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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林逋卸妝

    2019-09-25 05:24:31柯平
    文學(xué)港 2019年8期
    關(guān)鍵詞:四庫

    柯平

    縱、逸、遁

    北宋天圣六年十二月,即我們的林逋先生效法前賢,以“屈于身而不屈于道”的新的生存策略行世,應(yīng)詔出任國家教職十年以后。雖然日課群童,夜宿樹巢,工作不算怎么吃力,宗教信仰也沒有強迫他改變,最終還是無法再忍受下去。長期居于下層不得升遷,壯志蹉跎固然痛苦,但還不是最主要的,更深層的因素是多次參加科考,卻因其時盛行的門派風(fēng)氣和種族歧視獲不公正待遇,這讓他尤為憤怒,在《喜馮先輩及第后見訪》一詩里感慨“肄業(yè)十年初(阻),蕭然此飯蔬。何期桂枝客,來訪竹林居。香炷開新誥,塵痕拂舊書?;剀帒?yīng)睠睠,將與嶺云疏。”而好友錢易在《西游曲》里也稱“十年辭家勤獻書,王孫不許延公車。江頭祖廟祭無血,重門生草寒離離”,對他的遭遇深表同情。正是在這樣進退兩難的背景下,他終于下定決心,要讓朝廷知道,既然寒梅修竹都是他心愛,那就不僅僅只是謙和的梅花,也有可能是兇猛的竹箭。經(jīng)過長時間的籌劃權(quán)衡,最終選擇以尸蛻方式遁跡人世,另謀出路,并成功地付諸實施。至于為什么會選擇這樣寒冷的時節(jié),相比本國的歷史學(xué)家,西夏人可能更清楚,因這個傳說中的新興國家對北宋的首次突襲并攻陷城市即始于是年,而李日華對他當(dāng)初心跡的深刻剖析與同情,在《重修放鶴亭記》里感慨“應(yīng)制科,不第。祥符天圣間,二虜(大遼西夏)日驕,韓范(韓琦范仲淹)之略,未能綏靖;忠佞糅雜,丁夏(丁謂夏竦)之黨,互為水火。先生咿吟漆室,紆軫于懷,故發(fā)其遺書有曽無封禪之句。所赍之志,概可見矣”,地下相逢,想必一定會被他引為知己。

    當(dāng)然,如此重大的國家災(zāi)難,譬之后來的盧溝橋事變有過之而無不及,四庫館臣隆重推出的北宋歷史官方發(fā)言人李燾之流,自然是不會告訴你的。所幸這世上還有我們明州自己的私史在,不然真被蒙在鼓里成了睜眼瞎。感謝晚宋奉化大儒陳本堂孫子陳桱所著《通鑒續(xù)編》,此書集祖著父泌家族三代之心血接力完成,雖然看到的亦為四庫版,不可能原汁原味,相比之下感情上總是要親切一些。至少其中關(guān)鍵的天圣六年戊辰(1028)十二月條下,非但找不到轟轟烈烈的鄉(xiāng)賢林逋辭世的記載,反將正史極力掩飾或淡化的那個驚天秘密捅了出來:“趙德明使其子元昊襲甘州,取之”。下有原注:“元昊小字嵬理,性雄毅,多大略,善繪畫,能創(chuàng)制物始。圓面高凖,曉浮圖學(xué),通蕃漢文字。案上置法律,常攜野戰(zhàn),歌太乙金鑒訣。德明雖臣事中國及契丹,然于本國則稱帝,由是立元昊為皇太子焉?!倍独m(xù)資治通鑒長編》居心叵測,始是隱瞞不提,極力掩蓋二者之間可能存在的因果關(guān)系,后又將此事移至四年后的明道元年(1032)九月,于是月丁酉條下稱:“環(huán)慶走馬承受李德言:‘西賊寇邊,詔都署司嚴(yán)飭兵備,又令鄜延路移文夏州戒約之?!毕掠邪凑Z:“此事當(dāng)是元昊襲甘州及西涼府時也。”如此處心積慮的設(shè)計,真如俗語所稱“你不說倒也罷了,一說更讓人來氣?!倍迦俗约汗膿v出來的《資治通鑒后編》,前取李燾之說,后取陳桱之說,蘿卜青菜,煮成一鍋(詳該書卷三十八北宋天圣六年十二條下記)。至于其中那個神秘的甘州到底在哪里,照例誰都不會透露,只知道《說文》的解釋是“甘:美也?!薄渡袝⑹韬榉丁贰凹诜w作甘”下引《詩邶風(fēng)》“誰謂荼苦,其甘如飴”,則芋頭之清香似已可聞到。而古文又有個潛規(guī)矩是以徽代美,這個徽,就是徽州的徽,也是宋徽宗的徽,因此,《大雅文王之什》的“太姒嗣徽音”,如果我以后有興趣寫一本《詩經(jīng)復(fù)原》之類,一定會把“音”字下半部分刪去。

    再回到事發(fā)現(xiàn)場,有關(guān)他在公元一○二八年深冬的突然死亡,或許正因戰(zhàn)火的籠罩,匆促中又略帶著幾分詭秘。哪怕你再謹(jǐn)小慎微,完全基于傳統(tǒng)學(xué)者的忠厚立場,面對留下來的那些亂七八糟的所謂文獻,也不可能絲毫不起疑心。比如為他治喪的李諮,前不久以主持國家稅收改革收益不佳落職,此時該在謫居地洪州。沈括《夢溪筆談》記曰:“天圣中因議茶法,曹(曹利用)力擠肅簡(魯宗道),因得罪去;賴上察其情,寢前命,止從罰俸。獨三司使李諮奪職謫洪州。……是夕肅簡薨。李諮在洪州聞肅簡薨,有詩曰:空令抱恨歸黃壤,不見崇山謫去時?!倍肌堵∑郊返诹眙斪诘纻鳎骸疤焓テ吣贽坝谖弧?,則獲知事變信息之時,李無疑還在洪州任上。聞訊后立即動身匆匆趕來奔喪,由于看不到三百年多后出版的《宋史》,不知道史官已經(jīng)據(jù)《咸淳臨安志》把他的洪州太守改成了杭州太守,“及逋卒,諮適罷三司,使為州守。為素服與其門人臨,七日葬之,刻遺句內(nèi)壙中”(《宋史》林逋傳),因此這趟算是白辛苦了。而所謂刻詩納壙一事,文獻源頭又來自《郡齋讀書志》卷四,原文為“或刻石臵之其墓中?!迸Z,《廣韻》:“亦作假”?!读鶗菰贰凹?,俗作臵?!本褪强瘫z詩,假裝死亡的意思。而有人非要假戲真做將他弄死,于是梅堯臣的“年六十一學(xué)詩,時人貴重,甚于寶玉”變成“年六十一,其詩時人貴重,甚于寶玉”;李燾的“上嗟惜”變成“仁宗嗟悼”;還有曾南豐的“逋之卒”、桑世昌的“臨終賦詩”之類,如能看到原文,亦必前為‘縱而后為‘逸。這些手段雖為今天善良的學(xué)者所不敢想象,對辮子史官們來說卻是工作職責(zé)所系,只要見過從乾隆三十九年改到乾隆五十一年尚不肯罷休、現(xiàn)保存在湖南圖書館的《續(xù)資治通鑒長編》二稿本原跡,以及魯迅當(dāng)年所談到的《雞肋編》四庫本與元刊本的巨大差異,就會明白這樣一個簡單的道理,即不管什么材料,只要經(jīng)過滿清人的手,就沒有任何真實性可言。而可悲的是現(xiàn)在的人所能看到的東西,卻幾乎全都出自江湖上名氣很大的博學(xué)鴻詞幫的嚴(yán)格篩選。讓我們進入文字背后,去見識一下他們的本事和手段吧:《長編》卷五八景德元年十二月辛丑,是個特別重要的日子,即屈辱的澶淵和約正式簽成后次日,最初形成的四庫館稿本作:“將作監(jiān)丞王曾言:古者尊中國,賤夷狄,直若手足。二漢始失,乃議和親,然禮亦不至。均(疑作宋)今若是,是與之亢(疑作共)立,手足并處,失孰甚焉!狄固不可啟,臣恐久之非但并處,又病倒植,愿如其國號契丹足矣?!痹谝呀?jīng)篡改的二稿本基礎(chǔ)上再次修改的今通行本,竟作“將作監(jiān)丞王曾言:是與之亢立,失孰甚焉,愿如其國號契丹足矣。”原文七十五字,只剩二十五字。魯迅看到的元刊《雞肋編》記燕地即金國風(fēng)俗:“其良家士族女子皆髡首,許嫁方留發(fā)。冬月以括蔞涂面,謂之佛粉,但加傅而不洗,至春暖方滌去,久不為風(fēng)日所侵,故潔白如玉也。今使中國婦女盡污于殊俗,漢唐和親之計,蓋不為屈也。”而他看到的四庫本又是如何的呢?“清人將‘今使中國以下二十二字,改作“其異于南方如此”七字。(《而已集·談激烈》)

    當(dāng)然,相比如此大刀闊斧的篡改,他們在林身上施展的手腳還算是客氣的,如改“縱”為“卒”;改“逸”為“終”之類,這倒不是因為他名氣太大的緣故,而是相關(guān)事跡包括詩集歷代有傳,不能完全胡來,只能本著‘魯魚豕亥的傳統(tǒng)文化政策,通過字形相近暗施手腳,以標(biāo)準(zhǔn)的四庫官腔言之就是“形近而誤”。而托名李燾的東東新鮮出爐,顧忌就用不到那么多了。其中字義方面的特色亦值得一說。按《說文》的解釋“縱,逸也?!逼淞x又同遁,遁又同逃,逃又為亡,亡又為他本名林逋的逋之本義。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自動離職,拋下家庭,關(guān)掉手機躲起來了的意思。這種玩法在當(dāng)時其實相當(dāng)普遍,不過是一種體面的游戲,或幽默的政治玩笑罷了,何況也不是他的專利,自寫《周易》的那個家伙發(fā)明此術(shù),號稱“遁無不利”,古往今來不知有多少人玩過這一套。就拿他所在社區(qū)梅山的精神領(lǐng)袖梅福來說,《漢書》明確記載“至元始中王莽顓政,福一朝棄妻子去,九江至今傳以為仙。其后人有見福于會稽者,變名姓為吳市門卒云”。《嘉泰會稽志》證實“今山陰之地有山曰梅山,有鄉(xiāng)曰梅鄉(xiāng),有里曰梅里。圖經(jīng)載會稽志云吳門市,即此也”。不過這個奇葩的會稽吳門,當(dāng)為會稽天門之訛或偽,市即鄮市也。而《寶慶四明志》亦稱“梅山,縣南二十五里,東為登(祭)山,有僧廬曰禪寂,為壽禪師道場?;蛑^漢之梅福嘗游此,因得名。今其山之下每遇大雷雨則出小石,圓如梅子,剖之亦有核,其名又或因此也。上有龍湫,為鄉(xiāng)邑雩禱之所?!敝劣跒槭裁炊乜ぶ径加浻写松剑墩憬ㄖ尽返慕忉屖恰皾h時鄞屬會稽。山中有石洞,仙井藥爐丹灶遺跡猶存?!奔群啙嵜鞔_,又能顧及雙方臉面,說話水平很高,像是省級文化領(lǐng)導(dǎo)的樣子。就是說唐開元二十六年以前屬會稽,是年析鄮縣立明州,此后這地盤如同剡源鄉(xiāng)的王右軍廟、月湖邊的賀知真祠一樣,就屬阿拉寧波人了。事實上就在他采取行動前一年不到,前來拜訪他的梅圣俞頂風(fēng)冒雪,除了仰賢慕義,亦有尋訪祖先遺跡的私意在焉。從《寄梅室長》詩“君家先祖隱吳門,即日追游往事存”這兩句來看,心愿應(yīng)該是得嘗了。再與梅本人的作品印證,《臘日出獵因游梅山蘭若》“我與二三騎,爭馳孤戍旁。逐麋逢野寺,息馬據(jù)胡床。鷹想支公好,人思濡上狂。歸來何薄暮,煙火照溪光。”季節(jié)地點相合,所記當(dāng)即此行。又有《讀漢書梅子真?zhèn)鳌?,其后半首稱“危言識禍機,滅跡思汗漫。一朝棄妻子,龍性寧羈絆?九江傳神仙,會稽隱廛闬。舊市越溪陰,家山鏡湖畔。唯余千載名,撫卷一長嘆?!眲t不僅找到,還相當(dāng)于為稍后林的效法前賢作了提前預(yù)告。

    以上是對身體通過某種特定方式從紅塵消隱的語言形容,具體到方法和細(xì)節(jié)上,又有個專用詞叫“蛻”,俗稱尸解。《說文》“蛻,它蟬所解皮也。”這個“它”對寧波人來說肯定不陌生,即它山的它,蛇之古稱也。由《神仙傳》提供的經(jīng)典樣板是:“王方平死三日,夜忽失其尸,衣冠不解,如蛇蛻耳?!倍对企牌吆灐酚痔貏e強調(diào)它技術(shù)方面的特征,即“凡尸解者皆寄一物而后去,或刀或劍,或竹或杖,及水火兵刃之解”,這就是后來空塚內(nèi)那一硯一簪的出處了??傊?,這在古代根本不算什么事情。無論當(dāng)時認(rèn)識他的朋友或后世的信徒,大家都心知肚明,除了那些別有用心者,沒人會傻到真以為他是死了。如天圣五年進士龔宗元說的“高蹈遺塵蛻,含華傲素園”(《贈處士林逋》);熙寧九年杭州市長蘇頌說的“且來山林尋遁逋,更玩四營兼參摹”(《次韻蘇子瞻學(xué)士臘日游西湖》);還有張嵲的“端立一丘為老計,移文何謝北山逋”(《次韻石用之春晴游西湖》):衛(wèi)宗武的“緩步香月堂,循山歷其趾。逋仙去何之,千古儼清致”(《錢竹湖招泛西湖,值雨即事》);這些都是事件發(fā)生以后因感而詠,用的不是“蛻”就是“遁”,很能說明問題的性質(zhì)。范仲淹的《寄贈林逋處士》更不用說了,主題是吹捧和策反,跟他那封著名的《答趙元昊書》風(fēng)格手法相似。開首“唐虞重逸人,束帛降何頻。風(fēng)俗因君厚,文章至老淳”,表面看是贊美皇帝圣明如唐虞,禮賢下士,贈物聘問,實際上講的都是逸去以后的事,以接下來“罷釣輪生蠹,慵冠鑒積塵”兩句為例,為一頂不足道的官帽風(fēng)塵奔波,致使原來瀟閑的釣竿因長久不用被蟲子咬壞,是否值得?很明顯跟原來的隱居生活沒有半毛錢關(guān)系。包括束帛的詞義,原本亦有壽賻一項,用法與《宋史本傳》的“仁宗贈帛賻”相同,即贈物慰問家屬也。范和他的交往很晚,《青箱雜記》的推斷是景佑初(1034),即遁跡逸去后的第六年,按范氏年譜此年在睦州任上(州治為桐廬),或許還當(dāng)更晚,即始于任職西夏邊事前后,因詩里出現(xiàn)的林逋形象,居然不是布衫草屨的謙謙儒士,而是“劇談來劍俠,騰嘯駭山神”,儼然金庸筆下的明神教教主任我行或西毒歐陽鋒一類人物,有關(guān)這一點以下還會重點談到。

    更有意思的是,好像早就料到后世會有人不懷好心,在自己縱逸或逋逃一事上做手腳,為了防患于未然,他甚至還專門寫了一本題為《西湖記逸》的書,披露其間所受的種種委曲,將自己為何要走極端的原因公諸于世??上н@一招雖然厲害,后來還是被四庫館的大內(nèi)高手使出移花接木的絕頂功夫,將掌力基本化于無形。考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卷二十云:“和靖集三卷,西湖紀(jì)逸一卷,處士錢唐林逋君復(fù)撰。梅圣俞為之序。紀(jì)逸者,近時桑世昌澤卿所輯(刊)遺文逸事也?!鄙院篑R端臨《文獻通考》卷二百四十四亦記:“《林和靖詩》三卷,《西湖紀(jì)逸》一卷?!敝钡角宕谒膸旃こ糖皟e幸刊行的《雍正浙江通志》,在著錄《林和靖詩》的同時,也著錄了《西湖記逸》(詳卷二百四十八)。按文意,最初出版的是單純的詩集三卷,即有皇祐五年梅圣俞序的那個北宋初刊本,南宋中期由陸游外甥桑世昌重刊時,附入沒有發(fā)表過的西湖逸事一卷,盡管后來此書從人間蒸發(fā),但以這樣的角度推測,現(xiàn)在夾入《蘭亭考》里那篇稀奇古怪莫名其妙的林逋傳,也算是有了合理的解釋,即為此次重刊特意撰寫,置于卷前以作介紹也。而腦袋靈光、手段高明的四庫史官看準(zhǔn)文中的關(guān)鍵位置,夾入“紀(jì)逸者”三字,又改“刊”為“輯”,意思就完全變樣了。至于林某不知自己的著作權(quán)已被剝奪,桑某同樣也不知自己曾寫過這樣一本書,那也怪不得別人,只能怪他們自己死得太早了。

    一個同樣發(fā)生在宋代的奇特的故事,內(nèi)容包含著試圖從醫(yī)學(xué)角度作出分析和解釋,可以幫助我們對這種彼時流行的尸解游戲有更深入的認(rèn)識。碰巧主角也姓林,甚至名亦相近,就叫林復(fù),真是有意思極了。包括講故事的那位,也是我們熟悉的大名鼎鼎的周草窗。此人一生最大的本事,除了能將如后來《紅樓夢》所說“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發(fā)揮到極致,還有出色的妙手空空之術(shù)。牟陵陽《齊東野語序》稱“公謹(jǐn)生長見聞,博識強記,誦之牘,存于篋,以為是編,所資取者眾矣”是也。這樣的序,自然沒法用。轉(zhuǎn)求戴剡源,則更為不堪,通篇批評他書名不當(dāng),既為吳人就不該號稱齊人(詳《剡源集》卷七齊東野語序),同樣也不能用。后來只好自己動手,“大父從屬車,外大父掌帝制,朝野之故,耳聞目接,歲編日紀(jì),可信不誣”,胡吹一通了事。說起來,這也是宋人筆記小說的一大特色,好像早已提前進入共產(chǎn)主義社會,實行資源共享,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相互抄襲,共同繁榮。此次他在書里隆重推出的這個故事,卻很難得地勉強可算獨家發(fā)布,雖稱從陳直齋長子陳周士處抄來,今本《韋居聽輿》卻無之;又稱洪邁曾有記,今本《夷堅志》亦無之;也不知是被人干掉了還是周原本就是胡扯以亂視聽。正如四庫館臣在《直齋書錄提要》很學(xué)術(shù)地“考周密《癸辛雜識》‘莆田陽氏子婦一條,稱陳伯玉振孫時以倅攝郡。又‘陳周士一條,稱周士,直齋侍郎振孫之長子?!钡谒膸彀娴摹豆镄岭s識》里你同樣也找不到,真是滑天下之大稽。總之,已經(jīng)不可能知道原文是什么樣子的,寫的究竟是林復(fù)還是林逋,南宋還是北宋,事發(fā)時間為紹興中還是天圣中,死在嘉定末還是嘉祐末,因此只能由他這個自稱胡謅(脂硯批本石頭記第一回以湖州為胡謅)的人說了算,想怎么胡謅就怎么胡謅了。唯一明確的或許只有“復(fù)”的含義,這是他晚年以復(fù)齋命室,向甬上大儒袁桷求銘時親口對后者說的:“復(fù),反也,反諸其本也?!保ㄔ敗肚迦菥邮考肪硎龔?fù)庵銘)

    《齊東野語》卷一‘林復(fù)條

    “林復(fù)字端陽,括蒼人。學(xué)問材具皆有過人者,特險隘忍酷,略不容物。

    紹興中為臨安推官,有告監(jiān)文思院常良孫贓墨事,朝廷下之臨安獄,久不得其情。上意謂京尹左右之,尹不自安。復(fù)乃挺身白尹,乞任其事,訖就煅煉成罪,當(dāng)流海外。

    因寓客舶以往,中途遇盜,無以應(yīng)其求,盜取常(常良孫)手足釘著兩船,舷船開,分其尸為二焉。

    林竟以勞改官,不數(shù)年為郎,出知惠州。時常(即常良孫)有姻家,當(dāng)?shù)每ぃ瑧嵠鋵w,欲報之,遂力請繼其后,林弗知也。

    既知惠,適有訴林在郡日以酖殺(祭)人(人形地貌,非謂真人),具有其實。御史徐安國亦按(搜查)其家,有僭擬(僭姒,私祭太姒)等物,于是有旨令大理丞陳樸追逮。隨所至置獄鞫,問及至潮陽遇諸道間,搜其行李得朱椅黃?。ㄋ郊烙闷罚┑任铮w林(林復(fù))好祠醮所用者,乃就鞫于僧寺中。

    林知必不免,愿一見家人訣別。既入室,亟探囊中藥投酒中飲之。有頃,流血滿地,家人號泣,使者入視,則仰藥死矣。因具以復(fù)命。然其所服乃草烏末,及他一草藥耳。至三日乃蘇,即亡命入廣,其家以空柩歸葬。

    始就逮時,僮仆烏散,行囊旁午,道中大姓潘氏者為收斂歸之,了無所失。其家與之音問相聞?wù)呃勰辏ㄅc家里一直保持通信聯(lián)系)。至嘉定末始絶,竟佚其罰云。

    此陳造周士所記,得之括醫(yī)吳嗣英,甚詳?!兑膱灾尽芬酁樗?,以為真死,殊可笑也?!?/p>

    先把追索真相的途徑全堵死,把相關(guān)資料都滅掉,然后再告訴你在古代某年某月某日,曾經(jīng)發(fā)生過這樣一件奇特的事情,這是古人的拿手好戲,目的只是讓你知道是這樣,不會回答你為什么會這樣,哪怕情節(jié)過于離奇讓人心生疑竇,也只能看著干著急,基本無計可施。而自己身世原本就很詭秘的周密,不過在這方面玩得更為高明罷了。但林復(fù)是否林逋雖不敢確認(rèn),烏頭即為芋頭卻可肯定。包括所謂草烏末,講得神乎其神,其實就是芋艿頭部呈角形之紫色根牙,即作為古代明州精神標(biāo)志的赤堇也。不管是秦漢的鄞城先民,還是今天的寧波家庭婦女,可謂無人不識,菜籃子里每月總會出現(xiàn)幾次,只不過不知還有此妙用,居然能讓人起死回生而已??磥怼妒酚洝な蓟时炯o(jì)》說的不死之藥,《乾道四明圖經(jīng)》說的靈草,還真是有所依據(jù),并非有意為驚世駭俗之論。又按清人張璐《本經(jīng)逢原》,具體用法是“其烏附之尖為末,茶清服半錢?!睘跫礊躅^,附即附子,尖即赤堇,今稱芋莖。又考黃錦芳《本草求真》:“烏頭即附子之母。長洲張璐辨之明晰,言此與射罔乃至毒之物,草烏系野所生,狀類川烏,亦名烏喙,姜汁炒或豆腐煮。熬膏名射罔,敷箭,獸見血立死?!本C合起來分析,情況大致就清楚了。前面說的草烏尖為生藥,后面說的射罔——即周密視若機密不肯吐露其名的“及他一草藥”——為死藥。具體實施之時,當(dāng)先食草烏母體所制射罔以假死,再食附子尖即赤堇制的草烏末以復(fù)生?!秾殤c四明志》記鄞縣亶洲山“山有不死之草,赤莖綠葉,人死三日,以草覆之即活”,即為故事大王周某的文獻依據(jù)。希望私祭太姒,‘好祠醮的林復(fù),表演行為藝術(shù)的現(xiàn)場不要就在那里才好,不然實在是太湊巧了,因《尚書盤庚》說“誕告用亶”,周公和孔子合著的《儀禮士冠禮》又記‘醮辭曰:“旨酒旣淸,嘉薦亶時”,而這個亶字,跟封禪祭式“設(shè)三壇為一壇”的‘壇又是近親繁殖,《說文》:“壇,祭場也?!?/p>

    接下去的事情更為詭異,在棄職遁去的天圣六年(1028),與葉夢得所記與徐復(fù)相鄰、身影重又出現(xiàn)在西湖周邊的慶歷初年(1041)之間,有一個長達(dá)十三年的真空期。雖然正史固執(zhí)地用那塊刻有御賜和靖先生的墓碑擋住世人的目光,并剝奪他作為公民在任何時代都能享有的婚姻權(quán)和生育權(quán),一口咬定此人早已死掉,并絕子絕孫??上Ш笫赖挠涗洸淮笈浜?,或文獻太多以至矛盾百出。更何況在最初曾南豐的林逋傳里,精神獎勵和物質(zhì)獎勵是以并行的方式同時進行的,“既而仁宗賜謚曰和靖先生,仍賜其家帛五十疋,米五十石”。按《小爾雅》“倍兩謂之疋。二丈為兩,倍兩,四丈也?!币获馑恼?,布五十疋就是兩百丈,合今制六百米;米五十石就是七千五百斤。由此出現(xiàn)的一個富于戲劇性的荒誕場面是:一方面是撫慰死者家屬數(shù)目龐大的政府物資救濟,一方面又說這個人不娶無子,是個著名的老光棍。同樣,挖出他無尸空墳來的事發(fā)生在楊璉真加任江南釋道總領(lǐng)的元初,早于《宋史》編輯委員會正式開工干活五十余年。由于他在后世廣泛的知名度,相信在當(dāng)初這肯定是重大新聞,天下幾無人不知,亦為多種筆記載傳。而代表官方為他立傳的那些人之所以對此視若未見、一意孤行,非要讓他的肉身徹底消亡,固定在紀(jì)念碑和神像中供后人瞻仰,實有不可告人之苦衷在焉。因這個宋代最富傳奇色彩的人物,在以尸解方式離開屈居十年的大梅樹巢以后,很快將以新的英武形象出現(xiàn)在世人面前,攪出更大也更驚人的麻煩來,同時也為自己詩集里那些除了范仲淹以外、其他人可能都會感到困惑的作品如“膽氣誰憐俠,衣裝自笑戎”(淮甸南游)或“驢仆劍裝輕,尋河早早行”(汴岸曉行)之類,提供合理而可信的寫作動機和背景。而史官們的任務(wù),就是要構(gòu)筑一條比西夏軍事防線更堅固的紙上長城,徹底割斷兩者之間(隱士與戰(zhàn)將)可能引起的任何聯(lián)想,確保神像上的金漆不致掉落甚至坍塌。但想來想去,除了讓他死掉,尤其是要《自作壽堂因作一絕以志之》或《臨終作一絕》,以便效果更加顯著,此外實在找不出什么更好的辦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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