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土狼滿臉失望,把空煙盒捏扁,扔在地上,對著空氣問,你們誰還有煙?河馬正在玩游戲,眼睛盯著手機,兩根大拇指上下翻飛。聽到土狼的話,他頭都沒抬,直接張開河馬一樣的大嘴說,我沒了。土狼說,操,沒了說個屁。又對著一個仰躺在草地上的胖少年喊道,肥豬,把你的煙給我一根。肥豬在草地上蠕動了一下,想爬起來,但他的力氣好像被草地吸光了,兩扇肥碩的屁股勉強扭幾下,就放棄了。他說,我也沒了,我爺爺知道我總偷他的煙抽,現(xiàn)在成天像猴子似的蹲在柜臺里,小賣店的門都不讓我進。土狼沮喪地說了聲操,聲音極低,自己勉強聽到。
狐貍雙臂交叉抱在胸前,她原本正仰頭凝視著枝葉間的一線天空,聽到土狼要抽煙,于是放低視線,輕蔑地瞥了一眼土狼,說你不抽煙能死?土狼說,你個娘們懂個屁?抽煙是有癮的,這是一種依戀。說完忍不住揚了揚眉毛。他為自己能突發(fā)靈感,用依戀這個詞來形容煙癮很得意。
狐貍沒有回擊土狼,這不像她平時的作風。她又抬起頭,開始凝視枝葉間的天空。正是秋天,樹上的葉子金子一樣黃,風一吹過,就響起金屬般的嘩嘩聲,像有一條河從頭上流過。偶爾會有幾片葉子飄下來,在空氣中旋轉(zhuǎn)著,就像河流里濺出的浪花。
肥豬忽然想起了什么,從草地上翻坐起來,罵了一句,操,那幫初一的小崽子好幾天沒交保護費了,是不是活膩歪了?弄得大哥沒煙抽。河馬也來了精神,關掉游戲說,走,收拾他們?nèi)?,躍躍欲試地搖晃著腦袋,轉(zhuǎn)動著手腕。土狼說,急個屁,現(xiàn)在還沒放學呢,好像還有一節(jié)課,再等會。
狐貍不再仰頭看天,轉(zhuǎn)身離開了楊樹林。她的步子輕盈,像一只美麗的狐貍。
你去哪?土狼問狐貍的背影。狐貍沒回頭,答道,去上課。
操,狐貍有病吧?咋想起來上課去呢?河馬傻乎乎地說,滿臉細小的問號。肥豬神秘地說,你懂個屁?聽說她爸和她媽離婚了,她媽在南方又找個男人,可能不要她了。她必須好好學習,將來好考上一中,然后再考上個好大學,找個有錢的對象,這叫有長遠打算。又說,你沒看見她這幾天總裝深沉么?一會看天,一會望地的,人家這是在思考人生呢。哪像你,成天就知道咧著大嘴瞎逼逼。河馬說,你個死豬,早晚被人殺,開膛破肚,卸成塊燉在鍋里,沒等你爸媽回來,你就得變成一坨屎。
只有土狼沒有說話,他心里清楚,最后一節(jié)是語文課。狐貍別的課可以不上,語文課卻一節(jié)都沒耽誤過。
最多的時候,紅旗鎮(zhèn)中學有六七百個學生,初一到初三,一共十八個班,下課鈴一響,操場上登時黑壓壓的一大片,像誰不小心一鍬挖出了個螞蟻窩。但那是過去,最少二十年前的過去。現(xiàn)在學生少了,少了一半還多。沒人愿意去想學生減少的原因,大人懶得想,更不用說土狼這幾個只有十四五歲的少年了。
紅旗鎮(zhèn)中學的圍墻是二十多年前砌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破敗不堪了,許多地方都塌出了豁口,沒人張羅修補或重建,整個紅旗鎮(zhèn)都在傳揚,中學要撤銷了,學生要并到離縣城更近的建國鎮(zhèn)中學去。圍墻外長著一種楊樹,成百上千棵,形成了一大片樹林。這種楊樹叫東北快楊,整樹的枝葉都向上收攏,保持著快速生長的姿態(tài)。它們的任務就是生長,長高長粗,好及早滿足人的需求,就像地里的莊稼和圈里的豬羊一樣。它們的樹齡應該剛和土狼他們的年齡差不多少,但卻已經(jīng)十幾米高了??諘绲奶焐弦欢[藏著什么魔力,吸引著它們瘋狂地向上生長。它們停不下來,生命就是這樣,自己做不了自己的主。
2
放學時,三個少年站在了離學校大門不遠的路上。他們動作統(tǒng)一,表情一致,都把雙手插在褲兜里,牙齒間咬著香煙,一只腳虛點地面,一顛一顛地顫動。走在路上的學生本來有說有笑的,走到他們附近,都立刻閉嚴了嘴,眼睛望著自己的腳尖,快步走過。
河馬盯著從眼前走過的學生,看了一會,截住了三個讀初一的少年。他撇著嘴,半瞇著眼,問三個少年,心里有沒有點數(shù),這都幾號了,說好的保護費呢?這以后還怎么罩著你們?
一個少年馬上從校服口袋里掏出一卷錢,展平,是二十的,交給了河馬。河馬接了錢,身子一側(cè),擺一下手,示意少年可以走了。又對著少年的后腦勺喊道,有事別裝熊,就說野獸幫的土狼是你大哥,知道不?少年轉(zhuǎn)身,微弱地點頭,又趕緊掉頭,快步走開。
你呢?河馬問第二個少年。少年臉色慘白,說,我爸我媽這個月還沒寄錢回來,下個月一起交行嗎?河馬剛要說不行,肥豬沖了過去,抓住少年的領口,把一張肥臉罩在少年的瘦臉上,狠狠地說,是不是給你臉了?你爸媽不給你寄錢你他媽的吃啥喝啥?沒吃沒喝你他媽的還上學干啥?少年說,我在姥姥家住。肥豬說,問你姥姥要錢,今晚就要,明天再不交上來,我讓你滿地找牙。一邊說一邊用一只肥手在少年的臉上拍了幾下。
少年嚇得眼淚在眼睛里打滾,說,我姥姥天天打麻將,不給我錢,她說我一管她要錢她就輸,還打我。話剛說完,眼睛已經(jīng)盛不住眼淚,一顆接一顆跳了出來。肥豬失去了耐心,罵道,少雞巴哭窮。伸出肥手又照著少年的臉扇了一下,力道大了不少,啪的一聲,慘白的臉上起了一道紅巴掌印。
行了,放他走吧。土狼在后面不耐煩地說。肥豬不情愿,想說什么,又不敢說。土狼卻問,你爺爺和你奶奶給你錢嗎?肥豬有點發(fā)懵,說不給呀,以前我能從他們那偷點,現(xiàn)在偷都偷不著了,看得賊死。土狼指著少年說,他和你一樣,知道不?又說,以后爸媽上南方打工的咱們不收保護費了。都他媽的不容易,收他們的錢不仗義,讓人笑話。
放走了第二個少年,肥豬指著最后一個少年問,你的呢?少年說,沒有。眼睛不看肥豬,看向路邊的一棵柳樹,語氣輕松,不卑不亢。我操,沒有?這理由也太簡單了吧。肥豬被少年的話逗樂了,看了看土狼,又看了看河馬,臉上做出驚愕的表情。少年說,我以后不用你們保護了,我爸說了,誰再管我要錢,他就找校長。
土狼走上前問少年,你爸是誰?少年自豪地說,我爸是我爸,在鎮(zhèn)里上班。土狼說,好好好。轉(zhuǎn)頭對肥豬和河馬說,給他點顏色看看。身子向后退了退,把雙臂抱在胸前,饒有興致地看著少年的臉。
河馬的手早就癢了,他當先沖過去,像一頭憤怒的河馬,一拳搗在了少年的胸口。少年一個趔趄,險些跌倒。緊接著,河馬又是一拳,直奔少年的腦袋。少年一躲,河馬的這一拳打在了空氣上。打在空氣上就像打在鐵板上一樣叫他難受、屈辱。他的臉頓時漲紅起來,對付像少年這樣的初一學生,他通常只要一拳就可以把對方撂倒,今天他打出了兩拳,一拳打中,但少年只是身體晃一晃,第二拳居然打空。他又向前沖了一步,這次沒有用拳,而是照著少年踹出了一腳。少年沒有躲過去,飛了起來,飛了一兩米,落在了塵土里。少年剛想爬起來,這時肥豬已經(jīng)到了近前,他和河馬一起行動,照著少年的身體一陣亂踢。少年像一截破木頭,在地上滾過來滾過去。
土狼在后面說,往身上踢,別往臉上踢。他怕少年的臉上被踢出傷痕,那樣很麻煩。他是野獸幫的大哥,考慮事情必須嚴謹。
河馬和肥豬踢了十幾腳后,土狼說,停下。走過去,俯下身子問少年,怎么樣?有沒有錢?少年的嘴閉成一條倔強的直線,眼睛瞅都不瞅土狼。土狼又退了回去,同時對著肥豬和河馬一揮手。肥豬和河馬又開始照著少年一頓猛踢。終于,少年喊了一聲,我服了,我有錢。
少年從書包里掏出了一沓錢,交給河馬。河馬一看,有一二百,沖著土狼喊,大哥,這崽子是個大款。土狼說,留下二十,剩下的還給他。河馬不情愿地查出二十塊錢,把剩下的錢還給了少年。
土狼從褲兜里掏出一把精致的匕首,半尺長,閃著寒光。土狼問少年,你爸不是在鎮(zhèn)里上班么?你不是讓你爸找校長嗎?回去別忘了??瓷倌瓴换卮?,又說,記住,如果你要是告訴你爸,那我以后見你一次打你一次,而且一次比一次狠,讓你見血,記沒記住?匕首的鋒芒在少年的鼻尖上跳躍,少年聞到了空氣中又冷又酸的氣味,臉上終于露出了令土狼滿意的膽怯和屈服。少年說,我不告訴我爸,以后按月交保護費,求你們別打我好么?土狼說,這才是我的好兄弟。我們也不白收你的錢,你有什么事只管提我們,紅旗鎮(zhèn)中學是我們野獸幫的天下,懂不?
少年一瘸一拐地走了。河馬把四十塊錢遞向土狼。土狼沒接,說快去買幾盒煙,媽的,沒煙抽的日子真難熬。他還想說我對香煙產(chǎn)生了依戀,但狐貍沒在,他不想說給河馬和肥豬聽。
3
太陽就要落下去了,茂密的枝葉篩出了一地的光斑,像撒了一地虛幻的金幣。
土狼靠著一棵粗大的楊樹,半躺半坐慵懶得像沒了骨頭。他的嘴角險伶伶地吊著一根香煙,縹緲的目光穿過空氣,落在對面一棵楊樹的樹干上。那棵楊樹的樹干上有許多砍掉樹枝后留下的疤痕,像一只只眼睛,有大有小,有的微笑,有的憤怒,有的哀傷,有的驚恐。他逐個觀察著這些眼睛。這只像肥豬的眼睛,細小得像一根小豆莢;這只像校長的眼睛,還長著口袋一樣的下眼泡;這只像狐貍的眼睛,眼梢吊起來,似笑非笑。忽然,他一機靈,因為他看到了一只特別的眼睛。這只眼睛正凝視著他,里面盛滿了關心,像媽媽的眼睛??匆娏诉@只眼睛,土狼的眼前模糊起來,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在樹蔭下,正對著他笑。土狼知道那是媽媽,他想問媽媽,你什么時候回來?但他知道這是幻覺,就緊閉著嘴,又搖了搖頭。媽媽消失了。他又從煙盒里抽出了一根煙,用剛抽剩下的煙頭對著,叼在了嘴里。一股粘稠的苦味在他的口腔里彌漫開來。
此刻肥豬也在抽煙。他雙手捧著手機,嘴里的煙熏著他的眼睛,他瞇縫著眼睛,表情有些痛苦,也有些滑稽。他爺爺開了一家小賣店,以前他經(jīng)常溜到柜臺里偷煙,不但能供上自己抽,隔三差五還能給土狼他們帶來一兩盒,而且都是好煙,二十往上的。但現(xiàn)在他爺爺看得緊了,他只能自己買煙抽。沒錢就回去撒謊,今天說學校訂練習冊,明天說班級收水費。他知道爺爺那存著他爸爸給他寄來的生活費,很多。爸爸很疼他,從他手里的蘋果手機就能看出來。
河馬不會抽煙,但有時會裝模作樣地抽上一根,煙不敢往肚子里咽,在嘴里過一下就吐出來。土狼和肥豬有時會嘲笑他,說他抽煙就是為了趕時髦,為了在女生面前裝酷。此刻河馬正趴在地上,看著地上的一只螞蟻。這只螞蟻似乎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先向東爬了一段,在一個土塊旁停下來,疑惑地晃動著頭上的觸須,然后又轉(zhuǎn)身向西爬。但它剛爬了不到半米,就又停了下來,在原地站了很久,充滿了沮喪。河馬來了興趣,折了一節(jié)草莖,開始撥弄這只螞蟻,想把它撥到樹根下的螞蟻窩。樹根下有一個螞蟻窩,圓形的小洞,鉛筆那么粗,周圍堆著一圈細小的塵土。但這只螞蟻不領情,反抗著,任河馬怎么撥弄,還是奮力逃掉了。河馬生了氣,抓起一把碎土,往小螞蟻身上一丟,螞蟻被埋在了土里。但沒用上兩秒,螞蟻就鉆了出來。河馬又抓了一大把碎土,蓋在螞蟻的身上。怕埋不住它,又連著蓋了兩把土??墒菦]用多大會,螞蟻又爬了出來,艱難地,步履維艱地繼續(xù)向前爬。河馬終于屈服了,眼睜睜地看著小螞蟻爬進了一簇草叢。
土狼忽然說話了,嚇了河馬和肥豬一跳。土狼說,明天咱們都回教室上課。河馬疑惑地看著土狼,問,老大你說啥?肥豬也笑著說,老大,你是不是說胡話呢?土狼瞪了肥豬和河馬一眼,罵道,閉上你倆的狗嘴。又說,我想好了,咱們還是好好學習吧,這樣混下去不行,來年就中考了,如果咱們從現(xiàn)在開始努力,備不住來年就能考上。
肥豬和河馬沒敢反駁,雖然他倆覺得土狼可能在說混話,但他倆必須服從土狼的決定。土狼是野獸幫的大哥,他倆發(fā)過誓言,一切行動要聽從大哥的指揮。
4
第二天,土狼、河馬和肥豬早早就來到了教室,端正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許多同學向他們投來好奇的目光。土狼半瞇著眼睛環(huán)視一圈,眼神里帶著警告和挑釁,同學們哪能受得了,紛紛收起好奇心,轉(zhuǎn)過頭去。
狐貍走過來,胳膊肘支在土狼的課桌上,用手托著下巴,眨著眼睛問土狼,哥們,改邪歸正了,怎么想起來上課?土狼輕蔑地一瞥狐貍,說你能來上課,我們?yōu)槭裁床荒軄??狐貍格格地笑起來,說我上有我上的道理,和你們不一樣,你懂個屁。土狼說,別以為我不知道,我就是不說。臉上現(xiàn)出壞笑。狐貍一跺腳,臉上飄起一抹紅暈,罵了句混蛋,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但土狼他們一節(jié)課還沒上完,就被校長攆了出去。這節(jié)是數(shù)學課,土狼正襟危坐,支棱著耳朵聽老師講題,可無論他怎么使勁聽,也聽不明白老師講的內(nèi)容。他忍不住偷偷地向四周看了看,發(fā)現(xiàn)別的同學正聽得入神,而且似乎聽出了滋味。他有些不服,坐直了身子,強迫自己繼續(xù)聽下去。但沒多大會,他就覺得后背癢癢起來,像有一只毛毛蟲在背上爬來爬去,他忍不住向后曲起手臂,用手去抓后背,可他變換了幾次姿勢還是夠不到。他的胸中升起了一股焦躁之氣,漲得難受,卻不敢發(fā)作,不得已暗暗地咬緊了牙關,堅持坐在椅子上。
河馬和肥豬更聽不進去。河馬和肥豬只隔著一條過道,肥豬先堅持不住的,趴在桌上睡著了。他就是一頭豬,豬是不會聽課的,只喜歡睡覺。河馬撕了一張紙,卷成細長的筒,悄悄地伸向了肥豬的耳朵。這時數(shù)學老師正看著他,但他毫不在意,依舊堅決地把紙筒捅進了肥豬的耳朵。肥豬睡得正香,雖然沒有打呼嚕,但嘴里卻淌出了一堆口水,洇濕了數(shù)學書。感覺耳朵眼里癢癢,像鉆進了一只小飛蟲,他忽然驚醒,啊的大叫一聲,跳了起來。他的聲音驚動了所有的同學。同學們一起轉(zhuǎn)過頭來,看著他。肥豬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是河馬搗的鬼,于是罵道,你個死河馬,找死啊,小心我把你的河馬嘴裂淌血。
數(shù)學老師實在忍無可忍了,她白嫩的臉憋得通紅,指著肥豬和河馬喊道,你倆給我滾出去。聲音尖利,像手指甲在抓撓玻璃。肥豬半仰著頭,耷拉著肥厚的眼皮,腦袋晃過來晃過去,根本不瞅數(shù)學老師一眼。河馬傲慢地看著數(shù)學老師說,憑啥讓我倆出去?數(shù)學老師喊道,憑啥?就憑你們擾亂課堂紀律。河馬說,我就不出去,我還要好好學習考一中呢。這句話被他說得理直氣壯,但聽在別人的耳朵里卻成了令人捧腹的笑話,同學們雖然畏懼河馬平時的淫威,但還是忍無可忍,放肆地大笑起來。河馬幾乎從來不上課,就是有時偶爾心血來潮參加一次考試,分數(shù)也沒有超過三十分的時候。就憑他還說要考一中,傻子都不會相信。同學們集體大笑,數(shù)學老師好像受到了奇恥大辱,她一跺腳,用手點指河馬,好半天才說出話來,她說,好,好,好,我管不了你,有人能管你,說完摔門而出。
校長渾身燃著怒火,氣勢洶洶地進了教室。他也許剛喝完酒,臉紅得發(fā)紫,下眼袋腫得像兩顆爛杏。果然是你們幾個?趕快給我滾出去。校長厲聲喝道。河馬和肥豬對校長還是有些畏懼,沒敢頂嘴,但卻沒有出去的意思,只是坐在座位上,一聲不吭。校長幾步走過去,去拉扯河馬,一邊拉扯一邊說,你聽沒聽見,給我滾出去。河馬的屁股上好像生出了爪子,牢牢地抓著椅子上的板條不放,雖然他的上身被校長晃動著,像風中的破麻袋,但他的屁股卻始終不動。校長沒能拉動河馬,怒氣向上涌,抬手就照著河馬的臉揮出了一巴掌。河馬伸出胳膊一擋,擋住了校長的手掌。校長的這一巴掌激怒了河馬,他的脖子登時粗壯起來,高聲叫道,我要好好上課,你沒權力攆我出去,法律都規(guī)定了,規(guī)定了九年義務教育,你攆我滾就是犯法。
校長氣急敗壞,叫道,你還知道九年義務教育法,告訴你們,就你們這幾個有娘養(yǎng)沒娘教的敗類,要是沒有義務教育法,我早開除你們了,還能留你們到現(xiàn)在???!趕緊給我滾出去,一秒也不能留!
河馬還要爭辯,還沒等說出口,土狼就像一根沒有被摁住的彈簧,騰地站了起來,喊道,河馬、肥豬,你倆跟我一起滾出去,這個教室咱再也不進了!說完拎起了書包,噌噌地向外走,走到門口回頭對校長說,你不配當校長,同時伸出了中指,對著校長比了比。校長險些背過氣去,等土狼三人的身影都離開教室了,才緩過氣來,對著教室敞開的門大罵,你們這幾顆老鼠屎,趕緊給我滾得遠遠的,越遠越好,永遠消失。
5
土狼他們幾個直到初中畢業(yè)也沒有再走進教室。學校圍墻外的楊樹林成了他們的根據(jù)地。每天他們都聚在那里,像幾只渾身散發(fā)著青澀和莽撞氣息的小獸,有時莫名其妙地發(fā)呆,有時相互嬉戲打鬧。他們不愿走出楊樹林,楊樹林給了他們無限的樂趣和安全感,就像他們給自己搭建的巢穴。
第二年的六月,初三學生馬上要參加中考了,教室里彌漫著緊張的氣息。學生們一聲不響地埋頭做著習題,教室里靜得如同深秋的樹林,偶爾的翻書聲都顯得那么響亮。但這一切和土狼他們都無關,他們的座位一直空著,桌面上只蒙著一層細不可見的塵埃,透窗進來的陽光停在上面,顯得寂寞而古老。
一天下午,學校已經(jīng)放學了,但土狼他們還賴在楊樹林里不愿回家。河馬和肥豬腦袋擠著腦袋在一起玩手機。手機游戲是他們的最愛,只要一進入游戲,他們立刻就成了英雄,打打殺殺,威風八面,那種感覺只有游戲能夠帶給他們。土狼坐在草地上,后背抵著一根粗大的樹干。他不喜歡玩游戲,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喜歡什么,所以他顯得很落寞,狼一樣的落寞。這時他又想起了自己的綽號。他查過電腦,土狼原來是一種很丑的動物,不兇猛更不威風。有一段時間他很后悔給自己取了這樣的名字,就想要改成雪狼或獨狼,但狐貍和河馬他們已經(jīng)叫慣了他原來的名字,改完了他們也仍然叫他土狼。后來他索性喜歡上了土狼這個名字,日久生情的那種喜歡。
吸完一根煙,土狼向狐貍看去。狐貍正靠在一棵樹干上看電子書。土狼知道,狐貍喜歡看言情小說。她眼睛盯著手機,有時臉上會漾起一抹微笑,從心底發(fā)出來的,像一朵素雅的花,輕輕地開放,輕輕地凋謝,雖然只持續(xù)那么一兩秒,但土狼總能看到。狐貍不經(jīng)常來楊樹林,尤其是最近,她似乎在忙于迎接中考,也或者有別的什么事情,土狼他們不知道,問狐貍,狐貍也不說。
楊樹林里忽然跑進來一個少年,氣喘吁吁地對土狼說,土狼大哥,學校門前來了幾個人,要打我們班學生。土狼問,誰要打你們?說清楚。少年說,不知道,說是他弟弟在學校挨欺負了,是來報仇的。土狼問,幾個人?少年說,四個,不是學生,是大人。土狼說,知道了。轉(zhuǎn)頭對河馬和肥豬喊道,抄家伙,有人欺負咱紅旗鎮(zhèn)中學的兄弟。
河馬迅速收起手機,說操他媽,不想活了,到咱們這撒野,走!說著走到圍墻下的一堆磚頭前,掀開幾塊磚,抽出了一把甩棍,同時拎出一根鋼管,丟給了肥豬。土狼幾個人急匆匆地向樹林外走,剛走出樹林,就看見學校門前站了一群人,有四個又高又壯的青年正在推搡一個小個子少年。
肥豬停下來,對土狼說,大哥,咱好像不是他們的對手,他們四個人,看個頭都比咱猛,不行就別趟這渾水了。河馬也停下來,望著土狼,面上布滿了擔憂。
土狼說,你們倆真他媽的不是東西,平時你們怎么收保護費的?收了人家錢,人家遇到事你們倒先耍熊了,以后還咋雞巴在紅旗鎮(zhèn)中學混?
狐貍也輕蔑地瞥了肥豬和河馬一眼,說你倆真讓我看不起,根本就不是爺們。
肥豬和河馬面上露出羞愧之色,一咬牙,一狠心,叫到,操他媽的,和他們拼了。說完嘴里嗷嗷叫著,率先向?qū)W校門口奔去。
一場群毆下來,土狼他們?nèi)齻€都受了傷。肥豬的臉腫得比以前更像肥豬了,眼睛只剩下了一條細線;河馬的嘴唇又厚又大,是紫色的,像一根紫色的小茄子;土狼的傷在額頭上,一寸多長的口子,皮肉翻開,血汩汩向外淌,臉上像開著一朵紅色的菊花。
狐貍把一條手絹緊緊地按在土狼的傷口上,笑瞇瞇地說,你還真是個爺們,動起手來像個大英雄。土狼咧嘴笑,說,你不是最愛英雄嗎?狐貍格格笑起來,說英雄有什么用?我告訴你,你要是想和女生處對象,不能光像個英雄似的,你還要學會關心人,體貼溫柔點,女生才喜歡,光知道打打殺殺,那只能迷惑小女生,讓她們崇拜,懂不?土狼壞壞地笑,說,那我以后對你溫柔體貼點。
狐貍把按在土狼傷口上的手一推,說,就你這德行,咋溫柔都是小孩牙子,等你毛長全了再說吧。土狼傷口吃痛,哎呀叫了一聲,嚇得狐貍一吐舌頭。
肥豬陰陽怪氣地喊,狐貍,你和老大嘀嘀咕咕干啥呢?我倆也受傷了,你就不能也幫我們療療傷,只顧著給老大忙活,俺們哥倆傷透了心。河馬也跟著喊,但他的嘴腫得太厲害,只勉強發(fā)出嗚啊嗚啊的怪聲。臉上的肉跟著抽動著,像剛脫水的小蝦。
狐貍轉(zhuǎn)過頭去,白了河馬和肥豬一眼,說看你倆那熊樣,不如疼死算了。氣得肥豬和河馬吸溜著牙齒低聲怪叫,那聲音仿佛嘴里含著一顆青澀的杏子。
6
狐貍好長時間不來楊樹林了。肥豬說也許她像別的初三學生一樣,正忙著應對中考。河馬說也許她去了南方,找她媽去了。只有土狼不說話,他雖然猜不出狐貍?cè)ツ牧?,但他至少能否定肥豬和河馬的猜想。狐貍平時經(jīng)常逃課,即使語文學得再好,她的成績也難以讓她進入最次的高中。況且狐貍之前和他說過,她不打算考試了,她說人活著就是瞎胡混,混到哪算哪。所以狐貍這些天一定不在教室里。河馬的說法也不靠譜,狐貍的父母離婚后,都在尋找或享受各自的幸福,心中早已沒了狐貍,不給她寄錢,也不給她打電話,更別說回來看她,或是把她接走了。狐貍恨不得殺了她父母,這點河馬和肥豬都不知道,因為狐貍只和他說過。狐貍對他還是有些信任的,至少把他當成了真正的朋友,有時肯和他說點知心話。
看不見狐貍,土狼心里有些著急,但只是心里著急,他并不表現(xiàn)出來。他覺得自己應該像一個爺們,處亂不驚才對。
又一天上午,河馬飛奔著跑進樹林,還沒站穩(wěn)腳就喊道,不好了,狐貍出事了!
土狼正仰躺在樹蔭里吸煙,聽到河馬的喊叫,一翻身跳了起來,罵河馬,你他媽的瞎雞巴喊啥?狐貍出啥事了?
河馬走到土狼身旁,把腦袋湊到土狼的耳朵邊,同時用一只手掌遮擋著自己的嘴巴,神秘地說,這下可壞了,狐貍出大事了……
土狼不等河馬再往下說,伸手用力把他推開,不耐煩地嚷道,你能不能好好說,別他媽的裝神弄鬼的。肥豬看見河馬的舉動,比土狼還生氣,這楊樹林里就他們?nèi)?,河馬和土狼說話卻要嘴巴挨著耳朵說悄悄話,明顯是要背著他。他被河馬的這個舉動羞辱到了,走上前去,抬腿照著河馬的屁股踹了一腳,罵道,你個死河馬,我他媽的這幾年和你是白處了,我現(xiàn)在成了外人了是不是?說話還要背著我。
河馬揉著屁股,不好意思地說,哪里哪里,實在是這個事是關系到狐貍名譽的大事,我必須小心行事。聽了這話,土狼一把薅住了河馬的領口,用鋒利的目光逼視著他說,你別他媽的賣關子,趕緊說。
河馬說,我說我說,推開了土狼的手,向四周看了看說,你們猜狐貍為啥好長時間不來這了,告訴你們吧,她打胎了!土狼一驚,說你他媽的別瞎雞巴白唬。河馬說誰瞎雞巴白唬誰讓汽車撞死。又說,你們知道孩子是誰的嗎?瞅著土狼和肥豬。肥豬說你瞅我干啥,可不是我的。土狼說,你快說。河馬說,是語文老師的。
土狼一把又薅住了河馬的領口,說你他媽的是不是在造謠,小心我把你舌頭割下來。河馬說,千真萬確,你們還不知道?狐貍除了語文課,別的課幾乎都不去上??赡銈兿脒^沒有,她為什么就喜歡上語文課呢?因為她喜歡上那個語文老師了。
其實土狼心里早就知道,知道狐貍對語文老師心存好感。但他原以為狐貍是因為喜歡語文這門課程,才順便對語文老師有好感的呢,誰曾想這其中竟然隱藏了這么的隱情。但這事畢竟來得太突然,他一時還難以接受,于是又問河馬,你聽誰說的?我怎么不知道。
河馬說,我大姑和狐貍她奶奶是最親密的麻友,狐貍她奶奶親口告訴我大姑的,還讓我大姑別往外傳呢。說她們發(fā)現(xiàn)狐貍懷孕后就找到了學校,是咱們校長出面說和的,好像給了她奶奶好幾萬塊錢呢,讓狐貍打胎,還告訴她奶奶不準往外傳。
土狼痛苦地閉上眼睛,不再說話了。好久,他對還在議論的河馬和肥豬喊道,都閉上嘴,別瞎逼逼了。又說,馬上快畢業(yè)了,咱們?nèi)齻€誰也考不上高中,也不知道今后該去干啥?咱們不如喝點酒吧,算作紀念,紀念咱們就要過完的學生時代。我今天特別想喝酒。
肥豬說,好,喝他個一醉方休。河馬說,我早就想喝酒了,咱們這就去喝。肥豬問,咱去哪喝?去學校門前的小吃部?還是去鎮(zhèn)東興旺酒館?錢不是事,據(jù)我所知,肥豬現(xiàn)在兜里有的是錢。肥豬說,是,前天我趁我爺爺不在家,把我爸寄給我的錢偷出來一千多,現(xiàn)在我是款爺了。說著拍拍自己的褲兜,晃著肥大的腦袋,滿臉得意之色。
土狼說,就在這喝,這環(huán)境好,還沒人打擾。你倆去小賣店抬一箱啤酒,弄點花生米,火腿腸,快去快回。河馬問肥豬,咱去哪買?去你爺?shù)男≠u店還是去學校門口的超市?肥豬說,你他媽的是不是想整死我,去我爺爺那買酒,難道我皮子緊,找抽?再說了,我爺爺平時總罵我,看不上我,我猜他備不住不是我親爺爺,這錢我讓別人掙,也不讓他掙。河馬說,我操,你個不肖子孫,讓你爺聽見了,還不打折你的豬腿。
7
楊樹林里,三個少年席地而坐,圍著一箱啤酒喝了起來。他們雖然都不會喝酒,但卻都有少年的血性,沒多久,地上就滾滿了綠色的啤酒瓶。
土狼揚脖干掉一瓶啤酒,擦擦嘴角的啤酒沫,望著肥豬和河馬說,跟你們說正經(jīng)的,你們別成天就知道玩游戲,想沒想過,畢業(yè)后你們?nèi)ジ缮叮?/p>
河馬說,我爸以前說過,我要是考不上高中,就讓我去學廚師,跟我一個什么堂叔學。我他媽煩死了,一個大男人成天造得滿身是油,窩在煙熏火燎的廚房里哪有出息。不行我就不學,寧可跟我爸我媽去南方進工廠,也不遭那個罪。
肥豬說,去工廠更遭罪,我爸說一天要干十幾個小時,天天累得跟驢似的。喝了一口酒又說,你好歹還有一條出路呢。我爸說了,我要是考不上高中,就把我送工地去,讓我搬磚頭。說完看著土狼,問,大哥,你呢?你去干啥?
土狼沒回答,他沒法回答,他不知道以后的路在哪。眼睛里只有迷茫。
河馬說,媽個逼,不如當時好好學了,我上小學時總他媽的考全校前幾名,別人都說我是考大學的料,將來是個人才,可這到了初中怎么就完犢子了呢。說完漢口氣,綿長悠遠。
肥豬說,你別瞎逼逼了,后悔有雞巴毛用,誰不后悔?說完,開始低聲地啜泣,壓抑的,從嗓子眼里冒上來,像從很深的地下費力地拱出來的一樣,眼淚也跟著流了下來。
土狼說,看這點酒把你灌的。河馬也說,大不了畢業(yè)后咱倆繼續(xù)跟著土狼大哥,咱們一起混。土狼說,還混個屁,初中一畢業(yè),咱這個野獸幫就解散了,咱們就各奔東西了。說完舉起手中的啤酒,咕咚咕咚地往嗓子里灌。
肥豬的眼淚繼續(xù)流,擦也擦不凈,不一會竟然放聲大哭起來。他的哭聲瞬間就傳染給了河馬,河馬也嚎啕大哭起來,他蹲在地上,雙手抱著腦袋。但他沒流眼淚,也沒流鼻涕,是那種干燥的哭,像火灶里冒出的黃色煙霧。土狼轉(zhuǎn)身偷偷地擦掉眼角的一滴淚珠,掉過頭來大聲喊道,都哭個屁!憋回去,我還有事和你們商量呢。
河馬抬起頭,說啥事?大哥只要你一句話,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我倆都不眨眼睛。肥豬擦了一把臉也說,是,大哥,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兩肋插刀,我一點不含糊。
土狼沉思了一兩秒,抬起頭,一字一頓地說,我要給狐貍報仇。聲音很低,但卻帶著一股狠勁。河馬和肥豬一同大喊,行,媽個逼,整死那個淫賊。河馬問,大哥,你是不是喜歡狐貍?可狐貍不喜歡你,他就喜歡那個語文老師,我估摸著她這是缺少父愛,就喜歡年齡大的男人。土狼沒否定也沒肯定,繼續(xù)喝酒。肥豬說,要不要去看看狐貍?她咋說也是咱野獸幫的一員,咱們在一起混了三年,她出事了應該去看看吧?土狼說,不看。他心里知道,狐貍現(xiàn)在一定不想見任何人,如果這時去看她,她一定很尷尬很難受。
河馬說,大哥,咱們啥時候給狐貍報仇?土狼說,今晚。又說,先別議論這事,咱們接著喝,說完又拎起一瓶啤酒,用牙一咬,起開蓋子,向嘴邊送去。
夜色降臨的時候,三個少年把一箱啤酒都喝光了。他們搖晃著站起來,把滿地的啤酒瓶一個個擲向?qū)W校的圍墻。啤酒瓶砰砰地爆裂,碎玻璃四濺開來,聲音在楊樹林里來回激蕩,像一聲聲禮炮。
8
當天夜里,三個少年悄悄地來到了語文老師家。說是家,其實就住著語文老師一個人。語文老師不是紅旗鎮(zhèn)人,是上面調(diào)來的,家在縣城,為了上班方便,學校在鎮(zhèn)東給他單獨買了一座房,雖說不大,但也有門有院,跟紅旗鎮(zhèn)的住戶沒什么兩樣。
夜很黑,像誰碰灑了一大瓶墨汁,整個紅旗鎮(zhèn)都睡著了,只有遠處鎮(zhèn)政府院里的一座信號塔上亮著一盞燈。土狼他們慢慢地靠近了語文老師的房子,潛伏在了院墻外的幾棵柳樹下。
河馬悄聲問,不知道他在沒在屋?他有時候會回縣城看他老婆孩子。
肥豬說,趴窗戶瞅瞅不就得了,說完站起身,伸手去夠院墻,想翻墻進到院子里去。
土狼一把拽住肥豬,低聲罵道,你個豬腦袋,消停點,小心暴露了。又說,我估計他在家,備不住已經(jīng)睡著了,現(xiàn)在快考試了,他應該不會回城里。
肥豬說,那行,下手吧。河馬也說,下手吧。
土狼從懷里摸出了一個玻璃瓶,一股刺鼻的汽油味撲面而來,險些讓他打出噴嚏,他使勁筋了筋鼻子,忍住了。瓶里裝著汽油,是肥豬從他爺爺?shù)娜喣ν欣锓懦鰜淼?。他們商量好了,決定放火燒死淫賊語文老師。土狼把瓶蓋打開,又從褲兜里掏出了一團棉花,用手指把棉花塞進了瓶口,緊緊的,外面只露一小半。塞完,他倒轉(zhuǎn)瓶子,讓汽油慢慢洇濕瓶口外的棉花。
你們兩個去那邊等我。做完這一切,土狼低聲吩咐河馬和肥豬,又向遠處指了指。
肥豬和河馬貓著腰退到了遠處,隱沒在了一堵墻后面。土狼向四周張望了望,掏出打火機,深吸一口氣,按了一下。他的手有些抖,近乎痙攣?;饳C啪地響了一聲,聲音大得出奇,好像全鎮(zhèn)人都能被驚醒,但卻沒有竄出火苗。土狼被這聲音嚇了一跳,汽油瓶險些掉到地上。平復了一下心跳,他又按了一下打火機,一束火苗竄了出來。他趕緊把汽油瓶湊過去,點著了瓶口的棉花,然后迅速側(cè)身,揮動手臂,把汽油瓶朝著語文老師家的窗玻璃使勁擲去。窗玻璃嘩啦一聲脆響,緊接著就從里面噴出了一大團橘色的火光。
三個少年在漆黑的街道上狂奔,一步都不敢放慢,甚至不敢回頭看一眼。直到跑出紅旗鎮(zhèn),他們才站住腳,轉(zhuǎn)身向紅旗鎮(zhèn)望去。鎮(zhèn)東語文老師家的方向火光沖天,一大團火焰就像一朵妖艷的花朵,在夜色里綻開了殷紅的花瓣。人叫聲和狗叫聲響成一鍋粥。
只看了一眼,他們就繼續(xù)奔跑起來。他們先是淌過了紅旗鎮(zhèn)外的一條小溝渠,濕了大半截褲子,球鞋里灌滿了泥水。接著,他們又鉆進了一大片玉米地。玉米已經(jīng)一人多高了,滿地都是混在露水里的青玉米的腥味。他們深一腳淺一腳地沿著地壟溝狂奔,鞋子跑掉了,就拎在手里,光著腳跑。玉米葉子上的細齒拉著他們的皮膚,被汗水一浸火燎燎地疼;額頭上的汗水流進了他們的眼睛,像灌進了辣椒水。跑啊跑,玉米地廣大無邊,像女巫的巫術,怎么奔跑都看不見盡頭。肥豬太笨,不停地摔著跟頭,壓斷了一根又一根玉米,咔咔的脆響,讓人心驚肉跳。又一次摔倒了,大地的引力讓他徒勞地蠕動著,他索性耍了賴,嘴里噴著臭氣,眼淚嘩嘩地流了滿臉,怎么也不愿起來。
土狼轉(zhuǎn)回身,狠命地照著他的屁股踢了兩腳,罵道,操你媽,還不快起。我們燒死了語文老師,現(xiàn)在警察正抓咱們呢,要是抓住了,咱都得被判死刑。
你個死豬,快他媽的起來。河馬也照著肥豬的屁股猛踢。
肥豬一邊大哭,一邊艱難地爬起來,又跟在土狼和河馬的后面開始了奔跑。
他們就這樣奔跑著,在比盲人還黑的夜色里,沒有方向,更沒有目的。他們的學生時代在奔跑中粉碎,融進了漆黑的夜色里。
作者簡介:王善常,男,七零后,黑龍江佳木斯人,作品見于《北方文學》《廣西文學》《延河》《佛山文藝》《北方作家》《椰城》《遼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