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亭
序? 章
“小阿羊。”
“嗯?”
“你長大了最想做什么?”
“當(dāng)藝術(shù)家?!?/p>
“藝術(shù)家!藝術(shù)家是什么名堂?”
“就是那些專門搞創(chuàng)作的,比如畫家,或者詩人?!?/p>
“哦,詩人。像李白一樣的詩人嗎?”
“不,像岑明那樣。”
“不都是詩人?能有什么不同?”
“當(dāng)然不同了。李白是死了的詩人,岑明是活的。”
“死人不都比活人偉大嗎?你看李白多偉大?!?/p>
“活人也可以偉大啊,我以后就會比岑明偉大?!?/p>
“又還沒到以后,你怎么曉得?”
“我就是曉得?!?/p>
“你也會跟他一樣,只身一人四處流浪嗎?”
“流浪?不!我要做個行吟詩人,走遍祖國的大江南北,為每一個村莊、每一條河流寫一首溫暖的詩?!?/p>
“哦呀,中國得有多少個村莊、多少條河流??!”
“你呢?”
“我?”
“你的理想是什么?”
“不知道,總之我肯定做不了詩人。”
“沒關(guān)系。要是大家都成了詩人,那做詩人還有什么意思?!?/p>
“我只想一直像現(xiàn)在這樣,每天都見得到小蔓。離她不遠不近地這么待著,一抬眼就能看到她,這樣就可以永遠保護她了,不讓她受欺負?!?/p>
“這算什么理想?我也會保護小蔓?!?/p>
“但你要成為一個偉大的詩人,終究有一天,你會離開這里?!?/p>
“那就算了?!?/p>
“你不做詩人了?”
“我不做詩人了。”
“你不后悔?”
“我不后悔。”
第一章
夕陽如血,灑滿瑟瑟江面,江水即刻變成了紅燦燦的一汪。
近前的水面上,零零落落漂著幾只白色小紙船。它們本來是慢悠悠地一路順流而下,但水流極其平緩,且不時有晚風(fēng)起伏,于是它們被迫改變了方向,顯得漫無目的。有些被小風(fēng)吹翻,遍體濕得通透,癱在水上,沉浮不定。
十來個女人沿江一字排開,一邊搓洗衣裳,一邊嘻嘻哈哈地談?wù)撔┈嵤录页?。間或夾雜著幾句野話。她們身前,江面漂浮著許多大小不一的泡沫,被陽光鍍上了一層淺淡的紅。那小的泡沫三三兩兩聚攏來,匯成一個漸漸變大、卻經(jīng)受不了殘陽最后的尖銳,仿佛脆弱的幻想,紛紛破滅掉。
在整個漫長的夏季,每天清晨,太陽還沒有出來,古街的女人們便忙活開來。她們蹲在自家屋檐底下,往大的木盆里放一塊搓衣板——嘩嘩嘩,洗衣的聲音此起彼伏。嘩嘩嘩,像一場心照不宣的競賽。嘩嘩嘩,一雙雙巧手靈動有度。洗完衣裳的水,都順手潑在了古街那條狹長的石板路上。本來就見不了太多陽光的古街,一天到晚都是濕漉漉的。古街兩邊,很快晾起了花花綠綠的衣裳。驀地看去,像是節(jié)日的彩旗。女人們的胸罩和內(nèi)褲也毫無遮攔地被高高掛起,在陰濕的空氣里飄搖。
但是這天正好是農(nóng)歷的七月初七,古街乃至小鎮(zhèn)上的人,還都保留著七月初七洗東西的習(xí)氣。在這天,把屋里不干凈的東西都統(tǒng)統(tǒng)洗一遍,大到被套、蚊帳,小到手絹、絲巾,洗得越徹底越好。到了晚上,還得用石菖蒲、艾草、薄荷葉熬水洗澡洗頭。聽說這樣透徹地洗過之后,在接下來的一年里,全家人都會健健康康,無病無痛。若是七月初七也在屋檐下洗衣裳,那古街非得變成一條河不可。故而一大清早,女人們就陸陸續(xù)續(xù)端著洗衣盆來到江邊。直至黃昏時分,還不見散去。
女人們往往因為一個稀松平常的話題而發(fā)出一陣笑鬧,刻意得甚至有些做作。然而,小蔓和她媽卻一直默不作聲。她倆只顧低頭洗自己的衣裳,任女人們談笑風(fēng)生,眉目飛揚,這一切都與她們毫無關(guān)系。
小蔓扎了兩只又粗又長的辮子,她正清洗著一些小零碎。每每當(dāng)她俯下身,將手伸到水里,辮子也跟著往前一晃,末端經(jīng)水面倏爾一掠,仿佛蜻蜓點水。旁邊,她媽把一些大件衣物擰干,吁吁喘著粗氣。她的臉蛋早已通紅,眉心和鼻尖沁滿細汗。一絲劉海被汗水打濕,緊貼在額上,陣陣晚風(fēng)掠過,頭發(fā)復(fù)又變得蓬松,在夕陽里輕輕飄揚。
小蔓和她媽長得太像了。一樣的柳葉細眉,清澈明眸;一樣的瓜子臉型,嵌著淺淺的酒窩;一樣的白嫩肉皮,微微透著紅暈。若非是古街的人,僅憑直覺,很難分清她倆到底是母女還是姊妹。她媽確實太過年輕,年輕得才剛剛夠得上叫女人,而且纖瘦如一支黃花,一股勁風(fēng)對她而言都是個考驗,她哪里生得出這么大個女孩?然而,小蔓的確是她懷胎十月所生,這是毫無疑問的事。
她們身后,有一條明凈如碧的清溪。溪水悠悠匯入江中,悄無聲息。水上橫過一座石拱橋,因為年歲太久,顯得殘破不堪。
小阿羊和李小刀打著赤膊坐在橋欄,從一本薄薄的書上撕下紙頁,折成紙船。折好一只,便從橋上拋下去。紙船打著旋兒,落在水上,也悄無聲息。
正午剛過,小阿羊便來到橋上。他和李小刀早就約好了,只要不下雨,每天他們就在這里碰頭。小蔓跟她媽到江邊洗衣裳,經(jīng)過石拱橋的時候,小阿羊正獨自一人坐在橋頭。當(dāng)時太陽正烈,他把帶在身上的書當(dāng)扇子扇著風(fēng),清閑得像個老太爺。
見她們母女朝橋這邊走來,小阿羊立馬換了一副正經(jīng)模樣,慌里慌張地翻開書,裝作很認真地看起來。
小蔓的媽跟他打招呼:“喲,這么熱的天,小阿羊還在看書呢?”
他沒有直接回答她,眼睛仍然注視著書上,只微微地點了點頭,算是也同她打了招呼。
小蔓經(jīng)過他身前時,短暫地停了一下。他剛抬了抬眼,便正好碰到小蔓的目光,于是趕忙低下頭,腦門緊貼在書上,仿佛要把自己藏匿在字里行間。
小蔓從鼻子里朝小阿羊輕輕“哼”了一聲,然后就快步走了。他抬起頭來,望著小蔓徐徐走遠,心中莫名升起一種又甜又酸的感覺,這感覺前所未有。過了好大一會兒,他才發(fā)現(xiàn)把書拿倒了。
男孩子不必洗衣裳,現(xiàn)在又正放暑假,也不用上課。在忙碌著的人看來,無所事事的人不免顯得有些游手好閑,即便是像他們這么大的孩子。也許小蔓心里就是這么想的。她把那些洗過的衣裳一一拿到水里再清一遍,然后放進身后的盆子里。每當(dāng)她轉(zhuǎn)過身子放衣裳時,總會朝他們這邊望一眼,每望一次,她的眉頭便皺緊一些。
橋欄的石頭被烤得熱烘烘的,人坐在上面,屁股奇癢難當(dāng)。
李小刀說,他的屁股上生滿了坐板瘡,一顆顆紅得好像女孩子的奶頭。他媽非得給他擦紅霉素軟膏,說這樣好得快些,而且不會留下疤痕。
小阿羊說:“你媽對你真好,愛你的屁股勝過愛她自己的臉面。她臉上年年生凍瘡,也不見她擦點什么?!?/p>
李小刀說:“屁股上擦滿紅霉素軟膏,黏糊糊的怪不舒服,就跟沒擦屁股一樣?!?/p>
小阿羊問:“你從哪里見過女孩子的奶頭?”
李小刀直搖頭,連連說沒有。
他折好一只紙船,又折好一只飛機,把飛機駕在船上,拋了下去。落至一半時,船和飛機分離開來。飛機沒有飛起來,而是直插進水里,紙船倒扣在了水上。然而,這絲毫沒有減弱他的興致。他重新撕下一張紙,很快又折好一只。
小阿羊曉得,其實李小刀的心思并不在折紙船上。他把船折成那樣,簡直是浪費紙張。折好之后,他也只是隨意往下一扔,并不在乎船能不能平穩(wěn)落在水面,更別說能漂多遠了。
而且他的眼睛總時不時朝江邊瞟。他在看小蔓。
過了一會兒,李小刀說:“小阿羊,其實剛才我是騙你的?!?/p>
小阿羊問:“你說什么,你哪里騙了我?”
他不好意思地把頭扭向一邊,去看那漸漸變得昏黃的江水。江面上,已經(jīng)很難再看到漂浮著的紙船了,只有星星幾點微茫的白,那都是被泡脹了的紙。
李小刀的話有頭沒尾,讓小阿羊覺得云里霧里。他迫不及待地想曉知,便追問李小刀:“我問你騙我什么了?你倒是說呀?!?/p>
李小刀仍然沒有回答,像是故意賣起了關(guān)子?!八懔?,”他說,“說了你也不一定相信,我還是不說為妙?!闭f完他把手里的那張紙按在自己腿上,頗有耐心地折起來。
“你干什么?”小阿羊從他手上奪過紙來。
“折紙船嘛?!?/p>
“你折個屁的紙船!”小阿羊指著江面對他嚷,“你看那些也能叫船嗎?我好好的一本《普希金詩選》全讓你糟蹋光了?!?/p>
“是你最先撕的?!?/p>
“書是我的我當(dāng)然可以撕,再說我撕的都是看過了的,你連普希金是誰都不曉得你就撕。”
李小刀不再說話,耷拉著腦袋,像個泄了氣的皮球。
“算了算了,撕都撕了,我又不是小氣鬼?!毙“⒀蛴謫査?,“你到底騙我什么了?”
他說:“我說了你會信嗎?”
“你都沒說怎么曉得我會不信?你快說吧?!?/p>
“你可不要告訴別人?!?/p>
“誰我都不會講?!?/p>
“你保證?!?/p>
“我保證不說出去?!?/p>
“其實……我不單看過女孩子的奶頭,大人的我也見過?!彼€說,最初他只是無意中看到的,后來又故意看過兩回。他說他也曉得這是不對的,但越是覺得不對就越是想再多看兩眼。
小阿羊道:“是誰?你都看了誰?”
他目光低垂,慢騰騰地搖著頭說:“我再不會干這種下流事了,往后我要再做,我就不是人,是烏龜王八蛋?!?/p>
“我問你都看過誰?”
“小蔓,還有她媽?!?/p>
李小刀說,有天晚上,他順著古街背后的江岸,去尋找下午落群走丟的一只鴨子。晚上雖然有月光,但江邊生長著許多茂盛的杉樹,他沒有拿手電筒,只好一手扶著墻壁,慢慢地往前走。走著走著,便看見眼前有一道橙黃色的光影,軟綿綿地落在江邊水草上,像是黑夜劃出的一道口子。走近了才看清,這道光是從墻上的裂縫射出來的,那道裂縫足足有一指來寬。他正要從那里走過去,忽聽得里面?zhèn)鱽韲W嘩水聲。白日里從古街過,走到哪家屋檐下,經(jīng)過哪家的門口,不必刻意去看去辨認,心里也明明白白。然而當(dāng)時是在晚上,走的又是房子背后,所以他當(dāng)然不曉得這里是誰家。于是他把額頭貼在墻上,目光從裂縫穿透進去,眼前的景象把他驚呆了。他看見小蔓不著一絲地站在木盆里,正拿著水瓢,從面前的水桶里舀水洗澡。小蔓的乳房只微微有一點隆起,幾乎和男孩子的無異,但是奶頭特別紅,就像熟透了的櫻桃。他從來沒見過不穿衣裳的小蔓,所以當(dāng)時他感到渾身直冒熱汗,臉燙得厲害。不多時小蔓揩干了身子,穿上件背心就出去了。他覺得自己的心都要跳出來了。他剛要離開,卻看到小蔓的媽進了屋子,于是腳下像是生了根,邁不動分毫。她只穿了條跟燈光一般顏色的內(nèi)褲,上身赤裸。他忽然覺著有些頭暈,身體也變得飄飄然,眼前的一切仿佛幻覺。小蔓的媽走進木盆里,然后俯下身,連內(nèi)褲也脫掉了……
李小刀講完這些,便從橋欄上跳了下來。
他說:“剛才你可說了,絕不告訴第三個人,你一定要信守諾言?!?/p>
小阿羊沒有理他,而是狠狠撕下《普希金詩選》的封面,折了一只紙飛機。然后對著飛機哈了幾口氣,使出全身氣力飛了出去。
飛機直直地落進了江里。一旁的李小刀長長舒了口氣,嘴角浮現(xiàn)一絲笑意。
李小刀說:“對了,普希金是誰?”
小阿羊還是沒有說話。望著漸漸被江水打濕、即將下沉的紙飛機,他的心中升起無盡的失落,像是丟失了一件心愛之物。
李小刀站了一陣就走了。沒走出幾步,小阿羊在背后罵了一句“王八蛋”。他停下腳步,明了似的點了點頭,繼而又搖了搖頭。
小蔓把最后一件衣裳也清干凈了,盆子里已經(jīng)堆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
夕陽沉沉落下,江邊萬物收斂了先前的光艷,呈現(xiàn)出它土灰色的本來面目。
小蔓和她媽一前一后地抬著盆子,經(jīng)石橋回古街去。
小蔓的媽仍然主動跟小阿羊打招呼:“這么暗了還不回家嗎,小阿羊?”
小阿羊抬起頭,一臉茫然地朝她笑笑。他很想對她也說點什么,但又不知說什么好,只是傻乎乎地望著她。最后,嘴里總算擠出個“啊”字時,她們已走遠,拐進了古街的深巷中。
第二章
天色已經(jīng)黑盡,月亮沒有出來,茫茫夜空被繁星點綴。小阿羊待在原處,絲毫不想回家。
一陣晚風(fēng)從江面吹來,掠過他瘦骨嶙峋的胸膛,仿佛纖細的指尖撫摸。石板上的熱氣退了,除掉太硬,躺在上邊倒也挺舒服。他把襯衫枕在頭下,看見天上的星星漸漸模糊了……
小阿羊從石拱橋上下來,并沒有徑直走上古街那條潮濕的石板路,而是繞過橋下的一條小道,然后扶著墻根,順著江岸去尋找讓他內(nèi)心疼痛的地方。
岸邊的那條路很少有人走,白日里都不太明晰,晚上就更不消說了。腳下生滿了從水里蔓延上來的水草,這種草里時常會有蛤蟆和水蛇;墻頭和樹上牽連著許多蛛網(wǎng)絲,卻仍然有沒完沒了、不知死活的蚊子在面前跌跌撞撞。
直到把那條路走到頭,他也沒有發(fā)現(xiàn)李小刀描述的那道裂縫,更沒有見著水草上橙黃的光影。照理說七月初七這天,各家各戶在晚上都是要洗澡的。是他來得太早了嗎?
小阿羊在原地坐了一會兒。當(dāng)他覺得差不多了,便又折返回去。
這回他比先前走得要慢,走得更當(dāng)心,他確定自己不會錯過分毫。結(jié)果卻和先前一樣,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他站在橋下的小路上,渾身大汗淋漓,像做過賊。
他把襯衫往地上一扔,縱身跳進了河里。河水不熱也不冷,正合適。沒有見到預(yù)想的情景,他卻并不失望,反而多了一點安慰。
他在河里美美地游了兩圈,然后返回岸邊,將襯衫搭在肩膀上,走進古街的街口,感覺涼爽得非凡。
古街兩旁的人家都亮著燈。有的在燈下吃夜飯,喝面湯的聲音山響;有女人在給小孩子喂奶,燈下看不清女人的乳房,只見小孩瘦黑的臉蛋和把著乳房的小手;老年人坐在階沿邊抽煙葉,咳嗽聲叫人心里發(fā)緊;一個男人穿一條若有似無的內(nèi)褲,站在自家屋檐下嘩嘩啦啦地沖涼……
經(jīng)過小蔓她們家門口時,小蔓正蹲在檐下洗頭。洗發(fā)水的香味讓小阿羊如癡如醉,于是不覺停下了腳步。小蔓的媽看上去也剛剛才洗過頭,頭發(fā)沒有擦干,還一點一點地滴著水。她拿著梳子站在那里不梳頭發(fā),而是驚訝地望著小阿羊。
她身上著一條寬松的睡裙,胸前呈半透明。粉紅的胸罩在燈下分明畢現(xiàn),裸露在外的雙肩,白皙、圓潤而突兀。小阿羊望著她,看見她臉上笑意蕩開,如鮮花在霧靄中漸漸綻放。
“小阿羊!你站在這兒干什么?”她說,“這么晚了,你還沒回家嗎?”
小阿羊一邊笑著向她點頭,一邊緩緩邁開了步子。
小蔓抬起頭來,見他一副二流子模樣,不屑地從鼻子里“哼”了一聲,然后繼續(xù)洗自己的頭。
小蔓的媽說:“快些回去吧,可別讓你姐姐擔(dān)心啊。”
沒走多遠,她又說:“小阿羊,叫你姐姐有空來玩啊。”
“嗯?!毙“⒀蛲A讼聛?,正想和她說點什么,她卻俯下了身子。
她開始小心翼翼地梳起她瀑布一樣的長發(fā),頭發(fā)里有薄荷和洗發(fā)水的氣味。陣陣小風(fēng)拂過,滿滿的香氣撲鼻。她撩起頭發(fā),寬松的睡裙領(lǐng)口下,兩個乳房一下暴露了大半,比她的雙肩美得更讓人驚心。她又說:“到時候你和她一起來玩吧,你跟小蔓可是同學(xué)呢?!?/p>
“好啊?!彼D感腳下生風(fēng),步履輕盈,心中變得清澈澄明了,自然更暢快了許多。
后來,小阿羊又獨自去過幾次江邊那一排墻根下。仿佛是要從一個年輕女人的臉上尋找到一條細微的皺紋,他從墻的一頭開始上下打量,手指在墻上擦來擦去,行走慢如蝸牛。他始終沒有發(fā)現(xiàn)墻上有裂紋,哪怕只是很細的一條。
然而,墻上也沒有任何修補過的痕跡。也就是說,那一排長長的青磚灰墻上,從來不曾裂開過一道縫隙。
是李小刀撒謊?他想不明白,李小刀為何要撒謊?他要是說出去,李小刀以后將沒臉見人,自己撿不到什么好處。損人不利己的事,只有傻瓜才干。
其實,那天晚上李小刀確實沿著江邊去找過鴨子。他走了一半就折了回去,江邊的草長得實在太厚太深了。他害怕水蛇,也害怕傳說中的落水鬼,所以改道從古街往江邊去。
事實上他并不想找走丟的鴨子,他只打算在外面打發(fā)掉時間。過上一陣,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便空手回去交差,他媽也斷然不會怪他罵他的。
他經(jīng)過小蔓家門口時,小蔓的媽正在階沿邊晾衣裳。不知是因為她剛洗過澡,還是因為那一排晾起的衣裳,李小刀聞到一股誘人的肥皂味。肥皂味里,夾雜著一星半點別的氣味。小蔓的媽背對著他,他望著她的細腰肥臀,心中蠢蠢欲動。
然而他并沒有停下來,而是快步從古街出去,上了那座石拱橋。他在石橋上站了很久,又坐了很久,其間他一直在想,小蔓長大了也和她媽一樣嗎?
后來他想起自己是出來找鴨子的,時間已經(jīng)過去好久了。他媽可能早就把夜飯做好了,盛上桌子都涼了。她可能已經(jīng)吃過了。也許還沒有,只是盛好了放在那,還正在等著他呢。
他懵懵懂懂地又去了古街。古街兩旁的人家大都熄燈睡了,一兩家還亮著燈的,卻已經(jīng)緊閉了門戶,從門窗的小縫里透出一絲細微的光。小蔓她們家的燈已經(jīng)滅了,階沿上一片漆黑。走近了些,他看到屋檐邊的竹竿上,先前晾起的那幾件透著香氣的衣裳——其中有小蔓的背心,小蔓媽的胸罩和內(nèi)褲。
他站在屋檐底下,以一種近乎于奢侈的距離,感受衣裳上殘留著其主人身上遙遠而微渺的氣息。他那一刻他覺得自己就是依人的小鳥,繞樹的青藤,他甚至想喊出聲來。只有喊出聲來,聽到自己的聲音,他才覺得這是真的。
但他沒來得及喊出來,夢就醒了。
系竹竿的繩子忽然斷掉,竹竿的一頭掉在地上。雖沒有發(fā)出多大聲響,他卻著實嚇了一跳。好像被人用竹竿在頭上重重地敲了一下,幻夢也被敲得支離破碎。
他撿起滑落下來的胸罩和內(nèi)褲,本來是要重新搭回竹竿上,但他手伸出一半?yún)s又縮了回來。雙手將那最具女人身上氣味的東西蒙在臉上,深深吸了幾口氣。他四下張望一陣,靜悄悄沒有一個人,然后他把手里的東西快速揣進了懷里。
從此以后,每個晚上,李小刀便多了一份寄托。
他再也不像以前那樣,每晚坐在電視機前,遲遲不肯離去,連一個廣告也不放過,直到電視屏幕上全是麻點。他開始對睡覺表現(xiàn)出一種特別的渴望,吃過夜飯,他很自覺地就去沖涼、洗腳,然后上床,任憑《新白娘子傳奇》的主題歌唱得如何纏綿煽情。
他把女人的東西穿在自己身上,覺得就像是把女人擁入了懷中,感受到了濃郁的女人氣息。
第三章
晚上吃夜飯時,小阿羊?qū)憬阏f:“什么時候我們?nèi)バ÷齻兗彝姘伞P÷膵尭嬖V我,讓你有空去她那兒玩呢?!?/p>
姐姐沒接下小阿羊的話茬,她就像沒聽見一樣,只顧往他碗里夾菜,直到碗里冒了尖,他大聲叫“滿了滿了”,她才回過神來,不好意思地沖他笑笑,然后低下頭呼嚕呼嚕地喝著碗里的稀飯。
直到飯快吃完了,她才嘆息似的說:“莫莉一個人帶著小蔓,什么事都要靠她自己,也實在不容易。”這話像是說給小阿羊聽的,又像是自言自語。
小阿羊問姐姐:“怎么只見小蔓和她媽兩個人,卻從來沒見過她爸爸?!?/p>
姐姐說:“小蔓沒有爸爸?!?/p>
“一個人怎么會沒有爸爸?”
“這有什么奇怪的?我們不也沒有爸爸,連媽媽也沒有?!?/p>
“怎么沒有?他們只是去世得早?!?/p>
“小蔓的爸爸也早死了。”
小阿羊還想和她爭執(zhí)幾句,但發(fā)現(xiàn)她的情緒不同以往。她看上去有些擔(dān)驚受怕,有些厭煩,甚至還有點兒咬牙切齒。
小阿羊其實早就聽到外面那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了——十多年前,江水還不比今天這樣開闊,那時節(jié)的江里有許多野生的蓮花,荷香氤氳在整個小鎮(zhèn)。蓮子成熟的季節(jié),古街的孩子們便到江邊去采蓮蓬。那景象就像如今逢上早間游魚在水邊下籽,一群孩子拿著竹簍去網(wǎng)魚。
有一天下午,姐姐和她的小姐妹莫莉手挎著小小竹籃,出現(xiàn)在江邊。
這是古街上的一對麗人,同在小鎮(zhèn)的中學(xué)上初三,說來都還是孩子,卻已經(jīng)出落成七八分女人的模樣。細嫩紅潤的肉皮,讓人聯(lián)想到夏日雨荷。她們站在蓮葉間,真的就像兩朵惹人的荷花。
江邊成熟飽滿的蓮蓬都讓人采摘了,剩下的一兩朵都是干癟枯萎的。往江心中間一些,倒有許多長得漂亮的,可惜距離岸邊太遠,她們都夠不著。
恰好這時來了一條打魚船,船上漁夫是個二三十歲的年輕漢子,裸露著黝黑結(jié)實的雙肩,看上去不像是小鎮(zhèn)上的人。他把船劃到江邊,把著手將這姐妹倆扶上船,正要劃開,姐姐卻忽然感到肚子疼,急著下船回到了岸上。于是那漁夫載著莫莉一人,將小船往江心輕松地搖過去,姐姐便見莫莉的身影漸漸隱沒在蓮葉里了……
天快要黑的時候,有人看見莫莉一個人坐在江邊,她身旁的竹籃里裝了滿滿一籃子蓮蓬。
當(dāng)時的莫莉頭發(fā)亂糟糟,眼里閃著一汪淚花,臉上除卻淚痕,還有別的一些污跡,襯衫最上邊的兩顆紐扣也掉了。紅燦燦的夕陽裹在她身上,讓她的整個身子都變成了紅的,于是她顯得更動人了。
后來,人們便發(fā)現(xiàn)莫莉的肚子一點一點地變大了。學(xué)校里的男學(xué)生說,莫莉的肚子比她的奶子發(fā)育得快多啦。沒過幾個月,古鎮(zhèn)上便傳出一條讓人嘆息不已的新聞:十五歲多一點的女學(xué)生莫莉,生下了一個四斤不到的女嬰。
莫莉那守寡多年的老母,因為太顧惜自己的一張老臉,在女嬰呱呱墜地的那個雨夜,喝下了一整瓶百草枯。
那女嬰便是小蔓。小蔓一天天長大,人們發(fā)現(xiàn)她和當(dāng)年的莫莉出落得簡直一模一樣。憐愛之余,有人不禁搖頭感慨,造孽?。?/p>
明眼人誰都曉得,莫莉和小蔓并不像普通母女那樣親熱,人們幾乎看不到她和小蔓講太多話。她畢竟還是有所顧忌,顧忌小蔓是個野種。她早曉得旁人在背后叫小蔓黑氏人,她的心里當(dāng)然也不好受,卻沒有一點勇氣、也毫無理由去同別人理論,爭執(zhí)。
那天晚上,姐姐說她最近都得忙著批改補習(xí)班的作文。莫莉每回一見到她,總會熱情地叫她去家里玩,可是她哪里抽得開身啊。她把桌子上的碗筷收拾停當(dāng)后,又說,干脆我們明天就去吧。
姐姐問小阿羊:“你喜歡莫莉阿姨嗎?”
小阿羊道:“當(dāng)然喜歡了?!?/p>
過了一陣,小阿羊不解地問她:“莫莉不是和你同歲嗎?我為什么不叫她姐姐要叫她阿姨呢?”
“莫莉的輩分比我們高呀,”姐姐說,“小蔓不也和你同歲嗎?小蔓叫她媽媽,你不叫莫莉阿姨叫什么?”
姐姐還問:“你也喜歡小蔓嗎?”
“喜歡。但她不喜歡我,每次見到我,總是從鼻子里哼我一聲?!?/p>
“為什么?”姐姐笑了起來,刮了一下小阿羊的鼻頭,“莫莉阿姨可喜歡你了,說你是個小機靈鬼。”
“我不曉得,也許小蔓覺得她自己比我還要機靈吧?!?/p>
“那你為什么喜歡小蔓?”
“我也不曉得,可能是因為她長得好看?!?/p>
第二天下午,姐姐真的去了莫莉家里。小阿羊本來是不想去的,但后來還是跟在她身后去了,可惜小蔓不在。
她們講著女人們愛講的話,小阿羊無從插嘴,坐了一會兒就回去了。
在姐姐的書櫥里,他抽出一本《海子的詩》。讀了十來行,每個字雖然都真切認得,卻并不懂得究竟說了些什么,但他仍然興奮異常。里面有一句是這樣寫的:“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開?!?/p>
小阿羊匆匆把書合上,別在褲腰里,打著赤膊就出了門。外面太陽一如既往的烈,而他卻一點也不覺得熱。他只想快些到江邊去,站在橋欄的石頭上,雙手叉腰,面朝江面。好比詩中所示,只要閉上眼睛,滿世界都春暖花開。
他氣喘吁吁地跑到橋上。天氣畢竟太過炎熱了,他起了滿身大汗,早先的興奮感也消失掉了。他靠在橋欄,耳里灌滿了知了的聒噪與張揚。有那么一刻,他幾乎忘記了為何要匆忙趕到這里來。
他在橋欄上坐下,把書翻開攤在腿上。無風(fēng)的江面像是一張沒有表情的臉,他沒能找到春暖花開的感覺,倒忽然開始心生惆悵了。
小蔓怎么不在家?他當(dāng)時不方便過問,想是出來找玩伴了。李小刀怎么沒有來?平日里他可在家里閑不住,整日在太陽底下,曬得像雷公一樣黑。小蔓找李小刀去了嗎?正因為有了小蔓,所以李小刀才沒來?難怪小蔓不喜歡自己,原來她喜歡李小刀?
這樣想著,小阿羊的心里漸漸亂了,亂得不可開交。
太陽看上去沉沉的,欲落又止。在這白日的最后時分,這紅色光輝下的小小世界,顯得美麗而凄涼。
小阿羊在石板上平躺下來,把書蓋在臉上,什么也不去想,就這樣靜靜地躺著。最好是能睡過去,做一場美夢,把這心煩意亂的事拋得遠遠的。他沒能睡得安穩(wěn),又擔(dān)心非但做不成美夢,一不當(dāng)心,倒會有從橋上掉下去的危險。那反而更好,水可以沖淡一切,就讓一切都淡化掉吧,什么都不要留下,只留下真正的自己。
夢是真沒有做成,他也沒有從橋上掉下去。正覺得迷迷糊糊時,蓋在臉上的書被人揭開了。小阿羊半睜開眼,看見一個高大的身影出現(xiàn)在跟前。這個人背對夕陽而立,雖看不清臉,但從那不太直挺的身板和挎在肩膀上的大背包,完全看得出來他滿身的疲憊。
小阿羊坐起了身,揉著被陽光刺痛的雙眼。那人拿書朝他揮了揮,問道:“小兄弟,這兒有旅館嗎?”
那人留著蓬松的長發(fā),講一口標準得有些過分的普通話,每個字聽上去都有板有眼。小阿羊覺得比他們語文老師講得還要好,就像電視里的主持人。
小阿羊從橋欄上跳下來,上下打量著這個不知來自何方的古怪人,仿佛見到了一片新奇的土地,心中有說不出的激動。他清了清嗓子,也用普通話對他講:“我們這里沒有旅館,只有旅店。”
話說完之后他就后悔了,他的聲音顫顫的,而且小得如同蚊子嗡嗡。他平時讀背課文都是用本地的方言,很少真正講一回普通話。他對自己沒有任何把握,那個人可聽得清、聽得懂嗎?
好在他聽懂了。他對小阿羊點了點頭,又笑了笑,說:“旅店好,總算能在天黑前找個歇腳的地兒?!?/p>
他把背包往地上一扔,自己坐在橋欄上。然后從口袋里掏出一支煙來點著,狠狠地吸了兩口,煙就燃掉了將近大半。他的鼻梁上架著寬邊眼鏡,卻一點不文氣,滿臉的絡(luò)腮胡子下,倒透著些許不羈與野性。
他問小阿羊:“喜歡看書?”
小阿羊點頭說喜歡。
“喜歡海子的詩?最喜歡里面哪一首?”
“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因為他只記得這一句,那人話音一落,他就破口而出了。
那人滿臉的倦容立馬消逝掉,繼而變得興奮異常。他說:“挺不錯嘛小兄弟,我也喜歡這一首,這是海子最好的詩。你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十歲了,他們都叫我小阿羊?!?/p>
“小阿羊,多奇怪的名字??!我叫岑明,是個流浪詩人?!?/p>
第四章
岑明說,他來自北方很遠的一個大城市。十多年前,當(dāng)他大學(xué)畢業(yè)時,看著別人都陸陸續(xù)續(xù)去了分配的單位,走進另一個牢籠,他很不屑地把介紹信揉作一團,扔進了垃圾桶里。
一夜工夫,他便從朋友和親人的眼皮子底下蒸發(fā)了。
他背上空空的行囊,只身一人開始四處流浪。所到之處,都是一個嶄新的天地,他仿佛到了另外一個世界,仿佛從一個星球走向了另一個星球。他望著一張張陌生新鮮的面孔,從他們臉上,他看到了純樸和美麗,像田里金黃的麥子。
他坐在田邊看他們勞動,收割幸福,聽著背后溪水的聲音,那一刻,他覺得自己也是幸福的。
每到一個地方,他都要為感動自己的一切寫下詩篇。在黃昏時節(jié),一邊行走一邊吟誦,也常常為自己的深情而感動。他說他上輩子一定是地中海沿岸的行吟詩人,今生的流浪早已是命中注定。
岑明說,他走遍了將近半個中國,從來都是從鄉(xiāng)鎮(zhèn)到村莊,然后從村莊再到鄉(xiāng)鎮(zhèn),卻沒怎么去過浮華的都市,哪怕是一小片喧嘩鬧區(qū)。他說他見多了城市的世俗、嘈雜和冷漠,城市給他的整個印象,是被死亡的氣息緊緊包裹,令人窒息。有時候車子經(jīng)過市區(qū),他強烈地感到城市就是一個巨大的墓場。那些行色匆匆、面無表情的人們,就是游蕩在墓地的孤魂野鬼。車輛是移動的墳?zāi)?,正敞開車門等著某人自投羅網(wǎng)。
他說他熱愛村莊,熱愛那里的朝露和晚霞,熱愛那里的小橋、流水、人家,每一個村莊都是他忠貞的愛人,而他則是每個村莊最忠實的奴隸。
他說他要走遍祖國的大江南北,去他想去和沒去過的地方,為每一個村莊、每一條河流寫一首溫暖的詩。
一談到詩,他說他立馬就會變得既亢奮又憂傷。詩是他的整個生命,他因詩而活著,但他的生命卻得不到任何人的認可,哪怕只有一個人輕微地為之點一下頭,他也會感到擁有了小小的自尊,也會得到些許慰藉。
他說:“有時候我簡直不能承受,不能承受我的生命如此之輕?!?/p>
他總是期望去下一個村莊或者鄉(xiāng)鎮(zhèn),在那里邂逅生命中更閃光的東西,注入他的詩篇。讓它們有自己的靈魂,得以永生。所以,他總覺得最好的詩一定是下一首,于是他等待著,尋找著。
岑明還說,在等待和尋找中,他常常感慨于時光已逝,青春不再。
當(dāng)他還在學(xué)生時代,有一回他無意從鏡中看到他的額上有了一條淺淺的皺紋。那時他還那么年輕,身上的某些部位就已經(jīng)開始衰老了。后來他老做一些自己上了年紀的噩夢,在潛意識中,他的心靈漸漸變得未老先衰。
他害怕一夜之間真的就老了。事實上,衰老本身在他看來倒并不那么可怕,可怕的是他沒有找到適合自己的坐標,沒有明確的方向。在別人看來,他至今仍然一事無成——現(xiàn)在他的詩寫得很不順利,有時候甚至寫不出一個字來。
他擔(dān)心他會就此碌碌了此一生。他匆匆來到人世間,什么事也沒有做成,什么也不曾留下,就又將匆匆離開了。
他但愿一切頭痛的事都只在瞬間就會消散,他的包袱也會一點一點地化重為輕,最終化輕為零。他的內(nèi)心將變得清澈、澄明而通透。他一邊周游那些小小村莊,優(yōu)哉游哉,一邊把深澗泉水一樣的詩句吟誦出來,不由自主,利利索索,卻又漫不經(jīng)心。
岑明說的這些,小阿羊似懂非懂。不過從岑明的舉止言談,小阿羊已經(jīng)覺得他是一個非常了不起的人了。
他問岑明:“你是和李白一樣的詩人嗎?”
“不不不,”岑明連連否認,“李白是死了的詩人,而我是活的。”他調(diào)侃似的笑笑,接著說,“我怎么能和李白相提并論呢?我雖然活著,可是我的詩是死的?!?/p>
“那你一定和海子一樣?”
他先是搖了搖頭,然后又點頭,興奮之情溢于言表。他說:“我倒真想做個和海子一樣的詩人,即使是個短命詩人?!倍虝旱耐nD后,他又說,“說了你或許都不相信,你知道穆旦嗎?”
小阿羊說:“我不知道。我就知道海子,還是今天才剛剛知道的。”
“說不定我跟海子和穆旦還是遠房親戚呢。你知道為什么嗎?他倆都姓查啊,而我的母親也姓查。你說這巧不巧?”
岑明一邊滔滔不絕地說話,一邊一支接著一支地吸煙,腳跟前很快落了一地?zé)燁^。他點燃了最后一根,但沒吸兩口又掐滅掉,把煙放回到煙盒里。那只精巧的米黃色煙盒上,印著幾個藍色的英文字母,字母下面,有一頭站在荒漠里的灰溜溜的駱駝。他見小阿羊看得出神,便得意地說:“這是駱駝牌香煙,外國的進口貨。在國外,詩人和作家不是抽雪茄,就是抽‘駱駝?!?/p>
他把煙盒揣進口袋里,打趣地問小阿羊:“你覺不覺得我就像一頭駱駝,一頭永遠在路上、在行走的駱駝?我的背包就像駝峰,里面存放著我需要的營養(yǎng)。”
他們正說得興奮,李小刀從古街那邊搖搖擺擺地過來了。他和小阿羊一樣,也打著赤膊,晾出幾根很扎眼的“排骨”。出了古街的口子,李小刀就一直賊眉鼠眼地盯著岑明瞟來瞟去,像個沒見過城里人的鄉(xiāng)巴佬。
岑明很不自然地把頭扭向一邊。過了一會兒,見李小刀還緊盯著自己不放,他于是朝小阿羊努努嘴:“他是你朋友?”
當(dāng)著詩人的面,承認和這樣的人是朋友簡直有失體面。而小阿羊自己也不曉得怎么了,今天一見到李小刀他心里就直來氣,所以他對岑明說:“不,我們只是認識。”
李小刀聽到他如此作答,當(dāng)然很不滿意。但不滿只是寫在臉上,他并沒有說出來。可他越是這樣,小阿羊越要說:“我和他非但不是朋友,我們就連話也沒說過幾句,更不會走到同一條路上。因為我們志不同道不合,趣味不投?!?/p>
岑明說:“都是男孩子家,又成天都生活在這么個小世界里,居然也會趣味不投?”
“當(dāng)然會。你的親人朋友里,不也只有你才是詩人嗎?大家要都一樣了,還不全成了詩人才怪?!?/p>
岑明笑了起來:“你人不大,說的話聽起來卻還有點道理?!?/p>
小阿羊說:“你覺得像我們這樣一個小地方,也能出詩人嗎?”
岑明馬上把臉上的笑都收斂起來,換作一副鄭重其事的表情,他說:“我看這里的山水很有靈氣,房舍也頗有幾分古意,連你這樣的小孩子都如此豪爽而且有趣,這絕對是一個能出大詩人的風(fēng)水寶地!”
小阿羊又問:“那你覺得我和他兩個人相比,誰更有可能成為詩人?”
“這還用問嗎?當(dāng)然是你更有詩人的氣質(zhì),更有成為詩人的條件。”他指著那本《海子的詩》,接著說,“你真應(yīng)該多看看海子寫的短詩,我發(fā)現(xiàn)你有著海子一樣憂郁卻閃亮的眼神?!?/p>
小阿羊得意地瞥了一眼李小刀,云淡風(fēng)輕地笑了笑。
李小刀牙齒咬得格格直響,腮幫子一鼓一鼓的,臉憋得通紅,好像就要炸開了一般。
小阿羊和岑明一時都沒了話,李小刀也一直沒有開腔。小阿羊心想,他一定是想說卻說不出口,因為他根本就不會講普通話。
這時候,小蔓從橋那邊朝古街方向走來,手里提著個亮晶晶的小油瓶。大老遠小阿羊就看見了她,看見了她手里那只一上一下的瓶子。于是,他的心也就不由自主地隨著它一上一下,忐忐忑忑。這種感覺來得有些莫名其妙,但卻真真切切,他自己也不曉得為何會有這種感覺。
小蔓越走越近了,小阿羊的內(nèi)心也變得越來越不安了。他不安的緣由有許多,比如不安于她明凈的眼神,不安于她輕盈的步伐,不安于她垂下的辮子,不安于她微微突起的胸脯,不安于她一眼就看到了他臉上以及內(nèi)心的不安……
她越走越近了——
近了,近了。近得好像她就是他,他就是她……
近了,近了。近得誰也分不出誰?!澳闶钦l?”“我是小蔓。你呢?”“我是小阿羊?!薄昂撸 薄敖形倚“⒀虬??!薄昂?!”“叫我小阿羊……”
近了,近了。近得誰也分不開誰。“你走!”“我喜歡你?!薄安唬阕?!”“我喜歡你,真的?!薄拔矣植幌矚g你!”“我喜歡你,小蔓?!薄盀槭裁聪矚g小蔓?”“不曉得,我也不曉得,可能是因為她長得好看?!薄拔蚁矚g你,你是個小機靈鬼……”
近了,近了。小蔓在他們面前停了下來。
小蔓對小阿羊說:“小阿羊,你姐姐晚上在我們家吃飯,我媽叫你也去。”
說完她就徑直往前走了。手里的小油瓶不再一上一下的,而是一前一后地輕輕晃來晃去。
岑明用食指點著小阿羊的鼻子,哧哧地笑著。李小刀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走了,也沒有跟小阿羊打聲招呼,多半是被他氣的。小阿羊這才覺得自己先前確實有點過分。
天色漸漸暗下來。岑明說:“好了小阿羊,現(xiàn)在,你該帶我去一家你知道的旅店了吧。”
第五章
岑明剛住進古街最深處的一間老房子時,心里有千百個不愿意。
除掉房子本身的陳舊和簡陋,其他倒也別無挑剔。然而女房東的過分殷勤,卻讓他有些招架不了。
那天他被小阿羊領(lǐng)到這屋檐下,女房東正在給懷中的嬰孩喂奶。他從來沒有當(dāng)面見過喂奶的女人,而且還是個娥眉妖嬈、紅唇皓齒、頗有些風(fēng)流之氣的女人。女人明白了他的來意,便領(lǐng)他進了屋里。這雖是間靠古街的房子,但此時天色向晚,窗戶緊閉,房內(nèi)一片昏黑,什么也看不清。
他剛想說這房子太暗,女人就把燈打開了。白熾燈光之下,他一下又看到了女人碩大的乳房,以及那一圈扎眼的黑色乳暈。她一直不曾把孩子放下來,此時孩子正咬住她的乳頭死死不放。岑明覺得眼前朦朧如幻,但孩子吮吸乳汁的聲音卻真真切切。
他從女人臉上倏爾掃過,仿佛看到了女人頗具意味的笑,但他很快又把目光移到了別處。
女人一手抱著孩子,騰出另一手把床上的一只胸罩拿開。笑笑說,這房子涼快,她自己白天就常常帶著孩子在這里睡午覺。
岑明不無尷尬地笑笑。也不知是女人太過隨意,還是因為他太在意了,他總覺得那一對乳房在眼前晃來晃去。
他很爽快地應(yīng)下了女人開得并不太高的房價,把背包往地下一擱,自己則疲憊地坐在了床上。然而女人卻絲毫沒有要出去的意思,而是問還需不需別的什么,有沒有吃夜飯,要不要給他再做點。岑明都一一搖頭謝絕了,最后還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女人仍然沒有出去,而是在床邊的一根板凳上坐了下來,絮絮叨叨地對岑明說話。岑明有些頭暈,隱隱約約地聽見女人說,懷中的嬰孩剛剛滿月后,她的男人就出了遠門,至今連一點音訊也沒有……
半夜時分,岑明睡得正沉,忽聽到一陣輕輕的叩門聲。開初他還以為是在做夢,但那聲音一直沒有停下的意思,而且越來越重越來越急。他穿著條褲衩就打開了門,門口站著女房東,她上身著一件月白背心,胸前的一小團濕漉漉的。
女人說:“這里夜深的時候氣溫比白天要涼許多。我起先忘了問你,要不要給你添床厚實點的被子,我床上還有一床多余的?!?/p>
“謝了!我看不用了,我覺得正合適?!比缓笏P(guān)上了門。
這一切,當(dāng)岑明在白天回想起來覺得簡直如同一場夢境。他照例不經(jīng)意地瞟兩眼正給孩子喂奶的女人,照例寫他要寫的偉大詩篇,照例去石橋上和小阿羊說東道西。
有一天晚上,他正在看書,女人又來敲他的房門。他剛把門開到一半,她就抱著一床被子擠了進來。她和上次一樣穿一件背心,乳房露了大半在外,下面穿一條和背心一般顏色的短褲。她把被子放岑明的床上,什么也沒有說就又出去了。
岑明躺了下來。他本不想用她的被子,其實晚上氣溫也并不太涼,但后來他卻蓋上了。他聞到被子上有一股很濃的奶味,甚至還夾雜著一些別的氣味。雖然他從未觸碰過任何一個女人,可他卻堅定不移的相信,那味道一定就是女人味。
早上醒來,他掀起窗簾的一個小角,看到對門的屋檐下,有一個女人正在洗衣裳。他自小在城里長大,見過了太多氣質(zhì)不凡的女性,她們當(dāng)然很漂亮。他也去過無數(shù)的村莊,在那里他見到過純凈如水的女人,她們也很美麗。但他卻從來沒有見過這樣有韻味的女人。
他覺得時光在那一刻停止了,一切都已不存在。這個世界上只有她,還有他自己,直到那女人起身進了屋里。過了一小會兒,出來的不是女人,而是一個和女人長相很像的女孩子。
他一頭倒在床上,還時不時地從窗戶這邊注視著對面的情形。但那女人卻一直沒有再露面,小女孩搓了一會兒盆子里的衣裳,也進屋里去了。他覺得這女孩子很面善,好像在什么地方見過,但又老是想不起來。
上午他在橋上碰到了小阿羊和李小刀。那時他才恍然想起,前些天下午,也是在這座橋上,那個女孩子和小阿羊打過招呼的。
于是,岑明開始小心翼翼地向小阿羊打聽他想曉得的種種。他先是問了些關(guān)于女孩的事,后來裝作很不經(jīng)意的樣子,說著說著就扯到了那個女人的身上。小阿羊侃侃而談,卻總是說不到點子上。過了好久,他才曉得原來女孩子叫小蔓,而那個年輕的女人名叫莫莉,是小蔓的母親。
岑明說:“她也太年輕了,怎么可能那么年輕就會有個十歲的女兒。”
小阿羊說:“這也很正常嘛,聽說我阿婆十八歲就生下我大伯了?!?/p>
“你說的那是什么年月?”岑明說,“照我看,莫莉生下小蔓的時候還沒有十八歲呢?!?/p>
倒是旁邊一直默不作聲的李小刀突然插了句:“人們都說小蔓是個野種,她連爸爸都沒有?!?/p>
“放屁!”小阿羊沖著李小刀叫,“你才是野種!”
岑明問小阿羊:“小蔓真的沒有爸爸?”
小阿羊沒有回答他,而是仍朝著李小刀叫:“你才沒有爸爸?!?/p>
李小刀撇了撇嘴,沒有和小阿羊爭執(zhí)下去。
后來,岑明了解到小蔓確實沒有爸爸。聽鎮(zhèn)上的一些女人說,莫莉是被人誘騙到船上,然后才懷上小蔓的。當(dāng)岑明再從窗簾這邊望見洗衣裳的莫莉時,心里有說不出的滋味和感慨。有時他居然看著看著就流下淚來,這時候他覺得自己真是個做詩人的命。他太像詩人了,太像詩人那樣多情,那樣容易感動。
有一天,岑明興奮異常地告訴小阿羊,經(jīng)過很長時間的思索,他決定要為一個人寫一首世界上最美的情詩,一首人人都會叫好的詩。他說他將傾注今生所有的熱情,要把自己熱切的心腸完完全全呈現(xiàn)給她。
小阿羊不解地問:“情詩是什么詩?”
岑明說:“為你喜歡的人寫的詩就叫情詩,就好比是寫一封告訴她你喜歡她的信?!?/p>
“那還不如就寫信呢?!?/p>
“但又不完全是這樣,我這不過是個比喻。寫信不是不好,只是太過俗套,寫詩就不一樣了。詩是可以流傳下來的東西。你看從古至今留下的是信多還是詩多?”
“當(dāng)然是詩多。”
“可不是嗎!假如是你,你喜歡一個女孩子的話,你會怎么做?”
“我要喜歡上誰,就直接告訴她我喜歡她。”
“那你怎么不告訴小蔓?”
岑明一臉壞笑地看著小阿羊,頗有幾分窺探到別人隱秘的得意。這讓小阿羊很驚訝,他何以曉得自己心中的秘密,是什么時候說漏了嘴嗎?絕不可能。他又不是藏不住話的人。即便姐姐曉得,那也不過是一句隨意的玩笑話。
“你胡說什么,小蔓只是我的同學(xué),平時我們話都不說的?!?/p>
“你把我當(dāng)傻瓜了。你要知道,詩人若是連這眼力也沒有,那和俗人還有什么分別??磥恚悴荒梦耶?dāng)朋友???”岑明滿不在意地笑了笑,“算了算了,有些話,你不跟別人講是對的。我一點也沒怪你的意思,你幫過我的忙不消說,單單是我們這么談得來,你就已經(jīng)是我的朋友了?!?/p>
然后,岑明說他要四處走走,看看附近的美景,以及這里純樸的老少男女。當(dāng)然這都不是主要的,重要的是他要好好想一想那首舉世無雙的情詩。在下筆之前,他得作好最充分的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