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崇軒
一、“非虛構”思潮的得與失
文學是“虛構”的,猶如地球是圓的、人是高等動物一樣,似乎是一條不證自明、無須深究的“真理”。因此,在漫長的文學發(fā)展特別是中國文學的發(fā)展中,竟沒有形成一套完整的、精深的文學虛構理論或虛構美學。新時期以來尤其是近十年來,突然間,一股“非虛構”文學潮流,“風起青萍”、越來越猛,強烈而深刻地影響著當下的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學理論,并突顯出一系列亟待回答的理論問題。非虛構并不是個新鮮問題,但在今天的“爆發(fā)”卻顯示出不同尋常的意義;非虛構與虛構的關系,在過去的理論框架中是清晰而簡單的,而在當下的對比和碰撞中,卻呈現(xiàn)出一種特別而全新的意味。這一文學潮流的“勃發(fā)”,提出一個尖銳而重要的文學課題:清理非虛構與虛構的復雜關系,建構現(xiàn)代的文學虛構詩學。
非虛構文學潮流,不只是中國的,也是世界的一種潮流。上世紀60年代,“二戰(zhàn)”結束不久,美國社會的政治、經濟和文化發(fā)生了前所未有的動蕩、混亂局面。在文學領域,現(xiàn)實主義文學走向衰退,現(xiàn)代主義和后現(xiàn)代主義文學成為主流,而一股非虛構思潮強勁崛起。代表性的作家作品有:特魯曼·卡波特的《冷血》、諾曼·梅勒的《夜行大軍》 《劊子手之歌》、詹姆林·瓊斯的《越南日記》、沃爾夫的《電冷卻酸性試驗》等等,這些作品直面美國當時的重要事件和重大主題,在內容上具有強烈的新聞性和現(xiàn)場感,打破了傳統(tǒng)小說的寫作模式和技巧,被人們稱為“非虛構小說”。這股文學思潮又波及著世界各國,引起了全社會和文壇的高度關注。如諾貝爾文學獎,2001年授予英國印度裔作家維·蘇·奈保爾,他一生創(chuàng)作的游記、隨筆等非虛構文學作品有二十多部;2015年授予白俄羅斯女作家斯維特蘭娜·阿列克謝耶維奇,她以記者的視野和筆法記錄了從二戰(zhàn)到普京時代蘇俄的歷史變遷,創(chuàng)作了世界文壇矚目的《切爾諾貝利的回憶:核災難口述史》等非虛構系列作品。這足以證明,非虛構文學已成為世界性的文學現(xiàn)象。正如美國評論家約翰·霍洛韋爾所說:“在現(xiàn)在的文學轉變時期,現(xiàn)實主義的小說衰落了,這是很清楚的事情,因為它不能將我們經驗的巨大變動的意識表達出來。小說家們對現(xiàn)實主義的不滿導致他們在語言和故事形式方面進行試驗。盡管虛構主義可能是小說家們應付眼前困境的一條出路,但到了六十年代末,像非虛構小說這樣的紀實文學已成為重要的選擇形式?!盿
無獨有偶。在中國當代文學發(fā)展中,五六十年代也曾出現(xiàn)過大批報告文學作品,但它歌頌的是“新的人物,新的世界”,具有鮮明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色彩。新時期之后,非虛構文學才真正產生。如徐遲的《哥德巴赫猜想》,張辛欣、桑曄的《北京人》,馮驥才的《一百個人的十年》等,逐漸擺脫了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支配,具有了非虛構文學的獨立品格。文學理論方面,王暉、董鼎山、徐成淼等學者、評論家,從80年代初就開始了對非虛構文學的關注和研究;1988年,約翰·霍洛韋爾專著《非虛構小說的寫作》,由仲大軍、周友皋翻譯,在春風文藝出版社出版。二十多年之后,2007年《鐘山》雜志率先開設了“非虛構文本”欄目,2010年《人民文學》雜志打出了“非虛構”專欄。非虛構文學風生水起、席卷文壇。各種各樣類型和題材的作品噴涌而出,文學評論界關于非虛構的研究、爭論越來越熱。作為評論家、《人民文學》主編的李敬澤,在“留言”中坦言:之所以使用“非虛構”這一名稱,一是“中藥柜子抽屜不夠用了”,二是它“看上去是個乾坤袋,什么都可以裝”?!啊翘摌嫅撌鞘裁礃拥??我們很可能說不清楚,我們只是感到,面對生活,文學還有很多可能性沒有打開;而‘非虛構作為一種世界范圍內普遍的寫作方式,我們對它的認識和探索還局限在狹窄的領域。我們感到,與其坐在那里守著電視感嘆世界復雜文學無力,不如站起來,走出書齋,走向田野。走出去了,沒有路的地方就有了路,看不見或看不清的事就盡收眼底?!眀非虛構文學是在世界文學波及,中國現(xiàn)實“倒逼”,概念內涵模糊,文學使命呼喚,多方力量合作,在新世紀之后形成的一種新的創(chuàng)作方法、文學思潮、藝術風景。
“非虛構”真是一個“乾坤袋”。作為一種創(chuàng)作方法,它可以在多種題材中施展才能。展示嚴峻復雜的現(xiàn)實生活,揭示一些重要社會現(xiàn)象和社會問題,是它的獨特優(yōu)勢。代表性的作家作品有:梁鴻的《中國在梁莊》 《出梁莊記》、慕容雪村的《中國少了一味藥》、李娟的《羊道》、孫慧芬的《生死十日談》等。再現(xiàn)歷史往事的隱秘內幕,反思某些重要事件和人物,是它的特有長處。典范性的作家作品有:李輝的《封面中國》、王樹增的《抗日戰(zhàn)爭》、陳河的《米羅山營地》、齊邦媛的《巨流河》、趙瑜的《尋找巴金的黛莉》、陳徒手的《故國人民有所思》等。同時,作為一種創(chuàng)作方法,還可以在多種體裁或文體中自由穿行、顯示身手。如王樹增的《長征》 《解放戰(zhàn)爭》近乎于傳統(tǒng)意義上的報告文學;鄭小瓊的《女工記》、黃燈的《一個農村兒媳眼中的鄉(xiāng)村圖景》等類似于常見的紀實文學;陸健東的《陳寅恪的最后二十年》、陳為人的《唐達成文壇風雨五十年》等,是為人物傳記,卻具有非虛構文學特征。而喬葉的《拆樓記》、李娟的《冬牧場》等,則被有些評論家稱為非虛構小說。非虛構寫作是有自己的執(zhí)著追求的。它摒棄了文學虛構的空幻想象,竭力使寫作回到現(xiàn)實和歷史的深處和細處,再現(xiàn)生活的原生態(tài)面目;它一改傳統(tǒng)文學中的小格局、小敘事,直面社會人生中的重大現(xiàn)象和問題,把文學拉回到社會和民眾的中心地帶;它重建作家在文學中的主體形象,突出作家的親歷、親見、所感、所思,作家與生活真正形成為一種“魚水關系”;它揚棄了傳統(tǒng)文學中一些陳舊的藝術模式和技巧,更多采用直白的、紀實的、簡潔的表現(xiàn)形式和手段,具有了某種通俗化、大眾化的文學特征。如《中國在梁莊》,作品記敘了河南穰縣一個村莊近三十年的歷史變遷,特別是在城市化進程中出現(xiàn)的留守兒童、老人贍養(yǎng)、教育醫(yī)療、生態(tài)環(huán)境、家庭裂變等種種嚴酷問題,表現(xiàn)了作家直面現(xiàn)實、憂鄉(xiāng)憂民、尋求生路的真摯感情與深沉思想。同時又承襲了現(xiàn)實主義小說注重情節(jié)、人物、細節(jié)、思想等種種創(chuàng)作特征,把非虛構文學與傳統(tǒng)小說寫法融為一體,乃至使出版家和評論家在文體確認上出現(xiàn)了多名并出的現(xiàn)象。其實它雖有小說的某些特征,但更具有紀實的本質,應歸入非虛構文學作品之列。
關于“非虛構”的概念和特征,十幾年來學界不斷探索、眾說紛紜,有些問題已有結論,有些則懸而未決。我以為,非虛構是一種以真實為原則的寫作方法,它可以運用到多種文學文體中,如報告文學、紀實文學、傳記文學、非虛構小說和一般小說之中。特別是在小說文體中,作為一種創(chuàng)作方法,它突出生活自身的真實性、客觀性,有助于強化小說的內容和意蘊。另外,它可以成為一種狹義上的文體,有別于報告文學、紀實文學的獨立的文體。如梁鴻、李娟、黃燈等人的非虛構文本;在題材和內容上更凸顯底層性,在思想傾向上更強調問題性,在寫作方法上更注重紀實性。但這樣的作品并不多,能否獨立成體學界尚無定論。有論者認為,非虛構更多是指一個大的文學類型的集合,所有具有紀實特征的文體,都可以容納。換句話說,就是用非虛構這一概念,統(tǒng)攝全部紀實性文體。這一觀點看似有道理,但實行起來很不容易,會出現(xiàn)鞭長莫及、尾大不掉的現(xiàn)象。關于非虛構文學的特征,有些學者的觀點是中肯的。王暉認為:“‘非虛構性或曰‘寫實性是非虛構文學最重要的特性,這一特性告訴我們,文本所呈現(xiàn)的是經驗世界中給定的現(xiàn)實,是一種不以主觀想象為轉移的、與特定歷史或現(xiàn)實時空所發(fā)生的事實相符合的特性。以此為中心,田野調查、新聞真實、文獻價值、跨文體呈現(xiàn)等成為構建非虛構文學的基本元素?!眂梁鴻進一步指出:“我以為,非虛構文學要求真實,但并不局限于‘物理真實本身,而要試圖去呈現(xiàn)真實里面更細微、更深遠的東西(這是一個沒有窮盡的空間)。在‘真實的基礎上,尋找一種敘事模式,并最終結構出關于事物本身的不同意義和空間。這是一件非常文學的工作,也是非虛構文學的核心。”d這里所謂的敘事模式,即是指的一套成熟的表現(xiàn)形式和敘事語言。非虛構文學的創(chuàng)作和理論,還在不斷推進,我們相信,隨著時間的推移,相關的理論問題會逐漸清晰、深化。
非虛構文學同樣是一把“雙刃劍”。它在突出、彰顯某一種文學形態(tài)的同時,也會遮蔽、削弱另一種文學形態(tài)。作為一種創(chuàng)作方法,它有力推近了文學與社會、作家與民眾的距離;它迫使作家走向社會的中心和底層,肩負起文學的現(xiàn)實使命;它把文學從形式至上的泥淖中解放出來,用通俗明快的形式吸引了普通讀者。作為一種文學思潮,它沖擊、改變著文學主流的格局和演進,強化了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真實性、客觀性;它向文學的虛構性提出了一系列的問題、挑戰(zhàn),促使文學在內容、方法、形式上進行變革。但非虛構寫作的局限與問題也不可低估。非虛構文學作品的局限,很多評論家已有明察,洪治綱認為:“它限制了創(chuàng)作主體的藝術想象力和創(chuàng)作力”;“敘事資源無疑是非常有限的”;“作品的藝術性普遍偏弱”。e它的負面作用,更突出地表現(xiàn)在對文學特別是小說本質特征的動搖上。文學向來被認為是虛構的,即在真實基礎上的虛構。但非虛構理論強調寫實、淡化甚至揚棄虛構,認為部分現(xiàn)實生活的奇特、新穎、完整,足以構成獨立的文學世界。這種偏激的理論誘導著文學、作家,去描繪生活的偶然性、表面性,從而弱化了文學對現(xiàn)實生活整體性、內在性、可能性的揭示,阻礙了作家對創(chuàng)作主體思想感情、愿望理想的表達。上世紀90年代以來,文學特別是小說,出現(xiàn)思想內容弱化、審美品格下降的現(xiàn)象,與非虛構思潮的興起、虛構意識的淡薄,不無關系。
小說是文學中的“重器”。非虛構文學思潮推進了紀實類文體的長足發(fā)展,同時啟迪、激發(fā)著小說文體的反思、變革。當下的小說文體,在寫實和虛構層面都存在著缺陷,它們同屬于虛構理論的范疇。小說要發(fā)展,必須建構自己的虛構理論。文學詩學是探討藝術文體創(chuàng)作的一門學問,文學應有的品質、思想、境界、形式等,都是它著力的重點。深入地研究虛構和非虛構的內在關系,建構系統(tǒng)的虛構詩學,是當下作家和評論家面對的重要課題。
二、虛構是文學的本質特性
與“非虛構”理論強調寫作要忠實于客觀生活,反對主觀想象的觀念不同,“虛構”理論主張創(chuàng)作要源于生活、更要超越生活,體現(xiàn)出作家的主體創(chuàng)造性來。
回顧新時期以來40年的文學歷史,那些杰出的作家,如汪曾祺、王蒙、張賢亮、林斤瀾、王安憶、張煒、閻連科、畢飛宇等,哪一個不是具有敏銳的藝術感覺、深邃的洞察能力、非凡的虛構能力,才創(chuàng)造出獨具一格、宏富精深的文學世界呢?
虛構是一個耳熟能詳?shù)奈膶W概念,又是一個內涵混沌復雜的概念。它與相鄰的一些概念,存在著互為、交叉、重合等微妙關系。如記憶是指過往事物保留在腦子里的印象,沒有記憶就難以產生想象和虛構。記憶是基礎,想象和虛構是擴展、升華。童慶炳等指出:“藝術想象力是作家在憶記材料的基礎上所實現(xiàn)的形象的自由組合,它把實際上并不在一起的事物從觀念上把它們組合在一起,從而實現(xiàn)了新的形象和形象系統(tǒng)的創(chuàng)造的能力。藝術想象力必須有對象的激發(fā),并受到作家心理定勢的規(guī)范和情感的推動。藝術想象是作家必須有的一種心理能力?!眆如想象和虛構,二者存在著諸多重合。一般文學理論教科書中都有關于想象的論述,甚至設有專節(jié),但往往用想象代替虛構,把二者混為一談,把虛構付之闕如。大多數(shù)作家,也是談想象多而談虛構少,用想象替換虛構。事實上,二者是有很大區(qū)別的。想象是指作家在意識中再現(xiàn)、組織、改造記憶中保存的形象,從而創(chuàng)造出新的藝術形象的一種心理活動和過程。而“虛構是相對于實際生活而言的,虛指不拘泥于生活真實,不限于描寫實際發(fā)生的事,人物、事件、時間、地點都可以改變;構指構思、結構、重新組合。通過虛構,現(xiàn)實美轉化為藝術美,作品獲得假定性,并滲透進藝術家的審美理想和審美評價”。g想象是作家構思中的心理過程,虛構是作家創(chuàng)作中的思維和寫作方法。當然二者有時是交錯進行的。前者是初步的、朦朧的心理過程,后者是具體的、理智的創(chuàng)造方法,后者顯然比前者層次要高。文學創(chuàng)造是一個籠統(tǒng)的大概念,指作家創(chuàng)作時的心理活動、方法運用以及最終成果等。文學虛構是文學創(chuàng)造中的基礎和核心,文學創(chuàng)造涵蓋文學虛構,但不能取代文學虛構。虛構是文學的本質特性,這一定義經過了漫長的文學歷史的檢驗。從摹擬說到再現(xiàn)說到表現(xiàn)說,幾經博弈、演進,最終選擇、確定了虛構說。當代歐美文學理論家M·H·艾布拉姆斯,在他權威的《文學術語詞典》中,給文學下的定義是:“一直常被用來指代虛構的和想象的著作:詩歌,散文體小說和戲劇?!県美國文學評論家韋勒克、沃倫在教科書《文學理論》“文學的本質”一章中,論述說:“‘虛構性(fictionality)、‘創(chuàng)造性(invention)、‘想象性(imagination)是文學的突出特征?!眎當然,對于文學虛構這一概念,也有頗多質疑、爭議,乃至一些著名理論家,也不敢輕易給虛構的內涵下斷語。
文學理論家馬大康指出:“我們認為,文學虛構性是文學研究不能回避的基本問題,文學的其他特征,諸如審美性、文學性、真實性、意識形態(tài)性、社會功利性,等等,都只有在對文學虛構問題做出正確的回答之后,才能得到深入闡釋?!眏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文學虛構同樣是一個繞不開的緊要問題,怎樣認識和處理,如生活真實與藝術真實、現(xiàn)實性和理想性、環(huán)境展示與人物塑造、文學的局部性和整體性、現(xiàn)實主義與其他主義等等問題,也只有在處理好虛構的基礎上,才能恰當解決其他課題。這都是由文學的虛構本質而引發(fā)的。
一時代有一時代的文學課題。當下的文學課題五花八門,而怎樣認識虛構和非虛構以及二者的關系,是一個格外重要的問題。長期以來,文學奉行著現(xiàn)實主義的虛構理論,形成了一整套創(chuàng)作模式和經驗,深刻支配著文學的發(fā)展和作家的寫作。從文學上看,僵化的創(chuàng)作模式和復雜的藝術形式,已難以自由而靈活地表現(xiàn)新的現(xiàn)實生活。從作家主體看,相當一部分固守書齋并形成了精英式的審美趣味,在虛構的旗幟下作著脫離甚而歪曲現(xiàn)實的寫作,已很難走進廣大的社會和民眾之中。怎樣打破文學的陳規(guī)舊律,怎樣解放作家的思想和手腳,已成為亟待克服的難題。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非虛構文學像一股洪流,沖擊著文學的藩籬和作家的觀念,創(chuàng)造了一個文學變革的契機。但也不能不看到,非虛構文學在倡導一種文學的同時,也在瓦解著文學固有的根基,制造出一些創(chuàng)作和思想上的混亂。其實,文學虛構理論已然包含著文學的真實性——非虛構理論,真實性與虛構性共同構成了文學的虛構性理論,我們需要堅守文學虛構的基本立場,真正弄清二者的內涵和關系。
三、“實”與“虛”的雙重深化
在論述“非虛構”與“虛構”問題之前,須理清一個基本事實,即非虛構在不同的文體中的表現(xiàn)形態(tài)。所有文學體裁或文體,雖然具有共同的文學特征和規(guī)律,但在不同的文體中,真實性和虛構性的比重卻是迥然有別的。非虛構作為一種“通用”的寫作方法,在報告文學、傳記文學、散文等文體中,所占比重就重。而在小說、詩歌(敘事詩)等文體中,所占比重就輕。非虛構在紀實類文體中的表現(xiàn)形態(tài)相對簡單,這里不做論述。而在小說中的表現(xiàn)形態(tài)則異常復雜。如以真實的事件和人物為題材的小說,非虛構比重就重,故稱為非虛構小說;如以想象的事件和人物為題材的小說,非虛構比重就輕,一般稱小說或純小說。但不管是哪類小說,一旦完成就構成了獨立的文學世界,與表現(xiàn)對象脫離了關系。即便是歷史題材小說和人物傳記小說,也應該是這樣。非虛構或寫實的部分,只是構筑文學世界的一種基礎或一個舞臺,想象和虛構部分,才是構筑文學世界的框架、主體,二者最終實現(xiàn)了水乳交融、形神合一。這里論述的,主要是小說創(chuàng)作中,“實寫”與“虛寫”的關系與融合的問題。
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非虛構與虛構本質上是一種因果相續(xù)、相輔相成的關系。非虛構直白地說就是寫實、寫真實,但寫真寫實這樣的文學概念,在漫長的文學發(fā)展中,已經習以為常、熟視無睹,失去了它應有的激發(fā)力量。而非虛構一詞,在真實相反的概念上增加否定性前綴,否定之否定,繞了一圈,變成了肯定。寫真實變成非虛構,不僅革新了概念,具有了新鮮感,而且推陳出新,具有了新的內涵和意義。非虛構就是不虛構,不能虛構,要真實、更真實。一個非虛構概念,把寫真實提到了新的量級和高度。但不管概念如何變幻,非虛構就是寫真實,這一本質是不變的。而虛構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基本原則和主要方法,它絕不排斥寫真實,它把真實性放在第一位,它是在達到充分真實的前提下,進一步想象、綜合、提升,虛構出一個全新的文學世界來,抵達一種普遍的、理性的真實。真實性與虛構性,緊密相依,缺一不可,前者是后者的種子、后者是前者的結果。它們共同組成了文學中的創(chuàng)造機制。青年評論家楊慶祥如是說:“非虛構不是‘反虛構、‘不虛構,而是‘不僅僅是虛構。它需要的是一個原材料,而對這個原材料的書寫和加工,還需要借助虛構和想象力?!眐但在非虛構寫作的潮流中,有些作家和評論家,贊賞、推崇非虛構,貶低、否定虛構,把二者割裂、對立起來,表現(xiàn)出理論上的幼稚和盲目。
事實上,現(xiàn)代科學、哲學,已經把真實性、虛構性問題,變成了一本“糊涂賬”?,F(xiàn)代科技已打破了物質與精神的壁壘,認為物質處于變化之中,不會有穩(wěn)固的絕對真實,而精神、意識乃至靈魂,同樣是一種物質并可以獨立存在。現(xiàn)代社會真實與虛幻、現(xiàn)實與藝術,處于不斷的越界和混淆之中,改變著人們的認識和觀念。非虛構只能在一定的限度內逼近生活真實,不可能實現(xiàn)絕對真實。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真實的人事描寫可能表現(xiàn)出一種虛假,而虛構的現(xiàn)實可能呈現(xiàn)的是一種真實。真實有外在的真實和內在的真實,二者合一才可能達到更高層面的真實。判定事物的有無、真假,人的感受和認識,是一個更重要的維度。探討真實性與虛構性問題,應當有一點現(xiàn)代意識。
對一個成熟的、出色的作家來說,在真實性和虛構性上往往有著自覺的認識和把握。王安憶在一次文學講座中,專門講了非虛構與虛構問題,結合生活故事和創(chuàng)作實踐,發(fā)表了精辟見解。她說:“非虛構的東西,它有一種現(xiàn)成性,它已經發(fā)生了,它是真實發(fā)生的,人們基本是順從它的安排,幾乎是無條件地接受它,承認它,對它的意義要求不太高。于是,它便放棄了創(chuàng)造形式的勞動,也無法產生后天的意義。當我們進入了它的自然形態(tài)的邏輯,漸漸地,不知不覺中,我們其實從審美的領域又潛回到日常生活的普遍性?!薄疤摌嬕粋€很重要的特質就是形式。剛才我說的這些個故事,它們都是缺乏形式的。因為沒有形式,所以它們呈現(xiàn)出沒有結尾,沒有過程,總之是不完整的自然形態(tài),虛構卻是有形式的,這個形式就是從它被講述的方式上得來的?!眑這就是說,從生活真實到文學作品,還需要經過一系列過程,它要回到生活真實的起點上進行加工、改造、重構,同時賦予思想意義,它要創(chuàng)造獨特的敘事形式和敘事語言。她認為,現(xiàn)實世界的原材料,經過作家心靈世界的創(chuàng)造,才能建造出一個超然的文學世界來。這些思想觀念,深刻揭示了小說創(chuàng)作的真實性與虛構性的深層規(guī)律。正是這樣的虛構理論,支配著王安憶的小說創(chuàng)作,寫出了一部部闊大而精深的優(yōu)秀作品。如中篇小說《傷心太平洋》,描述的是“我”久遠而混沌的家族史,眾多未曾謀面的父輩和祖輩的人生與形象。其中既有真實的史料記敘,又有在傳說基礎上的合理想象。但作家把這樣一部曲折的家族史,放置在1919年的“五四”運動到1945年的抗戰(zhàn)勝利這一歷史大背景下,就把家族史與先輩命運同中國歷史緊緊連在一起,使家族史具有了豐富的歷史蘊涵,使國家命運落到了細處、深處。再如長篇小說《長恨歌》,作家細針密線地書寫了上海弄堂里一位大家小姐王琦瑤,幾乎一生的經歷,這一人物有模特,但更多的是虛構,而她的日常生活、戲劇性人生,具有濃郁的紀實性、逼真感。但透過這一人物,讓人們看到了一個大都市的歷史變遷,看到了一部城市生活的風俗史。沒有扎實的寫實功力,豐富的藝術想象,創(chuàng)作這樣的作品是很難設想的。
文學的最高目標是創(chuàng)造一個獨立的、超拔的“第三世界”。很多科學家、理論家如波普爾、康德等都認為有這樣一個世界。這個藝術世界不是現(xiàn)實生活的原樣復制,也不是作家的主觀想象,而是借助了現(xiàn)實生活中的原始材料,經過作家心靈世界的熔鑄,創(chuàng)造出的一個嶄新的形而上世界。在這個艱難復雜的過程中,想象與虛構起著決定性的作用。早在二百多年前,德國詩人歌德就揭示了藝術創(chuàng)造的奧秘:“藝術家對于自然有著雙重關系:他既是自然的主宰,又是自然的奴隸。他是自然的奴隸,因為他必須用人世間的材料來進行工作,才能使人理解;同時他又是自然的主宰,因為他使這種人世間的材料服從他的較高的意旨,并且為這較高的意旨服務?!眒王安憶的小說觀念,與歌德的藝術思想,是相通的。對一個作家,寫實與虛構缺一不可,而關鍵在于作家的虛構能力。虛構直通形而上的藝術世界。
當下文學特別是小說,存在著“雙重”缺失。既缺乏對現(xiàn)實生活的再現(xiàn)能力,也缺乏藝術創(chuàng)造的虛構能力。進入21世紀的中國社會,已然發(fā)生了滄海桑田式的巨變。但作家如一些中年作家,依舊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眼光和思想,看取當下的現(xiàn)實生活,他們很難真實地、準確地表現(xiàn)陌生的生存世界了。同時,今天的現(xiàn)實生活,變幻莫測、真假混雜,給作家的真實把握和表現(xiàn),帶來了種種障礙。進入21世紀的中國文學,既需要原汁原味地呈現(xiàn)出社會人生的真實情狀來,更需要高瞻遠矚地創(chuàng)造出人們希望的理想之境來。而作家如一些青年作家,被物質和金錢所困,折斷了想象的翅膀,在他們的作品中,很少看到壯闊的自然、溫馨的感情、高遠的理想等,文學成為世俗生活的“聚焦鏡”。寫實能力和想象能力的嚴重匱乏,導致了當下一部分文學尤其是小說,內容平庸、境界低下、寫法粗放。正是在這樣的社會和文學語境中,非虛構寫作異軍崛起,以偏頗的觀念和方法,把文學和作家拉回到嚴酷的社會現(xiàn)實中,使文學肩負起了直面生活的職責,使作家看到了純文學的局限。非虛構寫作強化了文學的真實性,深化了對現(xiàn)實主義理論的認識和反思,但卻削弱了文學的虛構性,撼動了文學的本質特性。當下文學理論要做的是,既需要借非虛構文學潮流,更深入地研究文學的真實性問題;也需要反省當下文學的危機,更精準、透徹地探索文學的虛構性問題,以及真實性與虛構性的融合問題,推進文學理論和文學創(chuàng)作的發(fā)展。
四、建構科學的“虛構”詩學
文學與時代從來都是相互依存的。當下中國正處在劇烈而深刻的社會轉型期,即從傳統(tǒng)的農業(yè)社會和文明,向現(xiàn)代城鄉(xiāng)社會與現(xiàn)代文明的轉型。它以經濟體制的變革為軸心,但卻帶動著政治、社會、文化、道德等眾多領域的全方位蛻變。我們置身于社會主義的初級階段,而在文化和精神上已走進現(xiàn)代社會,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乃至后現(xiàn)代交織、碰撞在一起。人們的思想、觀念、情感以及人性、道德等,都出現(xiàn)了前所未有的動蕩、新變。文學特別是小說,是文化領域中最活躍的部分,是代表一個時代文化的“精魂”。它一方面要更真實、全面地表現(xiàn)社會人生的客觀情狀,另一方面要更有力、完善地創(chuàng)造出獨特的精神世界來,引領人們的精神前行。用“非虛構”方法被動地展示社會人生的困境、問題,是遠遠不夠的;用“虛構”方法盲目地表現(xiàn)社會人生的進步、光明,也是不可取的。文學虛構理論,就是要準確處理真實性與虛構性的關系,建構完備、科學的虛構體系,在創(chuàng)作實踐中更恰當、更有效地表現(xiàn)社會人生的整體和本質。這種虛構理論,也可稱為虛構詩學。建構虛構詩學,有許多課題需要回答:如與虛構相關的概念要界定、闡釋,如虛構的運作過程要梳理、論述,如寫實與虛構的關系要辨析、理清,如作家的感受力、想象力、創(chuàng)作力要探索、闡述等等。而虛構詩學作為一種理論形態(tài),還需要具有一些基本特征,如獨創(chuàng)性、詩意性、理想性、總體性等,同樣需要評論家們去探究、歸納和論述。
建構虛構詩學,首先要確立的是獨創(chuàng)性特征。文學表現(xiàn)的是現(xiàn)實與歷史中的真實生活,其中既有日常狀態(tài)、也有非常狀態(tài),而進入文學作品,就應當是獨創(chuàng)的乃至原創(chuàng)的。日常生活要揭示出它的不凡意義來,非常生活要發(fā)掘出它的普遍意蘊來,讓讀者觸發(fā)聯(lián)想、受到感染。這就需要作家充分發(fā)揮想象力和虛構力,使零碎的生活變得完整,單薄的人物趨向豐滿,混沌的生活賦予意義。正如別林斯基所說:“在真正的藝術作品里,一切形象都是新鮮的,具有獨創(chuàng)性的,其中沒有哪一個形象重復著另一個形象,每一個形象都憑它所特有的生命而生活著。”n但在當下的小說特別是“70后”“80后”作家的小說中,這種藝術的獨創(chuàng)性卻越來越弱。讀者看到的滿目是相似的城市風景、類同的人物遭遇,甚至趨同的作品格調和語言。其中原因,一方面在于現(xiàn)代化、市場化社會中人的“格式化”,大多數(shù)青年作家經歷著共同的人生道路。另一方面在于青年作家重視個體經驗的書寫,而輕視藝術想象的發(fā)揮。藝術想象的缺失,已成為當下文學的“頑疾”。而四五十年代出生的作家,雖然深受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影響,但卻往往具有自由、活躍的想象。如莫言在他的《紅高粱》 《天堂蒜薹之歌》 《豐乳肥臀》等作品中,描述了一系列的現(xiàn)實和歷史故事,刻畫了眾多父老鄉(xiāng)親乃至爺爺奶奶的形象,渲染了海洋般的紅高粱土地…… 但這樣的文學世界絕大部分是虛構的,莫言只是在真實故鄉(xiāng)的基礎上,進行了“天馬行空”式的虛構,創(chuàng)造出一個獨特的高密東北鄉(xiāng)文學世界。這個世界在精神文化上與作家的故鄉(xiāng)息息相通,同時成為中國北方鄉(xiāng)村的某種象征。莫言在創(chuàng)作上的經驗,是值得青年作家研習的。
建構虛構詩學,其次要強化詩意性品格。文學是一曲沉重的歌,也是一首輕盈的詩。作家要在艱難的生活中寫出前方的轉折和燈光,要在坎坷的人生中寫出生命的力量和精神的寄托。特別是在現(xiàn)代社會,科技、物質和金錢,已經成為操控、異化人的強大外力,人更需要尋求自由的精神家園。而文學中的詩意性,正是人思想情感的“諾亞方舟”。英國文學家彼得·威德森說:“我主張‘詩性創(chuàng)作具有決定性作用”,“我認為,文學‘制作的最重要特征是它創(chuàng)造原本不存在的‘詩性的現(xiàn)實(poietic realities)”。o中國當代作家蘇童說:“虛構不僅是幻想,更重要的是一種把握,一種超越理念束縛的把握,虛構的力量可以使現(xiàn)實生活提前沉淀為一杯純凈的水,這杯水握在作家自己的手上,在這種意義上,這杯水成為一個秘方,可以無限地延續(xù)你的創(chuàng)作生命?!眕彼得·威德森肯定了詩意性對文學作品的重要性,蘇童強調了詩意性與個體生命的緊密聯(lián)系。在新時期以來的文學中,汪曾祺、何立偉、張煒、劉亮程等一批作家,承續(xù)了現(xiàn)當代文學中的詩意或抒情文學傳統(tǒng),創(chuàng)作了《大淖記事》 《白色鳥》 《融入野地》 《風中的院門》等一批典范性作品,在文學歷史中留下了別樣的風景。但進入90年代之后,這種詩意性文脈幾近斷流。非虛構小說展現(xiàn)的大多是底層社會和底層民眾的沉重生存和尖銳問題,青年作家的小說著力描繪的是同代人人生的壓力和精神情感的困境,我們難以在這些作品中看到社會人生的詩意。虛構詩學就是要強調文學中的詩意性特征,闡述如何從沉重的現(xiàn)實生活中發(fā)掘、提煉出詩情畫意來,引導作家繼承和發(fā)展文學的詩意性傳統(tǒ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