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派》編劇九枚玉： 所有的青春都是相似的

林特特

她是熱播劇《少年派》的編劇，也是一位陪讀媽媽?！?0后”說，在這部劇中他們看到了自己。然而她卻說：“我在劇中寫得最多的其實是自己那個年代，好像我們的青春離得很近?！?/p>

6月9日，由九枚玉和六六編劇的電視劇《少年派》，在各平臺甫一推出就引起熱議，成為2019年上半年的劇王。

《少年派》講述了4個少年和他們家庭的故事：林妙妙考入重點高中后，與校花鄧小琪、學霸錢三一和江天昊結(jié)為好友。林妙妙經(jīng)歷了父母感情的震蕩，錢三一忍受著父母的貌合神離，江天昊突遭家庭破產(chǎn)，鄧小琪因為媽媽的秘密被曝光跌入谷底……4個家庭經(jīng)歷波折，最終找到了各自的方向，收獲著動人的成長。

而這部劇的創(chuàng)作靈感，源于九枚玉的一段陪讀經(jīng)歷。

一個陪讀的決定

一天，九枚玉在電影院接到女兒貝兒班主任的電話。銀幕上，徐崢的筆記本正被王寶強的一盆水澆下，立馬死機，觀眾們爆發(fā)出一陣大笑;黑暗中，九枚玉握著手機，就像那個倒霉的筆記本，被潑了一瓢冷水透心涼。

這是2012年底，賀歲檔影片《泰囧》正熱映。

電話里，班主任的語氣平緩，態(tài)度鎮(zhèn)定，她通知九枚玉，貝兒的成績不容樂觀，照這樣下去，“明年也就上個三本吧?！?/p>

作為一個典型的文化人，九枚玉一直重視孩子的教育，孩子的學習也是一家人關注的焦點。半年前，老師還說女兒能上一本，怎么成績下滑得這么厲害？

待情緒稍緩，九枚玉立刻在電話里向班主任申請下學期陪讀。

當晚，九枚玉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推醒了已經(jīng)熟睡的丈夫，將決定告訴他，不出意料地遭到拒絕。

“當初讀這所學校是你的決定，你說學校實行軍事化管理，可以讓孩子得到鍛煉?！必悆喊帧班帷钡刈?。

“因為她成績下滑得厲害……需要家長監(jiān)督?！?/p>

“只憑老師的一個電話，你就決定陪讀，是不是太不慎重了？你考慮過貝兒的感受嗎？”貝兒爸又“咕咚”躺下，給她一個后背。

爭吵、沉默、僵持、冷戰(zhàn)、軟硬兼施，但決定不會變。

幾天后，九枚玉換了一種方式和丈夫溝通：“如果不陪讀，一年后，孩子考上大學，咱們就再沒有和女兒朝夕相處的大塊時間。大學畢業(yè)后，說不定她在外地工作，到時候再帶個毛腳女婿上門呢，還會跟我們搶奪她的假期！”

九枚玉的這番話說進貝兒爸的心坎里，愛女如寶的他不吭聲了。

經(jīng)歷和房東的拉鋸戰(zhàn)，經(jīng)歷燕子銜泥、螞蟻啃骨頭似的搬家，2013年7月8日，貝兒高二的暑假，九枚玉一家正式遷入合肥郊區(qū)的一個小區(qū)。這所房子距離貝兒就讀的合肥168中學步行只需10分鐘。

144平方米的三居室，大白墻，紗窗都是九枚玉夫妻親力親為，現(xiàn)買現(xiàn)安的。家具不夠，貝兒爸從附近廢棄的軍工廠廠房撿來幾個炮彈箱，既能當桌子，又能當柜子。

“戰(zhàn)時”租住的家，雖比不上城里的窩，但夫妻倆聊以自慰的是房東的話，“這房子旺學生，先后住過兩任考生，一個考上科大少年班，一個考上211！”

“戰(zhàn)時”租住的家，在貝兒眼里像農(nóng)村，入住第一天，貝兒開玩笑，“這個家里，最有意思的就是那些作業(yè)了”。

發(fā)在微信朋友圈里的《陪讀日記》

8月底，一家人正式進入高三的緊張狀態(tài)。一個暑假過去，貝兒的成績得到大幅度提高，陪讀初見成效。一年12次大考，每月4次小考，次次都像過堂。

幾年后，貝兒已是大學生，九枚玉手機里的短信還沒有刪，那是學校一天4遍的通知—“早上進校時間6點20分，中午離校時間11點50分，下午進校時間1點20分，晚上離校時間11點”。

幾年后，一些畫面仍時常浮現(xiàn)在九枚玉的眼前。

一次，女兒因為考試壓力，在大考前夜爆發(fā)，她先是尖叫，“我不去考試，明天你們不要叫我起床，我沒復習好！”又哭又鬧完全失態(tài)……九枚玉和貝兒爸好說歹說哄貝兒去考試，成績下來后，并非不如意，貝兒轉(zhuǎn)悲為喜，又喋喋不休：“媽，我考試那天人品很好，上廁所，竟然用了女學霸的蹲位噢！”

作為父母，九枚玉的心理壓力并不比考生小，凡事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貝兒爸有句話點評到位，說孩子們是“挾高考以令諸侯”，發(fā)現(xiàn)女兒早戀，卻不敢批評，不敢驚動，九枚玉只能繞著學校圍墻無目的地快走，出一身大汗，不停調(diào)整呼吸，不斷告誡自己：“穩(wěn)住，穩(wěn)住，再穩(wěn)住”以抑制想闖進校門打人的沖動。

這些細節(jié)，幾乎被九枚玉同步更新在自己的微信朋友圈中。

那一年，無論是每天做的菜、孩子的每次成績，還是大考前的亢奮與崩潰，父母的忍耐與撫慰，九枚玉一發(fā)布，就會獲得一片稱贊、碼高樓式的評論，家有考生的中年人、曾是考生的年輕人、熟人們紛紛像追劇一樣，追看她的《陪讀日記》。

記錄是有意識的，為了宣泄陪考、備戰(zhàn)的緊張情緒，為了紀念“高考就是一家人一起參與的戰(zhàn)爭”。

記錄也并非是有意識的，起碼不是為了最終成為一本小說，一部影視作品。

這些素材經(jīng)過處理，最終成為畫面，人們最終在九枚玉與六六創(chuàng)作的電視劇《少年派》中看見，它們被演繹為精英中學的4個孩子林妙妙、錢三一、江天昊和鄧小琪的故事。

劇中，林妙妙大開窗戶，要把自己凍成高燒，以逃避考試，來自貝兒在高三上學期的真實經(jīng)歷。

林妙妙和錢三一朦朦朧朧的早戀引來林爸爸強烈的妒忌和失落，來自貝兒爸撞見貝兒和喜歡的小男生內(nèi)心的波瀾。

高考前，擰開飲料瓶，在瓶蓋處發(fā)現(xiàn)“再來一瓶”，堅決不許兌獎，“要中就要中個大的”，原話出自九枚玉自己。

最后一節(jié)課，老師和學生們擁抱告別，彼此都流下熱淚，來自貝兒的同學和老師。

家長群里此起彼伏的信息，尤其高考進入倒計時時，燒高香的、擂戰(zhàn)鼓的、拜佛的各種貼圖，來自九枚玉那時的手機……

2014年6月7日，九枚玉一家站在合肥七中的門口，是送考大軍中最普通的三張面孔。

一年的陪讀生活，九枚玉和丈夫給予孩子每時每刻的陪伴、無微不至的照顧，孩子拿起槍，他們就遞子彈;孩子大哭，他們給予懷抱;孩子不想考了，他們把她推進學校，但叮囑：“一場考試算什么，現(xiàn)在路那么多，高考不過是其中一條?！?/p>

一如所有尋常父母，尋常家庭。

2019年6月，高考剛結(jié)束，以《陪讀日記》為原始母本的電視劇《少年派》大火。年輕人看到青春、奮斗，中年人看到親子關系、中年危機，一如當年《陪讀日記》在朋友圈中，在各考試論壇中的大火。

正因為尋常，所以才引起共鳴。

《少年派》：記錄青春，收獲成長

《陪讀日記》能變身《少年派》，九枚玉很感謝好友六六。

除了是一位陪讀媽媽，九枚玉的另一身份是編劇。本名王小波的她，畢業(yè)于政教系，第一份工作是在大學教授政治經(jīng)濟學。1989年，她考進合肥晚報社，做過記者、編輯，長期負責文化副刊版。

20多年的報人經(jīng)歷，她見證了紙媒最黃金的年代，也見證了它的日薄西山、逐漸式微。

在黃金年代，九枚玉所在的《合肥晚報》副刊，是全城乃至全安徽省文學青年競相投稿的對象，無數(shù)皖籍作家文學夢的起航地，這其中包括合肥籍作家、編劇六六。

2005年，當時旅居新加坡的六六在網(wǎng)上發(fā)表處女作《王貴與安娜》。九枚玉看中了這部小說，主動邀請六六將小說在《合肥晚報》上連載。由于種種原因，這次合作未成，但之后，六六的《雙面膠》《心術》《蝸居》等多部小說都由九枚玉編發(fā)，成為六六文字在紙媒面世的第一站。

多年的交往，讓九枚玉和六六的關系從編輯和作者，發(fā)展成無話不談的閨蜜。六六成名后，先后幾次找過九枚玉，希望能和她成為編劇搭檔。陪讀之前，九枚玉已接下六六拋出的橄欖枝，兩人開始電視劇《女不強大天不容》的創(chuàng)作，這部劇由海清主演，成為熱播劇。

《女不強大天不容》的創(chuàng)作結(jié)束后，九枚玉有一段空窗期。六六問九枚玉接下來想寫點兒什么，她突然想起了《陪讀日記》。

當年的朋友圈文字經(jīng)過整理，最后變成一篇兩萬多字的紀實性散文，刊發(fā)在純文學雜志《清明》上。這時，貝兒已成為一名大學生，可九枚玉仍沒忘記那段五味雜陳的陪讀生活，她想將《陪讀日記》擴充、加工、改編成劇本。

誠實地說，這是一場冒險。

當時IP流行，歷史劇、古裝劇流行，現(xiàn)實主義題材在影視劇市場并不被看好，如果寫，可能會遇到無人買單的結(jié)局。六六再三和九枚玉確定：“你真的想寫嗎？”九枚玉再三確認后，六六表示，那就只管去寫，往最好的方向努力，如果最后沒有人買單，“我就給你托底”。

大恩不言謝，一個作者的感動只能用文字報答。

確定了選題，九枚玉進入創(chuàng)作狀態(tài)，20多年的報人經(jīng)驗成為她的優(yōu)勢，做記者時，她采訪過無數(shù)有趣、典型、性格各異的人，積攢了大量的素材?，F(xiàn)在，她只需調(diào)動記憶庫，將和陪讀相關的素材拎出來，打破、重組、加工、輸出。

不夸張地說，《少年派》中的4位主角，他們身后的4對父母，每一個重要角色的身上都集合了十幾個人物的故事，每一個最終展現(xiàn)在觀眾面前的形象，都和原型有了很大的距離。

《陪讀日記》只是素材，為了創(chuàng)作這部劇，九枚玉和六六開了無數(shù)次會，她們把人物聊透，把故事聊通，再下筆;第一稿寫到10萬字，覺得不對，又全部推翻，開始二稿。

兩人分工明確，九枚玉負責初稿，六六負責統(tǒng)稿;卻又不分你我，所有創(chuàng)意，都“像一個孩子是父精母血的結(jié)晶”。

《少年派》播出后，有觀眾稱，看見王勝男就想起自己的媽，驚呼，“天下的媽媽都一樣嗎？都是刀子嘴、豆腐心嗎？”

有觀眾入戲太深，恨不得爬進電視，幫林妙妙談戀愛，大家紛紛發(fā)出彈幕，“醒醒，林妙妙，錢三一喜歡你！”有觀眾原本是沖著張嘉譯和閆妮來的，看著看著卻被一群高中生的劇情吸引……

對此，九枚玉的解釋是，“你不覺得，這是一部描寫青春、關于成長的劇嗎？”

是的，青春。有人好奇九枚玉和六六采訪了多少“00后”，才會寫出如此切合當下高中生生活、情感世界的故事。

答案令人意外，九枚玉只是將自己親歷的60后高中生活換個時代，換個語境，加入時尚的元素表達出來，因為青春是相似的。原來，“00后”眼中的“老古董”，其實距離他們沒有想象的那么遠，一樣曾經(jīng)叛逆過、迷茫過、肆意過、荒唐過，像是一場輪回，又像是一種生命的和解。

當然，青春和青春也有不同。

關于《少年派》最大的爭議是結(jié)尾，許多年輕觀眾不滿意結(jié)局中錢三一沒有向林妙妙表白，林妙妙也沒有超常發(fā)揮考上北大清華，甚至有人揚言要給編劇寄刀片?！拔覀兡谴?，是希望感情中有留白、有余味，故事最好是開放式的結(jié)局?！泵鎸α晳T了“爽文”“主角金手指”的年輕觀眾，九枚玉有些困惑。同時，也讓她重新認識了這些可愛的“00后”們，他們的青春是那樣肆意張揚，那么直白坦蕩。

除了對青春的理解，還有成長，孩子們的成長，家長們的成長。

“孩子在高考中成長、歷練、修行，學會克服各種困難;父母也在陪讀、陪考中成長，學會克制、忍耐、寬容和接納。在高考這場戰(zhàn)爭中，父母并非只是配角，但更多的時候只能作壁上觀，你要學會適可而止，學會做背景板。剛陪讀時，我也很焦慮，想要控制女兒的學習，但是漸漸地學會放手，只提供生活照料和必要的情緒排解。放手的過程其實是父母自我成長的過程：你不放手，孩子不可能真正長大?！本琶队裾f，“另外，我希望父母能夠重視親子關系，盡量多陪伴孩子。孩子長大是一過式的經(jīng)歷，錯過之后再想彌補幾乎沒有可能。通過孩子的言行，真的能看出原生家庭的一些缺憾?！?/p>

陪讀生活早已結(jié)束，《少年派》也已收官。

如今，貝兒已經(jīng)大學畢業(yè)，在北京一家媒體工作。選擇和媽媽成為同行，或許已經(jīng)代表她對媽媽的某種認同。如今，九枚玉又開始了和六六的新合作。中年轉(zhuǎn)型，在新舊媒體的大變革中華麗轉(zhuǎn)身，學習、適應新的行業(yè)，對九枚玉來說，這何嘗不是一種成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