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菜園里的玫瑰花（中篇）

李春平

1

一入冬， 土地就成了冬地。寒冷、冰凍和枯葉是它的特有符號，看上去一片頹然，還有幾分死皮賴臉的肅穆。冬地的身份決定了它們對詩意的遮蔽，對力量的蘊藏，和對未來的孕育。

山包上的三十多畝冬地被劃成了一塊一塊的格子，一共三百多塊，用阿拉伯數(shù)字按照順序進行了編號。格子與格子之間用竹竿或木樁做成的籬笆隔開，分割成三角形、長方形、正方形……地塊的形狀不同，但大小相同，都是一分地?；麨榱阒?，山包由悠緩的田園牧歌變成了清新的田園小調(diào)。來年春天，這些格子里面會種上種類不同、風格各異的農(nóng)作物，把荒蕪打扮成一個彩色的山地妖精。

這是陜西省鎮(zhèn)坪縣鐘寶鹽道小鎮(zhèn)的扶貧公益項目。土地來自鎮(zhèn)上的貧困戶，他們將把這些劃成格子的地塊按照一塊地每年一千元的價格租給社會各界的愛心人士。愛心人士認購后， 搖身一變就成為客戶。然后，他們根據(jù)各自需求來決定種植什么樣的糧食和蔬菜，由貧困戶負責耕種和管理，并使用農(nóng)家肥，確保綠色無污染。山頭布滿了攝像頭，客戶們可以在千里之外對整個種植過程進行全程監(jiān)控，隨時隨地查看莊稼長勢并提出建議。農(nóng)作物成熟后，由貧困戶用快遞速遞給全國各地的客戶。

這個扶貧公益項目是“互聯(lián)網(wǎng)+”扶貧項目的子項目，是鎮(zhèn)黨委書記、鎮(zhèn)精準扶貧總指揮部總指揮張建設(shè)提出的主意。張建設(shè)是一個有詩人氣質(zhì)的年輕干部，喜歡別出心裁，喜歡與眾不同，夢想著他所領(lǐng)導的這方土地在他的任期內(nèi)煥然一新，讓貧困與落后迅速消亡。他還夢想著讓這里的土產(chǎn)與現(xiàn)代科技和現(xiàn)代物流巧妙嫁接，讓山水與中國古典詩情畫意融為一體。不僅如此，這個扶貧公益項目還埋藏著他的一個“巨大陰謀”：他要用田野作誘餌，勾起城里人對鄉(xiāng)村和土地的深情向往，喚醒他們濃濃的鄉(xiāng)愁，激發(fā)他們對鄉(xiāng)村和荒蕪的熱愛， 讓他們獲得“ 我在鄉(xiāng)下有塊田” 的滿足感。而他們付出的，僅僅是在愛心上搭載的一千塊錢。

張建設(shè)將他的策劃植入了一個微信公眾平臺，迅速引起了強烈的反響。當天就有上海和北京的愛心人士租了五塊地，并用微信轉(zhuǎn)賬付了款。張建設(shè)站在已經(jīng)沒有了芳香的桂花樹下，舉著手機驚呼起來：我們要讓大都市的人們感受大巴山的田園風光，并且還要讓他們樂意掏錢！

2

出生于上世紀六十年代初期的柯克己是被納入此次愛心計劃的重點貧困戶之一。盡管他覺得這個計劃有點不靠譜，可他沒有反對?？驴思阂灿惺謾C，他的手機是二百元買的，只能打電話發(fā)短信。貧困限制了他的想象力，他不知道手機與手機之間的差距跟人與人之間的差距一樣大。他只是很務(wù)實地想，現(xiàn)在騙子那么多，你在微信上發(fā)個廣告就有人響應(yīng)，是愛心行為也好，公益項目也好，都是菩薩心腸?？墒牵攤紊瞥蔀轵_子的最佳選擇的時候，誰知道你是真的假的？再說，就算人家相信你是真的，可你那地也是薄瘦不堪的黃土，能產(chǎn)出多少作物？ 一畝地一萬元，是不是天價？也許只有那些沒有上過當?shù)娜瞬艜斶@種傻瓜?？驴思盒睦锸沁@樣想的，但他沒有說。

沒說是為了靜觀其變，這也是他的高明之處。

這些年，柯克己一路風風雨雨，窮來窮去地熬過來，已經(jīng)慢慢學會在心里裝事了。對政府的一些帶有意見性的想法他不會隨意往外說，害怕自己說出來之后才發(fā)現(xiàn)并不正確。世事變化快，不是他能一眼看懂的。他以往認為不靠譜的事情，總是朝著相反的結(jié)果走，毫不留情地打他的臉。打小，他按照普通青年農(nóng)民的一般規(guī)律生活著，種莊稼，修房子，找老婆，生孩子。高中畢業(yè)不久，媒人給他介紹過幾個姑娘，他全拒絕了，因為他驕傲自滿。他最得意的也是最過硬的本錢就是自己有文化，長得帥。他的眼睛、鼻子、嘴唇等面部的所有器官都是用精細的線條做成的，輪廓清晰，邊界精確，一般人長不出他那個樣子。同樣的勞動，同樣的太陽，別的村民都曬黑了，他卻是白白凈凈的，像個關(guān)在屋子里長大的書生。有人問他為什么這樣白凈，他說，可能是我曬的太陽沒有光，是假的。別人就笑，太陽只有一個，紫外線是可以把人曬黑的，憑什么曬不黑你？柯克己說，可能是太陽不喜歡我。他這樣跟你歪著說，大家就一起沉默了。鎮(zhèn)上稍稍有點能耐的年輕人都到南方打工掙錢，他也去了，半年后兩手空空地回來了，讓爹爹非常失望。他說南方吃不好住不好，飯菜不如咱家的土菜有味，集體宿舍也不如自家的土房子踏實寬敞。出門全是汽車的味道， 汽油味太濃了，城市簡直就是個大汽車，走在馬路上都有暈車的感覺?？傊?，讓他不舒服。他說回來看到土地和莊稼心里就熱乎， 就渾身來勁。爹爹說他天生是山野人的命，根太深，拔不掉了，真可惜了一肚子文化?？驴思簩Ω赣H說，你太高估我了，我哪來的一肚子文化。一個高中生， 充其量是個半吊子，外面大學生比比皆是。父親也不是好嗆的。只見父親收回目光， 冷不防地戳他一下，哦，難怪你在外面混不下去。這話太傷人了，把柯克己噎得半死，好久緩不過氣來，明白了父親除了面上嚴厲之外，還有一張刀子嘴。

過了幾天，鄰村的姑娘車艷艷來串門，問他為什么不在南方發(fā)財，要回這個窮地方來？柯克己的回答讓車艷艷很驚訝，他說，舍不得這里的窮。車艷艷就笑，笑他有病。車艷艷也想去南方，是向他來打聽一些情況，問他去南方的女孩多不多的?？驴思赫f，不少，聽說有的漂亮女孩子一去就會有人看上的，她們比男人有優(yōu)勢。比如像你這種的，有的是大老板把你包養(yǎng)下來，不愁吃不愁穿。那時車艷艷還沒聽說過包養(yǎng)這個詞，就問，什么是包養(yǎng)？柯克己就給她含糊其詞地解釋了一下，就是那樣的、那樣的。車艷艷聽得臉都羞紅了，問，包養(yǎng)是一輩子嗎？柯克己說包一輩子的恐怕很少吧，只是一段時間，有了更中意的，就換人。這樣說吧，反正一旦讓人包了，什么都由不得你了，命運就不在自己手里了。車艷艷愣了下，說，那不是找死嗎？我也不去了?？驴思赫f，你在家里種地也很好的，可你得找個婆家吧。車艷艷說，沒人?？驴思赫f，我不是人嗎？柯克己本來是半開玩笑的， 卻不料成了他們戀愛的開端。兩人一來二去，都發(fā)現(xiàn)了對方身上的優(yōu)點，第二次拉手之后就私定終身了。次年車艷艷生下了一個胖小子柯小安，長得又俊又壯，誰見了都想摸摸抱抱。村里人都說，柯小安就是柯克己的復(fù)制品， 眼睛、鼻子和臉形，無一不像柯克己。車艷艷說得更形象，把柯克己縮小了就是柯小安，把柯小安放大了就是柯克己。

那時節(jié)的柯克己談不上富裕，日子卻也過得溫馨自在，井井有條。他父母健在，大哥成家之后就分家了，有個姐姐剛滿二十歲就嫁人了。柯克己小兩口和父母住在一起，一家子三大間土房，外加一群羊和幾頭豬， 它們都是能叫會跑的現(xiàn)金。車艷艷每天在家?guī)鹤?，做飯。牲口和土地，則由父母和柯克己共同負責管理。

可是，一件意外的事情，把一切都改變了。

車艷艷把兒子弄丟了。

車艷艷當然不是故意弄丟兒子的。兩歲的兒子拉肚子，拉到第三天的時候，她就把兒子抱到縣醫(yī)院看病。人太多，她就抱著兒子在門診大樓里面等待掛號。在悶熱的天氣和醫(yī)院特殊氣味的共同作用下，他們昏昏欲睡起來。兒子柯小安一陣東張西望后，就倒在媽媽懷里睡著了。車艷艷也來了倦意，一個盹打完，才發(fā)現(xiàn)兒子不見了。她驚慌失措地站起來，問周圍的候診者，我小孩呢？ 我小孩呢？ 你們看沒看見我小孩哪去了？她的眼睛里充滿了驚恐，目光繃成了一束一束的直線。門診部鬧哄哄的，多為病人或陪同病人來的，沒人在意別人。只有坐在對面的一個中年人看到了，告訴她，剛才一個十多歲的姑娘從她懷里把小孩抱走了，他以為是她的妹妹或其他親戚，就沒說什么。車艷艷一下子沖出門，恨不得長出一百雙眼睛同時看向各個不同的角落。她開始了瘋狂尋找，結(jié)果是一無所獲。有人說你還是到公安局報案吧，她說我不知道公安局在哪里， 那人就帶她去了公安局。

報案回來，她就坐在醫(yī)院里發(fā)呆，期待有奇跡出現(xiàn)。天色發(fā)黑的時候，柯克己急匆匆地跑進來，看到媳婦坐在急診室門口哭泣。柯克己一看她懷里沒娃，只說了一句話，完了。

這是 1989 年的暮春， 卻是他們命運的寒冬。

柯克己的人生從此開始邋遢起來。兒子是他們的命根子，夫妻兩人開始四處尋找，拿著兒子的照片逢人就問，看到這個孩子沒有？這張照片是兒子滿兩歲時拍的，也是兒子唯一一張照片。照片上的兒子拿著一個照相館贈送的布娃娃，眸子透亮， 閃著波光。他似乎并不喜歡布娃娃， 但他明白這是一個道具，要抱著才好看。他們拿著這張照片在省內(nèi)外陸續(xù)找了三年，在很多城市的角落張貼了兒子的照片，但都沒有柯小安的消息。種地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邊遠的土地荒了，沒荒的也是草草播種。不是沒有好好耕地，不是沒有好好種莊稼，是他們?nèi)嘶钪窨辶?，整個人變得有氣無力了。鋤頭挖下去，不像以前那樣深了，只能淺淺地觸及土地的皮毛。長出來的莊稼也不旺，不死不活的。

人的精神、土地的精神和莊稼的精神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任何一方精神垮了就不行了。一個沒有精神的人是耕不好地的，沒有耕好的地是長不出好莊稼的，長不出好莊稼又影響到莊稼人的精神。這是一個可怕的惡性循環(huán)。惡性循環(huán)的結(jié)果是，連幾只羊也賣了，作為他們出門尋子的盤纏，家里只留下了兩頭小豬。在這三年里，車艷艷思子心切，消瘦了許多，見到任何一個兩三歲的小孩， 她都覺得像她的兒子，都要湊近看看。小孩不計較，但是大人受不了她的目光，她目光里面的東西裝得太多了，有針尖一樣的銳利，還有剽竊、掠奪、羨慕和渴望，能夠把抱小孩的大人刺痛，讓人不由自主地躲閃她。這期間車艷艷懷孕過一次，但是流產(chǎn)了。大的弄丟了，小的沒出世就沒了，柯家處處不順。那段時間，他們兩口子的脾氣變得非常壞，天上地下都看不慣了，眼里全是仇怨。父母受不了，一氣之下不和他們住一起了，搬到了大哥家。

沒過多久，一場大雨過后，車艷艷的哥哥開著農(nóng)用車載她去縣城賣菜，遇到泥石流，把她連人帶車埋進了泥漿里，搶救出來時已經(jīng)沒了呼吸。

車艷艷走了。原本一個好好的三口之家，從此就剩下了柯克己一個人。他的生活在悲愴中迅速倒退，他由一個衣食無憂的農(nóng)民變成了一個貨真價實的貧困戶。他遠離了人間所有的愉悅和歡樂，至少有十年時間沒有痛快淋漓地笑過一回。

四十來歲的時候，柯克己是徹底蔫了，目光拖泥帶水的，腦子也不如以前靈便了。老鼠在他腳跟前嗅來嗅去，他也不知道踢一腳。他的衣服很少有自己買的，要么是大哥穿過的舊衣服，要么是姐夫穿過的舊衣服，要么是外地人捐助的舊衣服。一年到頭不分季節(jié)地亂穿，倒春寒的時候他穿著秋衣，夏天把自己捂得嚴嚴實實。姐姐和大嫂對他很好，每隔一段時間，去幫他收拾一下屋子，洗一次衣服，幫他湊合著過下去?？煽驴思旱纳钍侨狈恿Φ模咀龅靡皇趾貌?，可一個人的日子他總是能不吃就不吃，能餓就餓。不是缺糧食，而是不愿好好做飯。姐姐和大哥離他家不遠，起先是經(jīng)常叫他去吃飯，后來他也不愿去了，連吃現(xiàn)成的他也不愿去。父親就很不高興，說，你們以后莫叫他吃飯了，由他去。我沒見過窮成這樣還翹尾巴的！父親把當時包村的干部張建設(shè)叫來，讓他教育一下柯克己。張建設(shè)耐著性子跟他講了半天，柯克己一直愛理不理。張建設(shè)急了，苦口婆心地說，你這么聰明的人，我真不愿看到你一直在貧困線上掙扎。柯克己說，我兒子沒了，老婆沒了，富了又能怎樣？有意思嗎？張建設(shè)從他的話中得出一個結(jié)論，說，我現(xiàn)在知道了，你就是一個精神上貧窮的典型！你的消極情緒，決定了你對脫貧致富的冷漠和無所用心?？驴思合驈埥ㄔO(shè)討了一支香煙，點上，噴出一口煙霧，說，你說得對，否則我就不會窮得理直氣壯了。張建設(shè)看看他不思進取的表情，嘆著氣走了。

有一年冬天，村干部提著一包城里人捐贈的衣服扔在門口。正在屋里烤火的柯克己聽到聲音就開門出去，一看屋外有一個大包，送東西的人已經(jīng)走開了?？驴思赫f， 哎， 是不是給我的？那人回頭說，是的，以為你不在家，我們還要送很多。柯克己開口罵起來，你他媽的這是送溫暖??？郵差也沒像你這樣的。老子下次不選你當村干部了！他還沒罵完呢，那人早就沒影子了?？驴思喊寻噙M屋，打開一看，五彩繽紛的全是女人的東西。他又罵，狗日的，連男女都不分，我家有女人么？

罵歸罵，東西還是要看的。他一件一件地翻開看，先是一條裙子，他把裙子收拾起來。接著是一件粉紅色的風衣，有一根腰帶，胸部還有花瓣樣的飾物。他拿出剪刀， 把飾物剪掉，把腰帶環(huán)剪掉，然后就穿在自己身上了。他覺得腰帶是不需要的，抽下來，放在柴火堆上，可以用來捆扎東西。順手再掏一下口袋，居然摸出五百元錢來。他拿著錢琢磨，是她們粗心忘了錢，還是專門放在里面的？是該交公，還是該自己用？想想，既然是捐獻之物，就應(yīng)該是屬于自己的。再往下翻，發(fā)現(xiàn)一條黑色的又寬厚又柔軟的帶子，他思考它的用途，折騰了半天，最終將它纏在了腰上。適逢給大哥家搬磚瓦，他出汗嫌熱，脫了粉紅色的風衣，就剩下腰部黑色的一圈，在白凈的皮膚上非常醒目。大嫂一看，笑得死去活來，說這是人家城里女人用來減肥束腰的，你纏在身上不難受么？柯克己一臉的無辜，說，我以為是保暖的啊。柯克己他爸見他穿得怪模怪樣的，就煩得慌，說，你能不能有點人樣子？就這樣破罐子破摔了？柯克己最敢頂撞的人就是父親。他一翻臉，說，沒有人樣子也是你的兒。你說說，我是像豬還是像狗了？父親揚起巴掌撲過來，被老娘一把拉住了衣襟。母親說，他心里苦，你少說一句行不行？父親一回頭，矛頭轉(zhuǎn)向母親，你真會生！

柯克己虧得有副好身體，怎樣折騰都不生病，連感冒都極少。奇怪的是，村里那些已經(jīng)致富的同齡人，甚至比他年齡小的人，早就滿面皺紋了。城里人的生活方式已經(jīng)滲入農(nóng)村，一些做生意的男人開始學著老婆的樣子偷偷使用男式面膜。可柯克己不一樣，他有時連臉都不洗，面子對他來說已經(jīng)沒那么重要了。他的容顏與歲月和年齡嚴重脫節(jié)，還是那樣白凈，還是那樣五官清晰。為此，很多同齡人都不服氣。按說，未老先衰的最應(yīng)該是他。他經(jīng)歷了丟子別妻的人間苦難，憑什么沒在他臉上留下一點痕跡？這從情理上是說不通的。村子里一個讀過博士的文化人說，適度的憂傷確有養(yǎng)顏和延年益壽的作用，臉上的紋路一般都是因為開心產(chǎn)生的。柯克己成年累月都不笑，哪來的皺紋？皺紋就是臉上的道路，沒人走就沒有路。有人反問，那他為什么曬不黑呢？博士就沒法解釋了。而柯克己卻像以前一樣回答， 我曬的太陽沒有光，是假的。

他爹媽、他大哥大嫂都為他的單身著急，陸續(xù)給他介紹了幾個女人，他都不見面，連看都不看就說，肯定沒有車艷艷好。這讓他們都很心冷。在中學教書的侄子對父母說，你們不要再給叔叔介紹對象了，他活在回憶里。大哥說，車艷艷早就化成土了，回憶也能管用？有本事讓她活過來。日子要過下去，總得找個老婆呀！大哥的兒子對父親說，爹，你不懂。大哥板了臉呵斥兒子說，我怎么不懂？他讀了幾本書就變得深奧了？

侄子說，你真的不懂。侄子每周末回家看一次父母，路過柯克己家的時候，有時順便進去坐坐，給他捎幾本書，偷偷給他塞一百塊錢，有時也給他帶一些從超市買來的零食?？驴思焊嬖V他，你以后不要給我錢和吃的東西了，你也有一家人要養(yǎng)活，給我?guī)c書來就行，看完了你取走。侄子看看破爛不堪的房子，說，我看到你過得這么苦，心里難受，我又幫不上你?？驴思赫f，苦是有壽命的，苦滿了，就不苦了。

鎮(zhèn)坪縣與重慶和湖北相鄰，鐘寶也是鎮(zhèn)坪的邊界，這一帶的方言民俗都一樣，三地通婚者甚眾。前幾年，柯克己快到五十的時候，媒人給他介紹過一個重慶的胖妹子，是個強壯勞力，兩百斤重的身體，第二天晚上就把他家的床鋪壓垮了。當時柯克己家原本平坦的床鋪變成了一個斜坡，兩人的睡姿在坍塌的瞬間嚴重變形，由緊貼變成了拋開。這是柯克己多年來第一次開懷大笑，笑得一身雪白的肌肉不停地顫抖。妹子的身體歪曲地壓在凹陷處，她不僅沒受到驚嚇，反而十分鎮(zhèn)靜。她說，不是我太重，是你家床鋪太爛了?？驴思阂愿┮暤淖藨B(tài)拉著她說，你不要在意， 只怪我沒有提前把床鋪加固。妹子翻身下床，兩手抓住床鋪坍塌的一端，輕輕向上一提，就把垮掉的床鋪扶起來了。這個輕而易舉的動作讓柯克己自愧不如。他連忙下床，彎腰下去，找來矮板凳和石頭墊在床下，好歹湊合了一夜。天亮之后，胖妹子從包里掏出三百元錢遞給他，說，你把床鋪修好，我不會再睡了，可你還得睡覺呢。未等柯克己回話，那個重慶女人已經(jīng)跨出大門，消失在涼颼颼的曉風中了。幾天后，媒人問，重慶妹子怎么樣？柯克己感慨說，人不錯，就是太費床了！

生活中的種種不如意像一個蠻不講理的潑婦糾纏了他幾十年。這些不如意匯聚起來，凝結(jié)成一股深幽而沉重的怨氣。幾十年來他每天都在罵抱走他兒子的人，罵社會的黑，罵干部的貪，他家的田間地頭都飄動著罵人的聲音。他是只要逮住機會就要罵一回。村干部和鎮(zhèn)上的干部既同情他又懼怕他，他成了村民中事情最多的人。

房子漏水了，他找干部;小豬不吃食， 他找干部。由于年久失修，他的三間土屋也出現(xiàn)了各種各樣的問題。大梁凹了，椽子爛了，屋基松了，他做夢都在擔心哪一天房頂會塌下來。別人家房子塌了有人呼叫救人，他要塌在里面，連個報信的人都沒有，豈不是白死了？他就不明白，他的房子這么危險，還不是危房？真要天穿地漏了才算危房嗎？再說，看到很多村民開始修樓房，他心里急，他就找到村干部，說自己天天晚上做夢，夢見自己的房子要塌了。村支書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說做夢歸做夢，我還經(jīng)常夢到我被人殺了呢，我能跑到派出所報案嗎？于是他就找到鎮(zhèn)政府，找鎮(zhèn)長和鎮(zhèn)黨委書記，說自己天天夢到房子要塌了，好像確實要塌了。鎮(zhèn)上的干部當然是不相信夢的，可房子的事情確實比夢現(xiàn)實得多。人民政府是不允許房子倒塌的，出了人命，追責到底。于是就派人到他住處去查看，得出的結(jié)論模棱兩可，柯克己的住房不算危房，但也有不安全因素。主要是土墻根基不太牢固，部分墻體嚴重脫落。房頂木梁下沉，恐有斷裂之虞。換句話說，再嚴重一點就算危房，再好一點就算安全房。這年頭的鄉(xiāng)鎮(zhèn)干部是十分謹慎的，制度的螺絲擰得很緊。

柯克己不僅早就摸清了干部的心理，而且他深知破舊立新、不破不立的道理。為了縮短現(xiàn)實與夢想之間的差距，柯克己精心策劃了一次具有建設(shè)意義的破壞活動。這對他來說，無異于一個偉大壯舉。在一個大雨滂沱的夏日，他用提前準備好的一堆石頭，半身赤裸地站在房子后面的山坡上，野蠻地投向自家的房頂。石頭穿過大雨劃出一道道模糊的弧線。每一次投擲，他都有一種告別貧困獲得新生的快感。直到自家的房頂千瘡百孔，落湯雞似的他踩著一路稀泥回到屋里，連忙打掃戰(zhàn)場，把那些石頭撿起來，放到門前的菜地里去了。

此時，一股山洪從后山滾滾而下，繞開房子流向低洼的地方。在柯克己的眼里， 這簡直就是久旱逢甘霖。他邪惡地笑起來，扛起鋤頭，重新冒著大雨出門，來到屋后的山坡開溝引水，直接讓山洪沖向屋基?？粗胶楸加慷碌臉幼樱驴思耗X海中的新房正慢慢建立起來。他甚至盼著暴雨越大越好，山洪越大越好。無論哪種形式的對房子的破壞，對于他來說，都是在建設(shè)新房。

下午天空放晴，青山如洗，泥濘依舊。適逢防汛人員巡查，目睹了他家的破敗場景，直接找到鎮(zhèn)黨委書記張建設(shè)報告險情，請他迅速派人查看。張建設(shè)帶著幾個人去了。滿屋泥漿散發(fā)出濃重而怪異的水災(zāi)味道， 這是一種來自自然界的特殊腥味。一腳踩進屋，張建設(shè)的登山鞋就被淹沒了。他使勁拔出來，發(fā)出撲哧的聲音，聲音圓潤而曖昧。仰面向上一看，從房頂上的破洞照射進來的陽光，變成一道一道的圓柱體斜線，像舞廳里的射燈。臥室里，一堆黑色的垃圾赫然醒目地堆積在床上，但這并不是垃圾，而是柯克己家產(chǎn)的一部分，是他烏黑的被褥。張建設(shè)掏出手機，一一拍了照片。他又轉(zhuǎn)身到房外，順著房子周圍走了一遭，便看出了門道。墻角處還有鋤頭挖掘的新鮮痕跡。張建設(shè)笑而不語，責成村委會安排柯克己馬上轉(zhuǎn)移，此地不可久留。

回到機關(guān)后，張建設(shè)當即決定，將柯克己的房屋納入危房改造工程，用專項資金在原地上建造一套兩層樓房，柯克己本人出一萬元。若暫時拿不出錢來，可以貸款。村支書悄悄向張建設(shè)報告，柯克己是依賴思想，是故意把自家的房屋變成危房的。張建設(shè)說，拿證據(jù)來！支書拿不出證據(jù)。又有鎮(zhèn)干部說了相同的話。張建設(shè)就此專門開了一個會議，說，你們不能指望一個普通農(nóng)民有多高的境界，他有點小心思很正常的。幾千年的農(nóng)民意識能在一夜之間消失？不能。農(nóng)民意識最顯著的特點是什么？是個人利益，是眼前利益！但這并不影響他們的厚道，他們的本質(zhì)還是好的。干部隊伍中都有人搞歪門邪道的，何況一個多災(zāi)多難心懷怨氣的農(nóng)民！大家想想，少數(shù)干部尚是如此貪腐，為什么我們要苛責一個貧困農(nóng)民？捫心自問，我們誰沒有一點小心思、小秘密？柯克己的房子本來就接近于危房了，他用不正當?shù)男袨榧涌炝朔课莸奈ｋU進程，給自己改造居住環(huán)境找點理由，政府幫他一把，就可以挽救一條生命。這里本來是一個泥石流和水災(zāi)事故的多發(fā)區(qū)，不要等到出事了才警醒，那時麻煩就大了。柯克己的做法不對，但也有防患于未然的作用。面對農(nóng)民，政府是需要胸懷的，干部是需要胸懷的，要把仁愛胸懷放到工作中去體現(xiàn)，要在寬容和幫助中實現(xiàn)對農(nóng)民的教育和扶持。大家要堅信，致貧的原因很多，但脫貧的辦法更多。

張建設(shè)這么一說，其他干部也覺得很有道理，便不再說什么了。

接下來就是找施工隊集中精力給柯克己建房。

兩層洋氣的小樓建好，室內(nèi)設(shè)有專門的衛(wèi)生間，解手也不用到外面去了，就連尿尿都有了幸福感?？驴思鹤鰤粢矝]想到此生此世會住上這么好的樓房。霉氣脫了，人精神了，干活的勁頭也足了。

但他的新房子里，依然是空洞的，一件像樣的擺設(shè)都沒有。大哥給他送來一千塊錢，讓他買張床鋪。姐姐給他送了一千塊錢，讓他買張桌椅，還送了他一身新衣服。低保一到手，他就到縣城的照相館，把兒子柯小安兩歲時的照片放大了十張，在他睡覺的房間里滿墻貼著。他喜歡往床上一躺，然后對兒子的照片說，小安，爹在床上看著你，你在墻上陪著爹。

新居并沒有徹底改變柯克己的貧困。八十多歲的老爹把自己養(yǎng)的一頭褐色的雄性耕牛給他，讓他租給別人耕地，耕種季節(jié)，多多少少能有一些收入。可是，耕牛也不是省油的燈，一來就顯得心不在焉，第二天就跑到山林中去了。他尋了三天找不回來，就到派出所請警察幫忙。所里的人大都認識他。他一去，就有人警察說，怎么又是你！這些年來，柯克己明白了一個重要道理，凡事要找管事的頭兒，普通警察他懶得費話。他直接找到所長，說我實在不想給你們添麻煩，可我沒法，我的耕牛不見了。不知是有人拐走了還是讓人偷走了，總之是不見了。所長說，耕牛不是手機，既不能裝在包里，也不能拿在手上，不可能輕易被偷的?？驴思禾貏e強調(diào)說，他的耕牛在他父親手上時就一直很聽話的，不會亂跑。所長被他纏得沒法，就派了幾個新招的年輕警察去幫他找，可找了一天也沒見耕牛的影子，只得無功而返。所長冥思苦想，終于想出了一個新招，讓他們找了一頭正在青春期的母牛，先用手機錄下它的叫聲，再將警車開到山林中的公路上，打開警車喊話器，將手機播放的母牛叫聲播放出去。于是，山谷里全是母牛的聲音了?？驴思赫f，你們要停一會兒，叫一會兒，沒有哪個母牛是這樣連續(xù)叫的。警察一聽也有道理，就停一會兒，放一會兒。沒多久，走失的耕牛就從叢林里鉆了出來，興奮地向馬路上探視，想看個究竟。柯克己對牛說，騙你的呢，看不出你還好這一口?。窟@回丟人丟大了??！警察笑道，我們是引蛇出洞。耕牛機警地看看人和警車，并沒有發(fā)現(xiàn)它的異性同類，失望地一扭頭，意欲重返山林。柯克己一把抓住了牛角，套上繩子。他牽著牛往回走，一定要請警察去他家喝茶，不去就是看不起他。

警察們只好去了，把車停在他家門口。

院子里，一群母雞見耕?；貋砹?，一起圍上來，有點歡迎歸來的意思。耕牛在母雞面前無疑是龐然大物，它對母雞們的圍觀視而不見?？驴思河檬謸]動著驅(qū)逐母雞，說，看什么呢？貴客來了，你們給我好好下蛋去。母雞們并不理會柯克己，閑庭信步，悠然地走開了。

在燒水的間隙，柯克己把警察們引到他睡覺的房間，看他兒子的照片。他眉飛色舞地夸他兒子有多聰明，有多可愛。兩歲的時候，他就能認識豬、馬、牛、羊，能辨別公雞和母雞糞便的不同處，以及幾十種巴山植物?？渲渲瑑尚醒蹨I就流了下來。

他突然跪拜下去，說，請你們幫我留意著，要是能找到我兒子，我管你們叫爺。警察連忙把他扶起來，讓他別傷心了，孩子肯定是生活得很好的，只是不在你身邊而已。有個警察安慰他說，你要想開，如果真是他有福氣，到了一個好人家，比在你家好多了。有人替你養(yǎng)著，也許還是個好事呢。這么一說，柯克己就不哭了。警察看了看另外一個房間，門鎖著。警察有點敏感地問， 這里面有什么？柯克己站在門口說，里面有墻。裝的什么？裝的空氣。警察讓他打開看看，柯克己就打開了，里面什么都沒有，像一張白紙折疊的盒子，蒼白而空洞。轉(zhuǎn)身關(guān)上門，柯克己就帶他們下樓去泡茶喝?？驴思旱男哪c變得柔軟起來，千感萬謝地說了一堆客氣話。他說，幾十年來，我一直仇視你們這些國家公務(wù)人員，今天是第一次改變了想法。我以前罵過的人，都是后來真正幫我的人。你們不計較我的罵聲，我會更覺得你們的好。

第二天，派出所給他送來了幾袋大米，一個裝衣服的大柜，兩箱圖書，以及凳子、臉盆、毛巾、茶杯、熱水器等生活用品，裝了半卡車?？驴思杭拥谜f不出話來。他看著卡車上的東西直笑，笑著笑著，心中的感激就變成滿眶熱淚了。警察要幫忙卸車，柯克己堅持要一個人干，不許警察幫他。他一邊卸車一邊說，不就是扶貧么，弄得像搬家一樣的，你們又不在我家里住。警察說，這是我們派出所集體捐贈的，你以后好好干就是了，爭取在幾年之內(nèi)，翻過身來?？驴思赫f，好男兒豈受憐憫！我一個大男人，讓你們這樣費心，心里也不舒坦。警察看得出來，柯克己在感到溫暖如春的同時，自尊心也被刺痛著。

見他這樣，警察說了幾句鼓勵的話就要離開?？驴思簲r住他們不許走，說要給他們帶些土雞蛋。雞窩在新房后面的拐角處，有兩只母雞蹲在窩里，脖子向前收緊，屁股向下用力，下蛋的樣子很專業(yè)，也很敬業(yè)?？驴思盒募保_始催促母雞，你們就不能快點嗎？兩個警察好奇，也走過去看，他們看到了雞窩里的母雞，也看到了柯克己那雙期盼和焦慮的眼神。他們覺察到了，柯克己長期一個人生活，沒有交流對象，只有對著墻上的兒子照片說話，再就是跟動物說話?？驴思簩煺f，母雞住進新房子有點不適應(yīng)，下蛋慢了。警察說，人家下蛋，你在旁邊看著，它們會不會不好意思？下蛋的過程，應(yīng)該屬于母雞的隱私吧?？驴思阂宦?，對警察佩服不已，說，到底是警察， 能夠站在母雞的立場上思考問題。他們說著就離開了雞窩。一會兒，兩只母雞就咯嗒咯嗒地叫起來?？驴思簭碾u窩里取出兩個帶著母雞體溫的雞蛋，又從屋子里提出一個裝滿雞蛋的竹籃子，說，正好湊齊五十個，送你們嘗嘗，一點心意。警察說這是不允許的，我們堅決不能收。柯克己說，我知道你們什么都不缺，我也知道你們紀律嚴明，可我又要表達我的心意。你們看到了，我的房子里只有四樣活物，我，一頭耕牛，一群母雞，兩頭豬。這四樣活物送給你們都不合適，只有雞蛋最合適了。柯克己說完，硬是把雞蛋塞進了車里。警察扔下一百塊錢，怕他追上來，趕快開車跑了。

3

牽掛柯克己的不只是一幫警察們，還有鎮(zhèn)政府的領(lǐng)導。

張建設(shè)策劃的“互聯(lián)網(wǎng)+”扶貧計劃一出來，就首先考慮到柯克己了。他的責任田只有三畝，在房屋附近，太零散，不集中。張建設(shè)計劃要把這里的土地砍掉兩畝進行置換，把納入扶貧開發(fā)計劃的山包劃出兩畝作為小菜園。用近處的肥地去換遠處的瘦地，從心理上說柯克己是不情愿的，更重要的是，他怕這事不靠譜。所幸的是，政府把話說得很靈活，如果這事搞砸了，就把原來的土地換回來。對“互聯(lián)網(wǎng)+”的扶貧模式，他之所以沒有表示反對，是因為這些年來，他越來越認識到政府的力量實在是太強大了，官員們也越來越務(wù)實了，由不得你不信。按照要求把土地整理之后，他自己拿著尺子丈量，將它劃成了二十個格子，再用統(tǒng)一標準的籬笆隔離開來，從0001 號到0020 號都是他的。納入“互聯(lián)網(wǎng)+”扶貧計劃的所有貧困戶，都只負責小菜園的耕種和管理，營銷和結(jié)算都由公益項目團隊來負責。當?shù)谝惶炀妥獬鑫鍓K小菜園的消息一傳出，所有的質(zhì)疑都消除了。

張建設(shè)是近幾年提拔起來的年輕干部，有思想，有點子，敢想敢干敢負責。這個公益項目就是他一手搞起來的，整體策劃方案由團隊商議敲定后，大家分頭用微信公眾平臺推廣。在各種社會公益聊天群里，咨詢的人很多，張建設(shè)一一解釋項目的用途、目標、意義，還要尊重每一個客戶的各種選擇。有的客戶想法很多，疑問很多。比如收了錢不種莊稼怎么辦？偷偷摸摸使用化肥怎么辦？會不會把這里種出來的綠色農(nóng)產(chǎn)品偷梁換柱？張建設(shè)告訴他們，這些問題，都是鎮(zhèn)政府提前考慮到的。政府就是要用這種方式，加強對農(nóng)民的契約意識和誠信意識的教育和培養(yǎng)，項目組織者會有專人監(jiān)管。公益組織能做到的，是確保在監(jiān)管上實現(xiàn)零誤差、零漏洞。張建設(shè)表示，歡迎各位客戶在空閑時間走進現(xiàn)場，也可以參與耕種，將大家的愛心扶貧行動變成一個具有詩情畫意的田野實踐項目。

如果在你城里待久了，煩悶了，那就逃離鋼筋混凝土構(gòu)筑的城市森林，出來透透氣，種種莊稼，感受一下青山綠水和原始森林的旖旎風光，這不是人生的一大快事嗎？

這樣的語言多少是有點誘惑力的。某日，張建設(shè)的微信里突然冒出了幾行字，一個叫周渝明的女士提出了要求：一次租五塊地，分別種上紅玫瑰、黑玫瑰、黃玫瑰、藍玫瑰、紫玫瑰;用途是配送給每一個認購?fù)恋氐膼坌娜耸?，每寄一次農(nóng)產(chǎn)品，都要夾一枝玫瑰在里面。

提出在菜園里種玫瑰，完全超出了張建設(shè)的預(yù)料。不過，鎮(zhèn)上專門建有玫瑰山莊，有五百畝山地玫瑰花海，技術(shù)和資源上都是可以保證的。只是張建設(shè)很納悶，他發(fā)了一條微信，請問，你是想在愛心人士里找一個朋友？

周渝明回，目前不需要說明。

張建設(shè)想了想，發(fā)了條：謝謝你的莫大支持，我們將按你的要求做好服務(wù)，當然，也會把你小菜園的玫瑰給你本人寄去。

周渝明說，好的。

真是一個不差錢的主兒，張建設(shè)想。他在一分鐘之內(nèi)收到了一萬塊錢，這是五塊地兩年的租金。張建設(shè)把收到的款項轉(zhuǎn)賬到公益項目的賬戶上，由工作人員統(tǒng)一進行登記造冊。

大約在半小時之后，張建設(shè)把周渝明女士認購?fù)恋氐臉撕灪蛨D片發(fā)給了她，請她過目并確認。

在一個愛心造型的標簽上，上面分別標示著： 周渝明的小菜園 （10 號）， 周渝明的小菜園 （11 號），周渝明的小菜園 （12 號），周渝明的小菜園 （13 號）， 周渝明的小菜園 （14 號）。其中，10 號菜園是個不規(guī)則的三角形，14 號菜園里有一個大石頭，看上去場面很大。計算土地面積時把石頭所占面積除掉了，只算凈面積。

周渝明看了圖片，發(fā)來微信說，太好了，我也有土地了！我看那個 14 號地里有一個石頭， 能不能在上面寫幾個字？

張建設(shè)說，可以的，你希望寫上什么字呢？

周渝明說，我也不知道寫什么字。那個石頭比較光滑，覺得適合寫字。寫上字就成了一個藝術(shù)品，不寫字就是個石頭。

張建設(shè)說，那就根據(jù)你菜園種植的玫瑰寫？

周渝明說，可以，請你想想，寫個有點意思的話就可以。

張建設(shè)說，你不是要種五種玫瑰嗎？叫“五色玫瑰苑”怎么樣？

周渝明說，好！

張建設(shè)發(fā)現(xiàn)周渝明這個女人還是有點意思的。張建設(shè)隨即把任務(wù)布置下去，讓鎮(zhèn)上派人去請當?shù)匾粋€善寫柳體的書法家，請他用紅色油漆書寫。有人建議刊石，留下歷史記憶，但遭到了張建設(shè)的否定。否定的理由是，刻上去的東西是永久性的，不能徹底去掉。這里又不是長期種玫瑰，以后不種玫瑰了，若有其他需要，紅油漆的字就可以抹掉了。

處理好周渝明的事，張建設(shè)累得要癱了。作為鎮(zhèn)黨委書記，是一個鎮(zhèn)的大總管，要辦理日常政務(wù)，處理各種問題，再加上幾個小時在手機上對話，勞動強度一點也不比下地干活的農(nóng)民小。以前，少數(shù)干部和農(nóng)民想偷個懶很容易，撒個謊也容易，現(xiàn)在一個視頻電話打過去，就可以看到莊稼的長勢，看到收成，看到災(zāi)情，看到農(nóng)民的生活狀態(tài)，看到干部此時此刻到底在干什么，透明得無處可逃。手機不僅成了市場，成了商場，成為銀行，成為書店，還可以成為警察，成為深入隱秘地帶的潛伏者。前幾年他當鎮(zhèn)長時，安排干部下鄉(xiāng)，有的一走就不知去向了，電話打不通，后來發(fā)現(xiàn)辦私事去了。成天拿個破手機，名義上是艱苦樸素，其實是在逃避公務(wù)。還有個別干部總是貪玩，喜歡在下午約麻將，接領(lǐng)導電話的時候就打一個暫停的手勢，稀里嘩啦的聲音瞬間變得萬籟俱靜，不讓麻將的聲音傳過去，其他的牌友就擠眉弄眼地看著他如何撒謊，生怕被領(lǐng)導叫走了，弄成了三缺一。沒有急事倒也罷了，有急事時就很麻煩，變成了離崗或缺位。所以，張建設(shè)對全鎮(zhèn)干部就提出了一個要求，工作手機一定要確保質(zhì)量，至少要能夠保證拍照、錄像等功能的完好。質(zhì)量好不一定非要高端手機，更不是鼓勵奢華，而是不能因為手機質(zhì)量問題貽誤工作，不能成為個別干部偷懶?；睦碛伞埥ㄔO(shè)認為這關(guān)系干部作風問題，也是干部管理上的漏洞。所以，他要求干部都要用好一點的手機，凡是干部蹲點扶貧的，包村包戶的，搶險救災(zāi)的，一律打視頻電話，要不發(fā)個定位也行?，F(xiàn)在 4G 網(wǎng)絡(luò)全覆蓋了，手機成了脫貧致富的幫手。貧困戶在街上賣山貨特產(chǎn)，很多都是用微信支付平臺交易的。

張建設(shè)剛剛小歇一下，又一個認購者出現(xiàn)了，他叫陽小天。他從兩百多塊菜地中，選擇了第6 號地塊。

付款之后，張建設(shè)問，陽先生，請問你想種什么？

陽小天回復(fù)，種愛情。

張建設(shè)遇到了一個喜歡開玩笑的人。他馬上回答，愛情這種作物很特殊，目前我們這里的貧困戶還沒有播種愛情的經(jīng)驗，恐怕是不能種啊。

陽小天說，你們不是說種什么都可以嗎？

張建設(shè)發(fā)去一張自己制作的“我在鄉(xiāng)下有塊田”的動圖，然后說，我們指的是農(nóng)作物。

陽小天說，把愛情當成農(nóng)作物就行了。

張建設(shè)說，那也要請你把種子發(fā)過來。

陽小天發(fā)過來一張動圖，是一個翹得很高的大拇指，對張建設(shè)的回答表示贊賞說，你很聰明！

張建設(shè)說，謝謝支持。說正經(jīng)的，先生你想種什么？

陽小天說，種土豆。我媳婦喜歡吃土豆，說吃土豆不會長肉。

張建設(shè)說，那你選對了。土豆到處有，我們的最好吃。我們這里的土豆既是主糧，也是特產(chǎn)。你發(fā)個地址過來，我給你寄一些不同品種的土豆， 你選擇一下， 哪個品種你們最喜歡，確定下來會后告訴我們。

陽小天發(fā)來了地址，上海市浦東新區(qū)楊高路太陽城金太陽1 座1808 室。

他們短暫的交流結(jié)束了。

4

柯克己在整理冬地，目標是“精細化”。實際上，現(xiàn)在是沒有必要整地的，因為等一場大雪消融之后，凝結(jié)的土塊就自然松散了，這時候盤地就省力了。這里有一句俗話，好地是盤出來的。好地是指肥地，能夠長出好莊稼的地。“盤”字是個很奇妙的動詞，要把地盤好、盤活，勤勞是首要的，這很符合土地的個性?？驴思簷M下一條心，一定要把自家的土地盤好，盤成一塊金字招牌。

三百塊劃成格子的小菜園全部出租完畢，考慮到愛心人士眾多，鎮(zhèn)里又開始了新的計劃，決定擴大規(guī)模，再增加一百塊，也就是十畝地。鎮(zhèn)上集中給參與扶貧計劃的貧困戶辦理了銀行卡，將部分資金打到了他們卡上。鎮(zhèn)里要讓他們來領(lǐng)卡，還要進行用卡知識的培訓。

柯克己接到電話就往鎮(zhèn)上走，大約有三四里地的路程。鎮(zhèn)政府的旁邊有一條小河，他到河邊洗了手，并把鞋子上的泥巴也洗凈了。當打濕的鞋底遇到泥土時，又再次沾上了很多泥土，泥土像羽毛一樣長在鞋底周邊?？驴思阂贿M鎮(zhèn)政府的院子，才發(fā)現(xiàn)自己是第一個到的。有人遞給他一支煙，說，張書記正在幫你推銷呢?？驴思喊严銦煀A在耳朵上，張望了一下，不知道書記在哪辦公，目光有點惶然。別人把他帶到張建設(shè)的辦公室門口，讓他敲門。柯克己進去兩步便停下了，遠遠地沖張建設(shè)笑。張建設(shè)讓他走近點，柯克己說，腳上有泥巴。以前，張建設(shè)在他眼里只是個名稱和職位上的書記，現(xiàn)在在他心中變成了“不簡單”的領(lǐng)導了。張建設(shè)身上有很多“不簡單”的東西逼著他仰視，逼著他敬重。人是個怪物，再熟悉的人，一旦心生敬重就不一樣了，有一種“氣”附在身上，看不見摸不著，卻能感受到，讓你不得不肅然起敬。

張建設(shè)遞給他一支煙，柯克己說我這里有一支，就從耳朵上取下了。張建設(shè)夾著香煙的手依然伸著，柯克己就接住了，把先前的那支煙重新夾在耳朵上。這時，張建設(shè)已經(jīng)把打火機打燃遞過來，給他點煙。柯克己抽煙和拿煙的樣子很笨拙，他怕煙霧把張建設(shè)嗆著，嘴里含著一口煙，把門拉開一條縫，伸出腦袋朝門外吐了一口煙霧。

張建設(shè)說，沒事，我偶爾也抽的。

柯克己憨厚地笑笑，我今年已經(jīng)抽了五根煙了。

張建設(shè)說，老柯，運氣真好，你的地全租出去了。只是種的東西有點特殊，一個女的租了五塊地，要種玫瑰，沒問題吧？

柯克己從耳朵上取下一支被耳朵擠變形了的香煙，說，沒問題。書記，是不是這個女人有很多男人呀？為啥要種這么多玫瑰？

張建設(shè)說，全是送人的，贈送給我們的客戶。

柯克己說，這年頭，好人成群結(jié)隊地來。張建設(shè)說，不就是你運氣好么！其實這也是我的運氣。

柯克己笑起來，我有什么能耐，運氣是你帶來的。還不是托政府的福，托國家的福。

張建設(shè)說，這話適合上《新聞聯(lián)播》??！

柯克己的目光轉(zhuǎn)移到辦公室里的紙箱上，這是專門給客戶郵寄農(nóng)產(chǎn)品的紙箱，分成了大小不同的規(guī)格。正面印著這樣的字：你租我一塊小菜園，我送你一顆感恩心。另一側(cè)印著：感謝你給我愛的力量。張建設(shè)拿起一個紙箱四面環(huán)顧，說：你看這個設(shè)計怎么樣？ 這是樣品，還要修改。我要讓支持我們的愛心人士第一眼看到我們寄過去的東西，就感到溫暖，感到我們的誠意。

柯克己說，不錯，很體面的。

這時，負責管理小菜園賣地資金的人員走進來，遞給柯克己一張銀行卡，讓他在銀行卡發(fā)放表上簽字認可。一會兒要開會，講講銀行卡的使用方法。張建設(shè)告訴他，卡里有五千元錢，這不是你租地的全部資金。為什么不是全部？原因是現(xiàn)在是冬季，還沒到春耕季節(jié)，如果提前把全部資金給你們，春季投入沒有錢了怎么辦？你們的錢，全歸你們所有，鎮(zhèn)里替你們保管著，不會扣一分，但使用和發(fā)放都要有計劃。

柯克己連連點頭，表示理解。

銀行卡撥動了柯克己的興奮神經(jīng)。他對銀行卡的好奇由來已久，早就聽說過這東西，但他是第一次擁有一張屬于自己的銀行卡。上世紀八十年代的高中畢業(yè)生柯克己是有一些文化的，不是笨蛋。他沒電腦，卻會使用電腦;他沒有好手機，卻會玩好手機。他都是玩他大哥家的，侄子在中學教書，侄兒媳婦在銀行，每次到他大哥家勞動或吃飯時，他就利用空閑時間玩一會兒，但從來沒人把自己的銀行卡給他玩?，F(xiàn)在他拿著銀行卡，翻來覆去把玩著，在極其有限的視域內(nèi)想象著它的無限可能性。這個撲克牌大小的東西太玄妙了，玄妙得遠遠超過了錢的本身?？驴思航K于看出了門道，指著卡上的黃色方塊對張建設(shè)說，錢是不是存在這里？ 張建設(shè)告訴他，這叫芯片，并不直接裝著現(xiàn)金，而是儲存著關(guān)于錢的信息，包括卡號、密碼、存款等。這方面的常識要給你們專門講解的。

柯克己感慨地說了句擲地有聲的話，科學！張建設(shè)說，所以要脫貧致富。致富了，就能了解和利用更多的科學。還有很多很多比這更科學的科學，比如，這銀行卡還要用多久也難說，也許不久就要實行刷臉取款了。

柯克己嗯了一聲?？梢詮乃哪抗饫锟闯鰜?，他對張建設(shè)的話深信不疑，眼神里面有對“更科學的科學”產(chǎn)生的廣闊而浩渺的向往和想象。

5

一場十年一遇的大雪落了下來， 密度太大， 雪片在空中凝結(jié)成了雪團，翩然而下，充塞了整個空間，原本是鋪天蓋地，卻給人一種頂天立地的錯覺。全世界都是白的，一切有棱角的東西都變得圓潤了，只有壓彎腰的竹子在積雪之下露出了竹葉的真面目。張建設(shè)帶領(lǐng)鎮(zhèn)政府的一幫人，踏雪訪貧問苦。他們?nèi)闪艘粋€個小黑點，遠看像幾個遷徙的昆蟲，在雪地上非常醒目?？驴思喊炎约旱姆块g弄得很暖和，燒著炭火，準備著年貨。他要像一家人過年那樣認真，不能太虧了自己。前幾天，在銀行工作的侄兒媳婦用年終獎金把手機換成了蘋果X，退役下來的蘋果 6 就送給柯克己了。柯克己一天時間就擺弄熟了，他立刻把兒子兩歲時的照片作了主屏幕圖案。見張建設(shè)他們?nèi)チ?，滿臉堆笑地迎接，握著張建設(shè)的手說，看來貧窮真不光彩，很麻煩人的，害得你們經(jīng)常來看望我?？赡銈儊砜赐遥矣趾芨吲d，覺得窮也有窮的好處，總有領(lǐng)導慰問我。

鎮(zhèn)里的同志笑起來。張建設(shè)說，你們聽聽，老柯多會說話！

柯克己用剛剛開封的杯子給他們泡茶。這是派出所送他的?？驴思褐浪麄兌己苤v究衛(wèi)生，強調(diào)說，杯子一次都沒用過，放心喝。

張建設(shè)說，過年了，還有什么困難？

柯克己說，沒困難。過年我到處混吃混喝，侄子家吃，大哥家吃，二哥家吃，父母家吃。我去吃他們的，他們就覺得親，就高興。叫我我不去的話，他們就說我窮得自卑了。有政府支持我，我自卑什么呢？窮的又不是我一個人。我如果也生長在江南沿海，或許我也是大款呢！

張建設(shè)說，你這個狀態(tài)很好。

柯克己從桌上拿來手機，湊到張建設(shè)旁邊說，書記，加個微信！

他們每人都掃了二維碼，互相加了備注。張建設(shè)看看他的手機說，你還有點貧困戶的樣子沒有？這是哪來的？

柯克己連忙說，我侄兒媳婦給我的，還讓我莫嫌棄是她用過的。她才用一年，半新的。 張建設(shè)說，以后上級來檢查扶貧，如果質(zhì)疑你用這個手機，一定要跟他們解釋清楚?？驴思赫f，放心，我不會讓上級領(lǐng)導認為我賣腎或賣血買的手機。

張建設(shè)把自己微信上那些購買小菜園的愛心人士推薦給柯克己， 讓他自己跟他們交流，這樣會使“互聯(lián)網(wǎng)+”的扶貧模式變得更親切，更直接，更有溫度。張建設(shè)叮囑他，跟他們說話一定要恭敬，感激，不失尊嚴，更不能說假話。當貧困戶要會當，要體體面面做一個好窮人。柯克己說自己不會說假話，頂多用幾個形容詞。

張建設(shè)說，形容詞不算假話。

看望他們的鎮(zhèn)領(lǐng)導一走，柯克己就琢磨張建設(shè)那句“當貧困戶要會當，要體體面面做一個好窮人”的話。他覺得這話很深奧，很有嚼頭。他開始添加那些愛心人士的微信。有的沒有回音，有的馬上加了。加了微信的，他首先發(fā)出了熱情洋溢的問候： 您好，我是柯克己，是鎮(zhèn)坪縣的一個貧困戶，感謝你買了我家小菜園的農(nóng)產(chǎn)品，馬上要過年了，提前祝你新年快樂！

沒人理他。手機一片冰涼。

柯克己早就學會了安慰自己。沒人搭理很正常，人家愿意加你為好友已經(jīng)把你當人看了，你這么窮，這么陌生，憑什么人家要理你？弄不好，人家以為你在變相乞討呢！

可不是嗎？這個社會防范的對象一般都與貧窮有關(guān)，小偷，騙子，搶劫，拐賣，詐騙，謀財害命，等等。豐衣足食和安居樂業(yè)的人會干這些齷齪勾當嗎？這么想來，當一個好窮人也是不容易的事?？煽驴思赫娌皇窍雽λ麄兛薷F，更不是想得到他們什么，就是只想表示感謝?？驴思河终伊艘粋€安慰自己的理由，人家都忙著，并不是時刻看著手機動態(tài)，不理你也是有原因的。

終于有人理他，是在他掃凈了門前積雪之后。

回到屋里，冷得雙手麻木雙腳發(fā)抖的時候，微信響起。對他這個剛剛用上二手手機的窮人來說，這一聲有如新年的鐘聲。他拿起手機，點開密碼，發(fā)現(xiàn)是一個叫陽小天的人。

陽小天說，您好！

柯克己在瞬間涌出了熱淚。以他僅有的高中文化， 他深知“您好”和“你好”的區(qū)別， 在于底下有沒有“心”。所以，他對幫助過他的任何人都可以用“您好”來尊稱對方，能收獲一個“你好”就很不錯了，他沒想到能收獲一個對他來說有如金子般貴重的“您好”。因為他知道，自己就是一個普通的貧困戶而已， 沒有任何一點可以讓對方抬舉的地方。

激動之下，柯克己又回復(fù)了一個，您好！

陽小天說，請問您有什么事么？

柯克己說，沒事，我就是想說一聲感謝。謝謝您。

陽小天說，噢，不客氣。您過年有什么困難沒有？

柯克己說，沒有困難。剛剛鎮(zhèn)政府的領(lǐng)導還來慰問我了，是張書記給我提供了您的微信，我才貿(mào)然加您的。我知道我有些魯莽。打擾您了。

陽小天說， 我能從您回復(fù)的語言上看出來，您是一個有素質(zhì)的農(nóng)民。據(jù)我所知，導致貧困的原因是多方面的，請問您是什么原因致貧的？能跟我聊聊嗎？

柯克己說，說來話長，如果您有耐心聽的話， 我很感激。他用指頭當成鋼筆寫了長長一段文字，把兒子丟失、老婆車禍、精神崩潰、土地荒蕪等幾個重要環(huán)節(jié)都表達清楚了。發(fā)送之前他還檢查了一遍，邏輯和層次都沒有問題。

陽小天說，柯大叔，您兒子可能是人販子弄走的。那個年頭人販子猖獗， 特別在邊遠農(nóng)村。

柯克己說， 是的。今年他應(yīng)該有三十出頭了，可能已經(jīng)成家了。

陽小天說，柯大叔，你需要什么，我給你寄點過來。

柯克己說，我不需要什么，謝謝您的好意。您能聽我說陳年舊事，我已經(jīng)很滿足了，耽誤您時間了。

陽小天說，我忘記告訴你，你寄來的土豆我收到了。我妻子很喜歡吃，幾種都喜歡。跟我們平時吃的土豆口感不一樣。您能不能在一塊地里同時種上幾種？技術(shù)上有沒有問題？

柯克己說，我想不存在技術(shù)問題，幾個品種的播種時間和生長期都是一樣的。但我們這里都沒有混種過。莊稼跟花卉是不同的，花卉講究多，莊稼只要土好肥足就行。當然，我指的是農(nóng)家肥。

陽小天說，大叔，你是個很聰明的人。

柯克己說，我在村里算是笨人了?？滦“膊怕斆?。他在兩歲時就會認識幾十種東西，什么竹子、松樹、小麥、黃豆，凡是見過的動植物他都認識。比如，你來到我家時給他一個燒洋芋，十天之后再來我家，他依然會記得你上次穿的什么衣服，記得你給他燒洋芋的事。

陽小天說，這太厲害了?？滦“簿褪悄銉鹤訂?？

柯克己說，是的。

陽小天說，小天才。

柯克己說，天才談不上，聰明是真的。

陽小天說，大叔，我有事要辦，先聊到這，拜拜。

能跟陌生人隔空交流，柯克己的心情舒暢極了，他感覺自己的目光延伸到了山外的世界。他想好好地泡一個腳，就鉆進冰冷的被窩里看書?？伤难劬偸请x不開滿墻的兒子。他喜歡在睡前看他，兩人默默對視，便有一股熱流涌向全身，讓他覺得被子也不冷了，身子也不僵了。派出所給他送的兩箱書早就派上了用場，每天晚上閱讀幾頁或幾十頁《三國演義》，他可以忘記孤獨，穿越千年，回望漢末群雄爭霸的戰(zhàn)火烽煙，這樣能給夜晚一個穩(wěn)妥的交代。

現(xiàn)在，他看累了，把臺燈一關(guān)，身子向下滑一段，腦袋往枕頭上一歪，這是他保持幾十年不變的基本睡姿。進入夢中的他在一個百花爭艷的春天里勞動著，旁邊就是他的兒子柯小安?？滦“驳膫€子比他高出一頭，英氣逼人，勞動時鋤頭揚得很高，鋤頭下去就掘地三尺。柯小安讓他歇歇， 他說他不干活難受。兩人把地頭的活干完，扛著鋤頭回家，家里有很多人都在等待他們。柯小安朝屋里大叫道，媽，我要吃飯，餓壞了！

他們正在開開心心吃飯的時候， 柯克己不合時宜地醒來了。類似的夢他做了二十多年，這次是最清晰的。每次醒來都是一次很殘酷的終結(jié)。夢境給他帶來了短暫的幸福時光，他左右摸索一番，床上只有他一個人，周圍是密不透風的黑暗。他便極力回憶剛才兒子在夢中的模樣，找到那難以割舍的骨肉親情，可怎么都是模糊的不完整的影像。他想他確實回不到夢中了，那就是一個純粹的夢，夢想是永遠斗不過現(xiàn)實的。他絕望地嘆了一口氣，兩行眼淚奪眶而出，忍不住嗚嗚地哭了起來。沒人知道他這樣偷偷地哭，包括他的哥嫂、他的侄子、他的父母。每一回目睹他哭的只有墻上那不會說話的照片?？奁闪怂匦滤叩那白?，哭累了，又睡著了，醒來又是一個清晨。

春天款款走來，卻不肯上山，悄然徘徊在淺山河谷，營造著局部有限的春暖花開。鎮(zhèn)坪縣屬于高寒地區(qū)，森林覆蓋率達百分之九十，植物按照自己的生長特性隨著海拔的變化呈現(xiàn)出色彩分明的層次感。山頂白雪茫茫的時候，山下便有植物萌芽了。那些四季常青的高山植物，它們用自身永不凋零的綠色從容應(yīng)對著季節(jié)的變化?？驴思合矚g這些植物，他常常坐在新房子的門口，盯著它們出神，然后拍幾張企圖讓別人也出神的照片放在空空蕩蕩的朋友圈里。他知道沒人看，他自己看，他喜歡自我欣賞，他早習慣了這種冷落。

隨著天氣轉(zhuǎn)暖，柯克己忙碌起來，他要把他的菜園收拾得好好的。要比別人做得好，比別人做得體面，那就要比別人更認真，付出更多的勞動。這些年他發(fā)現(xiàn)了他身體上的一個秘密，力氣是用不完的，今天用盡了明天又有了。眼淚是流不完的，今天哭完了，明天還會有。張書記不是說了嗎，當窮人要會當，他要當一個好窮人，一個出色的窮人。好窮人大概是這樣的模樣：勤勞，努力，自尊，圖強。他琢磨過了，把窮人當好了，就不窮了，就脫貧致富了。他把農(nóng)業(yè)技術(shù)員請來給他當技術(shù)指導，選種，播種，防治病蟲害。為了確保綠色無污染，他排斥很多現(xiàn)代農(nóng)業(yè)科學上的東西，不使用任何農(nóng)藥，不使用化肥。在這個前提下要保證有一定的產(chǎn)量，真的是很難。他又想了，不管難度有多大，他都要用心，用心了，他就不會愧對那些有愛心的客戶。

鎮(zhèn)政府為他們這幫人用足了心思，施工隊已經(jīng)上山埋設(shè)電纜，安裝攝像頭，360 度無死角地全面監(jiān)控小菜園，每一個租了菜園的愛心人士都會連接這些攝像頭，隨時監(jiān)控查看莊稼的長勢和農(nóng)戶的耕種情況。張建設(shè)在檢查工程進度時，把正在勞動的貧困戶召集起來，十多個人站在微風中，張建設(shè)指著攝像頭說，大家都曉得這叫攝像頭吧，是個很厲害的玩意兒。告訴你們——特別是男人啊，夏天喜歡袒胸露背的，打光膀子的，喜歡在田野撒尿的，男男女女在一起喜歡打情罵俏的，統(tǒng)統(tǒng)給我收起來！一切不文明的行為都不能在野外出現(xiàn)，否則就會現(xiàn)場直播，誰都丟不起這個人！

有個女人問，張書記，尿急了怎么辦？

張建設(shè)說，我們要在這里修廁所的。如果尿急了，憋都要給我憋到廁所去尿！

大家就哄笑。

又有人問，晚上可不可以在菜園尿個尿？

張建設(shè)說，不行，攝像機會自動啟動夜間模式， 把你在黑暗中的一舉一動拍得一清二楚。

柯克己說，科學能把黑夜變成白天的。你們都乖一點吧，科學成神仙了！

張建設(shè)一揮手，說，聽見沒有？老柯說得對，科學能把黑夜變成白天！

大家都把目光轉(zhuǎn)向柯克己，覺得他很厲害。

6

春夏之交的時候，三百塊小菜園把這個小山包打扮得妖嬈起來。植物在農(nóng)戶們的精心照料下瘋狂生長，一副前途無量的樣子。山包共種了十幾種作物，色彩上有深淺，高低上有差異，長相上有區(qū)別，小菜園的格子與格子之間形成的畫面既是凌亂的，又是整齊的;既是統(tǒng)一體，又是聯(lián)合體。只有柯克己種的五塊玫瑰與眾不同，略顯消瘦。這種枝干多刺的落葉灌木，是有點栽培難度的。所幸的是，以前柯克己在鎮(zhèn)上的玫瑰苑勞動過，知道種植它基本的技術(shù)要領(lǐng)。他請來技術(shù)員幫他進行硬枝扦插，生根之后再移栽到菜園里。這可是花了他不少心思，最擔心的就是扦插的成活率，怕它們枯萎，怕它們不生根，好在有驚無險，百分之九十的都活了。移栽之后全部成活了，慢慢長成了帶刺的樹。它的株距比一般莊稼要大，不能太密，稀稀落落的，樣子很散漫。

鎮(zhèn)上一些農(nóng)戶對他這五塊地很好奇，這天上午，太陽正紅的時候，一群人就要來看看。很多人都說他的玫瑰長得不好，比不上莊稼旺盛，甚至懷疑他的玫瑰會不會開花。還有人說，種這花花草草的東西，簡直把土地浪費了。

柯克己容不得別人這樣說。他最得意最自豪的就是他的玫瑰。他付出的最多，操心的最多。他對他們進行反擊，說，你們懂什么？我告訴你們，這山頭上的小菜園，我這里種的東西最高貴！你們知道么，玫瑰象征著友情和愛情！你們那些苞谷、白菜、土豆，就是能吃。俗！它們是糧食，能象征愛情嗎？能象征純潔嗎？

大家笑。一群貧困的農(nóng)民討論著與溫飽無關(guān)的東西，他們自己都覺得滑稽可笑。最滑稽的當然是柯克己了。有人擺出了不屑與他相爭的架勢，說，你種的高貴好了吧？我們種的俗好了吧？那你把你種的糧食給我，讓你三天不吃東西，看你高貴不？

柯克己臉紅了，言之鑿鑿地說，我告訴你們，世界上最高貴的東西，往往就是不能吃的東西！

這話像一根悶棍打在人們頭上。大家面面相覷，一時不知道誰是對的。

一個矮個子站出來，咄咄逼人地說，沒有糧食就不能養(yǎng)活人，所以糧食是最寶貴的！玫瑰能吃嗎？

柯克己簡直要崩潰了，對方的力量太強大，因為他們占有最淺顯的道理，甚至是真理?？伤麄儾幻靼自谶@個淺顯的道理之外，還有更深的東西，這是他們看不見的?？驴思鹤约焊械嚼砬~窮了。他忽然提高了聲音，我再說一聲，世界上最高貴的東西，往往就是不能吃的東西，你們不懂！滾！我跟你們說不清！

爭論已經(jīng)接近于吵架了。山頭上鬧哄哄一片。有人認為柯克己不是以前那個樣子了。他變了，變得他們不懂了，開始說胡話了。不是發(fā)高燒了，就是著魔了。

正在這時候張建設(shè)趕來了。監(jiān)控室的工作人員告訴他，看到一群人在山上吵鬧，怕他們打起來，張建設(shè)就匆忙趕來了。他一來，大家都安靜了。他環(huán)顧一下四周， 每張臉都熱血沸騰，他問，剛才不是很熱鬧嗎？在說什么呢？

有人就給他匯報了剛才的爭執(zhí)，希望書記給他們來個評判。張建設(shè)說，柯克己說得有道理！道理很深奧，以后你們慢慢就明白了。大家忙去吧。

張建設(shè)說完，沖柯克己一笑，走了。

柯克己一屁股坐在地上，余怒未消。這么多年來，是第一次和別人爭得臉紅脖子粗，第一次用“滾”這種粗暴語言。他覺得他們不理解他，覺得他們就只知道吃。可他又沒有足夠的理由來說服他們，沒有充分的證據(jù)來證明自己一定是對的。他忽然想到，這伙人都是沒讀過高中的，說到底是沒文化的人。你跟沒文化的人爭論什么？說得清嗎？他們能理解嗎？他開始笑自己太當真，白生氣了一回。

就在這時，那個讓他種玫瑰的愛心人士周渝明發(fā)來了消息：柯先生，你們吵架了嗎？

柯克己說，你怎么知道？

周渝明說，我也在看監(jiān)控啊，而且聽到了你們在吵什么，聽得很清楚的。

柯克己嚇了一跳，雖說他知道監(jiān)控的作用，但遠天遠地的，手機那一端的人卻聽見了他們吵架的聲音，這也太可怕了。柯克己忙發(fā)了條微信， 您在哪里？

周渝明說，我在西安。

柯克己說，您能聽懂我們的話？我們說的是四川話。

周渝明說，可以聽懂的。

柯克己說，剛才，我們只是聲音大一點， 沒有吵。

周渝明說，你是對的。

柯克己說，你已經(jīng)看到你的玫瑰了吧？長勢還可以，養(yǎng)花是要有耐心的。玫瑰這東西，不能光看葉子，關(guān)鍵是看花開的情況。

周渝明說，我感覺你很有文化，是不是？ 你不是一般的貧困戶吧？

柯克己說，我就是一般的貧困戶，只是喜歡看雜書而已，農(nóng)業(yè)技術(shù)方面的書也看的，所以知道一些。這個談不上文化，是常識。

周渝明說，你讓我對貧困戶有了新的認識，跟我想像中貧困戶一問三不知、愚昧、落后的樣子完全不同。

柯克己說，我的想法是，我要做一個好窮人！

周渝明哈哈大笑起來，連續(xù)發(fā)了幾張動圖，圖片上都有一張夸張得變形的大嘴，全在哈哈大笑?？驴思嚎吹綀D片也笑了，他要把它們收藏起來，以后發(fā)給別人玩。

柯克己本想繼續(xù)聊下去的，但大哥打電話來，說中午在他家吃飯。他掛了電話，沒忘記給對方回復(fù)一句，剛才我大哥打電話，讓我去他家。我混吃混喝去了，感謝你今天讓我開心地笑了一回。

柯克己把手機往褲子口袋一塞，鋤頭一扛，草帽一戴，哼著歌兒，沿著田園小徑往下走。他步子邁得很大，腰板挺得很直，精神豪邁。他知道沿途都有攝像頭看著他，感覺走在直播的舞臺上，又像是走在鏡子里頭，這樣他就不敢無精打采了。

7

大巴山因夏季而生動起來，引來了四川和重慶方向的很多游客。鐘寶鎮(zhèn)公益組織從各地愛心人士中遴選了十多人，以官方的名義邀請他們前來鎮(zhèn)坪免費觀光。以前是口頭上說說，現(xiàn)在是直接發(fā)出大紅色的邀請函， 莊重而典雅?？蛇@些愛心人士對免費的興趣不大，他們明白，即使自費觀光，也花不了幾個錢的。他們真正感興趣的是鎮(zhèn)坪的“互聯(lián)網(wǎng)+”扶貧模式，特別是小菜園的扶貧模式。來看看鎮(zhèn)坪是什么樣子，看看自己那塊小菜園長成什么樣，才是他們覺得有意思的地方。

為此，鐘寶鎮(zhèn)政府進行了充分的準備，把相關(guān)人員和扶貧對象召集起來，此次活動的發(fā)起者張建設(shè)作了一個簡短而激動的動員講話，我們要讓每個位愛心人士感到鎮(zhèn)坪的飯好吃，而且是完全區(qū)別于別處的好吃。比如說，盛行了幾千年的鹽背子飯，既是對鄉(xiāng)村古典烹飪技術(shù)的忠實繼承，又是對傳統(tǒng)美食的大膽革新。粗糧細作，這可不是一般的飯，吃的是文化，喝的是精神。還讓他們覺得景好看，此處的景不是中國的名山大川，而是令人流連忘返的小橋流水，曲徑幽地。更要讓他們感到人好交。好交的人大都是聰明人、厚道人;奸詐的、小聰明、目光短淺的人，是沒人愿意交往的。要通過外地的愛心人士來培植我們未來的旅游資源。不要怕別人看到我們的窮，窮本身沒什么可怕的，怕的是窮得沒尊嚴，沒骨氣，沒理想，那就壞了。所以，他們來了，我們就要敢于向他們展示真實的窮模樣，展示我們正在走向富裕的奮斗過程。我說一句難聽的話，未必正確：當一個有理想的窮人，一個好窮人，比當一個沒理想的富人要好得多，比一個壞富人要好得多！如果窮且益堅，想窮也窮不久！在一個地方，看到窮不要緊，看到假富才可怕。這次，我們有一個重要的日程安排，不是游山玩水，不是賞花看月，而是讓他們走一段古鹽道，讓客人們看看，幾千年來巴山人民是怎樣從這樣艱險的道路上走過來的。如今建設(shè)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容易嗎？目前依然有一些貧困戶，不是情理之中的事嗎？

講到這里，張建設(shè)口氣一轉(zhuǎn)，說，這些租小菜園的愛心人士來了，要與貧困戶一對一地聯(lián)系，他們要看菜園，要與你們閑聊，這是好事。這里面也有一些規(guī)矩是要講的。我們要有骨氣，有志氣，做一個有理想的好窮人。那么給他們談什么呢？談致富的想法、思路、途徑，談家長里短也行。不許直接或變相地向客人索要錢物，不許哭窮，不許裝富，不許發(fā)泄怨氣，不許口出粗言穢語。對我們這個地方，不美化，但也不能丑化，不要自我貶低，是什么說什么。

大家都認為張建設(shè)講得對，是人話，很中肯。

散會后，柯克己問張建設(shè)，租我地的那幾個人來不來？張建設(shè)問他，你是不是希望他們來？柯克己說要是他們能來，我還是歡迎的。我好奇，我想看看他們長成什么樣子。張建設(shè)說，鼻子眼睛都跟你一樣，沒什么好奇的。他們跟我說了，如果時間許可，都會來的。他們也想看看，在陜西最南端的這個邊遠地方的人，到底是怎樣生活的。我們要向他們展示，我們理直氣壯地活著，但并不是理直氣壯地窮著，我們正在他們的幫助下擺脫貧困。張建設(shè)說這些話的時候，目光里有一股力量緊緊地盯著柯克己。

柯克己說，你說那個種玫瑰的女人是什么樣子？

張建設(shè)說，你是說周渝明嗎？應(yīng)該還可以吧。你想見她？

柯克己連忙說， 不是不是， 我只是好奇，她怎么種那么多玫瑰。

張建設(shè)說，她在支持我們的扶貧工作。替我們感謝那些幫助我們的人。

柯克己說，那個陽小天——陽先生也會來嗎？

張建設(shè)說，邀請了的，要來也是和老婆一起來。或許他們自己開車來。

柯克己說，我要請他們吃飯。

從這天起，柯克己的心就亂了，有點莫名其妙的興奮，有點不明就里的盼望。周渝明、陽小天這兩個八竿子打不著的人，從未識面的人的影子總是在他腦海里浮現(xiàn)著，走動著，甚至還和他握手，對他微笑。一個很少開心的人突然開心了往往是坐不住的，需要動一動，把開心的事亮出去?？驴思壕团艿剿蟾缂一祜埑?，對他大哥說了，又對他父母說了可能有客人來的事，說是政府邀請的。這兩年，柯克己說話比較注重措辭了，他特別加了“可能”兩個字，既然可能，就也有不可能。萬一不來，不至于老爹罵他吹牛。正在屋檐下面坐著打盹的老爹說，把你的狗窩收拾一下，要干干凈凈的?？驴思赫f，我現(xiàn)在的房子已經(jīng)不是狗窩了！

柯克己回家之后就開始里里外外打掃，玻璃和門窗都擦拭了幾遍，連紅木門都能照見影子了。打掃院子的時候，他對游逛的母雞說，你們吃飽了就要好好生蛋呀，不然客人來了沒蛋吃。一只母雞在他腳前啄了一口，悠閑自在地走開了?？驴思嚎粗鸽u， 突然出現(xiàn)了幻覺，母雞肚子里全是蛋，走一步生一個，弄得滿院子都是雞蛋了。過后他趕緊把滿地亂跑的雞們集中關(guān)在籠子里，免得它們到處拉糞便。

天氣持續(xù)地好，每一個日子都笑逐顏開，春光明媚。有一種火焰在柯克己的內(nèi)心燃燒著。他常常望著公路的那一端遐想著可能出現(xiàn)的驚喜，每開來一輛他都會仔細辨識一下，是否與他有關(guān)。當那些車輛毫不遲疑地從他的家門口開過之后，他才松一口氣，有點小失望地收回目光，繼續(xù)著他自己手頭的事。院子里始終只有他和他孤獨的影子。當再來一輛車的時候，他又會抬起頭來，看看是否會在他家的門前停下。有天他終于忍不住了，給陽小天發(fā)了一條微信：陽先生，聽說你們要來，是不是真要來？ 我家里的衛(wèi)生都打掃好了，在等你們。微信發(fā)出之后，他并沒指望及時得到回復(fù)，可陽小天偏偏及時回復(fù)了說，來了，在路上！

天啊，真的來了！柯克己脫口叫了起來。

他忙亂了。他不知道該做什么。他搓搓手，趕快燒水，檢查水杯。急急地環(huán)顧左右，看看還有沒有收拾不好的地方。居然發(fā)現(xiàn)背簍、鐵鏟、鋤頭、掃把，這些物件都沒有歸類。他得把它們收拾好，放在一個地方。

這注定是一個人間大喜之日，它的偶然性、必然性和戲劇性都決定了這件大喜之事遲早都要發(fā)生的。

一輛黑色的車開來停下了，接著一車紅色的車也停下了。黑色車上下來了張建設(shè)和鎮(zhèn)上的一幫干部，然后張建設(shè)往后走幾步，去給后面的紅色轎車開門，下來一男一女兩個人?？驴思赫驹陂T口，有點緊張又有點喜悅。張建設(shè)把一男一女引到前面去，對柯克己說，老柯，這就是陽小天和他夫人！他們來看你來了！

柯克己上前一步，抓住了陽小天的手。他握手的動作充滿了謙遜，也充滿了力量。上級領(lǐng)導多少次對他訪貧問苦，他都沒有哭，可是此時此刻，他哭了。他不明白他的眼淚怎么就落下來了。他真的克制不住。不是他想哭，是眼淚自己要流出來。

后面一個小伙子叫小陳，是鎮(zhèn)政府負責收集資料的，他拿著相機叫道，請你們站在那里，照個相！

門口有五六個人，小陳走上前去，讓柯克己和陽小天夫婦站一起，張建設(shè)站在柯克己的旁邊。他想讓照片更有意義一些，要體現(xiàn)黨和政府及社會人士對貧困戶的關(guān)懷。

小陳咔嚓咔嚓地連拍多下，拍完，并沒有讓他們散開，而是走上前去，左右端詳著柯克己和陽小天。他突然大叫起來，你們發(fā)現(xiàn)沒有，老柯跟陽先生長得很像！

小陳的話提醒了大家。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柯克己和陽小天臉上。張建設(shè)把一只手放在柯克己的肩上，把另一只手放在陽小天的肩上，就像對比兩件同款不同尺寸的產(chǎn)品。但無須過多對比，大家就發(fā)現(xiàn)了他們驚人的相似。不是一般的相似，是完全長成了一個樣子！張建設(shè)說，你們知道馬云和“小馬云”嗎，簡直就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陽小天的妻子——這個遠方的都市美女，出現(xiàn)在這個地方本來就有點不合時宜，顯得太扎眼了。此時，她的目光和臉色都顯示出現(xiàn)了出乎意料的詫異。她在陽小天的耳邊悄悄說了句什么，然后，陽小天把柯克己緊緊地抱了一下，什么都沒說，又分開了。

柯克己把他們帶到了自己的房間里，順手開了燈。并不明亮的燈光下，是滿墻的兒子的照片。陽小天從衣服口袋里掏出了一張小照片，再看看墻上的照片，比對之后，哇的一聲大哭出來。

柯克己說，你就是柯小安?。?/p>

陽小天告訴柯克己，他生活在一個經(jīng)濟條件很好的知識分子家庭，父母都很開明。他從小學習很好，一直是班上的尖子生。高考之后，有一天，父親陽哲把他叫到房間，十分嚴肅地就告訴了他的身世。他們夫婦不能生育，很想有個孩子。他們希望能從收容所或孤兒院領(lǐng)養(yǎng)一個小孩。有一次，一個警察朋友告訴他，他們在打擊販賣人口的違法犯罪活動中，抓獲了一個人販子，解救了一個男孩。這個男孩說四川方言，應(yīng)該是四川重慶或與這些地方交界處一帶的，口袋里只有一張照片，此外就沒有其他信息了，無法把他送回父母手中。男孩很聰明，又漂亮，現(xiàn)在正在福利院等待好心人的收養(yǎng)。陽哲一聽，趕忙到福利院辦理了領(lǐng)養(yǎng)手續(xù)，收養(yǎng)了這個小男孩 ，并給他起名叫陽小天。陽小天衣服口袋里的照片，他們一直保存著，希望他將來能找到自己的父母。后來陽小天讀了經(jīng)濟管理專業(yè)的碩士，在家庭的支持下，畢業(yè)就開了公司。之后，尋找親生父母的事，就一直在他心里放著，不放棄任何一次對外聯(lián)系的機會。所以，在公益平臺看到鎮(zhèn)坪扶貧的事，他毫不猶豫地租下了一塊小菜園。那天在視頻里看到了柯克己，陽小天就驚了一下，天下還有如此相像的人。陽小天就多留了一個心眼，這次一見面，果然不假，真是父子！

回去后，兩人又進行了DNA檢測，都對上了。幾個月后，陽小天夫妻又一次踏上了柯克己的家門，父子倆抱著，哭著。他們互相給對方擦拭眼淚。又哭幾聲，笑幾聲。在場的人都跟著他們哭，跟著他們流淚，然后又跟著他們笑。這一次柯克己在一陣開心的大笑之后，突然給張建設(shè)跪下來，說，謝謝你，你是我的恩人！張建設(shè)措手不及，連忙把他扶起來，說，老柯，今天你是最幸福的人，你今天要特別開心才對！

從跪下到站起來的柯克己精神煥發(fā)，面向大家說，你們說我長得年輕，沒有皺紋，是因為我很少笑。不是我不笑，是我笑不起來嘛！

柯小安的妻子附在他耳邊說，難怪你這么聰明，原來你爸爸也很聰明??！ 柯小安說，在你面前，我就是笨蛋了。對了，你應(yīng)該大聲叫一聲爸爸才對。

柯小安妻子就對柯克己大聲叫了一聲爸爸。然后說，爸爸，我叫李雪萌，你就叫我萌萌吧。

或許是兒媳婦太漂亮的緣故，柯克己反倒別扭了。好在柯克己還會說話，只是簡單地說，萌萌，我喜歡聽這個字。

柯小安說，爸爸，我媽呢？

柯克己幽默地說，你媽在山上守莊稼。

在他們父子對話的時候，張建設(shè)在手機上安排了三件事：第一，請縣委宣傳部速派一名通訊干事來，鎮(zhèn)坪發(fā)生了非常非常好的新聞事件，要“大手筆”來寫;第二，馬上宣布柯克己脫貧，不再列入貧困戶名單里;第三，讓商場馬上送一套雙人床及全部床上用品到柯克己家，一定要最好的，柯小安夫妻今晚要跟父親住一起，他們自己沒工夫買。

辦公室主任回復(fù)說，書記，雙人床沒法報銷呀！張建設(shè)回復(fù)說，先讓他們送來，他們父子團圓了，政府送他一張床鋪，就是政府最貼心的溫暖和關(guān)懷，這個錢我付！

責任編輯 ?許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