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紅豆》看百花文學中的愛情選擇

黃娟

摘? 要：《紅豆》是百花文學時期的典型作品之一，通過女大學生江玫在愛情上的選擇，表現(xiàn)了一個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女性最終成長為無產(chǎn)階級革命戰(zhàn)士。小說發(fā)表后適逢反右運動，由于女主人公江玫面對愛情選擇的猶疑，圍繞小說的思想傾向展開了爭論。雖然小說在主觀意圖和客觀效果上產(chǎn)生了分裂，但也流露出女性最真實的情感心理，這種分裂在當時遭到批評無可厚非。在今天看來，《紅豆》擺脫了同時代其他文學的公式化傾向，表現(xiàn)了人真實的人性和人情。

關(guān)鍵詞：百花文學;《紅豆》;愛情;革命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9）-30-0-02

1956年到1957年上半年，在蘇聯(lián)“解凍文學”的影響下，中國文學思想和創(chuàng)作出現(xiàn)了新的朝氣，“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文藝方針給文學注入了新的生機，出現(xiàn)了一批揭示社會主義內(nèi)部矛盾的小說，被稱為“百花文學”，洪子誠將這一時期稱為“百花時代”。百花文學的典型代表一方面是王蒙的《組織部新來的年輕人》、劉賓雁的《在橋梁工地上》和《本報內(nèi)部消息》等，這些作品大膽干預生活，深刻反映人民內(nèi)部的復雜矛盾，揭露和批判了官僚主義和其他阻礙社會主義建設(shè)的消極現(xiàn)象。另一方面作為“百花文學”的還有宗璞的《紅豆》、陸文夫的《小巷深處》、鄧友梅的《在懸崖上》等，這些作品涉及了社會主義文學較少觸及的愛情生活題材，揭示了人物豐富的情感世界。

宗璞的《紅豆》發(fā)表于1975年《人民文學》“革新特大號”上，以知識分子的情感世界為描寫對象的《紅豆》一經(jīng)發(fā)表就引起了文學界的爭論，隨后不久，《紅豆》和其他“百花作品”一起受到批判。圍繞《紅豆》的論爭主要集中在女主人公江玫對待愛情選擇的態(tài)度上，宗璞將江玫和齊虹的愛情放置在解放戰(zhàn)爭勝利前的大背景下，革命事業(yè)與愛情在江玫身上無法兩全。雖然江玫最終放棄了愛情，成為一名黨的工作者，但就文本和讀者閱讀體驗而言，江玫并沒有完全放下對齊虹的感情，以至于六年后見到兩粒小紅豆勾起她對往事的回憶。大多數(shù)人認為小說對江玫的愛情描寫不妥當，使得作品的思想傾向不健康，一些作家也發(fā)表了文章進行批評。批評集中認為宗璞沒有表現(xiàn)出知識分子怎樣經(jīng)歷著曲折痛苦的道路走向革命事業(yè)，沒有表現(xiàn)出知識分子徹底的改造思想情感。宗璞坦然接受批評者對《紅豆》的種種批評，她想刻畫的是一個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的成長，但在寫作過程中沒有比江玫站得更高，以至于帶來了主觀意圖和客觀效果之間的差距。換言之，百花時期的愛情題材寫作也沒能突破十七年的框架，《紅豆》的出現(xiàn)只是作者無心之失的結(jié)果。

“雙百方針”的提出帶來了文學的“解凍”，為文學提供了“干預生活”，寫人性、人情美的空間。這之前蕭也牧的《我們夫婦之間》由于帶有所謂的資產(chǎn)階級情調(diào)受到批判，《紅豆》中的江玫也帶點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的氣息，“白天上課彈琴，晚上坐圖書館看參考書，禮拜六就回家。母親從擺著夾竹桃的臺階上走下來迎接她，生活就像那粉紅色的夾竹桃一樣與世隔絕。”[1]她的這些小資產(chǎn)階級氣息正是她和齊虹戀愛的基礎(chǔ)，同時她又“嫌棄那些做官的和有錢人”，帶有“一種清高的氣息”，這又為她后來向事業(yè)的轉(zhuǎn)變提供了準備。《紅豆》中革命和戀愛的關(guān)系不同于左翼時期“革命+戀愛”的模式，江玫面對的是愛情和革命事業(yè)的選擇。作者把江玫的戀愛心理刻畫的十分細膩，她第一次見到齊虹就觀察齊虹有“一張清秀的象牙色的臉，輪廓分明，長長的眼睛，有一種迷惘的神氣”，并且覺得齊虹一定沒有看見她，“不知為什么，這個念頭使她覺得很遺憾。”[1]江玫和齊虹在一起時總是覺得時間不夠長，“她甚至希望路更長一些，好讓她和齊虹無止境地談著貝多芬和肖邦，談著蘇東坡和李商隱，談著濟慈和勃朗寧?！盵1]在他們相愛以后，江玫也覺察到“她和齊虹的看法永遠也不會一致”，但她放不下齊虹，她和齊虹爭吵、流淚，她可以說“我和齊虹，照我看，有很多地方，是永遠也不會一致的?！盵1]但她卻不允許別人對齊虹的批評，蕭素順著她的話說“齊虹憎恨人，他認為無論什么人彼此都是相互利用?！苯稻图ち业姆瘩g說“你怎么能這樣說他！我愛他！我告訴你我愛他！江玫早就忘了她和齊虹之間的分歧，覺得有一團火在胸中燒?！盵1]江玫去參加游行，思想?yún)s不能集中，“她是惦記著那在西樓窗下徘徊的那個年青人”。處在愛情夾縫中的江玫“一天天地消瘦了，蒼白了”，蕭素勸江玫忘掉齊虹，江玫遲鈍地說：“忘掉他——忘掉他——我死了，就自然會忘掉?！盵1]作者大膽深入江玫的內(nèi)心世界，細致入微地寫出了她作為一個知識女性所特有的所謂小資產(chǎn)階級感情，以及戀愛中糾結(jié)復雜的心理變化。

齊虹是個怎樣的人呢？作者對齊虹的刻畫并不全面，齊虹是資本家出身，他的外貌是從江玫的眼睛看到的，雖然學的是物理，但他熱愛鋼琴。從外表看，他們很相配，關(guān)于他們在一起的描寫也非常動人。齊虹說“你甜蜜的愛，就是珍寶，我不屑把處境跟帝王對調(diào)”，[1]他用莎士比亞的詩表達自己的真心。得知要遷往美國，齊虹冒著雨跑到江玫家請求她跟自己一起離開，直到離開前一刻他還帶著一絲希望，希望江玫能夠跟他一起走。從愛情的角度看，齊虹是真的愛江玫，甚至后來“齊虹臉上那種漠不關(guān)心神氣消失了，換上的是提心吊膽的急躁和憂愁?！盵1]也許作者自己也是糾結(jié)的，她一方面為江玫和齊虹的愛而感動，一方面又不得不面對自己的作品主題，最后導致齊虹這個人物形象并不豐滿。齊虹說他恨人類，卻沒有交代齊虹“恨”的緣由，他會突然的暴躁，這和他身上的藝術(shù)氣息又是多么不相稱，他對人生不信任，對愛情也不信任，他要監(jiān)視一切。作者為什么如此描寫齊虹？其實細讀文本，齊虹并沒有做什么出格的事，甚至他所有活動的中心都是愛江玫，盡管他不喜歡蕭素，但也沒有過多的批評。反而蕭素評價齊虹是一個自私自利和殘暴的人，不得不說作者這樣安排是為小說的主題服務，也能夠理解為何江玫在覺察到齊虹與自己的差異時卻仍舊不能放手。

在江玫和齊虹中間還有一個蕭素，蕭素是象征革命事業(yè)的一方，而齊虹是象征愛情的那一方，受蕭素的影響包括親身參加詩歌朗誦、游行等活動，加上與齊虹精神上的差異，江玫與齊虹漸行漸遠。批評者認為“一個人的思想和感情是統(tǒng)一的，是和階級立場不可分割的。對于戀愛的態(tài)度，也是表現(xiàn)一個人的立場和觀點的?！?“批評者一致關(guān)心的是小說主人公女大學生江玫在革命和愛情之間應該作何選擇，走上革命道路后心中還應不應該保留愛情的位置，而不是愛情本身對一個人——一個女性是不是重要?！盵2]愛情本身就是私人性的情感問題，對于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大學生來說，愛情是感性多于理性，尤其像齊虹這樣一位才華、相貌出眾男生，這些對于一位女性的情感來說無疑加深了痛苦，就像江玫她明明覺察到自己與齊虹在某些方面的看法永遠也不會一致，卻又留戀著齊虹。江玫最終放棄愛情又是必然的，作為一個獨立的個體，她的精神是向著革命事業(yè)的，在她的成長中，“她和母親一樣，憎惡權(quán)勢，憎惡金錢”，加上蕭素的影響，蕭素為江玫母親賣血籌錢進一步摧垮了江玫的心理防線，最后得知自己父親是屈死的，這些必然導致江玫走上同蕭素一樣的道路，盡管割舍感情是痛苦的，但這是江玫唯一的選擇。

齊虹去美國的那天，江玫著急地尋找齊虹，她心里充滿了不舍，但還是毅然拒絕了齊虹，“我不后悔”，“齊虹看著她的眼睛，還是那亮得奇怪的火光”。批評者認為江玫的這句“我不后悔”實際上表現(xiàn)出來的是后悔，當她再次回到校園，再次看到那兩粒紅豆，想起和齊虹在一起的故事，她表現(xiàn)出的細膩的情感似乎都表明了她后悔了。但換個角度來看，齊虹算是江玫的初戀，作為一名女性，江玫對齊虹的投入了太多的情感，而恰巧小說的作者宗璞也是一位女性，面對這樣的感情很難不被感染，宗璞自己也說：“在寫這個小說時，自己也被這愛情故事所吸引了?！迸姓哒驹诟叩慕嵌?，關(guān)心的是江玫在愛情上所做的選擇，以及選擇的態(tài)度是否徹底，從而來判斷這是否符合當時的主流，但卻忽略了作為一個女性對待愛情的態(tài)度，是否走上革命事業(yè)之后連女性的私人情感也應一并舍棄。有人認為作品宣揚了愛情至上、愛情永恒，革命破壞了個人愛情和幸福，這難道不是放大了江玫和齊虹之間的愛情，忽略小說對江玫革命性一面的描寫？對于朱一清提出的如果齊虹回來了，江玫會怎么辦？答案還是會像小說結(jié)尾所說的“江玫果然沒有后悔。這時她已經(jīng)真的成長為一個好的黨的工作者了?！盵1]六年前的江玫是不諳世事的大學生，感性多于理性，一頭栽進愛情里難以割舍，六年后的江玫已經(jīng)成長為一位黨的工作者，已有足夠的理性面對生活，即使有所留戀，也只是停留在對過往感情的回憶。再者，對于齊虹是否有改變，我們也無從分析，畢竟作者對于齊虹的刻畫還留有很大的空隙。這么說并不是否定當時批評者對于《紅豆》的批評，《紅豆》是短命的“百花時代”的最后一批絕唱，隨后受到批判，這與五十年代的文學的復雜關(guān)系密不可分，批評者大都站在政治的立場上評判《紅豆》的價值，連作者本人也承認當時想寫的是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的成長，但是不想主觀意圖和客觀效果不一致。洪子誠在1999年出版的《中國當代文學史》里指出是“投身革命與個人情感生活，在小說中沒有被處理成一致”。[3]而小說的這種矛盾和分裂在今天看來是有價值的，正像宗璞自己所說的：“有時這種欣賞是下意識的，在作品中自然地流露了出來?！盵4]這些在當時文化語境里不被接受的思想、感情恰好就是自然真實的情感的流露，是人類的自由精神和生命本能的表現(xiàn)，表達的也正是人類生活最真實的感受。這也正是《紅豆》和同時期其他作品的不同之處，擺脫了公式化的影響，到1979年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了《重放的鮮花》一書，才得以與廣大讀者再次見面，人們才能夠再次審視《紅豆》作為“百花文學”的價值。

當時文藝界對于《紅豆》江玫形象的爭議主要是她在愛情選擇上的猶疑，盡管小說的結(jié)局在文章中早已做了大量的鋪墊，但是江玫對齊虹的感情沒有像《青春之歌》中的林道靜對余永澤的感情轉(zhuǎn)變一樣，這就為《紅豆》留下了被討論和批評的空間。如果換個角度看，《紅豆》表現(xiàn)出的愛情的魅力正在于情的長久與難忘，如果人能夠輕易就拋棄一段感情，那這感情也不能給人的精神帶來多大的影響，主人公也不能以她豐富復雜的情感世界感染讀者。為了江玫的社會理性與主流文化形態(tài)保持一致，愛情選擇的結(jié)局早已注定。宗璞自己也談到：“在我們的人生道路上，不斷地出現(xiàn)十字路口，需要無比慎重，無比勇敢，需要以斬斷萬路情絲的獻身精神，一次次做出抉擇。祖國、革命和愛情、家庭的取舍、新我和舊我的決裂，種種搏斗都是在自身的血肉之中進行，當然是十分痛苦?！盵5]正是這種在自身血肉之中進行搏斗的痛苦，才表現(xiàn)出知識分子在人生十字路口選擇的艱難以及對這選擇的不后悔，從而增強作品的感染力。

參考文獻：

[1]宗璞.《紅豆》[M].廣州：花城出版社，2010：4、6、9、13、24、12、17、35.

[2]畢光明.難以突破的禁區(qū)——《紅豆》的愛情書寫及其闡釋的再考察.《中國當代文學論爭檔案·小說篇（二）》[J].2010（4）.

[3]洪子誠.《中國當代文學史》[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

[4]《紅豆》的問題在哪里？——一個座談會記錄摘要.《人民文學》[J].1958（9）.

[5]宗璞.《中國女作家小說選——<紅豆>憶談》[M].江蘇：江蘇人民出版社，19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