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鶴
中唐女詩人、女道士李冶(?—784,字季蘭)與著名詩人劉長卿,曾經(jīng)聯(lián)袂合作過一則黃色笑話。據(jù)唐人高仲武在他編選的詩歌集《中興間氣集》里講述:“(李冶)嘗與諸賢集烏程開元寺,河間劉長卿有陰重之疾,乃謂之曰:‘山氣日夕佳。長卿對曰:‘眾鳥欣有讬。舉座大笑,論者兩美之?!?/p>
這番對話,為何會引得“舉座大笑”呢?施蟄存先生《唐詩百話》的《李冶:寄校書七兄》一文解說了緣故:
原來劉長卿生的“陰重之疾”,中醫(yī)稱為“疝氣”,俗名“小腸氣”。病象是腸子下垂使腎囊脹大。這是中年男子的病,患者經(jīng)常要用布兜托起腎囊,才可以減少痛楚。李季蘭知道劉長卿有這種病,所以吟了一句陶淵明的詩“山氣日夕佳”。這“山氣”是借作“疝氣”的諧音,意思是問劉的疝氣病近來好些沒有。劉長卿立刻也用一句陶淵明的詩“眾鳥欣有讬”來回答。這個“讬”字借作“托”字,而這個“鳥”字就是黑旋風(fēng)李逵常用的“鳥”字了。
李冶與劉長卿這一問一答都巧妙,語涉隱私,卻又含而不露,謔而不虐,文化含量還不低,所以“論者兩美之”。借著這段逸聞,李冶的形象便基本上定格了:文思敏捷,言語詼諧,灑脫不羈。
李冶是烏程(今浙江吳興)人。元代辛文房所撰《唐才子傳》,說她“美姿容,神情蕭散。專心翰墨,善彈琴,尤工格律。當(dāng)時才子頗夸纖麗,殊少荒艷之態(tài)”。女道士李冶的姿容、才情、風(fēng)調(diào)都不同凡響,經(jīng)常往來于剡縣一帶,與劉長卿、陸羽和著名詩僧皎然等意氣相投,詩歌酬唱,劉長卿譽(yù)她為“女中詩豪”。
李冶與一幫名士相處甚歡,還可以謔浪笑傲、口無遮攔地說點(diǎn)無傷大雅的葷段子。能在這個圈子里如魚得水,除了聰穎漂亮,更因?yàn)槔钜蹦芤栽娙松矸莞麄児蚕砗材?,且平分秋色。與她差不多同時代的高仲武評點(diǎn)她的詩“形氣既雄,詩意亦蕩,自鮑昭(學(xué)者傅璇琮《唐才子傳校箋》認(rèn)為,此處“鮑昭”疑應(yīng)為女詩人鮑令暉,她是鮑照之妹)以下,罕有其倫”。
李冶的歌行體詩《從蕭叔子聽彈琴賦得三峽流泉歌》絕無脂粉氣,筆酣墨暢,靈動飄灑,龍飛鳳舞。她的五律《寄校書七兄》最受后世推崇,高仲武譽(yù)之為五律中之上品;胡應(yīng)麟則認(rèn)為“幽閑和適,孟浩然莫能過”。其中“遠(yuǎn)水浮仙棹,寒星伴使車”一聯(lián),更為她贏得紛至沓來的贊美。
唐代世風(fēng)開放,女道士又是比較特殊的人群,其間不乏縱情任性、風(fēng)流放誕之輩,還有一部分則近似青樓女子。她們不受禮法與家庭牽絆,穿梭或交游于官僚士大夫圈子,有的詩歌酬答,有的歌舞娛人。李冶與同為女冠詩人的晚唐女子魚玄機(jī),俱非清修寂養(yǎng)的出家人,都是名動士林的“風(fēng)情女子”。她們與文人騷客頻繁來往,難免會對某些人怦然心動,甚至沉溺得難以自拔。說到底,還是渴望終結(jié)飄浮無根的生涯。這就是辛文房所謂的“浮艷委托之心,終不能盡”,原本屬人之常情。巧的是,她倆向鐘情對象傾訴衷腸的詩句同樣熱烈、外露,絕不扭捏、矜持。
李冶存世的詩只有十六首,多數(shù)抒寫相思之痛、失戀之苦,或煢煢孑立、形影相吊的寂寥?!陡信d》便是如此,“玉枕只知長下淚,銀燈空照不眠時”。玉枕銀燈,觸目皆是孤寒,加上明月清暉,溪流泛波,樣樣都添了獨(dú)居者的愁悶,“教人寂寞復(fù)相思”。還有《相思怨》,句句都是相思,寫得直露、奔放:“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海水尚有涯,相思渺無畔。攜琴上高樓,樓虛月華滿。彈著相思曲,弦腸一時斷。”不知那位情郎是何方神圣,令她如此輾轉(zhuǎn)反側(cè)。
曾經(jīng)讓李冶動情的對象有好幾位,他們總是要離去、遠(yuǎn)行,留給李冶的便是牽掛與孤寂,她一次次隔著云山霧水翹首相盼,而其中有的夢中人,一去就不曾回頭。李冶的《送韓揆之江西》(或題為《送閻伯均往江州》),便有離愁萬斛:“相看折楊柳,別恨轉(zhuǎn)依依?!?/p>
《寄朱放》同樣抒發(fā)被山高水長阻隔的無限別情,讓人比較舒心的是,看起來朱放與李冶彼此有心有意,他的《別李季蘭》寫得也頗深情:“古岸新花開一枝,岸傍花下有分離。莫將羅袖拂花落,便是行人腸斷時?!敝旆攀丘ㄈ坏暮糜?,當(dāng)過江西節(jié)度參謀,更多的時候,他是隱逸詩人。辛文房的《唐才子傳》說他“風(fēng)度清越,神情蕭散,非尋常之比”。他與李冶都被辛文房贊以“神情蕭散”,灑脫而不拘束,看來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閻士和字伯均,排行二十六,曾讓李冶用情至深。她的《送閻二十六赴剡縣》蘸滿纏綿哀婉:“離情遍芳草,無處不萋萋?!痹娔└且笄卸冢骸皻w來重相訪,莫學(xué)阮郎迷。”傳說漢代剡縣的阮肇、劉晨去天臺山采藥迷路,遇到兩位美貌仙女,他倆逗留半年后回到家里,子孫已傳七世。揮淚惜別之時,李冶為何會想起天臺遇仙、迷不知返的阮郎呢?隱隱約約有點(diǎn)不放心吧?另一首詩《得閻伯均書》果然透露了消息:李冶日思夜盼,終于在暮雨蕭瑟的秋日等到他的來信,急不可待地讀罷,卻讓她滿腹惆悵、淚流滿面。
李冶跟詩僧皎然的關(guān)系,更有“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的意味。皎然曾有詩《答李季蘭》:“天女來相試,將花欲染衣。禪心竟不起,還捧舊花歸?!迸娙藢λ脑囂健⑹疽?,他也了然于胸,無奈“禪心已作沾泥絮,不逐春風(fēng)上下狂”。皎然性格放逸,不拘常軌,但他對李冶的情意,拒絕得還算莊敬。
李冶是方外之人,但一生深陷情場,她其實(shí)洞悉人情事理,一首看似簡單的《八至》,便寫得言淡意深:“至近至遠(yuǎn)東西,至深至淺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親至疏夫妻?!辩娦收f她“字字至理,第四句尤是至情”。清人黃周星則說,她的末句“大抵從老成歷練中來,可為惕然戒懼”。
李冶的詩名早已傳到京城。唐德宗傳詔命李冶入宮,那時她大約年近半百,身體也弱,卻只得終止閑散隱逸的日子,啟程遠(yuǎn)赴長安。李冶的《恩命追入留別廣陵故人》流露了當(dāng)時的心境,既有離別故土的無奈、供奉內(nèi)廷的忐忑,又有一絲榮幸——才華、名氣居然上達(dá)天聽,那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恩遇呢:“無才多病分龍鍾,不料虛名達(dá)九重。仰愧彈冠上華發(fā),多慚拂鏡理衰容。馳心北闕隨芳草,極目南山望舊峰。桂樹不能留野客,沙鷗出浦漫相逢?!?/p>
誰能料到,踏上的竟是不歸之路。
唐建中四年(783),涇原兵變,長安被變兵攻陷,德宗倉皇出逃,先后躲至奉天(今陜西乾縣)、梁州(今陜西漢中)。前節(jié)度使、太尉朱泚在長安稱帝,偽號秦。戰(zhàn)火漫卷,人心凄惶,官軍與叛軍殘酷廝殺,朱泚之亂終于平定。第二年七月,德宗返回長安,他驚魂甫定,便興師問罪,李冶因?yàn)樵?jīng)給“偽帝”朱泚獻(xiàn)詩、“言多悖逆”而被清算。德宗怒責(zé)李冶,為何不能學(xué)嚴(yán)巨川作詩“手持禮器空垂淚,心憶明君不敢言”,將她處死。
陳尚君先生的《唐女詩人甄辨》寫道:近年在俄藏敦煌遺書中發(fā)現(xiàn)多首李冶的佚詩,其中第三八六五號存詩,“今人徐俊《敦煌詩集殘卷輯考》上據(jù)《奉天錄》所載,認(rèn)為此即其上朱泚詩,可信”。朱泚稱帝時,李冶因?yàn)橛性娒?,受命寫詩贊頌新朝,她的詩很盡職盡責(zé)地謳歌“天下歸心,祥瑞頻現(xiàn),天地含育,生民逍遙”。其后四句為:“紫云捧入團(tuán)霄漢,赤雀銜書渡雁橋。聞道乾坤再含育,生靈何處不逍遙。”此詩并無新意,但“當(dāng)時流傳很廣,乃至敦煌也有傳本”。但德宗讀來勃然大怒。軟弱一點(diǎn)的文人容易成為帝王的化妝品,為“盛世”涂脂抹粉。當(dāng)城頭變幻大王旗,他們又往往因文字而賈禍,李冶也不能例外。
古人很相信“一語成讖”的故事。還是《唐才子傳》講述的,李冶六歲便能吟詩,她的《薔薇詩》云:“經(jīng)時不架卻,心緒亂縱橫。”李父讀了很氣惱:這孩子聰黠異常,將來恐怕會成為沒有婦德的女子。果不其然。這段描述相當(dāng)不可理喻,一位父親不太可能因?yàn)閮删洳⒉怀龈竦脑姡湍敲磹汉莺莸卦{咒自己的女兒。李冶沒能成為相夫教子的賢妻良母,其出色才華兼放誕性情,又使她不甘于當(dāng)一個默守青燈古卷的靜寂道姑。她斑斕又清冷的一生,不知包含了多少命運(yùn)的陰差陽錯,哪里能用“輕薄”、“浮艷”幾個字草草歸納?不過,李冶那些層出不窮的情感遭遇、紛紜心事,倒確實(shí)像薔薇的藤蔓,繁密交錯,縱橫凌亂。
李冶與薛濤、魚玄機(jī)、劉采春并稱唐代“四大女詩人”。不尋常的詩歌才華讓這位女道士的個體生命曾經(jīng)絢爛地綻放,也讓她飽嘗縱情者的恣意狂歡與失意人的黯然神傷。最后,居然也因?yàn)樵姼?,讓她死于非命?h3>李因:底下還有深淵
李因(1610—1685)漫長的一生悲歡交織。她字今生,號是庵、龕山逸史。杭州人,年少時天資甚高,沉溺于讀書,棄絕鉛華,有時寫詩以自娛。但家境貧寒,只能“積苔為紙,掃柿為書,帷螢為燈”,后來更不幸淪落青樓。
得以脫離風(fēng)塵,是因?yàn)樗伱吩娭心蔷洹耙恢α舸泶洪_”,被海寧人葛征奇偶然看到,“遂異而納之”——他為之擊節(jié)驚嘆并納她為妾。葛征奇是崇禎初年進(jìn)士,官至光祿寺少卿。成就一段姻緣,理由再單純,也肯定比這句淺顯之詩復(fù)雜得多,但葛征奇本人愿意這么說,旁人更津津樂道,可知當(dāng)時風(fēng)尚之一斑:明清文化繁盛熟透之際,詩詞才華不僅是文人在交際圈里舉足輕重的砝碼,就連青樓女子也能借此傅粉添彩,增加被傾慕的分量與改寫命運(yùn)的機(jī)會。
婚后的十幾年,是李因一生最安定甜蜜的時光。葛征奇宦游各地,她也隨之行走南北,足跡遍及半個中國,“溯太湖,渡金、焦,涉黃河,泛濟(jì)水,達(dá)幽燕”。游歷令人眼界寬廣,也滋潤了她的詩畫。道路艱險、兵戈迭起,未能阻止她在羈旅途中吟詠?zhàn)鳟?,妙詞佳句往往得于顛簸的舟船和驢背,寫詩常有驚人語。1643年秋,明王朝即將覆亡,處處是末世的惶恐衰颯景象。他倆在宿州遭遇兵變,周遭鼓噪聲喧、箭矢如雨,同舟人慌亂中皆作鳥獸散。李因多處受傷,血流不已,還只顧踉蹌著找尋葛征奇,見他安然無恙方才放心。
那次劫后余生,她的首飾釵環(huán)都丟了,手里只緊緊抱著詩稿,并慶幸萬分。葛征奇贊賞李因的大氣,更下決心立即為她印刷詩集,以免她的嘔心瀝血之作毀于一旦?!吨裥幰鞑荨泛芸旄惰?,葛征奇在序中贊不絕口:“清揚(yáng)婉嫵,如晨露初桐;又如微云疏雨,自成逸品,絕去饾饤習(xí)氣,即老宿巨公,不能相下?!?/p>
不只是自家人葛征奇使勁夸李因,她的詩也受到普遍推崇,著名思想家黃宗羲曾經(jīng)給李因作傳,他認(rèn)為,當(dāng)時以詩歌的文采風(fēng)流“聞于天下”的女子,首推柳如是、王修微(王微)和李因三人。李因早年的青樓好友中有不少才女,如李澹生善音律、下棋、寫詩,章韻先擅長雜劇與畫蘭,李因詩集中有不少跟她們的唱和之作,其中贈柳如是詩云:“不解長條系別離,一聲折柳正相思。秋風(fēng)猶恐成憔悴,好護(hù)青青似舊垂……”
這類詩多寫得清秀婉麗。
李因更卓然出眾的,還是花鳥畫??此摹逗苫x鴦圖》、《蘆雁圖》、《石榴八哥圖》、《菊雞圖》等,忍不住要嘖嘖稱奇。她筆下那些神色靈動的鴛鴦、八哥,棲息或游弋在花草叢中,活潑得像要破紙而出。她同時也畫山水,追慕米芾父子,靜水遠(yuǎn)山、茅屋漁舟中,有疏淡閑適的文人意趣,又似乎比男畫家的山水多一絲和暖的家常氣息。相比之下,葛征奇對她的花卉最是服氣,曾說:“花卉我不如姬,山水姬不如我。”
李因常在風(fēng)景清幽處、天光云影下盡興潑墨,“每遇林木孤清,云日蕩漾,即奮臂振衣,磨墨汁升許,擘箋作花卉數(shù)本”。在李因繪于崇禎十五年(1642)的一幅花鳥長卷上,葛征奇題道:夏日清寂,濃蔭蔽日,侍女捧硯臺,烹香茗,李因揮灑筆墨,“綠煙紅雨襲人襟袖……山靜日長殊不為惡,亦長安銷夏法也”。那些在書畫中消磨的恬靜時光特別值得回味。三年后葛征奇就去世了。
李因的畫當(dāng)時就有盛名,被推為“閨閣中翹楚”。人們夸贊的角度大抵類似:“盡洗鉛粉妍媚之習(xí)”,“極有筆力,無輕弱態(tài)”。徐沁《明畫錄》也說她“蒼秀入格,點(diǎn)染生動,大幅益佳,此閨閣而得士氣者”。那是男人主導(dǎo)話語權(quán)的時代,但凡畫得不顯“女氣”便是佳作嗎?那倒不見得。但李因確實(shí)遠(yuǎn)離了纖弱、柔媚的小格局小趣味,有精微傳神的造型能力,筆致灑脫老到,風(fēng)神清雋俊朗。
晚明士與妓的結(jié)緣蔚為風(fēng)潮,葛征奇、李因是其中讓人稱羨的一對。盡管這類才子佳人故事的本質(zhì),仍然不脫男子冶游與納妾的窠臼,但新的時代氣息已悄然而至:女人不再等同于“花間詞”中的角色,僅僅以明眸皓齒、巧笑倩兮作為男人的觀賞或狎昵對象,她們中的佼佼者潛心藝文,任智慧的鋒芒脫穎而出,且盡力與男文人平分秋色,這也是現(xiàn)代意識的萌芽。
這些才子佳人在詩書畫方面往往趣味相投,有切磋有共鳴。黃宗羲說他們“夫婦自為師友,奇書名畫,古器唐碑,相對摩玩……”葛征奇和李因都酷愛繪畫,他喜歡為李因的畫加上題跋,以區(qū)別贗品;也頗愿意以元代書畫家趙孟頫與夫人管仲姬(她也精于書畫)的珠聯(lián)璧合,來比擬他和李因的投契;無論花晨月夕、晴天雨天,他倆還喜歡一起拈韻寫詩,“意思相合,便拍案叫絕,率以為娛”。這樣的閨房趣味,文化含金量確實(shí)很高。
李因的《和家祿勛畫帳》之一寫道:“月落空庭樹影高,開窗自起讀《離騷》?!薄峨x騷》和《花間集》之類是她的案頭讀物,她也愛縱論古詩、樂府與歷代詩歌風(fēng)格的變遷。
李因曾在《蓮鴨圖》上頗自得地題詩道:“若信三生因果事,前身應(yīng)是輞川人?!陛y川人即唐代著名隱逸詩人王維。當(dāng)沉浸在詩畫中時,她的審美、趣味、價值觀、自我定位等不自覺就是士大夫式的了,女人傳統(tǒng)的角色、色彩完全淡化。
他們之間,有了類似現(xiàn)代意味的情感方式和較為對等的關(guān)系。除了都癡迷于詩畫,還有許多細(xì)節(jié)能印證他們感情深厚。李因畫的鴛鴦多出雙入對,有一幅《荷花鴛鴦圖》卻只繪一只孤零零的鴛鴦,花、葉似乎也含憂帶愁——作這幅畫時,葛征奇將與她暫時分別。葛在畫上題寫繾綣之語:“芰荷為衣,芙蓉為裳。雙飛者翼,相與徜徉?!扁j的印文“芥蓭”,是將兩人的號是庵、介龕分別取一字,加上草字頭得來。
果然是世間好物不堅(jiān)牢,彩云易散琉璃脆。順治二年(1645)葛征奇溘然去世,他們從前的相知與默契越深厚,未亡人就越冷寂凄涼。雪上加霜的是,李因從此還要獨(dú)自面對貧困,她靠紡織和作畫為生,有時飲食都難以為繼?!昂斡?jì)驅(qū)窮鬼,將愁送五更”。幸而海寧人常將她的畫作為當(dāng)?shù)孛佛佡浻H友,她不時能借此彌補(bǔ)家用。那時候,同邑人仿冒李因者便有四十多人。
李因的詩在亡國、喪夫之后,更添故國沉淪的悲愴和痛失親人的凄婉?!鞍装l(fā)蓬松強(qiáng)自支,挑燈獨(dú)坐苦吟詩?!薄稓q暮記愁》之一云:“布衲單寒補(bǔ)又穿,更兼雨雪度殘年。窮愁自是難消遣,那得郵筒寄九泉。”她沒有子女,獨(dú)居竹笑軒四十年,于窮年暮景、風(fēng)雨寒宵中想念亡夫,寫了數(shù)十首悼亡詩。葛征奇的學(xué)生、晚輩對李因的為人與才學(xué)很敬佩,認(rèn)為她就像自己反復(fù)吟詠的梅花一樣“質(zhì)素凝華”,“安富貴而不驕”,“當(dāng)冷落而自若”。
李因在《憶昔》的小序中追憶:明末躲避兵火,她曾經(jīng)與葛征奇坐小舟穿梭于蘆葦間,葛征奇慨然道:唯有以死報國。她則無比灰心:即便殺身成仁,也無法挽狂瀾于既倒。話到傷心處,他倆“對泣欷歔,萬感交集”。撫今追昔,痛定思痛:當(dāng)年何等絕望的處境,兩人分擔(dān)著,悲涼中還是有暖意的。那時候以為已跌落谷底,誰知底下還有深淵。
人生的底牌,真的要等到老了,才能徹底翻開嗎?
薛素素(1598—1637)的絕技,大家是知道的,酒后面容泛著酡紅的她,利索地將寬松的衣衫稍加收束,走到場地中間,然后輕輕側(cè)頭,拉弓、仰面,右手一緊一松,緊接著重復(fù)同樣的動作。但見兩個彈丸在空中先后飛出,疾如流星。后一個彈丸速度更快,奮力追趕,猛然擊中前面那個,碎屑落了一地;接著她又將彈丸放在地上,用左手持弓朝著地面,扭過身子,右手從背后反轉(zhuǎn)過去拉弓彈擊,這動作更顯出她身姿的柔韌和靈巧。最關(guān)鍵的是,用這樣高難度的姿勢她也總能百發(fā)百中。還有更絕的,她把彈子放在婢女額上,然后一射而中,“彈去而婢不知”。最后一則,讓我們想起《莊子》里那個運(yùn)斤成風(fēng)的木匠,能一斧頭削去朋友鼻子上的石灰,鼻子卻安然無恙。
薛素素是明萬歷年間秦淮名妓,蘇州(一說嘉興)人,字素卿、潤卿,名氣直追馬湘蘭?!吧儆窝嘀?,與武陵年少挾彈出郊,連騎遨游,觀者如堵”。挾彈弓、騎飛馬,跟一群富家子弟在原野聯(lián)袂馳騁,紅顏嫵媚,英姿颯爽,難怪要引得路途圍觀者如潮。
她可不只是個動作明星,除了上面所述“善彈走馬,以女俠自命”,“善馳馬挾彈”,“絕技翩翩,亦青樓中少雙者”,還能畫蘭竹、吟詩詞、寫小楷。詩、書、畫、琴、弈、簫、繡花和馳馬、走索、射彈,樣樣精絕,故清初詩人朱彝尊的《靜志居詩話》稱她有“十能”,夸她繪“山水、蘭竹,下筆迅掃,無不意態(tài)入神”。胡應(yīng)麟《甲乙剩言》也說她下筆“各具意態(tài),雖名畫好手,不能過也”。人們稱她為“薛校書”(唐代女詩人薛濤)。薛素素的詩,清淺中也有悠遠(yuǎn)淡然的意境。比如:
香嘗花下酒,翠掩竹間扉。
獨(dú)自看鷗鳥,悠然無是非。
——《獨(dú)斟》
少文能臥游,四壁置滄州。
古寺山遙拱,平橋水亂流。
人歸紅樹晚,鶴度白云秋。
滿目成真賞,蕭森象外游。
——《題畫》
秦淮名姬能詩善畫工書法的真是不少,但要像薛素素這么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的,卻獨(dú)此一人。加之她“姿態(tài)艷雅,言動可愛”,一時名動公卿,資質(zhì)遜色點(diǎn)的同行在她面前不免自慚形穢。
遇到趣味相投者,她當(dāng)然是興致勃勃的。文人的雅集邀請了薛素素,她若是高興,再遠(yuǎn)再晚也不推辭。姚旅的《露書》講述,萬歷三十年(1602),品茶高人馮開之等在西湖賞月,薛素素駕一葉小舟夜發(fā)清溪。等她從秀水(嘉興)趕到西湖,已是五鼓時分,頗有幾分乘興而行的晉人風(fēng)度,時人視之為“豪舉”。
萬歷時官員、后家居蘇州的著名書畫家范允臨很贊賞薛素素的畫藝。范的妻子徐媛是一位性情活躍的詩人,她與薛素素等名妓往來密切,其詩集中有幾首寫薛素素的詩,除了夸她能詩會畫,繡技非凡,小腳纖細(xì),舞姿靈巧,“雙彎嬌襯步蓮生,一束蠻腰舞掌輕”,更贊嘆薛素素“手把龍文談虎略,胸羅十萬薛嵩兵”。除了有馬上英姿,還能談?wù)撥娛路铰浴?/p>
薛素素的畫像流傳到川、貴、湘、鄂交界的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酉陽的土著領(lǐng)袖彭宣慰見了陡生愛慕,心馳神往。一個姓馮的家伙覺得有利可圖,遂謊稱他有辦法將薛素素帶來。彭宣慰大喜,以重金交付馮生,過了很久才發(fā)現(xiàn)是一場騙局。宣慰一氣之下,將馮生羈留在酉陽,十多年后才放他。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講這段故事時還覺著新鮮:“北里名姬,至于傾動蠻夷,古所稀有也?!?/p>
薛素素曾嫁給江南文人沈德符為妾。沈德符是浙江秀水(嘉興)人,萬歷四十六年(1618)中舉,自幼跟隨居官京城的父親在北京生長。我們今天知道沈德符,是因?yàn)樗潜居涊d明代典章制度、民俗軼聞、朝野掌故、山川風(fēng)物的《萬歷野獲編》,為研究明代歷史文化的重要讀本。薛進(jìn)入沈家后,他倆也有過花間吟詩、林下?lián)]毫的閑適日子,她那時的畫幅,下面就鈐“沈氏薛”方印。他們的婚姻卻未能持久,薛素素后來離開沈家。
明代戲曲家李日華題薛素素《花裹九香》,說她“能挾彈調(diào)箏……又善理眉掠鬢。人間可喜可樂以娛男子事,種種皆出其手”。冰雪聰明、如花才藝,卻也只能用于“娛男子”——心氣和靈性再高,總也敷不好身份的硬傷。她中年長齋禮佛,“數(shù)嫁皆不終”,晚期嫁入一個老富翁家。
中國人習(xí)慣以“白頭偕老”祝福天下眷屬,薛素素的幾段姻緣,不知為何不能善始善終。是她靈敏的反應(yīng)、迅疾的風(fēng)格,使她對失望的男人絕不拖泥帶水、隱忍將就?還是前方總有更大的誘惑牽引她?抑或是年華老去、魅力難駐?她百步穿楊的奇技,究竟射中了一份心滿意足的生活沒有……那許多留白引人揣測。
倒是薛素素用過的一方硯臺,信息翔實(shí)——脂硯齋是《紅樓夢》最權(quán)威的評點(diǎn)者、曹雪芹的至愛親朋和創(chuàng)作伙伴,而脂硯齋收藏的一方脂硯正是薛素素遺物。那方小才盈握的袖珍硯臺,硯面隨物賦形,被雕為長圓果子形,配兩片葉子。硯臺盒蓋里畫了薛素素小像,上有篆字“紅顏素心”,是明代大畫家仇十洲的女兒仇珠所繪,邊上刻著“脂硯齋所珍之硯其永?!钡碾`書小字。硯背刻了王稚登贈薛素素的詩:“調(diào)研浮清影,咀毫玉露滋。芳心在一點(diǎn),余潤拂蘭芝?!?/p>
王稚登還題了“素卿脂硯”四字,“素卿”即薛素素的字,這便是脂硯的由來。這王稚登即秦淮名妓馬湘蘭一輩子的單戀對象,他也贈給馬湘蘭一方硯臺,馬湘蘭刻有銘文“百谷之品,天生妙質(zhì)。伊以惠我,長居蘭室”。這兩方意味深長的硯臺一直惹人議論:王、馬、薛之間是否有過一段隱約的三角關(guān)系?馬湘蘭和薛素素曾合作繪畫,而沈德符筆下的王稚登,為人處世相當(dāng)齷齪下作——以妓女賄賂官員,居間請托牟利;大肆做假古董騙錢。因?yàn)閾诫s進(jìn)了薛素素這條緋色線索,就不知沈德符是據(jù)實(shí)以錄,還是拈著酸的文人相輕了。
那方秀潤的脂硯,據(jù)考證是康熙年間有人送給曹雪芹祖父曹寅的,此后歷經(jīng)幾百年塵世輾轉(zhuǎn),新中國成立后由著名收藏家張伯駒先生替吉林省博物館買下(最后在一次展覽后神秘失蹤)。薛素素肯定無論如何預(yù)想不到,她的遺物竟會跟脂硯齋、跟《紅樓夢》發(fā)生奇妙的牽連,甚至順便讓今人遙想一番。才子董橋便說:“迷上《紅樓》迷上脂硯,我曾經(jīng)連薛素素也迷上了,坊間偶得一幅她的蘭花斗方,掛在臥室半夜里差點(diǎn)夢見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