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學視角下福祿培爾幼兒園課程在美國發(fā)展歷程的探析

【摘要】任何課程都有其賴以建構(gòu)的哲學基礎，價值論在某種程度上決定了課程目標和價值取向，人性觀和認識論則影響著課程的設計和實施。福祿培爾幼兒園課程從19世紀中葉到20世紀前期在美國居主導地位，其先后受先驗主義、新黑格爾主義、實用主義哲學的影響，課程在實踐中被逐漸改造并加以運用，使得福祿培爾幼兒園課程逐漸從理念世界走向現(xiàn)實生活。通過先驗主義哲學主導下福祿培爾幼兒園課程的興起，新黑格爾主義指引下福祿培爾幼兒園課程的發(fā)展以及實用主義哲學影響下福祿培爾幼兒園課程的衰微等三方面的論述得出如下啟示：移植課程需要有與其理念一致的哲學土壤，這樣才能生根發(fā)芽；只有課程的實踐者透徹而全面地理解了某種課程每個具體環(huán)節(jié)所蘊含的哲學精神，才能避免流于形式的機械學習。

【關鍵詞】哲學視角；福祿培爾；幼兒園課程

【中圖分類號】G61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5-6017（2019）04-0044-04

【作者簡介】孫賀群（1984-），女，河北平泉人，天津師范大學教育科學學院副教授，教育學博士，中國學前教育研究會健康教育專業(yè)委員會委員。

任何課程都有其賴以建構(gòu)的哲學基礎，不論該課程的倡導者是否對其有明確的意識?！笆聦嵣希恳环N學校課程都隱含著課程設計者的某些哲學思想和觀念，只不過其表現(xiàn)形式有的明彰、有的隱晦罷了?！盵1]其中，價值論在某種程度上決定了課程目標和價值取向，人性觀和認識論則影響著課程的設計和實施。

理解和學習一種課程，必須將其哲學基礎與具體的課程主張有機地結(jié)合起來，這樣才能真正把握這種課程的內(nèi)在精髓。福祿培爾幼兒園課程以德國古典的理念主義哲學為基礎，同時吸收了啟蒙時期的自然主義教育思想，既有保守的一面，又有進步的一面。福祿培爾所持的是一種唯心的理念主義神學價值觀，其幼兒園課程的根本目標是保守的，他認為教育是實現(xiàn)宗教目的的手段，課程的價值取向是促進心靈的發(fā)展，追求理性的永恒。但福祿培爾幼兒園課程組織與實施的方法是進步的。在人性觀方面，他挑戰(zhàn)了傳統(tǒng)宗教的性惡論，繼承盧梭、裴斯泰洛齊等的性善論。他認為人與上帝是統(tǒng)一的，每個兒童與生俱來的內(nèi)在天性是善良美好的。因此，福祿培爾主張課程的設計與實施要以兒童為中心，圍繞兒童的天性和內(nèi)部需要，把教育順應自然作為課程的主要原則。在認識論方面，福祿培爾認為人的認識過程就是發(fā)展過程，一切事物都可以從外部加以認識，活動是認識的途徑。福祿培爾設計的全部課程都是活動和游戲，它們代替了讀、寫、算。在那個時代，福祿培爾主張兒童在學校的大部分時間都用來進行操作活動和游戲，這在教育領域是一種全新的觀點。

一、先驗主義哲學主導下福祿培爾幼兒園課程的興起

先驗論是一種保守的主觀唯心哲學思潮，來源于德國古典唯心主義的康德哲學，19世紀上半葉流行于美國。19世紀中葉，美國幼兒教育運動的先驅(qū)者們被德國人帶來的幼兒教育理念所喚起，把福祿培爾幼兒園及其課程正式引入美國。福祿培爾幼兒園課程一傳入，皮博迪等幼兒教育家就對其產(chǎn)生興趣，成了福祿培爾幼兒園課程的積極倡導者。皮博迪受很多先驗主義者的影響，如愛默生、索羅、西奧多·帕克等。先驗主義哲學認為，自然科學作用有限，宗教才能最終把人引向道德的王國。在價值論方面，先驗論是一種個人主義的民主哲學，強調(diào)個人的內(nèi)在尊嚴和道德良心，崇尚個人自由。在先驗主義哲學思想的主導下，追求理性永恒并且強調(diào)自由的福祿培爾幼兒園課程在美國受到熱烈歡迎。這一時期強調(diào)課程在發(fā)展兒童道德方面的作用，看重它在宗教和精神方面的價值成為主流，課程取向是偏重個人本位的。在人性觀方面，它摒棄了傳統(tǒng)宗教的“性惡論”，認為人是善的，能享受永恒的幸福。因此，皮博迪認為，每個兒童都可能成為完美的人，美好的品質(zhì)存在于每個兒童的體內(nèi)，但需要培育和慢慢展開。幼兒園的任務是通過福祿培爾課程，溫柔地、充滿愛地來引導幼兒，而不是強迫他們。在認識論方面，這種哲學思想推崇直覺，貶低理智，認為知識來源于人的心靈直覺，重視自由思考。皮博迪由衷地贊同用內(nèi)省的方法來理解兒童的天性，通過直覺的心理觀察來認識兒童的思想。為此，教師應該組織兒童操作恩物和游戲并參與其中，允許甚至鼓勵兒童大聲喧鬧和身體運動，支持兒童自發(fā)的和自然的活動。這種強調(diào)兒童個體自由的課程與堅決要求保持集體紀律的傳統(tǒng)課程是一種根本性的背離。

二、新黑格爾主義指引下福祿培爾幼兒園課程的發(fā)展

19世紀下半葉，美國開始流行的新黑格爾主義哲學思潮，是繼承和發(fā)展了黑格爾哲學的一種“思辨唯心主義哲學”。南北戰(zhàn)爭后，美國進入一個新的發(fā)展時期，即資本主義經(jīng)濟迅速發(fā)展時期，開始從自由資本主義轉(zhuǎn)向壟斷資本主義，由過去強調(diào)個人自由轉(zhuǎn)到強調(diào)國家權力。這時期出現(xiàn)了一種從保守角度繼承和發(fā)展黑格爾哲學的唯心主義思潮，把黑格爾哲學進行改造，來迎合壟斷資產(chǎn)階級的需要，被稱為新黑格爾主義。

繼皮博迪在新英格蘭努力促進幼兒園事業(yè)之后，威廉·哈里斯和蘇珊·布洛接過了福祿培爾主義的大旗，他們在圣路易斯一起合作，努力把幼兒園這種新的教育機構(gòu)納入到公立學校中去。威廉·哈里斯是教育史上的過渡人物，信奉黑格爾哲學。在價值論方面，新黑格爾主義哲學強調(diào)國家的權力和利益，認為國家就是道德意志的體現(xiàn)，服務國家是個人意義的完成，為了獲得真我，就必須把自己納入社會，融入集體之中。哈里斯強調(diào)個人對社會機構(gòu)的從屬關系，認為兒童在幼兒園里開始成為理智的社會成員，個人要想達到自我實現(xiàn)必須使自己從屬于社會習俗，社會習俗體現(xiàn)了文明的成果，種族的智慧應該被傳播[2]。這一時期，開始強調(diào)福祿培爾幼兒園課程在促進社會發(fā)展，為兒童將來做好準備等方面的巨大功效，課程取向偏重社會本位。

在人性觀上，新黑格爾主義繼承黑格爾的觀點，認為人性本惡，人的第二本性是精神，是一種善源，通過教育使人獲得重生，從第一本性到第二本性，也就是從自然屬性到社會屬性。哈里斯并沒有分享皮博迪對童年期的浪漫主義敬畏，他認為每個個體生來都被賦予了高尚和不朽的命運，要實現(xiàn)這種命運需要調(diào)整自己適應社會，學校扮演著對兒童進行懲罰、訓練的角色。哈里斯反對先驗派福祿培爾主義者所持的幼兒園應該發(fā)展兒童與生俱來的完美天性這一觀點。他批判了把幼兒園看作兒童的樂園的觀點和認為兒童是“無意識成長”的理念，認為兒童不等同于動物，動物才缺乏理智控制，而為了使兒童成為合格的公民則必須控制其天性。關于教育的過程，哈里斯在文章中寫道：“心靈的教育？品格的教育？這些的確是教育的主要目的，但是沒有能直接對這些進行教育的方法，只能通過兩種訓練來實現(xiàn)，就是習慣訓練和世界觀的訓練。”[3] 而福祿培爾幼兒園課程正好適合訓練兒童良好的習慣，同時哈里斯還指出，生命的最初階段應培養(yǎng)兒童的動手操作技能，恩物和作業(yè)是對兒童進行工業(yè)化訓練的最理想材料。1879年，哈里斯在美國福祿培爾協(xié)會做報告時說：“福祿培爾的恩物最重要的意義在于為未來工業(yè)生活做準備，幼兒園是公立學校系統(tǒng)中最有價值的一環(huán)?！盵4]

在認識論方面，新黑格爾主義哲學反對先驗論的浪漫主義和神秘主義，倡導絕對理性，認為理性思辨是比直覺和悟性更重要的能力。哈里斯把福祿培爾幼兒園課程當作一種工具，想通過該課程把兒童有步驟地培養(yǎng)成“理性人”和“社會人”。他指出：“福祿培爾的課程體系恰好是適用于這個年齡階段兒童的成長，這時的兒童正需要將溫柔的養(yǎng)護和學校的理性管理相結(jié)合?！盵5] 哈里斯希望，系統(tǒng)的教育可以使公民變得獨立，能夠幫助公民自發(fā)地自我活動和自我控制。因此，強調(diào)發(fā)展自我活動能力的福祿培爾幼兒園課程被信奉黑格爾哲學的哈里斯所接受。哈里斯堅決反對盧梭的自然主義，認為那是一種“個人本位”的教育學說，他崇尚教育在促進社會發(fā)展方面的巨大效能和重要作用。美國教育家克雷明曾經(jīng)這樣評價：“哈里斯的教育學特征顯然是保守的，他的重點是在秩序上，而不是自由上；是在學習上，而不是游戲上……是在有條不紊、緘默和勤奮學習中以保存和拯救我們的文明社會上?！盵6]

三、實用主義哲學影響下福祿培爾幼兒園課程的衰微

19世紀八九十年代，來自哲學思想的巨大轉(zhuǎn)變，積極推動了對幼兒園課程的修正，實用主義哲學開始滲透到福祿培爾幼兒園課程之中。實用主義哲學在19世紀末至20世紀40年代期間一直在美國的哲學舞臺上居于主導地位，受到經(jīng)驗論、進化論、自然主義以及實驗心理學等多種因素的影響。實用主義盡管也受到歐洲某些哲學思想的影響，但它基本上是美國本土生長出來的思潮，充分體現(xiàn)了美國精神。相應地，幼兒教育工作者也不再完全依靠歐洲的理論，開始把目光投向美國本土的哲學思想。敢于創(chuàng)新的幼兒園工作者積極尋找新理念來指導教育實踐，把新的哲學思想帶入幼兒園課程中，使自己與那些和福祿培爾理念主義相對立的實用哲學和心理學結(jié)盟。

實用主義哲學強調(diào)的是行為、行動和實踐，認為哲學應立足于現(xiàn)實生活之上，并為現(xiàn)實生活服務。它堅持存在即有用，有用即真理的價值論。在認識論方面，實用主義哲學摒棄了真理是永恒的，知識是通過直覺覺察或心靈反思而獲得的這種觀念，認為知識的獲得是通過科學的觀察，真理是實踐檢驗的結(jié)果。受進化論的影響，在人性觀上，信奉實用主義哲學的大多數(shù)人都認為人是一個生物進化的有機體，即不善也不惡，是中性的。如果教育為其提供適宜的環(huán)境，就會向好的方向發(fā)展。這一時期的幼兒園課程在實用主義哲學影響下，試圖兼顧個人與社會兩端，既關注兒童自身的需求，又為促進社會的進步打下基礎。

幼兒教育工作者安娜·E·布賴恩反對對福祿培爾幼兒園課程的普遍運用。她攻擊了當時幼兒園刻板僵化地照搬福祿培爾幼兒園課程的做法以及福祿培爾晦澀、神秘的象征主義本身，指出球?qū)和瘉碚f象征的是運動而不是統(tǒng)一。布賴恩還批判了嚴格按順序操作恩物，指出福祿培爾課程中“按事先規(guī)定好的順序強迫兒童操作材料的做法，使兒童成為材料的附庸”[7]。兒童只是用自己的身體游戲，而沒有心靈的參與，這是一種無結(jié)果、無教育意義的游戲。在布賴恩的抗議聲中，反映了福祿培爾課程存在的三個主要問題：晦澀的象征主義；刻板的邏輯順序；缺乏實際目的的游戲。一些受布賴恩影響的學者，開始對福祿培爾幼兒園課程進行重構(gòu)，影響較大的是帕蒂·史密斯·希爾。希爾給兒童創(chuàng)設一些情境，促進他們?nèi)ソ鉀Q實際的問題，例如給兒童一些紙偶，讓他們利用恩物中的積木為紙偶搭一張床。當兒童用恩物做游戲時，可以真實再現(xiàn)現(xiàn)實中的事情，如可以用積木搭建桌子、椅子、茶幾等，而不是規(guī)定好的物品。新的材料和游戲方式促進了兒童自由的社會交往，這種交往在傳統(tǒng)的福祿培爾幼兒園課程中受到了限制。另外，芝加哥福祿培爾幼兒園協(xié)會的領導者愛麗絲·帕特南在幼兒園課程方面一直有著自己獨特的見解。她受實用主義思想的影響很深，試圖開辟幼兒園課程的新領域，反對對福祿培爾材料的過分依賴。她曾經(jīng)說：“我們可以有這樣一個幼兒園，在草坪上有一群孩子，只有花、草、土地和我們的兩只手?！盵8]在新課程中，教師的角色是引導者和幫助者，通過給兒童提建議來支持和引導他們的各種創(chuàng)造行為。杜威曾指出：“沒有什么比這個更愚蠢了——那就是在毫無指導地放任兒童憑自己的想象活動與通過一系列常規(guī)化的細致指導來控制兒童的活動時間而沒有一個中間過渡。”[9]教師為兒童提供足夠的機會來實現(xiàn)自己的創(chuàng)意，兒童自發(fā)而獨立的活動，主體性充分凸顯。在實用主義哲學影響下，傳統(tǒng)福祿培爾課程在與進步主義課程的斗爭中漸漸失去了其主流的地位，日漸衰微。

四、啟示

首先，從國外移植課程需要有與其理念相一致的哲學土壤，這樣才能生根發(fā)芽。福祿培爾的課程理論源于德國神秘的哲學和宗教傳統(tǒng)，他用了很多隱喻來說明自己的教育思想，理解起來很困難。然而出人意料的是，福祿培爾幼兒園課程在美國能夠被廣泛接受，這很大程度上是因為美國當時流行的先驗主義哲學與福祿培爾課程理念相一致，它們都源自德國古典唯心主義哲學?？梢哉f，福祿培爾課程順應了當時美國社會的哲學背景，與時代主導思想相契合。

其次，借鑒和移植別國的課程需要領會其蘊涵的哲學思想。如果不深刻理解課程蘊涵的哲學思想，從國外移植的課程會變成“沒有靈魂的空殼”。正如福祿培爾幼兒園課程一樣，其具體程序很容易模仿，但背后深層次的哲學精神卻很難被領會吸收。德國移民在建立幼兒園之初，必定分享了福祿培爾重點強調(diào)的“統(tǒng)一法則”和社會和諧，但美國幼兒園運動中的新一代教師在日常具體實踐中，丟掉了這種教育原則和理念。此外，對福祿培爾材料的機械運用，使美國的福祿培爾課程成為神秘象征主義的空殼；對恩物和作業(yè)材料運用過程的精確指導，使教師忽視游戲最初的精神意義。由此，我們可以更深刻地認識到，課程的研究和探索需要哲學理念的支撐。這種支撐不僅體現(xiàn)在理論層面上的一種導向，而且更應體現(xiàn)在實踐中，諸如課程組織、課程實施等具體環(huán)節(jié)中。應該說，宏觀哲學理念向微觀教育活動的轉(zhuǎn)化是真正實現(xiàn)哲學內(nèi)在價值之所在。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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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Committee of Nineteen. Pioneers of the kindergarten in America[M]. New York： Century Company，1924.

[9] [美]杜威.學校與社會·明日之學校[M].趙祥麟，任鐘印，吳志宏，譯.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04.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科基金資助項目“早期教育機構(gòu)課程質(zhì)量監(jiān)督與保障機制研究”（課題批準號：15YJC880066）、天津市教育科學“十三五”規(guī)劃課題“天津市幼兒園教育質(zhì)量監(jiān)督與保障機制研究”（課題批準號：BEYP5063）的研究成果之一。

通訊作者：孫賀群，510743832@qq.com

（助理編輯 姬小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