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早已爬上了樹梢,慘白的光,透過車窗玻璃,懶洋洋、白花花灑在他的身上。
己經(jīng)很晚了。雖然此時他說不清有多晚,但他感覺離天明應(yīng)該不是很遠(yuǎn)。
他沒有去看出租車內(nèi)方向盤邊的儀表盤。他知道儀表盤上面跳躍著的時間,和北京時間一樣準(zhǔn)時準(zhǔn)點,不差分毫。只是,只是他懶得去看。
他在等待。
己經(jīng)有一段時間了。他每天都是這般晚的來到這棵大槐樹下等待。他己經(jīng)習(xí)慣了、也喜歡上了這個時間段上的這份等待。
他等待她的到來。
她來了。從大槐樹背后不遠(yuǎn)處亮著燈光的那一排小瓦房中,急匆匆的走了過來。
她手中拎著一個包,就那種做工不太精細(xì),看起來有點土氣的米黃色帆布挎包。
模糊中,她后面還跟著一個人,那跟著的人沒陪她走多遠(yuǎn),看見大槐樹跟前他的車,便轉(zhuǎn)身走了回去。
她來到車前,月光下,貼著車門,腳下晃一道影子。
“讓你久等了?”她打開車門,鉆進后排車座,朝他淺淺一笑,眉和眼彎成了一條線。
他搖搖頭,抬手?jǐn)Q了擰鑰匙,摁亮車燈,踩了一腳油門:“累吧?”
“有點?!彼蛄俗?,瞅著他的后背,眼角有一絲潮濕的笑意。
他知道她上夜班,僅此而已。
她在雞公嶺的采石礦上上夜班,就在那排不遠(yuǎn)處的小瓦房中上夜班,是三個月前夜間一次偶然,他拉她回家時,她給他說的。她還說,她希望他每天能在這個時間段來這里,拉上她回家,她會按出租車計價付錢給他。
他樂意,就應(yīng)了下來。這一應(yīng),己有三個多月。
他是開出租車的,三十多公里車程,會有一筆不菲的收入,一筆不菲的收入,對以出租車為生計的他來說是一種誘惑。
出租車內(nèi),他和她許久沒有說話。
接近半個小時的車程,深夜里,總會有一陣令他和她都尷尬的沉默。
她似乎乏了、困了,上車后就懶得再說一句話,靠后車墊上打起了盹。
他沒說話,一門心思開車。
他幾次欲張口想問她點什么,但沒好意思開口。
車外不時有霓虹燈光劃過,車內(nèi)忽明忽暗,劃過的燈光,偶爾照在她倦怠的臉上。盡管是剎那間、短時間的照射,但他能想象得來,能感覺得來,那劃過的燈光照射著的,當(dāng)是一張十分性感又十分美麗的少婦的臉。
堵車了。
一溜車,象一條龍,蜿蜒的蟄伏在公路上。
“咋了?”她醒了,兩手扒住他的后背靠座,伸著脖子問:“出什么事了?”
“前面好象出事故了”他說。
他禮貌性地閃了閃車的遠(yuǎn)近燈光,又摁了摁幾聲喇叭,見前方?jīng)]有回應(yīng)。他感覺到了一絲淡淡的味道從他的鼻孔邊飄過:女人的味道、胭脂的味道、淡淡的酒花香的味道———甚或是還有點其他別的味道,他拿捏不準(zhǔn),他有一點點心跳。
“這可咋辦?娃還等著我回去送她上學(xué)呢”她心里火燒火燎,不住地問。
“沒事!”見她焦急,他繞開車流,在前面不遠(yuǎn)處下了公路,然后右拐,上了一條鄉(xiāng)間小道。
開了多年出租車,這塊地方他熟。
天麻麻發(fā)亮?xí)r,他的車子停在了一條步行街口子上。他知道,再往里,進了胡同,走不了幾步,就是她的家。
“沒誤事吧?”他長長出口氣,熄了火,瞥了眼車內(nèi)儀表盤邊的時間表,五點過七分,距以往他送她到這里的時間,僅多用了七分鐘。
她點點頭沒說話,感激地沖他笑笑。
她從后座下來,徑直走到前面車窗前,塞給他一百元。
他也沖她笑笑,抽出一張五十元回找。
她用手擋了回去。
“說好的,五十!”他又固執(zhí)地把手伸出車窗外。
“事多地很!”她瞪了他一眼,然后轉(zhuǎn)身,晃蕩著米黃色帆布包,疾步往胡同里走去。
他看她的背影:脖子修長秀麗,腦后松松散散一根馬尾辮,身材不高不低,不胖不瘦,淡紅色毛衣,淺黑色褲子,一雙半高跟黑色皮鞋,不俗不土。不知怎的,忽地,就感到了心疼:世間竟有這般粗心的男人,放得下心來,讓自己的女人,深更半夜的一個人去那么遠(yuǎn)的地方上班,去受這份罪?
他在想:她,是怎樣的一女人呢?
翌日起,一場干裂的風(fēng),枝枝蔓蔓了幾天,沒枝蔓下一星雪花來,道把天枝蔓得陰沉沉的,枝蔓得冷颼颼的。
早飯后一大覺,醒來,他精神了許多,洗菜,做飯,陪母親吃過晚飯后,接下來,就又該去上他的夜班了。
出門時,母親嘟嚷,說別整天只顧忙著掙錢,遇有合適的長個心眼。
他齜牙咧嘴笑笑,門口回頭,調(diào)皮的朝母親吐吐舌頭,吹一聲口哨。
母親剜了他一眼,沒說一句話,目送他下了樓梯。
他知道,他目前的生活狀況令母親擔(dān)憂。蕾蕾,正上初中,花錢的日子在后面,母親,八十三歲的人了,耳聾了眼也花了,誰知道不定那天會突然閉了眼,等著他拿錢送終。
他審視過自己現(xiàn)在的生活,沒有什么不好的。錢是一定要掙的,而且要勤快好省的抓緊多掙,目下不就是差個女人嗎,至于像母親說的那樣?錢自己能掙,生活自己能料理,日子自己也能這樣過,真沒必要這樣,急著去長心眼,去改變,應(yīng)以不變應(yīng)萬變。
開著車,在二環(huán)路上轉(zhuǎn)悠,一個女娃,穿得花枝招展,過來嬌滴滴地要他送她去前面不遠(yuǎn)處的賓館,他應(yīng)了。說好的六塊錢,賓館門口,那女娃卻硬丟給他十塊錢,豪爽又不失風(fēng)度地對他說,不用找了,算小費!他說了聲謝謝,便笑著接納了。
他覺得多出的這些小費錢,自己該接。不要白不要。夜間開出租多年,這種女娃見多了,他不但知道,這種女娃晚上愛去賓館穿梭,而且還知道,這種晚上愛去賓館穿梭的女娃,到賓館通常干什么,會干些什么。離開賓館,他又開上車來到二環(huán)路轉(zhuǎn)悠。出租車公司指定的跑車線路,由不得私自變更。半天,再沒拉到一個人,天,就徹底黑了下來。
他忽然有了一份異想天開,一份欲望和一份沖動,何不趁黑透了的天,避開那些令人討厭的交管、城管,開車去城外鄉(xiāng)下溜達(dá),走走生路,打打野食,不定能象上次碰到她那樣,再遇上一個出遠(yuǎn)門或者上遠(yuǎn)路的主兒撈上一把。
不知怎的,想到在黑夜里,從出遠(yuǎn)門,或者上遠(yuǎn)路的主兒身上撈上一把,他忽然間就想到了她———那個在雞公嶺那排小瓦房中上夜班的她。
沒了星星,沒了再爬上樹梢的月亮,深夜里,少了慘白的光帶來的那份令人窒息的恐怖。
夜外鄉(xiāng)間小道,靜謐寂寞,他開著出租車漫無目地的轉(zhuǎn)了一番,狗大一個人也沒拉到。
鬼差神使,一個漫長的轉(zhuǎn)彎后,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把車開到了雞公嶺前的大槐樹下,早早地開始了對她的等待。
他熄了火,自顧嘆口氣搖搖頭,無聲地笑了笑。
打開車門,下來透透氣,他才感覺來天氣發(fā)生了大的變化,干冷中夾帶了零零星星的雪花,那雪花,攜一股風(fēng),時不時撞擊在他熱烘烘的臉上。天,布滿了陰云,四周,黑乎乎的伸手不見五指,不遠(yuǎn)處的那排小瓦房里,亮著微弱的光,被灰蒙蒙的罩著,遮遮掩掩時隱時顯。
他跺跺腳鉆回車?yán)铮餍耘婪较虮P上打盹。
“砰———砰!砰!”剛瞇瞪,便聽到一陣不急不緩的敲窗聲。
他睜開眼。
“咯吱———”右前門的車門開了。
她進來了。
她手里提兩包紙袋,破天荒地坐在了副駕駛位置上。
“好冷!”她說。
“哦,真冷!”他張口一個呵欠,揉揉太陽穴:“今天這么早就下班?”
“天冷,怕你久等么!”她把手中紙袋,其中的一份裝回隨身攜帶的、米黃色帆布包里,然后,揚起手中另一份紙袋說:“給你,本來是給我女兒和他留的。我女兒那份,無論如何得給留著,他的這份,就讓你了”。
看來,她心情不錯。
“啥么?”他問。
“好吃的,雞腿!”她說。
“不吃!”他搖搖頭,啟動了車子。
“不吃也得吃!”她咯咯一笑,撕開低袋,抓雞腿送他嘴邊。
他抵擋不了誘惑———不是她送到嘴邊的雞腿,而是她送來的那份熱情。
他伸伸脖子,扯扯喉嚨,“咕隆———”咽下窩在口腔里的最后一口雞腿,一種久違了的溫暖瞬間襲遍全身,心里,暖盈盈的,熱烘烘的。
“女兒多大了,上學(xué)?”少了生疏,他問她便多了份隨意。
“嗯,剛滿七歲,才上一年級呢!”見面次數(shù)多了,她對他也沒了隔閡。
“漂亮不?”
“你說呢?”
“肯定!和———”他欲說又止。
“說!和———和什么?”她問。
“和她媽一樣漂———漂亮!”他呵呵一笑,脫口而出。臉卻一陣陣發(fā)燙,他突然覺得自己有點猥瑣,他認(rèn)為自己說了一句不該說的話,一個四十幾的男人,給一個三十幾的女人不該說的一句話。
“男人咋都這么一幅德性?”她似乎有點生氣。
“對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彼虢忉尅?/p>
“我沒說你有意”。
“他呢?”他想換個話題。
“誰呀?”
“孩她爸!”
“好著呢,不吃能睡,三年了”她心里憋著一股氣,嘴邊像架著一挺機關(guān)槍。
“不吃能睡啥意思?”
她白了他一眼沒吭聲,微微嘆了口氣。
他沒聽到她嘆氣,他以為她還在生氣:“看你,我又沒別的意思,只是隨便問問,犯得著發(fā)恁大的火?”
“沒別的意思,隨便問問?你,誰呀,警察?審犯人呢,還是查戶口呀,真可惜了剛才送你的那條雞腿”。
“噗嗤———噗嗤———”說話間,他忽然聽到車輪滑過路面的聲音有點怪異,車的行駛顯得凝重遲鈍。
他不安,習(xí)慣性地把穩(wěn)方向,換了換檔位,烘了烘油門。
“噗嗤———”聲依舊,車行駛的凝重感和遲鈍感依舊,只是多了一陣陣沒節(jié)奏的嗡嗡聲。
壞了!方向這么死,總往右前方滑。
開了多年的出租車,他有經(jīng)驗,十有八九是爆胎了??磥恚@車,一時半時是再不能繼續(xù)往前開下去了。
他把車向右靠了靠,停在路邊,然后熄了火,打開雙閃。
“咋了?”她問。
他說:“估摸是轱轆爆了,再開下去,車危險人也危險?!?/p>
“咋辦?”
“能咋辦,你在車上呆著,我下去換上備胎試試”他故作憂心忡忡。
“時間長嗎?”她有點焦急。
“說不上來,總得個把小時吧?!彼敌Γ骸安贿^,你放心,肯定能好”。
不知怎地,他忽然泛起一點點壞來。此時,他特別想看到她被激怒時,顯現(xiàn)出的焦急模樣,想聽她生氣時說出的話語??蛇@次,她沒接話。也沒顯出焦急模樣來,更沒說出生氣時的話語來。
他下得車來,雪下得正歡,來時干冷的路面,己被一層薄雪覆蓋。當(dāng)他打開后備箱蓋,拿出扳手,千斤頂,備胎后,才意識到,在這黑乎乎的夜里,要給爆了輪胎的車換上輪胎,根本就不是一個人能完成的事情。
他敲敲車窗。他以為她就呆在里面。
“在這呢。”她竟然一直跟在他身后,手中拿一支沒摁亮的手電筒送他跟前:“這個,用得著?”。
“用得著,用得著!”
他激動。伸手去抓她遞來的手電筒,無意間,卻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她哆嗦了一下,沒抽回手。
“哪來的?”他尷尬地松開手,摁亮手電筒。
“上夜路備的,自從你來接我,就再沒用過,一直放挎包里。”
一陣沉默。
他無語。她也無語。隱約間,他和她聽到了對方的心跳。一星雪落他臉上,冰冷透心,他回過神來,把手電簡遞她手中:“照著,咱,換輪胎!”說完,便一屁股蹲坐在雪地上———
車再一次停在步行街口子上時,他和她都笑了。
儀表盤上的時針指向,竟同以往車子到達(dá)這里的時間不差分秒。
“大哥,不進去坐坐?”下車走向胡同前,她改了稱呼。
他心里一熱,遲疑了一下:“不了!大妹子,還是改日有時間了再去”他也改了稱呼。
“那就隨———隨你!”她一笑:“順便告訴大哥,明天晚上,就不用來接了,預(yù)報說,有大雪,我怕回不來,把娃送我媽那了?!?/p>
“哦,知道了”他朝她揮揮手:“回吧,大妹子,別誤了送娃”。
她轉(zhuǎn)身沒走幾步又回過頭來:“大哥,謝謝了!”
“去吧,謝啥呢,要謝,就謝你留給他而給了我的那條雞腿?!?/p>
她“噗嗤———”一笑:“大哥,那雞,還真不是留給他的!”然后,撫了撫額前一縷亂發(fā),疾步向胡同奔去。
他起動車子才想起,這趟車費,她還沒有付給他。
生活順心了,時間就過得飛快。
他回到家,天己經(jīng)大亮,母親早早備好早餐,擺在桌子上,用竹篾罩著,看著他吃完,就又去睡回籠覺了。母親年齡大了,睡覺的時間,比往常多了許多,心卻總是忙得閑不下來。
雪還在下,沒有停下來的跡象,下得不急,下得很舒緩,舒緩得有點讓人透不過氣來。
飯后,他照例又是一個囫圇覺,醒來,己過了大半天,床頭一杯開水,涼得沒了一絲熱氣。他知道,是母親估計他快睡醒時放的,心里便一陣陣發(fā)熱,回頭再去看母親房間,不知道啥時候,母親又躺床上睡著了。
自從年前蕾蕾她媽患癌離世,母親對他和蕾蕾便多了份傾注關(guān)懷,操的心多了,想的事、過問的事也多了。去年蕾蕾上了初中,留宿學(xué)校,母親一下子蒼老了許多,把更多的關(guān)愛傾注給了他。
母親的呵長護短,是他有一種回歸兒時的幸福和快樂。每每想到這些,他心里都有一股暖流涌動。
他用淡鹽水漱漱口,就一幅容光煥發(fā)的樣子。多年不刷牙,只用鹽水來漱,己成了他日常生活中諸多習(xí)慣中的一個。母親卻不這樣認(rèn)為,總以為他是為了省錢刻意這樣做的,因之時常罵他說:龜兒子,別為了錢難為自己。他聽后笑笑不語,任由母親去罵。
月未,蕾蕾學(xué)校放假,明天回來會呆上三天。現(xiàn)在好多學(xué)校都這樣,把學(xué)校當(dāng)工廠,不休禮拜天休月假,這樣也好,最起碼對他這樣的家庭來說,是好事。
他去超市買了菜、買了魚,割了豆腐,割了肉,擇好洗凈,切碎,放進冰箱。他知道,每次蕾蕾回來,母親通常都會做一大鍋好吃的。
婆孫倆見面,總有說不完的悄悄話、心里話,他得給婆孫倆說悄悄話、心里話時找上一點活干,這可是母親前幾天就叮嚀了的。
這般溫馨的生活,似乎就是缺了點什么。
也許,真該如母親說的那樣,他,應(yīng)該長個心眼了。
拿出租車鑰匙出門,母親呵住他:“還去?明天蕾蕾回來。”
他哄母親說:“得去,大冷天,晚上出租車生意會好許多?!?/p>
母親愛憐:“冰天雪地的,就別去了,歇上一晚,明天好好陪蕾蕾一天?!?/p>
“不了,今晚上班,明白天我睡覺,不當(dāng)電燈炮,省得攪和你婆孫倆的親熱。”他笑笑,反攻為守,不過,還是有點心動,真想陪陪母親、陪陪女兒一天。
母親嘆口氣:“那就早點回來”。
他點點頭。
門口,母親又嘟囔,叮嚀說:“別忘了長個心眼,遇到合適的,就———”
“就帶回來!”他搶過話頭,朝母親扮一個鬼臉:“放心,不定趕天明,就真帶一個到你跟前”。
“貧嘴?!蹦赣H還那樣,說完不忘剜他一眼,目送他下樓梯。
樓下,他給車搭上防滑鏈,估摸己離開了窗口母親目送他的視線,小區(qū)門口一腳油門,一溜煙把車駛?cè)攵h(huán)。二環(huán)是街也是路,路上行人稀少,街上店鋪大多關(guān)了門,奔波了兩個來回,出租車上,除了他,還是空蕩蕩的。
他點燃一支煙,真的吸了一口,很舒服。其實他以前是不抽煙的,只是蕾蕾她媽去世后,偶有染指,母親起先反對,后來便不說了,以至于到現(xiàn)在成了一個習(xí)慣,沒事就喜歡叼上一支,好在沒有上癮。
富麗華酒店門前有人招手,他掐滅才點燃的煙靠了上去。
車門開了,飄進一陣香氣和一個姑娘。
“姑娘,去哪個賓館?”
姑娘上車,他笑了。上車的姑娘,就是那個上次送給他小費的女娃。
“這么巧,大哥,原來是你呀?!迸抟舱J(rèn)出了他,叼上一支煙,然后又拿一支煙送他嘴邊:“老地方,鴻慶酒店。”
他擺擺手搖搖頭。
女娃比上次打扮得還妖艷:涂了脂粉,描了眉,薄薄的嘴唇,像猴屁股,紅得滴血,眼睫毛,密密的,長長的,眼晴花大花大,蠻漂亮,四周,卻涂得黑乎乎的,跟熊貓眼睛沒有多大區(qū)別。
“生意興??!”他盡管心里生厭,但職業(yè)習(xí)慣,還是問了句恭維的話。
“還湊合!”女娃也不見外,噴一口煙,吐出一串圈圈:“不瞞大哥,就是有點累,一晚上三個酒店?!?/p>
“累點沒啥,只要累有所得,累有所值就行了,哪像我這樣,顛上一晚上,跑過費用,混個嘴就沒了?!?/p>
“唉———”女娃忽然嘆口氣:“都一樣,我們這些上夜班的,沒一個舒服的,累不說,在別人眼里,好象永遠(yuǎn)干著見不得人的事情?!?/p>
他笑笑,覺得女娃說得不無道理。
他突然間又想起了在雞公嶺那排小瓦房中上夜班的她來。此時,她,在干什么呢?
鴻慶酒店不遠(yuǎn),一支煙功夫。他把車靠在酒店門前的臺階邊。
“大哥,商量個事。”女娃下車扒著車門。
“你說?!?/p>
“大哥常上夜班?”
他點點頭。
“是這,以后大哥每天晚上一點來這里,接我去荊山賓館,四點到荊山賓館接我去富來順酒店。你我同是天涯啥———啥落人來著,生意就相互照應(yīng)一把,一來,你也多點收入,二來,也省得我大冷天在路邊等車”
“沒問題,沒問題,只是———只是———”
“費用不成問題”女娃說。
“行是行,只是四點這趟我無法確定”。
酒店門口有人招手。
女娃掏出一百元遞給他:“哦———那就隨后再說吧,這是今晚的,不用找了!”說完,扭頭向酒店奔去。
零晨四點,他來到了雞公嶺大槐樹下。
他說不清自已為啥要來這里。
她己經(jīng)說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今晚雪大,不用他來接,可他,不由自主就是來了。
雪還在下,時大時小,時緊時慢,預(yù)報說,這場雪,本地己三十年不遇了。
他沉浸在三十年不遇了的這個雪夜里,透過前車窗玻璃,盯著不遠(yuǎn)處那一排小瓦房,恪守一個等字,在等一個上夜班的中年女人。
她到底在上什么班呢?
他感覺到,他,心里有了她,他知道,他心里有她。
他眼不眨的盯著那一排小瓦房,沉郁的默契和復(fù)雜的情感交織在一起,是甜,是酸,是苦,是辣———他說不清楚。
黑夜里,那排小瓦房門前突然騷動起來,他鉆出車門,遠(yuǎn)遠(yuǎn)望去,雪地里,幾個模糊的身影驟在一起,揮胳膊撂腿,好象中間還有一個被圍毆的披頭散發(fā)的女人。
是一個女人。
是她!
說是女人,是她,他只是判斷。他想,披頭散發(fā)肯定是女人。
“住手!”他大喝一聲,疾步向小瓦房奔去。他不知道自己憑啥有這么大的勇氣,喊出大義凜然的這兩個字。
圍打女人的男人,見有人來,腳底抹油一般的溜進了小瓦房。
“哐當(dāng)———”門關(guān)了。
到跟前,他才看清,雪地里的女人還真是她。
她懷里緊緊抱著米黃色帆布包,費勁地站起來,晃了一下又跌到在地,喘著氣,艱難地向他爬了過來。
他撲到她跟前,張開雙臂想扶起她,才發(fā)現(xiàn),她坦著胸,露著乳,鼻孔一股血不住的流。
她鼓好大勁,顫巍巍的站起來撲向他,雙手鉤住他的脖子,嚎啕大哭起來。
他聞到了一股味:一股濃烈的酒味,女人味,血腥味,他抱著她,不住的問:“怎么回事,說說,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她不吭聲,鉆他懷里嚶嚶哭。
他扶她到車?yán)?,摁亮車?nèi)室頂燈,打開暖風(fēng)。
他拉開挎包,就那個她隨身攜帶著的米黃色挎包。他想,得找一件暖身的衣服給她披上。
挎包里,一件淡紅色毛衣,一件淺黑色褲子,一支手電筒,一把水果刀,還有———還有三枚成人生活用品———衛(wèi)生套。
他腦子轟一下,一股血,直往他頭頂涌。
“你都看見了。”披了衣服,她倒顯得平靜了許多。
于是,在這個雪夜里,在他的車內(nèi),她連哭帶說,給他講述著她的故事。
她說,她原本有一個幸福的家,五年前一次車禍,丈夫離去,留下她和患病的三歲女兒,她掙扎過,奮斗過,可需要照應(yīng)的女兒,使她沒有時間在白天找一份固定工作來,貼補日益拮據(jù)的家庭經(jīng)濟。半年前,雞公嶺人說那里有晚班上,四個小時二百元。她思慮再三,便應(yīng)了。白天陪著女兒,晚上,借女兒睡了,自己就再累點苦點出去謀些收入。她知道這份工作,不為人齒,但她沒辦法抗拒:女兒得帶大,生活要繼續(xù)———
他聽著聽著陷入沉思,一串淚,從臉頰淌了下來。
“怎么會是這樣呢?”他裝著滿不在乎的樣子,其實,心里如刀絞一般。
“已經(jīng)這樣了?!彼龂@口氣,頭埋地低低的。
“就不能再想想別的辦法?”他也嘆了口氣。
“能有什么別的辦法?自己造的孽自己受罷了,潑灑的水能收回?”
他無語。
他用拳頭敲敲額,緩緩啟動了車子。
她問:“干什么?”
他眼眶一汪淚,咬咬牙:“咱回———回家!”
是夜,風(fēng)飛雪舞。
作者簡介:黨采虎,男,陜西渭南人,任職于稅務(wù)系統(tǒng),出版中短篇小說集《蘆花公雞》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