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佳音
短袖立領(lǐng)的T恤、戶外質(zhì)感的馬甲、休閑面料的長褲,運動鞋和運動手環(huán),如果不是四川省作協(xié)這間“主席辦公室”書架、臺案、窗邊、茶幾碼放著的書本,尤其寬大的寫字臺幾乎要被泛黃的一摞摞書淹沒,很難將這個皮膚黝黑、肌肉緊實的藏族漢子與“作家”相聯(lián)系。
他在小說《塵埃落定》里寫過最后一個西藏土司家族的覆滅,他在劇本《攀登者》里試圖探討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他在最新長篇《云中記》里沉淀下四川作家對汶川地震的疼痛。
作家阿來,行走在鄉(xiāng)村與城市之間,行走在書生與俠客之間。
1.鄉(xiāng)村教師,小詩起步
阿來1959年出生于川西北部只有20多戶人家的小山寨。阿壩州馬爾康縣山高、路遠,他對外面世界的全部認知都來自地質(zhì)勘探員,他們打開的地圖,去過的地方,都讓少年阿來無限神往。1977年恢復高考,盡管志愿填的是地質(zhì)學,卻陰差陽錯進了馬爾康民族師范學校。
中專師范畢業(yè),這是阿來迄今為止的最高學歷。19歲的青年,被分配到一個比自己村莊還要偏僻的山寨,坐了大半天汽車,又騎了三天馬,才背著兩箱書翻越兩座雪山抵達學校;19歲的青年,從牧羊少年,到拖拉機手,再到鄉(xiāng)村教師,他苦口婆心地勸當?shù)丶议L重視教育,遇到勞動力短缺的家庭,甚至真誠地表態(tài)“你讓孩子念書,周末我?guī)湍銈兏苫睢?19歲的青年,因材施教,教學卓有成效,一年后他被調(diào)入馬爾康縣第二中學教初中,次年又被調(diào)入縣城中學帶畢業(yè)班,完成了“三級跳”。
不愿意寫教案的阿來,最喜歡讀書,他用兩年讀完了中學閱覽室里的四五千冊圖書,從《光榮與夢想》到海明威、??思{,從《詩經(jīng)》到杜甫、魯迅。上世紀80年代,火紅的時代,火熱的文學。來自五湖四海的大學生被分配去鄉(xiāng)村教書,許多人熱愛寫作,常有人拿著詩歌小說請阿來鑒賞,性格耿直的他直言“你們寫得不好,圖書館里的才是精品”,同事反唇相譏:“你自己都不寫,怎么看得出作品優(yōu)劣?”于是,做老師的第三年,阿來在激將之下創(chuàng)作了人生的第一首小詩,寄出去參賽?!皼]想到,年底,我收到了50元稿費和100元獎金。”
2.四年調(diào)研,《塵埃落定》
第一筆稿費相當豐厚,150元大約相當于阿來半年的工資收入,而后,阿來很快從詩歌轉(zhuǎn)向了小說的創(chuàng)作,他說:“中國詩歌大多是抒情、言志、狀物,它很難思辨,很難完整地敘事。你一旦真的開始寫作,接觸到的現(xiàn)實、自己的內(nèi)心,都會有越來越復雜的東西想要呈現(xiàn)和表達,詩歌似乎沒辦法滿足我?!?/p>
直言不諱的阿來,樂呵呵地說:“《塵埃落定》寫到三分之一,我就跟家里人說,‘這輩子可以就干這個了”。落筆前的準備,總是比寫作本身要漫長和艱辛得多。雖然小說取材于藏民族中嘉絨部族的歷史,而阿來的父親曾經(jīng)是藏族最后一個土司家族的馬幫隊隊長,阿來得以從父輩那里獲得了豐富的真實素材,但嚴謹?shù)陌硪廊蛔阕銓ν了局贫茸隽怂哪甑难芯浚昂芏鄷r候,真的要干一件事時,會忽然發(fā)現(xiàn)好像很難從現(xiàn)有的學術(shù)研究得到可靠的支持和支撐,看一百篇論文,說的都差不多,不解決問題,我就自己開始調(diào)研,干了四年?!?/p>
那些深入的、扎實的、細碎的了解和洞察,令《塵埃落定》大氣磅礴、縱橫捭闔。與其說小說以一個傻子的口吻來講述一段歷史,這樣的視角讓文學語言明快靈動,不如說透過似傻非傻的眼神,阿來幫助讀者窺見藏族地區(qū)最后一個土司在遭遇巨大變化后如塵埃飛起又落下的命運。
3.沉淀情感,十年一劍
阿來說,特別的題材,特別的視角,特別的手法,都不是為了特別而特別,“文學應(yīng)該具有一種普遍的眼光、普遍的歷史感、普遍的人性指向?!泵恳淮瘟募拔膶W的意義,阿來都是懇切的,甚至嚴肅的,但談到創(chuàng)作的過程,他又愿意輕描淡寫,“《塵埃落定》寫得其實很快,每天三千來字,大概寫了半年多,當中世界杯開賽,我看球還停了一個月?!?994年寫就,1998年初版,寫作期間的輾轉(zhuǎn)磋磨,阿來并不以為意,但對于當時出版界對于暴力、刺激甚至色情的“偏好”,則深感無奈而痛心:“如果我們不斷提供低俗的東西,讀者便會越來越淺薄。低層次的讀者,是我們自己培養(yǎng)出來的,不是別人?!?/p>
阿來說,比起寫作本身,他愿意花費更多時間去閱讀、旅行,“寫,是水到渠成的事情”。比如,2014年阿來突然起意,想要寫幾篇從青藏高原上出產(chǎn)的,今天的消費社會強烈需求的物產(chǎn)入手的小說,很快,《三只蟲草》《蘑菇圈》《河上柏影》,一一寫就。
4.攀登故事,自我覺醒
阿來對于登山故事是有充分積累和準備的。一方面,他在前幾年就遍訪了1960年、1975年登頂珠峰的幾乎所有運動員,“王富洲是地質(zhì)大學的學生,屈銀華是我老家那一帶的森林工人,劉連滿是哈爾濱電機廠消防隊的,貢布是班禪警衛(wèi)團炊事班的士兵……”尤其,阿來不僅了解每一個“登山英雄”,甚至意外犧牲的人的故事,還對沒能登頂成功的,那些凍傷截肢的,做過深入的采訪。另一方面,“那幾年,我去了好幾次珠峰大本營,還在登山學校認真看過訓練”,也就是說對于登山本身的技術(shù)和細節(jié),阿來也比一般編劇有深入的了解。更重要的是,阿來說自己沒動筆前就定下了寫人的精神的基調(diào)?!暗巧降倪^程,其實是人類自我發(fā)現(xiàn)的過程?!?/p>
阿來說,作家要敬畏文學本身。而文學對他而言,是從語言進入的另外一個比現(xiàn)實生活更真實的世界,“千百年來,經(jīng)過語言的過濾、提升,文學能讓我們在殘酷的、庸常的生活當中,發(fā)現(xiàn)、抓取、留存一些美好的、充滿善意的東西?!?/p>
以善的發(fā)心,以美的形式,追求浮華世相下人性的真相,這是阿來在充滿變化的時代和寫作中,始終不變的堅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