,總根子在人欲之私。王陽明道出了成為圣賢君子的關鍵,即,去除有我之私,發(fā)揮良知的主人翁作用,讓天理之光明照徹我們的身心。
王陽明從心學角度對君子觀做出新的解釋,將傳統(tǒng)君子觀提升到新高度。下面就以他龍場悟道后的《君子亭記》為例做一簡單分析,摘其要者以饗讀者。
竹有君子之道四焉:中虛而靜,通而有間,有君子之德;外節(jié)而直,貫四時而柯葉無所改,有君子之操;應蟄而出,遇伏而隱,雨雪晦明無所不宜,有君子之時;清風時至,玉聲珊然,中采齊而協(xié)肆夏,揖遜俯仰,若洙泗群賢之交集,風止籟靜,挺然特立,不撓不屈,若虞廷群后端冕正笏而列于堂陛之側,有君子之容……
《君子亭記》大有深意,是王陽明借物諷喻之作,借竹子抒發(fā)悟道后對君子人格的體悟。
在中國古代歷史上,喜愛竹子的文人雅士不在少數(shù),最有名的要數(shù)蘇軾,他賞竹、詠竹、畫竹,生命之中滲透著對竹子美好精神的向往。他的《于潛僧綠筠軒》膾炙人口:
可使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
人瘦尚可肥,俗士不可醫(yī)。旁人笑此言:似高還似癡?
若對此君仍大嚼,世間那有揚州鶴!
王陽明也很愛竹,認為竹君子有四種美德:德、操、時、容。他說竹君子之德“中虛而靜,通而有間”,與他人歌詠的一點都不一樣。王陽明到底想表達什么?竹子中間是空的,而且靜寂無聲,由于“空”因此“通”,由于有“節(jié)”因此有“間”。這是竹子中間的樣貌,與君子之德有什么關聯(lián)?王陽明為什么如此看重竹子的“中虛而靜,通而有間”的確發(fā)人深省。要弄清楚這個問題,必須回到王陽明的龍場悟道上。
二
王陽明初到修文龍場時,條件之艱苦超乎想象:“萬山叢棘中,蛇虺魍魎,蠱毒瘴癘?!睕]有房子就自己搭草屋,草屋不能避風擋雨,就找個山洞棲身?!锻蹶柮髂曜V》記載,那個迫害他、使他貶謫貴州的朝中權奸劉瑾對他并沒有完全放心,仍然伺機加害。至暗時刻的王陽明沒有放棄“學做圣賢”君子的夢想,除了悟道之外別無選擇,只有找到成圣成賢之道,才能突破人生的瓶頸。他認為,廷杖、貶謫、追殺、泛海歷險、蠱毒瘴癘、草庵穴居、交際困難等,這些都不在話下,得失榮辱備嘗,也能放下,唯一難舍的是“生死一念”——對生死的執(zhí)著。他自做石棺并立下誓言:“吾惟俟命而已!”一副毅然決然的樣子。在石棺中日夜“端居澄默,以求靜一”。以靜坐保持心的澄明(清楚分明)又平和狀態(tài),以“靜一”的專注工夫(靜即沒有雜念,一即一心,即沒有雜念的一心狀態(tài)),體驗和思考生死一念與有生有死的“我”(身心合體)的本質(zhì),“久之,胸中灑灑”。領悟到身心的虛幻不實,從而放下生死,達到他認為的“無我”之境。
關于這一點,《王陽明年譜》沒有絲毫記錄。為了從旁加深理解,我們可以看一看王陽明的得意弟子王畿和羅洪先“靜一”體會的記錄。
王畿《悟說》一文解釋:“君子之學,貴于得悟,悟門不開,無以征學……得于靜坐者,謂之證悟。”嘉靖三十四年(1555年),羅洪先在寫給王門學者蔣道林的一封信中,詳細描述自己靜修時的境界:“當靜極時,恍然覺吾此心虛寂無物,貫通無窮,如氣之行空,無有止極,無內(nèi)外可指,動靜可分,上下四方,古往今來渾成一片,所謂無在無不在?!边@里有幾個關鍵詞:此心、靜極、虛寂、貫通,王陽明描繪竹君子之德時有:中、虛、靜、通。不難發(fā)現(xiàn),二者講的其實就是一回事。
虛與實相對,靜與躁相反。王陽明體悟到心“虛寂無物”的本質(zhì)后,徹底粉碎內(nèi)心中與生俱來的執(zhí)念:一個自以為真實的“自我”。一般人正是以“自我”為核心,去貪、去瞋、去攫取,導致人格的墮落、為政的腐敗。王陽明以“靜一”工夫悟到心的“無我之性”,放下對生死的執(zhí)著,內(nèi)心有一種前所未有又持久的平靜,遠離源于對“自我”本能認同而有的欲望躁動。這就是王陽明后來一再提到的“有我之私”:有我就有私,無我即無私。實際上,人們堅執(zhí)的“自我”是一個虛假的表象,不是真實的存在。虛假的“自我”(王陽明后來稱作“軀殼己”)與肉體捆綁在一起,與私欲相混爛,是貪婪腐敗的淵藪。躁動的私欲一旦放下,猶如虛空的心,“貫通無窮,如氣之行空,無有止極”,心與天地渾然一體,無處不在。這是身心的切實體驗,有一定的真實性。
三
心的無我之性,是王陽明龍場悟道最重要的內(nèi)容,體悟心的空與無我是修身的關鍵?!笆ト酥畬W,以無我為本,而勇以成之”“君子之學,為己之學也。為己故必克己,克己則無己。無己者,無我也”。學做圣賢的首要目標是認識并且體悟生命的無我性,然后以此為基礎,不斷地在生活中,在為人處世上持之以恒地磨煉。如此,則成圣成賢、成大德大廉便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一個人能否成為圣賢君子,在從政的事業(yè)中能否廉潔自律,離不開對生命本身的情感體驗。只有對生命的情感體驗真切的人,對生命本質(zhì)有深刻透視的人,才有可能成為境界高尚的君子,成為自我把控、廉潔自律的君子。體驗越深刻,境界越高尚。
我們稱王陽明為大德之士、大廉之人,最根本的是由于他對生命的“無我”體驗。當一個人體驗到此心猶如虛空一般,“貫通無窮,無有止極”,與天地萬物“渾成一片”,無處不在時,他還會有私嗎?他還會存損人利己、損公肥私的自私的心嗎?
王陽明對竹子情有獨鐘,家族的影響也是不可忽視的。祖父王倫,生性灑脫,對世間的紛華勢利,淡泊如過眼煙云。在居所的周圍遍種翠竹,每日里讀書吟詩,講學授徒,而興之所至,常常在翠竹林間撫琴歌嘯。有時候,王倫見有人伐竹造房,就會痛心疾首地感嘆:“此吾直諒多聞之友,何可一日相舍耶?”由于愛竹成癖,人們便送他一個雅號:竹軒翁。王陽明從小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長大,潛移默化,受此影響也是事所必然,以至于年輕時為了驗證朱熹的“格物致知”之理的對錯,不去格松、格梅、格蘭,而偏偏格竹。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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