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傳播的真正目的,是推動人類終極意義上的交流和對話。然而,當前社會存在各種區(qū)隔體系,其結果就是人與人、人與自然、人與機器之間的交流異常艱難。由于視覺表征總是受制于霸權話語的支配,視覺領域發(fā)生了一場普遍而深刻的“再現(xiàn)之殤”。因此,視覺實踐只有立足于社會對話這一根本性的傳播初衷,恪守大數(shù)據(jù)時代文本表征應有的圖像倫理,激活人類普遍共享的文化意象和視覺圖式,探尋可溝通的視覺轉喻與隱喻體系,才能在視覺修辭意義上打通人類社會對話的“視覺之維”。
【關鍵詞】視覺修辭;對空言說;社會對話;共識體系;再現(xiàn)之殤
交流問題是傳播思想史上一個永恒的命題。柏拉圖以來的哲學史,從沒有放棄對交流問題的哲學關注。美國傳播學者約翰·彼得斯(John Durham Peters)在《對空言說:傳播的觀念史》中反復追問的一個問題就是“交流是否可能”,最后他憂心忡忡地給出了“交流注定充滿溝壑”這樣悲情的結論。①如果說彼得斯的觀點更多地還在哲學維度上思考交流的本質以及交流意義上的主體形式問題,丹麥媒介研究學者克勞斯·布魯恩·延森(Klaus Bruhn Jensen)則將交流問題引向了一個更為“現(xiàn)實”的維度,并且堅定地相信,人類最終抵達終極意義上的交流不僅是可能的,而且是現(xiàn)實的。那么,如何抵達一種理想的交流形式,延森給出的答案是“傳播”,認為人類可以在傳播維度上編織未來的共識體系。傳播的目的是什么?克勞斯·布魯恩·延森整合了網(wǎng)絡傳播、大眾傳播、人際傳播三重維度,提出了一種思考問題的“傳播目的的視角”——“傳播如何轉化成為根植于本地的以及全球范圍的協(xié)調行動?!雹诤喲灾?,如果站在功能主義立場,將傳播視為一種通往既定目標的手段,那的確是限制了傳播的想象力,而傳播的真正目的就是推動人類真正意義上的交流和對話。
在視覺文化時代,傳播實踐的“視覺之維”得到了極大的延伸和釋放。當我們理解世界的經(jīng)驗和趨勢開始訴諸圖像化的方式,一個不容回避的問題是:我們如何在圖像的維度上促進社會對話體系的構建,即提供一套通往社會共識系統(tǒng)建設的“圖像方案”。而如何理解和把握圖像化的途徑和方式,視覺修辭無疑提供了一種有效的認識論和實踐論:一方面涉及認識論意義上的圖像符號以及圖像化生存問題,另一方面則涉及實踐論意義上的圖像表達策略問題?;诖?,本文立足于視覺修辭的認識視角,旨在思考社會對話的“圖像何為”問題。
一、對空言說:文明之基的裂縫
“獻給我的孩子。最暗的夜,最亮的光?!睂а菀良{里圖在電影《巴別塔》(也譯為《通天塔》)的這句片尾獻詞,更像是對人類交流困境的微妙注解。因為一把槍,四個國家的十二個人交織在一起,也因為一聲槍響,他們原本窒息的生活再起波瀾——他們渴望生命之光,渴望被世界理解,渴望得到一個時代彌足珍貴的愛與支持,然而橫在他們面前的卻是一面面堅不可摧的黑暗之墻,擋住了前路。如果說命運是個隨機數(shù),人們正在“墻的叢林”中走向未知。正是因為各種形式的“墻”的存在,人與人之間的溝通體系出現(xiàn)了前所未有的裂縫。是什么制造了人世間“最暗的夜”,影片給出的答案是“交流的無奈”——由于人與人之間的溝通體系出現(xiàn)危機,每個人被迫陷入交流的“陰影”之中,生命因此失去了應有的光彩,而文明也在這無盡的暗夜里愈發(fā)模糊。
如同一段精心設計的寓言,巴別塔原本是一座通往天堂的高塔,但最后卻制造了一場始料未及的“文明之殤”。據(jù)《圣經(jīng)》記載,洪災之后,上帝以彩虹為媒,與世人立約,承諾不會再發(fā)生洪水。那時候,天下都使用同一種語言,人與人之間的對話成為可能,人類進入了一個理想的溝通和交流世界。然而,這樣的日子沒過多久,人們便開始懷疑上帝的立約,嘗試建造一座通天之塔,欲與上帝比高。然而這一行為觸犯了上帝立下的誓言,于是,為了阻止人類這項“逆天”的工程,上帝悄悄改變了人類的語言。人們因為語言不通而分散各地,溝通難以維系,浩大的巴別塔工程也宣告失敗。顯然,人類文明在交流中源遠流長,但其致命的傷害就是“交流的失效”。
交流,作為傳播的目的,本質上對應的是一種理想的烏托邦形式——公共生活因交流而存在,普世觀念因交流而確立,人類文明因交流而源遠流長。今天,由于復雜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原因,整個社會存在各種顯性的或隱性的區(qū)隔體系,當個體生活深深地嵌入到群體結構中時,群體本身也被烙上了深深的標簽。標簽既是進入公共生活的通行證,也往往作為一種沉重的包袱,甚至是一種揮之不去的認知枷鎖,限制了人與人之間的自由交流。在彼得斯看來,馬克思主義、精神分析、存在主義、女性主義等社會思潮的興起,本質上不過是對“交流失敗”問題的不同追問方式。由于種族、階級、性別、年齡、宗教、語言、國家等“邊界”形式的存在,“交流失敗”的本質指向社會體系的“邊界”問題。于是,“不可交流性”(incommunicability)便普遍彌漫在當下社會的每一個議題中,除了一般意義上人與人之間的交流困境,人與自然之間如何交流并相處,同樣成為良性社會生態(tài)和價值體系構建必須思考的現(xiàn)實問題。
進入后人類時代,人類如何與機器交流,如何讀懂人工智能的“語言”,如何理解大數(shù)據(jù)及其算法背后的“黑箱”,同樣成為人類社會化生存不得不考慮的“現(xiàn)實”命題。當AlphaGo戰(zhàn)勝圍棋天才柯潔時,人類“最后的自信”開始遭遇前所未有的危機和挑戰(zhàn),而更加糟糕的是,人類面對的不僅僅是一場失敗,而是平行宇宙中人與機器之間異常艱難的溝通,因為人們已經(jīng)越來越讀不懂AlphaGo的“語言”。社交媒體時代,大數(shù)據(jù)技術則使得這種“不可溝通性”進入日常生活維度,而且重塑了主體的存在形式。今天,每個人的言論、行為、軌跡都以數(shù)據(jù)的形式存在,然而這些數(shù)據(jù)并不是靜靜地躺在硬盤里,而是沿著一定的“算法”邏輯,逐漸變成人類自己難以識別和認知的陌生之物。具體來說,社交媒體時代的數(shù)據(jù)實踐已經(jīng)遠遠超出了人們的理解視域,我們只能看到這個世界“是什么”,但卻讀不懂其中的“為什么”。于是,人類思維賴以存在的“因果關系”開始遭遇前所未有的歸因危機,大數(shù)據(jù)時代的“相關關系”大行其道,雖然后者也蘊含著樸素的因果基礎,③但人們卻不得不向長久以來最為擅長的相關思維妥協(xié)。于是,在因果邏輯匱乏的數(shù)據(jù)世界,人類制造了數(shù)據(jù),但卻被推向數(shù)據(jù)的邊緣,最終成為數(shù)據(jù)的敵人。④當人們對自己的數(shù)據(jù)缺少了支配的可能,我們有理由思考一個更大的問題:除了人與人之間的交流,一種普遍意義上的對話體系構建何以可能?
二、再現(xiàn)之殤:“他者”的視覺生產
作為文化研究的一個核心概念,再現(xiàn)(representation)被霍爾視為霸權話語生產的“權力密碼”??疾烊魏我环N再現(xiàn)行為,都離不開對主體與客體之間的關系辨識,因為客體往往是作為再現(xiàn)的“對象”進入文本的表征結構。實際上,任何形式的“圖像”都是一種人為制造物,而視覺畫面所揭示的,不僅僅是“呈現(xiàn)”層面的具體對象,還有“再現(xiàn)”意義上的觀看方式。因此,視覺意義上的客體不過是主體目光觀照下被生產的對象,而既定的權力形式恰恰是在這種再現(xiàn)結構中被源源不斷地生產出來。正如約翰·塔格在《表征的重負》中所闡釋的,以攝影為代表的圖像形式,往往在歷史的河流中攜帶著某種流動的意識內容,而且總是在某個猝不及防的時刻,爆發(fā)出始料未及的“圖像革命”。曾幾何時,照相意味著一種特權形式,圖像生產牢牢地掌控在某些人的手中,后來這些圖像形式開始廣泛地被政治接管,成為一種網(wǎng)格化的政治監(jiān)控手段,圖像便不再意味著特權,而是一躍成為被監(jiān)控階層的身體枷鎖和行動負擔。
約翰·伯格(John Berger)在《觀看之道》中指出,每一種影像都體現(xiàn)為一種觀看方法。如同一個抵達權力密碼的“媒介”,圖像再現(xiàn)了什么,離不開對主體目光的審視,更離不開對主體觀看方式的考察。因此,只有進入主體與對象之間的觀看結構,才能真正把握圖像再現(xiàn)的深層內涵。比如,當影像作為藝術品展出時,人們的觀看方式實際上受制于一系列“觀看”觀念的影響,如美、真理、天才、文明、形式、地位、品位等等。⑤這意味著,圖像所再現(xiàn)的已經(jīng)超越了簡單的客觀現(xiàn)實,還包含了豐富的意識內容。相應的,任何一種視覺實踐都可以從主體與客體之間的觀看結構上加以詮釋。
考察視覺再現(xiàn)結構中的“觀看之道”,視點、視角、視域無疑提供了三個重要的修辭批評維度。作為視覺轉喻的基本方式,視點、視角、視域揭示了圖像指代體系中三種不同的轉喻結構及其深層的表征“語法”。⑥我們不妨以“視點”為例,揭示圖像表征體系中霸權話語的生產機制。作為觀看結構中的視線“原點”,視點是一個與主體性密切關聯(lián)的概念。按照阿爾都塞給出的解釋,主體性反映的是個體與世界的想象性關系。
人們在何種視覺維度上想象世界,即選擇什么視覺資源,呈現(xiàn)何種觀看方式,本質上對應的都是視覺修辭意義上的圖像政治乃至后殖民批評問題。西藏的紀實影像及其變遷過程,本身就反映了一個耐人尋味的修辭批評命題。如何表現(xiàn)藏族的人文故事,導演總會選擇不同的“人文符號”,并在此基礎上編織雪域高原的視覺故事,然而選擇本身就意味著一種視覺轉喻實踐,而漢族導演和藏族導演就給出了不同的觀看視點:在以《極地》《第三極》《西藏一年》為代表的漢族導演作品中,“旅游者”的視角籠罩了每一個鏡頭的選擇及其呈現(xiàn)方式,磕長頭、轉經(jīng)筒、念經(jīng)、獻哈達、轉山、藏羚羊、布達拉宮、綠水藍天等視覺符號成為紀錄片中反復渲染的西藏景觀;相反,藏族導演平靜地觀察日常生活,嘗試與這片熱土上的每一個視覺符號相遇、和解、對話,這也是為什么藏族導演蘭則的《牛糞》、西德尼瑪?shù)摹兜ふ渖D贰窋[脫了漢族導演慣用的“奇觀敘事”,而是聚焦藏民日常生活中牛群、牛糞、大山等視覺符號,并通過這些符號的轉喻表達來呈現(xiàn)另一幅“西藏印象”。實際上,在漢族導演的影像世界里,磕長頭、轉經(jīng)筒、獻哈達等轉喻符號抽離了原有的文化土壤,它們彼此孤立,只為奇觀而生,成為被敘事拋棄的空洞的能指。正是在這種他者視角支配下的視覺轉喻實踐中,一種通往霸權敘事的他者話語被悄無聲息地生產出來。
三、圖像何為:尋找人類共通的文化圖式
相對于古典修辭學的“勸服觀”和新修辭學的“認同觀”,20世紀90年代以來修辭學的一個重要轉向就是“生存觀”,即考察人在修辭意義上的存在方式。約翰·班德(John Bender)與戴維德·威爾伯瑞(David Wellbery)在《修辭的終結:歷史、理論與實踐》中重新反思修辭學,認為當代修辭學不能僅僅停留在“技巧”層面,而是要在終極意義上回應人類的生存問題。按照道格拉斯·埃寧格(Douglas Ehninger)的觀點,人是依賴修辭而存在的動物。⑦相應地,修辭學的研究重點則是要正視人的存在本身。
如何在視覺維度上審視人的生存條件,如何構建一種可能的溝通體系?卡拉·芬尼根(Cara A. Finnegan)強調在今天視覺文化時代,當“視覺性”(visuality)逐漸成為當代文化的主因,視覺修辭研究“不能僅僅停留在對視覺文化產品(artifacts of visual culture)的修辭分析,而是要在修辭理論層面回應一個更大的‘視覺性’問題?!雹囡@然,作為一種認識論,視覺修辭的重要議題就是揭示人在圖像意義上的生存方式;而作為一種實踐論,視覺修辭的目的則是思考終極意義上的社會對話體系,即人們如何通過視覺化的方法和途徑,抵達一個可溝通的烏托邦。
之所以強調在視覺意義上構建人類溝通的對話方案,是因為當前的圖像倫理建設依舊前路漫漫,人類社會的諸多爭議并沒有因為“有圖有真相”而得以緩解,反倒是圖像意義上的對話變得異常艱難。例如,中國香港的所謂“反修例”運動之所以愈演愈烈,不能不提到圖像在其中的推波助瀾。縱觀西方媒體平臺上的視覺文本,大量充斥的是警察攻擊示威者的圖片或視頻。這些被居心叵測者不懷好意精心炮制的“圖像瞬間”并沒有促進對話,反倒加劇了西方世界對中國的輿論譴責。實際上,當今世界的視覺修辭實踐,主體上還是延續(xù)了古典修辭學的“勸服觀”,強調對某種勸服性話語的生產。修辭一旦偏離了溝通與對話的初衷,往往會制造更大的隔閡、距離與認同困境——如果問題的“解決”是建立在霸權話語的規(guī)訓和支配之上,而非訴諸基于對話與認同的修辭理念和途徑,修辭實踐注定會充滿各種不確定性,最終無助于人類終極意義上的溝通體系建構。
大數(shù)據(jù)時代的文本形態(tài)越來越多地依賴于可視化的途徑和趨勢,但可視化并非簡單的數(shù)據(jù)呈現(xiàn),也不是從數(shù)據(jù)邏輯到圖像邏輯的簡單遷移,而是通過視覺修辭的方式再造了一種新的數(shù)據(jù)關系,進而在視覺維度上重構了我們關于世界的理解方式和認知圖景。具體來說,西方數(shù)據(jù)新聞的可視化實踐,本質上是通過數(shù)據(jù)修辭、關系修辭、時間修辭、空間修辭、互動修辭五種修辭實踐,將中國推向西方話語的劣勢位置,使其成為一個沉默的、被動的、消極的“數(shù)據(jù)他者”⑨——這一過程既是建立在視覺修辭的圖像邏輯之上,也是通過視覺修辭的符號路徑實現(xiàn)的。總之,視覺實踐只有立足于社會對話這一根本性的傳播初衷,恪守大數(shù)據(jù)時代文本表征應有的圖像倫理,激活人類普遍共享的文化意象和視覺圖式,探尋可溝通的視覺轉喻與隱喻體系,才能在視覺修辭意義上打通人類社會對話的“視覺之維”。
注釋:
①〔美〕約翰·彼得斯:《對空言說:傳播的觀念史》,鄧建國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7年版,第377頁。
②〔丹麥〕克勞斯·布魯恩·延森:《媒介融合:網(wǎng)絡傳播、大眾傳播和人際傳播的三重維度》,劉君譯,復旦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5頁。
③王天思:《大數(shù)據(jù)中的因果關系及其哲學內涵》,《中國社會科學》2016年第5期。
④曹衛(wèi)東:《開放社會及其數(shù)據(jù)敵人》,《讀書》2014年第11期。
⑤〔英〕約翰·伯格:《觀看之道》,戴行鉞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8頁。
⑥劉濤:《轉喻論:圖像指代與視覺修辭分析》,《南京社會科學》2018年第10期。
⑦Ehninger, D. (1972). Contemporary Rhetoric: A Reader's Coursebook. Glenview, IL: Scott, Foresman, pp.8-9.
⑧Finnegan, C. A. (2004). Review essay: Visual studies and visual rhetoric. Quarterly Journal of Speech, 90(2), 234-256, p.235.
⑨劉濤:《西方數(shù)據(jù)新聞中的中國:一個視覺修辭分析框架》,《新聞與傳播研究》2016年第2期。
(作者系暨南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教育部“長江學者”青年學者、復旦大學信息與傳播中心研究員)
【特約編輯:劉原;責任編輯:韓勇】