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漫
1
湖:鄱陽湖。古稱彭蠡湖。中國第一大淡水湖。位于江西、安徽、湖北三省交界處。好景色往往處于臨界、跨界處——地圖上的國家、地區(qū),對美景爭執(zhí)而后妥協(xié),形成一條脆弱、不安的邊界線。美就是脆弱和不安。
口:嘴巴。與口相聯(lián)系的成語很多:口誦心惟,口是心非,口口相傳,口誅筆伐,張口結(jié)舌,禍從口出,錦心繡口,口蜜腹劍,良藥苦口……嘴巴就是語言、就是人,就是人的、種族的命運(yùn)。
湖口:鄱陽湖的嘴巴,親吻長江,如同老虎細(xì)嗅一枝漫長的江浪般的薔薇?愛意無盡恨無窮。一座以“湖口”命名的廬山下的小縣城,就成為驚心動魄之地——北去趕考的書生,南來討伐的官軍,運(yùn)送景德鎮(zhèn)瓷器的商人,遭貶謫還鄉(xiāng)的士子,披星戴月私奔的情人……種種的客船、商船、賊船和花船,過湖口,留下傳奇、美談、流言和悲歌。
記:一個書寫者的所見、所思、所言,就是他的個人史——“我思,故我在”(笛卡爾);“我談?wù)迪?,故我在”(村上春樹?我記湖口,故我在——把公共的、地方志中的湖口,轉(zhuǎn)化為個人的、私密的湖口?!罢嬲拇窃齑摺保◥勰嬲暮谑怯洈⒑诘娜恕孕臍v證實(shí)曾經(jīng)身歷,在紙上建立起自己的小江湖,筆為槳,泛中流——加入言辭的東海、辭海,我溫度較高的文字,在努力加熱一部分結(jié)冰的水域……
丙申冬,跨年之際,與小說家馬原等友人,在湖口晃蕩兩天。我看清了自己的江湖地位,僅僅是一滴水——不需要敬仰,也不必被他人鄙視。自童年的甜、中年的渾濁,進(jìn)入晚年咸澀的開闊。倘若能從內(nèi)心提煉出鹽一般有力的句子,就足以補(bǔ)償從上游到下游這一路的疲頓和喪失。
在石鐘山上看湖口,是一個好角度??春?,吐出江西、安徽、湖北三省的燈火和秘密,像寫作課上的一個導(dǎo)師,口吐蓮花……
2
蘇軾側(cè)耳傾聽石鐘山發(fā)出的鐘聲,神情凝重。
他大約也站在目前我所處的位置,看湖口。舟來船去,一統(tǒng)江湖。他的眼神、聽覺與心率,為了使九百年后的我有能力與本地湖光江聲相激發(fā),而備課、預(yù)習(xí),像一個導(dǎo)師提前來到教室。
我和他的視野、世界觀大致相似嗎?我體形已經(jīng)與他略略相似,近年也開始臨摹他海南儋州時期的《渡海帖》、黃州時期的《寒食帖》。當(dāng)然,我沒有他那樣耀眼的才華、動人的形象,也就缺乏被貶謫的余地和價值。蘇軾以大自然為導(dǎo)師、尤其是以流水為導(dǎo)師——“行于所當(dāng)行,止于所不可不止”。一個人以此為寫作和生活的座右銘,就有了“不可不止”、不勉強(qiáng)自己、不與自己和周遭為敵的理論根據(jù),但也有了“所當(dāng)行”的重負(fù)和天命。處理好兩者間的關(guān)系,蘇軾是典范。
天色漸漸暗了。蘇邁提醒父親:“舟已雇好。”蘇軾走下石鐘山,步子微微有些搖蕩,喃喃自語:“本地米酒和糟魚,甚好?!边B日來,蘇軾屢屢親近米酒和糟魚,感嘆:“湖口人有口福啊——但石鐘山為何發(fā)出鐘聲,卻說不清楚。酈道元、李渤也說不清楚。我要說清楚,不然,對不住這米酒和糟魚……”小舟繞石鐘山劃動。明月高懸。舟子指出:“那些巖洞,刻有很多詩呢,現(xiàn)在六月,水大,就淹沒了。有一高僧圓寂,葬于那個最大的巖洞內(nèi)?!碧K軾笑了:“日夜聽江聲——睡得好嗎?”
突然,山間棲息的鸛鶴、鶻,大叫大笑如嬰兒哭鬧、老人瘋癲。繼而,“大聲發(fā)于水上,噌吰如鐘鼓不絕”。舟子雙槳一亂,蘇軾心頭一緊、身子一顫,蘇邁連忙伸手相扶:“回去吧,父親,明日再來?”蘇軾搖頭:“你聽,你看——”蒼茫山體與湖水相切處隱約可見眾多洞穴,微波入其內(nèi),鐘聲即澎湃而出,像高僧的鼾聲澎湃而出。小舟漸漸自絕壁下劃動到兩山間,一大石橫于江中,諸多空穴“有窾坎鏜鞳之聲”,與洞穴內(nèi)發(fā)出的聲音相交響。蘇軾對蘇邁說出了石鐘山這一座鐘的發(fā)聲原理:“空中而多竅,與風(fēng)水相吞吐?!备缸佣藫肀г谝黄?。
客棧一燈如豆。蘇軾連夜寫下《石鐘山記》?!搬B元之所見所聞,殆與余同,而言之不詳。士大夫終不肯以小舟泊于絕壁之下,故莫能知。而漁工水師雖知而不能言,此世所以不傳也。而陋者乃以斧斤考擊而求之,自以為得其實(shí)。余是以記之,蓋嘆酈元之簡,而笑李渤之陋也。”
在石鐘山發(fā)聲機(jī)制的研究上,蘇軾體現(xiàn)了一種科學(xué)家的操守和素養(yǎng)。他其實(shí)分析了認(rèn)識事物的三種人、三種方式:知而能言(像蘇軾那樣,須泊小舟于月夜絕壁下,辨析于江心風(fēng)浪中),知而不能言(像漁工水師那樣,埋頭勞作,但對周圍事物習(xí)焉不察、無以言傳),淺知甚至無知便草率而言(像北魏酈道元、唐李渤及本地寺僧那樣有距離地、安全地、雅致地愛世界,這世界,怎么會把最深刻的秘密揭示給你看?)。我,可能屬于這第三種群體。大多數(shù)凌虛蹈空的知識者,也都屬于蘇軾所嘲笑的這一“簡陋的群體”。
元豐七年(即公元一〇八四年)夏,蘇軾四十九歲,自貶謫地黃州沿江而下,送長子蘇邁去饒州的德興縣任縣尉,兩人在湖口上岸滯留數(shù)日,在石鐘山寫《石鐘山記》,在廬山寫《題西林壁》——“橫看成嶺側(cè)成峰,遠(yuǎn)近高低各不同。不知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似乎與《石鐘山記》的主旨相暗通:如何切近事物的真相與本相,擺脫狹隘、自閉和幻象。在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上,中國古代知識階層扮演的身份,要么是浪漫主義的隱士與詩人,要么是神秘主義的巫士,獨(dú)獨(dú)缺乏實(shí)證主義、科學(xué)精神的田野調(diào)查者、現(xiàn)實(shí)行動者。蘇軾《石鐘山記》與《題西林壁》的啟示性意義,或許也正在這里吧。
此前,元豐五年,即一〇八二年,蘇軾與友人攜魚、酒,分別在清秋與深冬時節(jié),泛舟于黃州赤壁,寫下名篇《前赤壁賦》《后赤壁賦》——“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fēng),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p>
此后,自紹圣元年(即一〇九四年)至元符三年(即一一〇〇年),從五十九歲到六十五歲,蘇軾一再遭貶于廣東惠州、海南儋州。但一路盡力盡情改良當(dāng)?shù)孛癖姷纳嫘螒B(tài),一路研究釀酒新方法與豬肉烹飪新方式,一路寫詩畫畫交朋友,“眼前見天下無一個不好人”(蘇軾)。六十六歲,暴病而亡。
黃州、湖口上下距離約兩百公里,沿江高速公路的走勢就有了長江一樣的逶迤宛轉(zhuǎn)。開車,三小時左右即可往返。蘇軾當(dāng)年順流而下,大約需兩天時間吧。他喜歡在小舟上解決疑難、留下名篇。當(dāng)代人喜歡乘飛機(jī)、坐高鐵,以蘇軾為師的難度比較大。
好在清風(fēng)無禁、明月不竭,蘇軾與我等后人可共適、詠誦。
3
因蘇軾到此一游,石鐘山成為風(fēng)景名勝地。宋代以后,各類文人、武士、官員紛紛在山上題詞、鐫刻,像一代代收藏家在名畫上題跋、落款——借水行舟,借蘇軾之水,讓自己的名字在歷史長河上行走得遠(yuǎn)一些,而不會淹沒無痕。
在石鐘山上徘徊半日,抄錄若干石刻如下:
(一)“萬里流”。明代監(jiān)察御史張科題刻。寫實(shí),簡勁。
(二)“云根”,“冷云”,“夢夢夢”,“元精耿耿”。清代湘軍水師將領(lǐng)、后官至兩江總督、兵部尚書的彭玉麟題刻。清代書法家、金石學(xué)家翁方綱手書的蘇軾《石鐘山記》,由彭玉麟組織鐫刻立碑于石鐘山,并題跋于碑后,其中一句豁然醒目:“百戰(zhàn)山河增感慨,千秋名士有文章?!?彭玉麟一生中數(shù)次登臨此地,在山間石頭上感慨萬端,落款化名為“吟香外使”“梅花使者”“退省山人”,大概是覺得占有了太多石頭有些慚愧?但“沒鏃飲羽誠心石穿”一題詞,他直書本名——石鐘山是彭玉麟功成名就之地,湘軍在此大破太平軍。
(三)“萬方多難”。清末川漢、粵漢鐵路督辦大臣端方題刻。之后,他果然遇難于辛亥革命起義士兵之手。
(四)“石鐘浪擊,雄心頓起,帷幄運(yùn)籌,殲除異類?!?辛亥革命軍藍(lán)世懷題刻。戰(zhàn)士在石頭上宣言,就不留退路了。
(五)“先父血戰(zhàn)處”。清代,題刻者佚名。他來此憑吊,看江流湖潮都是父親血吧?不知道他是誰、他父親屬于哪一陣營,但亡靈,都應(yīng)安息,否則這山水如何能夠安然靜美?
(六)“莫?dú)⒎敗薄C駠兹魏诳h長蕭幹題刻。罕見??梢姶说貫楸冶貭幹P(guān)鍵處,居高臨下即可控江鎖湖。也可見一個縣長內(nèi)心悲慟之至。
(七)“畢生修得到蓬萊”,“曠懷”,“雋秀”,“這世界絕少競爭”,“回頭是岸”,“江山重復(fù)爭供眼”,“浮生如夢”,“有仙則名”,“巨觀”,“扼險(xiǎn)”,“江天一寬”,“旁薄郁積輪困離奇”,“東之障”,“千仞崗”,“抱水握火”,“國難”,“犧牲救國”,“聽石耳新”,“忘懷天地”,“補(bǔ)天”,“江流不轉(zhuǎn)”,“他年無事要重來”,“觀魚”,“十年滄海事,惆悵我重來”,“骨氣”,“清澄”……題刻者姓名云集,略去。
像一部小史冊的標(biāo)題、關(guān)鍵詞,石鐘山上這些題刻蕪雜紛紜,相互沖突而又呼應(yīng),可以說是:桃花源與生死場疊印,田園詩與鼓角雜陳,隱士與武士接踵,風(fēng)、雅、頌與興、觀、群、怨交加——石緣情,石言志,石鐘山成為一部“石頭記”。
如果石鐘山上只有蘇軾的一塊石碑《石鐘山記》該有多好。只談?wù)勥@一座山的發(fā)聲機(jī)制該有多好。讓石頭成為石頭自身,而不聯(lián)系于血淚情仇,該有多好。
《石鐘山記》石碑正面,刻有蘇軾的線描輪廓像——這一塊長方體形狀的石頭,就滿身蘇東坡了:長衫匝地,雙手上下合攏在胸前,望著我——我捏著手機(jī),捏著謀生的伎倆、手段,喪失了雙手一上一下攏在胸前的美感和誠意。他也像一座鐘,雙手像云朵那樣在鐘形的身體上繚繞——一座不合時宜的鐘,其體空闊,與北宋的風(fēng)聲流水相吞吐。
我或許能用手機(jī)鈴聲冒充鐘聲,將麻木、沉寂的自我置于震動狀態(tài),就能在周圍朋友的忽視之中,獨(dú)自感受著北宋時代遙遙傳來的一個人的心跳與動感……
4
聽一場湖口高腔。
一座老宅中的古戲臺上,鑼鼓如風(fēng),吹前塵舊夢。生旦凈末丑,唱念做打。聽不懂方言中的抒情與敘事,就看。那舉手投足、眼波流轉(zhuǎn)之間的愛、恨、情、仇,與其他劇種無二,與人間同一。
戲臺就是山河萬朵,被人性的光輝所照破。
元代廢科舉,漢族知識分子大都斷絕仕途。一部分人沉溺于文人畫,將這一畫種推向頂峰,黃公望、王蒙、錢選、趙孟頫、吳鎮(zhèn)、倪瓚等人,把喪失了的漢家江山恢復(fù)在宣紙上,“逸筆草草,不求形似”——形似,寫實(shí),那已經(jīng)是北宋以前漢唐時代的事情?;蛟S“離形而能得意,得意而后忘形”?但這“意”,大抵上是苦意、孤意、凄涼意;那“形”,也早已面目全非。
另一部分文人,投身于戲曲的改造與創(chuàng)新,隨戲班子在江湖游走,比在私塾里頭懸梁錐刺股、在廟堂上勾心斗角,愉快。關(guān)漢卿、王實(shí)甫、馬致遠(yuǎn)、白樸等一批戲曲家,使?jié)h語的詩化敘事水平達(dá)到新高度。在他們身后的明代,湯顯祖也掛冠還鄉(xiāng),從一個知縣轉(zhuǎn)型為戲曲家,寫出昆曲《牡丹亭》。這一時期,莎士比亞才出現(xiàn)于異國他鄉(xiāng)。
湖口高腔這一劇種的建立者,也出現(xiàn)于明代:張科,明朝御史,以療恙之名告歸湖口,成立戲班子,把從浙江帶來的海鹽腔女樂與本地小調(diào)、弋陽腔融合,形成了湖口高腔“一唱眾和、雜白混唱、曲調(diào)婉轉(zhuǎn)、通俗易懂”的特征。因湖口之地利,貿(mào)易繁榮,商人云集,湖口高腔也像商品流通一樣影響長江上游的川劇、湘劇,觸動下游的京劇、黃梅戲——萬里流。
湖口唱高腔。這樣一個大口,適宜誦唱高腔,讓長江上下游的人聽見了,都會被其中的悲情、深情和豪情所感染——少年子弟江湖老,紅粉佳人兩鬢斑。春濃花艷佳人膽,月黑風(fēng)高壯士心。我口臭、口腔潰瘍,口腔科醫(yī)院大夫說我內(nèi)火大、吃肉多,大概只適合低聲唱唱通俗小調(diào),比如《?;丶铱纯础返鹊?。
戲臺上掛有一匾額“窾坎鏜鞳”。一群武士舉旗鳴號,列隊(duì)巡游。之后,一對光彩照人的少年少女登臺,執(zhí)手相忘,傾訴衷腸——從沙場轉(zhuǎn)換為情場,只需要琴弦和嘴巴從疾風(fēng)驟雨的快板,轉(zhuǎn)換為一吟三嘆的慢板。我喜歡慢板。尤其是花旦嘴巴,慢下來,才美好。古代中國沒有巴黎口紅,花旦嘴巴依靠天然種植的胭脂來暈染,像湖口,依靠長江上天生的霞光來暈染一樣。
我猜測戲臺上的念白與唱詞,隨手翻看湖口高腔劇本,發(fā)現(xiàn)一段定場詩——像張科寫的,是關(guān)漢卿、王實(shí)甫、馬致遠(yuǎn)、白樸、湯顯祖?zhèn)兊泥皣@,也是蘇軾、陶淵明等等歷代知識者的心聲:
“杏花紅雨,梨花白雪,羞對長亭短路。胸中萬卷,筆頭千古,方信儒冠多誤?!?/p>
5
儒生掛冠,風(fēng)吹頭發(fā),很舒服。拋卻“只把杭州作汴州”的譫妄,獲得“便下襄陽向洛陽”的歸途,很幸福。一個仙人扔掉鞋子,在鄱陽湖水中洗腳,也很舒服、很幸?!谑牵芯陀辛艘蛔?。仙人的鞋子很大,大概要配上云朵織成的棉襪,讓晚風(fēng)組成的腳去穿,走夜路,闖江湖……
與朋友乘船至鄱陽湖中央,爬鞋山,像幾粒螞蟻爬上空鞋子——白天,仙人們赤腳或者換上皮鞋、拖鞋、運(yùn)動鞋,假裝是一個湖口人,去縣城的酒吧、電影院、發(fā)廊里休閑去了?
在鞋山頂峰眺望,隱隱可見廬山的輪廓。自然會想到山下湖邊隱居耕作的陶淵明。在“草盛豆苗稀”的窘境中,他依然相信“力耕不吾欺”。其詩屢屢出現(xiàn)“一只歸鳥”的意象。他本身就是一只歸鳥。
陶淵明當(dāng)年任職的彭澤縣所在地,就位于今湖口境內(nèi)文橋鄉(xiāng)的一片田野。陶淵明曾經(jīng)開鑿的“洗墨池”、建設(shè)的“玩月臺”,均無跡可覓。晉義熙元年(即公元四〇五年)八月,陶淵明任彭澤縣令。十一月,督郵來縣視察工作,要求陶縣令束帶拜見。陶淵明就嘆出名句“豈能為五斗米而折腰”,辭官還鄉(xiāng),寫出名篇《歸去來兮辭》《桃花源記》等“江左高文”——長江左岸之高文,同樣影響右岸、光裕后世。那一個督郵有功了,逼出一個偉大的詩人和隱者、一只偉大的歸鳥。
陶淵明敘述:南陽人劉子驥慕名欲訪桃花源,無果,郁郁而終。我也是南陽人,比劉子驥明白一個道理:一個人的桃花源,只能由其自己來建立,無法借光或分享。
蘇軾來湖口、登石鐘山,自然會想起曾經(jīng)生息于此地的陶淵明。陸游說:“東坡在嶺海間,最喜讀陶淵明、柳子厚二集,謂之‘南遷二友’?!痹谝宦废蚰系牧鞣磐局校諟Y明成為蘇軾的精神支柱。黃州期間,他把自己在東坡上躬耕,與陶淵明還鄉(xiāng)勞作相類比,“夢中了了醉中醒,只淵明,是前生”。對陶淵明的詩品、人品無限傾慕,與陶淵明隔代唱和。其《和陶西田獲早稻》一詩,有“人間無正味,美好出艱難”一句,我尤愛。
陶淵明詩曰:“歲云夕矣,慨然永懷。今我不述,后生何聞哉?”蘇軾以及宋代朱熹、范成大,都是陶淵明所預(yù)期的后生。正是在宋代,陶淵明在文學(xué)史上的地位得以確立。此前,華麗文人們對樸拙的陶淵明一直忽視、輕視?;蛟S是因?yàn)椋未院?,士大夫們在危境中難以自治,才終于想起陶淵明的“掛冠”和“轉(zhuǎn)身”。
美籍俄裔詩人布羅茨基屢屢以自己的文章“取悅一個影子”——奧登,“求愛于無生命者”——哈代、弗羅斯特、奧勒留、賀拉斯……蘇軾同樣試圖以自己的言辭與行動,來取悅異代前賢陶淵明一個長身玉立的影子。反過來,陶淵明也在求愛于暫時尚無生命跡象、已經(jīng)萌動于空無之中的后世知音。取悅或求愛,只能跨時代、越生死,顯得何等孤絕。一直被忽視、輕視的陶淵明,對來世傳誦他的聲音、鳥聲,有信心——這其實(shí)也是對漢語的前途抱持信心。
柏拉圖對“美”下了一個定義:“美是困難的?!焙孟褡x過蘇東坡的上述詩句——美景是困難的,需要尋覓和堅(jiān)守;美人是困難的,只有時間能夠克服;美好的語言是困難的,一代代寫作者耗盡墨水和白發(fā),次第建設(shè)一條永遠(yuǎn)無法完工的修辭之路——那其實(shí)也是一條人類命運(yùn)之路。從陶淵明、蘇東坡到柏拉圖,美好的景色、人物、言辭,一概出自艱難世事。我喜歡這樣的句子、這樣的人,像喜歡廬山下、鄱陽湖邊、西田里那一株又一株在風(fēng)雨中漸漸沉實(shí)的稻穗。
在鄱陽湖中央,在鞋山上,看不見陶淵明的西田和稻子、東籬和菊花。但驚看半山白!半山的草,很綠,異乎尋常地綠;半山的樹,卻白了。沒有下雪,為何白?原來,鄱陽湖上的水鳥把體內(nèi)魚蝦,消化、空投成一種“雪”——微臭,成為本地一景:“神鳥降雪”。那微微臭的“雪”,降到草葉上就顫動幾下,落入泥土,滋養(yǎng)草根。降到樹枝上,就白了。在不能隨地大小便、處于種種藩籬內(nèi)的人類頭頂,鳥,有理由保持一百米以上的高傲。
在衣服這一小籠子內(nèi),我自卑,仰望。
6
小說家馬原似乎也像“一只歸鳥”。
八十年代,他在西藏寫了《岡底斯的誘惑》,一舉成名,被譽(yù)為中國版的馬爾克斯。但他那時還不知道馬爾克斯是誰、魔幻現(xiàn)實(shí)主義是什么。之后,移居上海,任同濟(jì)大學(xué)中文系主任,講小說和電影,生一場險(xiǎn)惡的病,與新婚妻子去了云南高原一個村莊定居。他大概不適合低海拔、人口密度大的生活。在高原上的清新空氣中,他爬山、種地、開車去鎮(zhèn)上購物。一群孔雀、雞、狗、鴨子和孩子圍繞他,也充滿起飛的沖動和可能性?一年后,身體竟?jié)u漸好了。奇跡。
在鄱陽湖上船艙里,馬原講云南生活。我調(diào)侃:上??刹辉试S一個人這么放肆,姓馬也不能這么放肆,只能喜歡斑馬線、馬戲團(tuán),周末可以捅一捅公園里的馬蜂窩。他笑了。 “一個人漸漸放大,他用自己的臉保存了童年。”這句話,與我所拍的馬原沿一條小路漸漸走近的九幅照片,發(fā)在微信朋友圈后,點(diǎn)贊者云集。馬原喜歡這句話。在我的日常生活環(huán)境里,充滿中老年陰冷的笑、譏諷的笑、淡漠的笑、無奈的笑、苦笑、奸笑、竊笑——六十余歲的馬原,卻兒童般地笑,笑容簡單而笨拙,是一個奇跡。我遇到這樣的笑,是一個奇跡。
在地廣人稀的云南,馬原很自在。云南的云,防止他陰沉、在體內(nèi)修建深深城府。一群孔雀、雞、狗、鴨子和孩子,在家門前吱喳亂叫,像一篇童話,馬原是作者。無法定稿,因?yàn)檫@些事物一直處于成長之中,秩序不明。馬原說:“給朋友們寄雞蛋吃吧,保證原生態(tài),就是郵寄費(fèi)太貴了啊?!币雇?,他養(yǎng)的雞都高飛到樹上睡覺才有安全感。鴨子也可看家,與狗一起半睡半警醒??兹笍垞P(yáng)著華麗的翅膀躍躍欲飛,馬原只好在院子里拉起一張大網(wǎng)。
一個還知道為孔雀張起大網(wǎng)的人,說明他依然生活于人間煙火里。也好。
現(xiàn)在,若干友人自云南、上海、北京相約聚會于鄱陽湖,很高興??匆婑R原,我尤其高興,像霧霾看見云朵就尤其高興——看見了一種方向和可能性。盡管廬山下陶淵明的東籬被拆遷建成高速公路,“悠然見”成為一種困難的態(tài)度,“君不見”成為李白遺傳給后人的傷感,但種種的“不見”之間尚有“相見歡”,難得。以地偏促成心遠(yuǎn),以心遠(yuǎn)造就地偏,難,但值得。
在美國,陶淵明的精神同道頗多:在瓦爾登湖邊確立“第一人稱”之意義的作家、人道主義者梭羅,在咸水農(nóng)場養(yǎng)牛擠奶的農(nóng)場主、前《紐約客》雜志主筆懷特,在沙鄉(xiāng)觀察四季、沉思人生的李奧帕德,在內(nèi)華達(dá)山中禪修、耕作的詩人斯奈德……這些現(xiàn)代知識分子,在山水間、自然中,生發(fā)出與大地相一致的完整性與存在感——今古一也,中外一也。
馬原轉(zhuǎn)身、在高原,與一場疾病的暗示有關(guān),但仍是一種主動選擇。在中國偏西南方向的云朵下,他用童話、詩,用一群孔雀、雞、狗、鴨子和孩子,解答一個我們永遠(yuǎn)在面對的難題:如何與這個世界保持“初相見”的天真、融洽與喜悅……
7
這次聚會需要幾位朋友坐下來談一個主題:“文學(xué)與跨界”。湖口縣城的一個小會議室燈火輝煌。網(wǎng)絡(luò)現(xiàn)場直播,隱形圍觀者達(dá)數(shù)萬人,匿名評點(diǎn)、嘲謔或歡呼。我們的思想與言說,在房間內(nèi)跨來跨去,被攝像機(jī)、照相機(jī)、手機(jī)的取景框追趕、直播——那種種的跨姿,或飄逸,或踉蹌。
馬原的發(fā)言是野外鳥鳴,籠子里的鳥們聽了,會不開心。所以,馬原的聲音在網(wǎng)絡(luò)內(nèi)很快就找不到了。我聽了馬原的話很開心,成為一只歸鳥的可能性就比較大。但我的發(fā)言在網(wǎng)絡(luò)上完整保留下來,說明了我的平庸、無趣、中規(guī)中矩,擺脫籠子的難度依舊比較大——網(wǎng)絡(luò)也是一張網(wǎng)、一個籠子。
窗外,鄱陽湖錦衣夜行,持續(xù)跨界、跨入長江。
其實(shí),文學(xué)就是跨界,就是要像神話、童話那樣打亂舊秩序、生成新活力。人生也是跨界——連死者都在親人、后人腦海中持續(xù)橫渡,嘗試跨越這些頭顱年輕或蒼老的海岸線,在塵世里重新浮現(xiàn)。好在我們目前尚能在地圖上各種路線、界線之間呼吸與游蕩,在種種有形、無形的邊界旁蠢蠢欲動。但也的確有必要圍坐于一把茶壺周圍,談?wù)効缃?,談?wù)勌諟Y明、蘇軾們?nèi)绾卧诳缃缰谢謴?fù)自由和天真——《后赤壁賦》中,蘇軾在小舟上看見孤鶴“橫江東來,翅如車輪,玄裳縞衣,戛然長鳴,掠予舟而西也”,其實(shí)就是他夢中羽衣蹁躚的那個道士的一次跨界。
窗外,湖北、江西、安徽三省,似乎也圍坐于湖口周圍,談?wù)勅绾慰缭绞〗?,到對岸的地方戲里聽聽另一種韻律的鑼鼓、馬嘶和情話,鄱陽湖就漸漸加強(qiáng)了跨出自身的勢能——像一個情種,在長江動蕩起伏的身體里消融了自我。
湖口的這一夜,也穿著星辰的繡花鞋跨過我了——次日下午,在返程火車上,我發(fā)現(xiàn)右手出現(xiàn)一個老年斑形狀的腳印了……
火車離開湖口,離開鄱陽湖與長江親吻的嘴巴——火車,一行火熱的淚?流過江西胭脂中的晚霞?;疖嚿系娜?,須驚喜、干凈、自由自在,才有資格作為這熱淚的一部分、愛的一部分,像我身旁的那個孩子。他久久盯著地平線上的落日歡呼,不斷向他的母親提問:“為什么叫火車呀?”“為什么山會跑啊?”
我已經(jīng)成為這個孩子的反義詞——我是這火車、這一行淚水中虛偽、蕪雜、苦澀的部分?負(fù)責(zé)愛情的慘淡和冷峻,使愛情詩這一文體保持痛感、延續(xù)下去——
火車,這一行熱淚流過江西的晚霞和胭脂,只有湖口的舌尖嘗到了、知道了其中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